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一牛车》:台湾新电影的性别诠释

2020-11-14 18:19薛琪薪
电影文学 2020年23期
关键词:万发身体小说

李 玲 薛琪薪

(1.重庆文化艺术学院,重庆 400067;2.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0241)

20世纪80年代,台湾经历一系列社会变革,经济发展、思想高压松动、中外文学思潮洗礼和言论解禁促成了社会议题展现出多元面貌。1982年,以《光阴的故事》为起点,在台湾本岛兴起了“新电影运动” ,强烈的写实风格和善于改编文学作品成为其两大特点。在影像拍摄中,对女性人物的呈现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在主流的商业电影中,女性总是作为男性欲望投射和自我价值想象的空洞符码而存在的,常常被赋予善良、包容、隐忍、牺牲等性格特征。但女性主义思潮、文学、电影三者融合后,电影往往成为女性发声的有力媒介,《嫁妆一牛车》就是最典型例证之一。电影对原小说进行了叙述情感转向、情节取舍、角色消长的改编,使原小说关怀底层人物内心挣扎困顿的意义削弱,女性议题得到彰显。

一、电影改编:以女性为叙事中心的转向

王祯和的小说《嫁妆一牛车》发表于1967年,1984年由作者自己担任编剧将其改编成电影。故事在万发、其妻阿好及外地商人简(又名简底)三人之间展开。万发是一个不名一文的赶牛车的人,老婆阿好嗜赌常输,一家人食不果腹。新来的邻居简因阿好时常给予他帮助,在经济上接济万发一家,后来他与阿好情投相好。万发面对难得的物质饱足和妻子背叛,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挣扎。但最终贫穷腐蚀了自尊,万发选择对此事发挥了其耳障的过滤功能,忍受乡邻对他的嘲笑,对两人行为只能无奈默认。最终完全丧失自尊,过上了与人共妻的生活。

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由小说家亲自操刀,但王祯和尝试影像化小说要素和保持小说笑闹气氛的改编努力却转变了原小说的议题方向,加上影像媒介的现实感和增加次要角色的处理,也把小说方向引向了女性议题。一是对角色认同的转向。因“食”而“共妻”在旁观者看来是值得嘲笑之事,但只有身处困境的当事人才知道这种滑稽事态后面的辛酸与无奈。王祯和自己坦言,“当一个穷人过了一个程度以后,他的穷也就质变成好笑了。这样想通之后,心里才好过一些”。王祯和对小说人物的同情,使得他改编剧本时填补了小说的角色空缺,情感价值发生了较大转变。影片较小说增加了阿好和简的戏份,两人的情感发展变得有迹可寻,把完全平面化的阿好人物形象展现成具有复杂人性的人物。影片展现了简对阿好依恋的深层心理,两者的“礼尚往来”成为两人情感发展的纽带和基础。阿好展现出对简无时无刻不在的关心,进一步激发了简对她的好感,对两人情感的正面刻画,实则是对人物的认同,小说的价值立场由此开始转向。二是对传统家庭价值体系的解构。小说认同的是万发原本的家庭体系,而简作为具有强势力量的入侵者,并不是小说中隐含作者所认同的对象。但影片却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种以“家庭”为象征符码的宗法价值观进行解构:首先是前述阿好与简的恋情发展有合理动机,其次是作为家庭重要成员小儿阿狗(小说中名字为阿五)对简的认同。阿狗的角色功能成为万发、阿好和简三人的行为的连接点,推动了阿好和简的情感发展。简对阿狗物质上的满足,象征着他代替万发承担了父亲的抚养责任。当万发怀疑阿好和简趁他熟睡的时候干下“好事”时,阿狗无须阿好提醒就自觉为两人圆谎。当万发发怒时,阿狗挡在简的前面以示保护,阿狗和简两人之间展现了情感上的契合。叙事进一步推进,阿狗因家丑被小伙伴欺负,简问清原委后,立即挺身而出,向小孩喝道:“以后再欺负我们阿狗,我就打断你们的狗腿!听到莫!听到莫!”并拿钱给他再去买冰,阿狗对简产生了崇拜英雄之情。与此对照,当阿狗在此之前也因同样原因跟人打架时,告知万发后,他的表现却是压抑自己内心的痛苦,装作听不见。遇到群童当面调笑他的家丑时,万发也仍然相应不理。原小说虽也流露出万发懦弱可悲的性格特征,但在只对万发一人内聚焦的叙事机制,使人物形象并无高下之别。然而到了电影文本中,用孩子行为对两位父辈的形象做出评判,让观众认同简似乎更能承担起父职。正如陈薏如所言,“阿好有爱人的能力,努力求工寻食的态度可资尊敬,最后不离弃万发实有迁就礼法、心存忠厚的特性;简乐于助人且颇为识相,他取代了万发的父职,在万发狱中归来后也并未侵占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这些都说明了这个故事不只在说万发的无奈与妥协,它也在说阿好与简底的无奈与妥协”。

影片设置的阿好和简的恋情发展、阿狗对简的认同、拍摄简家的光明感,以及四人共餐时,阿好、简和阿狗宛如一家的温馨和谐场景都把万发推向了孤绝的境地。电影铺陈了三人关系的“正常化”后,作者试图通过变异的家庭“美满”来彰显万发无可奈何命运的尝试并未成功,反而使小说原有的对万发的同情成分也被消减。在电影中,万发苦闷的动机夹杂了几分对简的嫉妒之情,这一定程度上成为万发“无声以对”的缘由。因此,小说向电影的文本跨界,通过情节删减、角色认同和叙事移焦等改编策略,导致了原本同情底层人物的意义滑落,凸出了对女性情感的认同、对男权家庭体系的解构和对人物同情的转向,逐步彰显了电影文本的女性议题。

二、性别诠释:对压抑女性的同情

人是欲望的集合体,身体是欲望发生的场域。任何人的身体体验都是绝对个人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感受他人的身体欲望。自我和身体体验是不可分的,马塞尔指出:“在这种生存体验式的理解中,一切事物都改变了它原有的意义,人和客观对象的关系,原来是‘拥有’的关系,现在成了‘参与’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不再是‘认识’,而是‘遭遇’,在‘遭遇’中人和人之间是‘我’与‘你’的平等关系。”主体和主体之间也应该是平等的对话关系,因此,身体政治最核心的原则就是避免自我身体被他人物化成欲望的客体,避免陷入被动、被主宰的境地。因此,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也往往通过身体这一媒介,宣判对女性身体的控制权。女性身体欲望被潜入黑暗的大海,她们的需求被认定为是不合理的。因此,女性必须通过还原自身身体,跨越男权价值观捆缚,以求获得自我欲望的满足,从而重新找回被湮没的女性自我。那么,该电影在这个议题上又是如何展开的呢?

一是饥饿的女性身体。食和性是身体最本能的欲望和最基础的内在需求。就《嫁妆一牛车》的故事起因而言,是因为食物的匮乏而不得不通过“性”来交换生存物资。小说和电影都有大量的篇幅表现与“吃”相关的场景,一共124场的戏,其中有关食物或者吃的就有60场,而这些进食的动作又常常和性做了暧昧不清的连接。例如阿好在万发面前夸奖简善待阿狗,经常带阿狗去集市大吃特吃,“阿狗吃得一张嘴油唧唧、金熠熠”。而此时电影表现的却是不对位的声画关系,阿好讲述的阿狗大快朵颐的场景其实是她参与其中的,她故作娇羞扭捏地推辞着简的邀请,却随即转变为和儿子一样狼吞虎咽。最初阿好在男人堆中玩牌,粗鄙地向卖甘蔗的大婶讨要甘蔗吃,其神色流露出啃食甘蔗的急切以及男人们凝视阿好的情色目光,也连接上了“吃”和“性”两个元素。其他的细节如简为阿好买香粉前都会“自食摊走出,擦擦嘴巴”,以及后来三人关系“稳定”后,简会每个星期定时打发万发去集市吃顿好的,而万发也在满足口腹之欲的麻木享受中,屈辱地默认了阿好和简的不正当关系。

阿好始终处于生理的“饥饿”状态中,因万发的赚钱能力实在有限,台湾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经济饱受城市掠夺,妇女更处于无法自食其力的生存境地,仅靠万发微薄的收入,一家人时刻处于饥饿状态中。此外,在“性”方面,万发更是无可奈何。因此,对于阿好来讲,她与万发的婚姻是十分不幸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妇女运动的主题转向“性”,不少学者认为“性”是男性压制女性的一个场域,男权价值观通过建构“母妻角色”“婚姻道德观念”“贞洁观”来剥夺女性的性自由。盛英也认为:“性权利问题是妇女解放运动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此类女权形象有助于妇女从长期的性压迫、性压抑的禁欲文化中挣脱出来,无疑她们已构成对传统性文化的冲击。”《嫁妆一牛车》中女性身体的饥饿,不仅是胃腹之饿,也是性欲之饿。置于原小说男权价值体系论述中,阿好主动迎合简,以此获得身体欲望满足的行为,被认定为对传统婚姻道德的反叛,是应该被嘲笑和贬损的对象。而电影中,从性别视角对阿好行为进行解读,阿好追求生存机会的出轨行为变得合理起来,更进一步延伸出女性对自我身体实行自主掌控的反叛意义。

二是女性的情感需求。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的欲望是一个层级递增的过程,必须先满足人作为生物的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才会追寻其他更高层次的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因此最底层的需求是最强烈的,也是行动最大的推力,当基本生存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时,人理所当然地会选择极端的方式,其他的需求也会被推至幕后。阿好和万发过活的日子,连基本的吃食都不能满足,加上阿发耳聋和房事不行这些生理缺陷,加重了女性悲剧。在家庭空间内,阿好时常大声说话,而万发几乎一直都是沉默的存在。当得知对面有邻人入住,阿好高兴得喃喃自语,“要是有人可以说说话就好了”,可见女性内心的孤独。因此简的到来,自然激起了她对生活的美好期盼。她满怀欣喜地把阿狗送去给简做帮手,换来每月两百块的收入,生活水平上有了大幅度的改善。之后,在和简的交往中,她逐渐萌发出情感上的需求。两人不但有丰富的语言交流,也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两人一起去车马炮,玩十牌。简有意无意地碰触阿好的身体,两人的肢体语言交流也进一步地培养了情感。简对阿狗的疼爱并承诺要送阿狗去念书,这些对未来的打算使阿好进一步获得安全感的满足。

至于性爱方面,阿好从简身上享受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两人的初遇就表现出对彼此的性吸引,而简的年岁是比阿好小十来岁。影片展现的两人燕好的场景虽是通过与滑稽场景并置、一定程度的女性身体暴露和快节奏叙事等商业手法来实现,但观众可以充分感受到两人愉悦的情感。“人类生存的全部或完善的答案就在于用爱达到人与人之间的结合,用爱达到男人和女人的结合。”简和阿好的这段爱情是有着较高心灵价值含量的,两人真切地互相欣赏和关怀。由此,女性在追求完善的爱情过程中,既满足了女性身体欲望,也满足了女性情感需求,由此女性主体得到确立。

电影《嫁妆一牛车》通过增加女主角行为动机、铺叙外遇情感发展过程、减少男主角内在语言以及通过孩童视角评判角色等改编方式,实现了对人物情感的认同转向,由原小说同情命运悲苦的男主角转换为同情欲望和情感受压抑的女主角,同时在表现女主角的行为过程中,展现了女主角欢愉的心理状态,使观众能窥探欲望释放后的女性主体意识。这种改编模式转换了原小说的性别价值立场,彰显了女性主义意识,反映了注重文学与电影互动,以女性视角反映乡土生活的台湾新电影运动的典型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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