世纪童谣

2020-11-11 03:18刘鹏艳
小说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皮毛小龙蘑菇

刘鹏艳

蘑菇镇最好的老师其实是从豆庄调上来的。

朱老师从豆庄调上来之后就转了正,但他每天还得来回折腾十六里地回豆庄去。因为豆庄有他的老婆孩子。

朱老师教语文,教了三十年,是全镇识字最多的人,主谓宾定状补都滚瓜烂熟,总结文章的段落大意和主题思想也很深刻,但吵架的时候还吵不过他老婆。他老婆章菊花從老辈上排是我姑奶奶,但我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始排的辈分。章菊花长得富态,吵架的时候容易激动,饱满的胸部往往波涛汹涌,好像能淹死人。

章菊花起初不同意朱老师调到蘑菇镇,按她的说法,镇上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没有厚道人。其实章菊花曲解了镇上人的意思。镇上人不过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因为蘑菇镇是县城所在地,所以他们自认为是“城里头的”,对镇外面的人一律称“乡里头的”。他们在称呼上以示区别,是为了保持镇上人的纯洁性。在他们眼里只有这两种人,非此即彼,即使是从首都来的人,如果他家里不是镇上的,也可归于“乡里头的”一类。蘑菇镇很少有人到外面去,因为蘑菇镇就是县中心,甚至也可以说是全世界的中心。站在中心来看世界,乡里头来的往往不讲卫生,大嗓门乱吆喝,抠门,斤斤计较……但镇上人自己也有犯这些毛病的,他们又统统忽略不计了。

章菊花有回上蘑菇镇看朱老师,顺便捎了一篮子鸡蛋,预备在小街头的菜市口那儿换几尺的确良。结果裁缝谢秃子非说她的蛋不够新鲜,七算八算地折下来,长袖褂就给改成了短袖衫。章菊花穿上的确良短袖衫在豆庄走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看新鲜,指着翻过来的大方领说,乖乖,城里头的手艺就是不一样,整个红薯乡找不出第二件了。章菊花心花怒放,嘴上却说,也就那样,谢裁缝光是名气大。

谢秃子的二小子后来成了朱老师班上的学生,和我一届,章菊花总想逮个机会向谢秃子找补她的那几颗蛋。可是朱老师是个很纯洁的人民教师,他不让章菊花找谢小龙管他爸要这要那。甚至有次谢秃子的老婆都把一件灯芯绒褂子送来了,朱老师还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章菊花借故跟朱老师吵了几回架,把气撒出去,也就算了。

朱老师班上除了谢小龙之外,还有个孩子叫皮毛毛。

皮毛毛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他喜欢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些稀奇古怪的话让他没什么朋友,不过他好像也不怎么介意自己有没有朋友。挎着他的黄军挎,低着头一犟一犟地往前走,看起来整个人都一颠一颠的。颠一步,屁股上挂着的黄军挎就啪一声拍一下他的屁股,这样颠一步,拍一下,颠一步,拍一下,啪啪有声。

皮毛毛那时候个儿倒不是很高,但是细长腿,瘦瘦的像个竹竿。他是从上一届留级下来的,因此在学校也算个名人。跟着我们重新上四年级,他也没什么大起色,该不及格的功课,照样不及格。但他语文不错,朱老师常常点他的名,让他带领大家朗读课文。蘑菇镇上的孩子,跟他们的长辈一样,说不了普通话,一开口,就侉到地底下去了。但是皮毛毛是个例外。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让他爸爸也摸不着头脑。

朱老师说,皮毛毛是个聪明孩子。这个判断别的老师都不认可,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皮毛毛到底聪不聪明。他常常仰望天空,但那对细长的小眼睛似乎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落点,而且他一仰头看天就打喷嚏,鼻水长流,一脸蠢相。皮毛毛四年级还拖着鼻涕,如果靠近他,能听到他的鼻腔里呼噜呼噜的,像返水的下水管子。现在看来可能是鼻炎,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傻了吧唧的。

我们上思想品德课,教课的老师不知怎么就从“五讲四美三热爱”说到了21世纪。老师说到21世纪,蘑菇镇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究竟是怎么个样子,老师也没说明白,大体意思是小汽车都在天上飞,我们都住在像科学实验室一样干净卫生、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因为那时候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

老师到底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课后也各执己见。有人说听得清楚明白,有人说压根儿没听到,反正21世纪还很遥远,我们都觉得那是一千年以后的事。对照现在蘑菇镇的生活水平,我们想象不出共产主义实现以后的具体生活场景。拿我们家来说,去年翻盖了两间瓦屋,窗子也开得比先前亮堂些了,但我爷爷还住在头碰门檐的泥坯子房里,顶上铺盖的是厚厚的茅草。我们蘑菇镇的房子都这样狭小、阴暗,七八口人挤在一间屋的,也不稀奇。我们家还算过得去的,我爸我妈一间房,几个兄弟一间房,爷爷自个儿还有间茅草屋子,几乎抵得上半个共产主义了。

老师说的21世纪,我们都没有目力所及的洞见,但皮毛毛私下里跟谢小龙很肯定地说,21世纪地球会毁灭。他们俩是同桌,老师在讲台上说会飞的小汽车和像科学实验室一样的大房子的时候,皮毛毛就在课桌后面嘀咕,太阳系绕昴宿星公转一周是25800年,每季为5125年,到2012年的时候,太阳系就进入公转的第五季,一个轮回结束,生命枯竭,世界末日。谢小龙惊讶地看着他,啥,你说啥?皮毛毛自顾自地说,2012年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所以我们也许根本没机会住上那样的大房子。谢小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觉得没必要跟神神叨叨的皮毛毛打嘴仗,就从兜里摸了颗蚕豆,撂进嘴里,装模作样地把胳膊支在课桌上捧着腮,好像在认真听讲的样子。

朱老师把皮毛毛叫到办公室,说他的作文写得好,准备拿去参加县里的比赛,但里面有些涉及宗教的敏感内容,恐怕不大合适。我们那时候对宗教信仰都没什么概念,最直观的感受来自于镇上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逢初一、十五或菩萨成道之类的重大日子会去十里庙烧香拜佛,但那都是影响社会风气的不良现象,需要批判。不知道皮毛毛怎么会写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

后来我们才晓得,皮毛毛并没有写这些。他写的是诺亚方舟。

这就更稀奇了。我敢打赌,我们蘑菇镇那时候没人懂这个,除了朱老师。朱老师也感到奇怪,问皮毛毛是怎么知道诺亚方舟的。皮毛毛说隔壁邹老太太有本毛边的《创世纪》,但她不识字,当砖头垫床脚了。我们镇南原有个教堂,有段日子到处派发福音书,一度和盘踞在北边的十里庙形成双峰对峙的局面。但那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后来不知怎的教堂那儿改建成了菜市。我估计镇上的人认为,比起“救赎”一个人或一群人来,“保佑”这个人或这群人重要得多,因为这在鸡毛蒜皮、琐碎冗长的日子当中更有拨云见日、立竿见影的功效。章菊花第一次挎鸡蛋篮子来镇上,就是在那儿完成的不平等交易。邹老太太那本垫床脚的《创世纪》,因而有些文物价值,估计是拆教堂的时候流离失所,被哪个爱占便宜的家伙糊涂而侥幸地昧下来的,皮毛毛小小年纪,眼光却颇为毒辣。

关于皮毛毛从他爸爸的工作证里偷拿了一块钱,跟邹老太太买《创世纪》的事,是章菊花告诉我的。那天章菊花到我们家来串门,顺带又捎了一篮子鸡蛋。她说这篮鸡蛋是给我们兄弟补身子的。我妈哪好意思呢,照例回赠了猪油、蜂蜜和一大包点心。自从朱老师当了我们老师以后,章菊花每次都这样。朱老师说过她几次,但她每回都说,你管我,我走的是我老章家的亲戚。

这天我妈给装好了猪油、蜂蜜和点心之后,章菊花盘腿坐在床沿上跟我唠嗑。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孙子长得真俊哪,眉眼都生得像老章家人。她说“俊”的时候,带着浓重的红薯乡口音,听起来像是“捘”,让我感觉脸皮上有种十分浮夸的指压感。我妈在一旁打趣,瞧姑奶奶说的,不像老章家人,难道还能像外姓人?章菊花说,那可不,也有长得奇怪的,那老皮家的,不就不像皮援朝?她说的是皮毛毛,细脚伶仃,稍微大点儿的风就能给吹跑了,跟他爸爸皮援朝确实不像。皮援朝长得方方正正,厚实得像块麻将牌。

章菊花说朱老师去家访,想看看皮毛毛那本《创世纪》,结果让皮援朝发现了皮毛毛偷拿他工作证里的钱的事。皮援朝当场就动了手,朱老师拦都拦不住。皮援朝说不是一块钱两块钱的事,是这孩子居然上手偷钱,这是大事。朱老师说孩子一时糊涂,再说是拿来买书,又不是赌了抽了。皮援朝说一时糊涂才要打,不然以后糊涂的时候多着呢!朱老师和嘴里喊着“老子打死你”的皮援朝周旋了好长一阵子,皮毛毛躲在朱老师身后,皮援朝的鞋底子抽到哪边,朱老师就往哪边拦,皮毛毛就往相反的方向躲,俩大人带着个孩子,就跟玩老鹰捉小鸡似的。末了,朱老师的胯上印了两个鞋底印子,藏青毛料裤子的底色上特别显眼,皮援朝慌不迭地赔不是。

我猜测朱老师回家以后,皮毛毛肯定又被他爸狠狠修理了一顿。皮援朝是钢厂开吊车的,常常熬夜,火气大,在打孩子这个问题上,不得手是绝不会罢休的。

皮毛毛来上学,照旧背着黄军挎,脑袋一犟一犟的,身子轻快地颠起来,屁股上啪啪有声。他和人说什么,人都不信,也就说不着,便在角落里仰头看天,打一串喷嚏,流一阵鼻涕。完了伸袖子一抹,皱皱鼻头去上课。他的袖子因而结了一层油亮的壳,梆硬,可以当作一种打击乐来敲。谢小龙和他同桌一阵子,终于觉得无趣而讨厌,主动申请调离了那个位置。这样一来,皮毛毛身边就空下来了,不过也许对他来说正合适。他本来就不合群,喜欢一个人闲待着,看天上的风景,或者什么都不看。

那时候我们上音乐课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皮毛毛五音不全,唱起来颠三倒四,总有种不着调的感觉。但他偏偏又喜欢唱歌,走路的时候唱,写字的时候唱,一个人看天的时候也唱。走路和写字的时候也就罢了,关键是看天的时候又爱打喷嚏,一首歌给唱得七零八落的,不忍卒听。他倒有个本事,打喷嚏把歌儿打断了之后,从哪儿断的,又能从哪儿接上,不落下一个字。比如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句,刚唱到“船”的时候忍不住打个喷嚏,完了拿袖口一抹鼻子,再出来的准是“儿”字,接下来的“推开波浪”显得毫不突兀。

这样独个儿唱了半学期,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正好他身边空着,就给安在那儿了。新同桌叫马义葵,麻花辫子,格子褂,口袋里常备着一块带有蜂花牌檀香皂味的花手绢,一看就是讲究人。我们私下里都窃窃私语,说过不了多久,马义葵准被皮毛毛给埋汰死。

奇怪的是,他俩同桌后,久久不见马义葵提出调换座位的申请。我们以为马义葵脸皮子薄,刚转学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不愿意得罪人。谁知不然,因为有人看到皮毛毛流鼻涕的时候,居然用上了马义葵的花手绢。

这下我们都相互打听,马义葵和皮毛毛到底是什么关系。

据说马义葵的父母在很远的西京市工作,他们为社会主义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就把马义葵交给了瓜村的马义葵姥姥。马姥姥和蘑菇镇上的邹老太太是姨表亲,就托邹老太太的关系,上了镇中心的完全小学。马义葵下了学,就去邹老太太家,逢周末才回瓜村的姥姥家,因而她与邹老太太家隔壁的皮毛毛关系非同寻常,也就可以理解了。

马义葵转到班上之后,皮毛毛的变化可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一是他淌鼻涕的毛病得到了有效地遏制。这很神奇,我們都不知道皮毛毛是怎么突然改掉这个顽固毛病的。也许马义葵托她爸妈从西京带回什么治疗鼻炎的特效药,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皮毛毛是因为喜欢上马义葵,才改掉了自己的邋遢。二是在马义葵的帮助下,皮毛毛的聪明劲儿全面复苏,数学居然也及格了。数学老师惊呼石头开花,把那张七十三分的卷子抖得哗哗作响。起初还有人认为皮毛毛是抄袭了马义葵的卷子,后来考试的时候把他们故意分开,皮毛毛也能面不改色,成绩稳如泰山。这一来朱老师可高兴了,逢人就说,我就说了吧,皮毛毛是个聪明孩子,他之前是没开窍。

关于开窍的问题,这是大人们的普遍说法,可能在他们眼里,小孩子就是糊里糊涂的,总得到了一个时间节点,突然就长大了。这个长大,不是身体上的抽条或拔节,而是心灵从蒙昧走向清明。这种说法很玄,好像小孩子的身心外面,还包着一层蛋壳样的东西,时间一到,他就把壳啄破了,奋力地钻出来了。这壳,小孩子自己是看不见的,但大人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皮毛毛虽然开了窍,但还时常犯糊涂。比如他在老师讲到21世纪的时候(也不知道老师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提到那么遥远的事),依然插嘴说他的玛雅预言。没有人理睬他,他也不觉得那是一种鄙夷。

马义葵是唯一相信皮毛毛的人。他们在一起热烈地探讨世界末日的问题。

穿着大红格子褂的马义葵问皮毛毛,玛雅人的历法准吗?阳光透过槭树火红的叶子,从45度角切下来,把马义葵和皮毛毛都弄得一脸斑驳。

脸上颤动着树影的皮毛毛用力抽了抽鼻子,说,准。

马义葵就担心地问,那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皮毛毛抿了抿嘴,胸有成竹地说,人类文明虽然瓦解了,但剩下的得成正果的“真人”会回到低纬度过天人合一的迁徙生活。这是符合规律的。

接下来他们就什么样的人才算“真人”进行了更为热烈的探讨。探讨的结果是,马义葵和皮毛毛有可能因为提前觉醒,而有机会跟随精神和意识的飞升进入新的文明,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会有资格迁徙到低纬度,过上天人合一的生活。

这种探讨在当时都是头抵着头秘密进行的,因为大人们会说这俩孩子在说胡话,同龄的孩子还会笑话他们,认为皮毛毛是因为喜欢马义葵才拿谁也听不懂的大话这样忽悠她。总之没人觉得马义葵和皮毛毛是认真的,我也把这当成了笑话。

我不知道,要不是当年有人偷听到马义葵和皮毛毛的谈话,是不是会有后来莫须有的故事。也许他们探讨的只是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本能。

渐渐地,就开始有两种说法。一种说马义葵喜欢皮毛毛,因为她把自己的花手绢送给他擦鼻涕;一种说皮毛毛喜欢马义葵,因为他老是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跟她瞎白话。但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说他们相互喜欢呢?好像他们在一起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似的。

说话就到了21世纪,这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我们原先都以为21世纪多么遥远呢,一晃儿,竟然一只脚就踏进来了。在另一只脚也踏进来之前,我们县变成了市,旁边的红薯乡也并进了蘑菇镇,原先的瓜村、豆庄都划在城区范围内,大家都变成城里人了。

章菊花的骄傲尤其溢于言表,她家有地,拆迁的时候分了七套房,现在的派头,比那些原版的“城里头的”还像“城里头的”。我小学毕业以后,我们两家来往就少了,但逢年过节还走动,一般是我拎两瓶酒、两条烟,去孝敬姑奶奶。章菊花看到我,还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看咱老章家的孙子,就是“捘”。

我“捘”不“捘”两说着,她可是见老了,脸上的褶子不能自律地耷拉下来,充分显示出地心引力的强大作用。朱老师倒还清健,他退休后,和章菊花就不吵架了,养花种草,读书写字,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朱老师告诉我,皮毛毛成了模特,去国外发展了。这倒是新闻,我回忆了一下皮毛毛细脚伶仃的样子,还是觉得他现在一米八九的身材让人咋舌。怎么长的这是?皮援朝只有一米六八,也许随他妈妈,但好像谁也没见过他妈妈。印象里皮援朝偶尔会来学校开家长会,其余时候,皮毛毛都是独来独往,不像别家的孩子,屁股后头总跟着个唠叨的妈。

再往后网络就很发达了,皮毛毛的消息是通过博客和网页不断抵达蘑菇镇的。虽说这时候蘑菇镇已经不叫蘑菇镇了,但镇上的老人都还习惯说谁谁谁是蘑菇镇的人。这时候蘑菇镇的孩子们再不像老一辈的人那样顽固地盘踞在镇上,他们天南海北地撒出去,像是满世界飘飞的蒲公英种子。我是为数不多的留在镇上的孩子,因为我想和蘑菇镇一起,走进21世纪,走向共产主义。这个志向我打小就立下了,最早可以追溯到思想品德老师教我们“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那堂课。

说回皮毛毛的事。这时候皮毛毛已经不叫皮毛毛了,他出现在全球各大时尚杂志的封面上,被奉为“时尚先生”,巴黎时装周和各大顶级品牌时装发布会都有他的身影。后来嘛,超模出身的他还有了自己的品牌,自己搞设计。在我和我媳妇眼里,他设计的服装十分多余,因为裁剪夸张累赘,根本穿不出去,但据说在圈子里很流行,有些还是限量版,有钱都买不到。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圈子,它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就像当初我的童年和21世纪的距离。但也许这距离只是来自无知的想象,我现在不也走到21世纪了吗?

我刚才说到蘑菇镇上的老辈人都还习惯说谁谁谁是蘑菇镇的人,因为蘑菇镇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不可篡改,但这只是蘑菇镇人的意淫,他们还没从世界的中心跳出来。对这种有些不可理喻的热情,皮毛毛恐怕不能苟同,他现在是法国人,护照上的“国籍”那一栏已经和蘑菇镇没有半毛钱关系。作为公众人物,皮毛毛的个人信息被挂在网上,供网民随意浏览,但谁也不知道他是蘑菇镇人。在有限的可考资料中,他的籍贯通常显示为“西京市”。另外,由于他的英文名叫Mark,所以人们一般都叫他马克皮,很少有人记得他的原名——皮毛毛。

马克皮设计的产品当中有个系列叫“葵”,让人浮想联翩。

这个系列的服装都是十分夸张的大花格子,线条粗犷而繁复,有别于同样主打格纹系列的品牌“巴宝莉”。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巴宝莉”走的是米色加棕色的優雅路线,或是蓝色加黑色的英伦学院风;“葵”的色彩则富丽绚烂得多,不是大红就是大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句名言——“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知道这种大花格子在世界范围内是否能够代表某种民族性,它给人的感觉似曾相识,倒是很能够唤起某种鲜明的时代性。然而已经进入21世纪了,马克皮这样的设计大师肯定不是简单的复古,他的灵感也许藏在记忆中,但也许记忆只是藏在他的灵感中。

我媳妇更喜欢马克皮设计的“叠趣”系列。这个系列的产品不是服装,而是女性饰品,围巾、胸针、手包、发带一应俱全,全都是布艺的小玩意。与“葵”的艳丽不同,“叠趣”的特点可以用清丽来形容,纯白的底色,点缀着蓝紫色的小碎花,趣味清浅,又层叠不穷。但由于价格不菲,我媳妇也只能打心眼里喜欢着,很难下决心剁手去占有那么一两件。她跟我抱怨,你同学真敢要价,一个巴掌大的零钱包卖两千多。我说你跟我说这个有意思么,我和他又搭不上话。媳妇说你们不是同学么。我说也就是同过学而已,他把出生地都改了,怎么还会记得蘑菇镇中心完全小学这档子事呢?

马克皮肯定不记得蘑菇镇上空的蓝天了。那时候有个叫皮毛毛的孩子整天抬头仰望虚空,使漆黑的眸子染上一抹深沉的幽蓝。孩子在他自足的寂寞中旁若无人地徜徉,倔强的行走姿势独一无二,褪色的黄军挎拍打在臀部时啪啪有声。所有人都以为他傻,而他以为所有人都傻。现在看来,皮毛毛或者说马克皮与蘑菇镇确实没什么关系。皮援朝很多年前就死了,追溯上去,可能就是皮援朝死的那一年,皮毛毛从蘑菇镇上消失了。皮毛毛出走之后,从来没回过蘑菇镇,镇上的人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十分聪明的傻孩子。在网络发达到可以随时看到马克皮的动态之前,朱老师也去世了,所以仔细回想起来,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马克皮就是皮毛毛这件事竟然十分可疑。

我就这件事询问过回蘑菇镇探亲的谢小龙。谢小龙和大多数蘑菇镇的孩子们一样,早早地就跑出了蘑菇镇,有段日子在西京发展,现在也以西京人自居。他百分百肯定地说,马克皮就是皮毛毛,错不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说,你肯定你爸爸就是你爸爸吗?这种无礼的类比相当流氓,但从根儿上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爸爸是不是我爸爸,这事只有我妈妈知道,连我爸爸也未必能肯定。但后来的情况是,大家都肯定我爸爸是我爸爸,求其根本也就不重要了。所以第一个发现马克皮就是皮毛毛的那个人是谁,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大家都肯定马克皮就是皮毛毛。

这事就这么算了。姑且认为马克皮就是皮毛毛好了,谁也不介意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是不是存在。

日子以跑步的速度进入21世纪,又一路狂奔来到了2012年。

2012年12月21日,这个特别的日子渐行渐近,我想起了皮毛毛的预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一直在关注马克皮的博客。2012年冬至这一天,是全年中北半球夜晚最漫长的一天。这天蘑菇镇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片静悄悄地落在地上,很快就堆了厚厚的一层,亮晶晶的。我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雪,心情不错。媳妇和闺蜜逛街扫货去了,估计今晚我的手机会不断收到信用卡的刷卡提示,索性关了手机,眼不见为净。末日之说给这个繁荣的经济社会提供了无限商机,如果真如玛雅人的预言那样,人类将看不到2012年12月22日黎明升起的太阳,那么今晚的狂欢可是太物有所值了。

除了年轻人新鲜的欲望,蘑菇镇的老人们也开始为死去的祖宗们准备元宝香烛——这真叫一个寸劲儿,西方的末日碰上了东方祭祀祖先和神灵的节日,这个阴极之至的时刻就显得越发鬼魅而刺激了。不知道玛雅人的预言是如何纠缠蘑菇镇的死魂灵的,他们从地下纷纷涌上来的脚步比起往年似乎更加忧伤。我想朱老师今晚可能会回家看看章菊花。那个肥胖而饶舌的老妇人,自从丧偶之后安静了许多,丰腴的体态渐渐消瘦,竟然弄丢了自己捍卫了大半辈子的双下巴。她有时候会望着阳台上的一丛兰草发呆,喃喃自语为什么她养的兰开不了花,她又不比老朱少伺候它们。根据末日预言,要是章菊花知道今晚之后就能去找朱老师问个明白了,甚或像以前那样热热闹闹地大吵一架,她会不会感到由衷的高興呢?

雪落得安静而纯粹,末日这么美,我满足地叹了口气,打开电脑。

屏幕上是马克皮的一张素颜自拍照(这一点很难得,据说网上能浏览到的马克皮都是精修的定妆照),刚刚上传到博客,还有几条新鲜的互动消息。

哇塞,男神!

亮瞎了。

不是吧,素颜也能这么美!

……

马克皮的回复是一个看不懂的表情。

我不知道马克皮现在真实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脑海里忍不住冒出皮毛毛抬头看天的样子,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孤独和虚无。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很多人庆幸自己还活着,也有一些人表示失望,更多的人则是毫无特别的感觉,不过是重复地过一遍昨天罢了。蘑菇镇从厚厚的雪被中醒来,发现街道要组织居民铲雪了……

现在我回头说说马义葵。

马义葵小学毕业后,就跟着她的父母回了西京。我们断了联系,和皮毛毛一样,没人知道她在这些年里干了些什么。然后突然有一天,市里拍卖地皮,有块地王被一个来本地投资的著名女企业家一举拿下。这个女企业家就是马义葵,而且,那时候我们居然都不知道马义葵很著名。

那是市里房地产最火的时候,马义葵旗下的房地产公司迅速推出“世纪空中花园”,每平方米的价格超过两万元。这在我们市史无前例,闻所未闻。很多人被这么高的房价吓住了,认为真是岂有此理;但也有很多人趋之若鹜,认为高房价有高房价的道理,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所房子,而是身份和地位。

电视台专门采访了马义葵,问她为什么会来本地投资。于是马义葵深情款款地提到了她慈祥的老外婆,提到了邹老太太和蘑菇镇中心完全小学。她没提皮毛毛,但咯咯笑着说当时有个叫谢小龙的男孩总欺负她,揪她的小辫子。后来谢小龙还去西京找过她,她觉得谢小龙的提议不错,就带着感恩之心回来了,回来建设这片热土,也回报这片热土上的人民。

马义葵说到“回报人民”的时候热泪盈眶,动了感情,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着一个夸张的前倾,不安分地跑到胸前,她一撩手,把人造波浪撩到了身后。这让我想到我们小时候一起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时候,她的麻花辫子搭在胸前,随着身体左右有节奏的晃动,一荡一荡的。现在,跟建设“世纪空中花园”的马义葵比起来,我这样买不起“世纪空中花园”的大概属于没接上班的,这让我很惭愧。

电视上风姿卓越的马义葵穿了一件“葵”系列的限量版外套,记者就问到了她的穿衣风格,是不是喜欢马克皮的设计。这个问题一抛出来,我竟莫名地有些激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希望从马义葵嘴里确认一些什么。但马义葵只是淡淡一笑,马克皮?是那个网红男模吧?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嫣然一笑,我不认为他的设计有什么风格,嗯,这个嘛,纯属巧合,或者是一种怀旧吧。

我关掉电视,怅然地点上一支烟。不知为什么,听到马义葵的回答,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想过去那个喜欢穿格子褂的小姑娘早就从蘑菇镇消失了,现在这个重新冒出来的著名女企业家,我一点儿也不认识。

谢小龙后来在蘑菇镇上的百年老店“顺兴号”摆了一桌,宴请马义葵,也邀上了我们几个老同学。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媳妇说,你其实用不着自卑。这话说的,好像我不去就是因为自卑似的。所以为了表现我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自卑,我只好慷慨赴宴。

马义葵来得很晚,像每个成功人士一样,她的日程表总是满得针插不进,但同学之情深似海洋(这是谢小龙的原话,这句话淹没了我们对于数十年未见面的尴尬场面的想象),她必须出席这次宴会。

著名女企业家马义葵走进包厢的时候,我们都感到一股春风拂面而来。她强大的气场立刻把宴会推向高潮,几乎不喝酒的我也兴之所至地灌了几杯高度白酒。酒酣耳热之余,就有人提到过去的事,我们和马义葵仅有的那点联结。大家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兴奋起来,身心被发酵得如同松软的面包。我们相互拥抱,欢聚一堂,马义葵居然也给了我们每个男士一个结实而丰满的拥抱。她笑的时候很真实,和在电视上的笑完全不同,我找回了过去的一点儿影子,觉得她确实是马义葵。但她还是声称毕业后从未见过皮毛毛,或者说马克皮,甚至也不知道他搞过服装设计,对于自己身上的“葵”出自他的手笔,她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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