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 达

2020-11-17 07:28叶杨莉
青年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瑜瑜伽身体

⊙文/叶杨莉

说是一场新书分享活动正在进行。商城三楼的中央大厅里,此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连四楼和五楼的围栏边,都三三两两分布着几个脑袋。张瑜抬头向上看,脚步慢了下来,沿着自动扶梯往上走,再向下看,她看清了中间台上那个身影。清瘦,挺拔,站在几层人群的视线中央,他显得很从容。他正在说自己以前上课的趣事,适时的一点幽默让人群轻轻晃动了起来。

看起来,作家的年龄和她差不多。同样是在大学里做了半辈子教书匠,但此刻他是这群人的精神导师。好像已经到了问答环节,张瑜的脚步停在了四楼的围栏边。有位小伙子手伸得很高,主持人语调高昂得令人尴尬。“好,恭喜你,就是你了。”小伙子看起来很年轻,或许刚刚毕业不久。他站了起来,没有恭维,直接开口问:“您对年轻人当前的投资有没有什么建议?”小伙子像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想问得更详细一些:“刘老师,您觉得,怎么做能在这座城市实现财务自由?”

周围有人在笑。笑很轻,似乎轻轻一吹就散开了。人群中央的作家手握着麦克风,停顿了一下。“不要停止学习,”他继续回答,“当然,你可以买某一只股票,或者创业,我没有意见。但是让自己增值,才会获得最大的收益。”张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迈步走了。作家接着讲他新开的线上课程,又转回了这次分享活动的主题。她坐着扶梯继续向上,包里有她刚买的这位作家的新书,它们在书店前垒了高高一摞。

到六楼时她脚步加快,身形平稳,呼吸流畅。一切都在轨道上稳步前行,她没有被甩下来过,即便被甩下一点点,她也能赶得上。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感觉,所有人都在奔忙着,只有她还在和缓地前行,不疾不徐,这样的状态还能保持至少二十年。这种感觉让她愉悦。三点钟,六楼还冷清着。有路过的人向她打招呼,或许是某个曾上过课的学生,她不认得。“张老师好。”路过人缩着脖子,有一点点怯,又有一点惊喜。她相信后者多一些,微笑着回应,风衣从路过人身旁掠过,散开一点点清香。

店里学生还没来,值班的助教坐在前台,正在玩手机。助教看到张瑜进门,手机往桌子上一撂,站起身喊了一声张老师。张瑜一般不在这个点过来的。

她走进卫生间照镜子,风衣脱下来,轻轻一抖,挂到了墙上的挂钩上。“四点是谁的课?”她问道。

“嗯,周佳周老师。”

“什么课?”

“第六节的流瑜伽。”

张瑜点点头,迈步走进教室,手机连接蓝牙音响,开始放音乐。她盘腿坐,吸气,呼气,单独练了一节课。

儿子是晚上六点钟的飞机,到浦东机场。她把今晚的社区课全部取消了,她要将一整晚都留给儿子,带他去他最爱的那家餐厅。

儿子是临时要回国的,按理还要两个月才放假。但他有几门课没有通过考核,补考费高昂,加起来可能要八万人民币。电话里他说着,声音微有些哽咽。张瑜就把责备的话咽下去了。她从前一日晚就布置好这一日的行程。上午去学校处理事情,中午吃水果沙拉,下午运动,四点钟下去开车去浦东,晚上和儿子一起吃荤食。完美的安排,高效,妥当,没有脱离轨道。舒缓的音乐声起,声落,她的鼻翼带着期待晃动。

班达瑜伽馆的全名是班达·瑜伽理疗中心。它离张瑜任教的大学不远,从校东门出来,过个马路,进了这栋购物商城,坐电梯到六楼,再走四十米,可以看到张瑜的海报。这就到了。这间瑜伽馆很小,整体可能不超过一百平米,除了教室,只有一点空间留给前台和卫生间。大片的落地玻璃,通常掩着窗帘,但有时张瑜会让助教把窗帘拉开,这样过路的人偶尔能看到里面的画面。女人们集中舒展身体,挺养眼,当然也是一种宣传。

张瑜自己是最好的宣传招牌。她身型挺拔,气质优雅,旁人看不出已满五十岁。当然,在灯光下,或是走近了,也看得出她已不年轻。岁月的引力和地心引力一样强。她在台上做动作时,比如抬手侧弯,或是盘坐冥想,小腹上的一圈赘肉,像被时光保留着的多余物,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凑近了看她的脸,妆容其实是与肉骨分离的,这就让她的脸显得僵硬了。她所面对着的年轻女学员,有张瑜任教大学的学生,也有商场附近的白领。她们的妆容服服帖帖。常运动的女孩皮肤都很好,光打下来,坐在上面的张瑜有时偷眼看,下面是一片闪光的玉面。岁月的另一种巨大引力,是塞进了间隙,夺走了某种浑然一体的状态,让许多事情显得不再自然,甚至造作。

当然,没有人用“造作”去形容张瑜。不可否认,张瑜的五官依然维持着姣好的形状,气色和气质都远胜于同龄人。这有赖于她的体育专业背景,她比大部分人都了解如何控制身体。她也在努力帮助别人去控制身体。控制不了身体的人是有罪恶的。她曾对自己的学生们说过,过分张扬的搔首弄姿的身体,和毫无节制的放任欲望的身体,都一样是有罪恶的。她没有强调却也淡淡地提及同学院的一位舞蹈老师,说她在课上所教授的舞蹈,就属于前一种情况。

张瑜在卫生间整理妆容时,周佳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看到张瑜,周佳微微一愣,点点头,便退了出去。张瑜把头伸出来,看了看前台上方的钟,三点五十五,已经有几个学员在排队了。她皱了皱眉头,示意周佳也看一看时钟。

周佳是张瑜第六期教练班的学员。她刚刚结业三个多月,已经开始带班上课,一周带两节会员课。周二晚上是普拉提,周日下午是流瑜伽。临出门时,张瑜和前台的助教交代事情:“你来告诉周佳,让她下周开始来做第七期的助教。”一周后,张瑜的第七期教练班也将开课。张瑜抬眼看向教室,周佳已经换好衣服,正低头看手机。“和她说一下,问一下她的意见。”

周佳现在是社会学专业硕士二年级的学生。大约一年前,周佳偶然在朋友圈看到教练班的招生广告,点击进去,看到了张瑜的简介和照片。教练班的费用并不便宜,一个人一期八千八,比周佳学校一整年的学费还要多。

她没有和人说过报班的原因。张瑜这个名字,曾是她最早的美人启蒙。那张电影《庐山恋》的海报,曾贴在老家砖房的墙上,颜色虽然变淡,但依然能看出美人的俏丽风貌。周佳童年时常常盯着她的脸看,看那时髦的卷发,古典的柳叶眉,饱满的脸颊和一排洁白的牙齿。砖房推倒后,海报也就不知去向了,可能已经被埋进瓦砾堆里。后来周佳到城里念中学,和同龄人聊这位女星,知道者寥寥。

周佳没练过舞蹈,也没有运动基础,她看着张瑜正向下撇的嘴角:“驼背,猥琐颈,体态太差。”当时面对张瑜的,不只周佳一人。周佳一时脸红耳热,想躲开四周的目光。在那些目光的缝隙里,张瑜让她走上前,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脊背,再一路朝下到腰,直至骨盆。她的手掌像带着疑问,询问这具身体的优劣。

随后,张瑜让大家各自找到位置,盘腿坐好。她开始讲授一些基础知识,诸如如何认识自己的身体结构,如何通过训练来让自己掌控身体。周佳躺在垫子上,跟随着张瑜的节奏,一呼,一吸。钻入鼻腔的,是令人安宁的气味,这或许来自于瑜伽馆里的熏香。周佳那一刻坚定了决心,将来要开一间这样的瑜伽馆。只需要这么小,就足够了。那些不知道《庐山恋》张瑜的同龄人,从小就学过不同类型的才艺,身体的潜能早早被开发。周佳想起童年时曾问过爸妈,为什么没有把自己送去舞蹈班,爸妈说,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开支。不过现在也还来得及,这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需要从第一步开始,一点一点,击碎二十四年的僵硬,再把积攒下来的所有时间,全部送给这个空间。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身体塑造成张瑜的模样。

“班达,即收束。你们未来也兼做理疗师。”张瑜坐在前方,声音轻柔。“肩颈带、骨盆带、膝关节理疗,针对久坐的职业人群。这是一块巨大的市场。瑜伽教练的第一课,我们先学习营销。福泽他人,受益自己。”教练班开课不久,张瑜提及整套课程的一大实惠之处,每个学员在课程结束后,都可以获得瑜伽理疗师的证书。这让周佳更为心动。

有一些学员没有坚持下去。前五个月的教练班学习,周佳瘦了将近十斤,当然也是憋着一口气,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餐。商卡练习的那一周瘦得最快,周佳的体重一下子掉到了两位数。在商卡练习前几天,周佳就按照助教的要求,一点一点减少食量了,当天早上,练习者空腹带着水壶和纸巾来到商城。张瑜那天没有过来。她的助教带着学员们分组,因为馆里空间太小,周佳和几个学员分到了商场的一条走廊里,走廊尽头就是卫生间。周佳在助教的指导下,和其他学员一起,将盐水灌进身体里,再做瑜伽动作。

很快,周佳感觉到肚子里已装满了水,但没有便意,只能持续下去,喝水的速度越来越快,肚子开始鼓胀,恶心的感觉也溢了上来。她走进卫生间,只有尿意侵袭,便意像在身体深处游走,被某扇门关着,无法出来。周佳尿完,肚子仍鼓胀着。

从厕所出来洗手时,周佳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样子,面色苍白,像一个虚弱又虔诚的教徒。一位女学员疾步走到她身旁,开始对着水池呕吐。周佳本来想避开,但听到声音不对,就返身折回。走近以后,周佳开始神经发麻。水池里有一团红色的液体。

她认识这位女学员,是同校的本科生,才大三。名字蛮好听,叫卢雪荷。周佳扶着她,向助教报告情况。年轻的助教显然很意外,让卢雪荷赶紧停止训练,喊来练习室里打扫卫生的阿姨。周佳留在原地,看着卢雪荷低垂的脑袋,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她继续喝水,恶心感一阵一阵涌来。吐不出,拉不出,身体内部的力量寻找不到出口。强烈的胶着感占据周佳整个身体。

一周后的练习课,卢雪荷把垫子拉到了周佳的旁边,拉着她的手摇了又摇,向她道谢。

“我再也不做这个练习了。”卢雪荷倒了几滴苦水,“我有一点胃溃疡,之前没告诉张老师。差点没被骂死。”

“那你干吗还做?”多年前,周佳也得过胃炎。

“好奇嘛。”卢雪荷吐了吐舌头。

为表示关切,周佳摸了摸卢雪荷的头。她自己不完全是因为好奇,只是不想错过教练班的每个环节,她听过张瑜对商卡瑜伽的介绍。洁净,她被这个词吸引了。但她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卢雪荷跟随张瑜练习瑜伽已经多年。大学一年级时,她就修过张瑜的瑜伽课,选过她瑜伽课的女生,约有三分之一后来都报过张瑜的教练班。

“我已经算迟了,中间犹豫了一年。”

“为什么犹豫啊?”

“学费不便宜啊,而且占用了所有的周末。”

卢雪荷的身体很柔软,能轻松地把大腿举到头顶,身体比例也好,有令人艳羡的天鹅颈。张瑜显然对这个化学系的女孩有所关注,在学校的瑜伽公选课上,曾将她选为班长,还私下劝她退出学生会的工作,专心跟着她练习。但第二学期,卢雪荷就转选了舞蹈课,去了那位“罪恶身体”的老师门下,练了半年的爵士舞。

“试来试去,我现在觉得,瑜伽更好玩一点。”卢雪荷甩动着长长的马尾辫,在垫子上做了几个动作,像一条柔软盘曲的蛇。练习间隙,周佳有时也会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卢雪荷,看她那卡得恰到好处的腰线。和周佳熟一些后,卢雪荷偶尔也会提及关于张瑜的事情。

“你知道她离婚很多年了吗?”

张瑜是个单亲妈妈,有一个独生儿子。这些信息即使没有人告诉周佳,她也能通过张瑜的朋友圈判断出来。她还知道,张瑜的独生儿子长得白净英俊,正在新西兰留学,他的生日在春天。唯独没有办法推断的,是张瑜的前夫。他仿佛留在张瑜生活里的真空地带。

时间靠近结课的一周,周佳的体态好了很多。但这种变化,面对镜子,周佳是看不真切的。对于女人来说,只有从耳朵进去的话,才能一点一点钻进脑袋,再扩散到身体内部,耳朵是那盏点亮身体的灯。有几次下课后,周佳还留在瑜伽中心的教室里,没有去吃晚饭,对着大扇的落地镜,继续练习,练身体的柔韧,练动作的连贯。有些练习接近有氧运动,汗滴滚落,滴到她脚下的瑜伽垫上,留下几圈深色的圆,一圈叠着一圈。她端详自己的身体。镜子里的周佳也在端详她。好几次,张瑜见到了还在练习室的周佳,她在门口抖抖大衣,问她怎么还没去吃饭,但也很快,就匆匆迈出脚步离开。第二天在课上,张瑜终于夸了周佳,说周佳的动作“比较到位”,“进步很大”。但也仅此而已。

按照惯例,刚毕业的学员可以尝试给会员上课。周佳被选中了,确切地说,是周佳主动让自己被选中了。她几乎是全身心扑在瑜伽练习上了,她把研究生课程和论文撰写都排到了这件事情之后。刚开始给学员上课,周佳有些紧张,课后学员和她说,节奏有些慌乱,声音软绵绵的,不够有力量。所有的新老师都会有这样的问题,从不熟练转为熟练,需要经验的累积。周佳知道自己已经下了苦功,并不为这样的评价而失落。但周佳放在心上的,是张瑜的态度,她似乎有一点不满。张瑜几乎没有主动和周佳交流,只是眼神示意。周佳不知道怎样能达到张瑜的“满”,正如她也不知道张瑜的“满”是什么。

所以,当助教告诉她,张老师要让她做教练班的助理时,她是惊喜且意外的。

“真的假的?”周佳像是没有听清。

“你问张老师去。”助教有一点不耐烦,在周佳要离开时,才补充了一句,“你同意吗?张老师说要先征得你的同意。”周佳就把脚步停了下来。“争取啊。”耳边又传来这一句。

第七期教练班开班前,张瑜请了三位助教一起吃饭。她如往常一样,把头发中分,耳后的两撮头发卷起,盘在脑后,肩上散着长发,看起来端庄而优雅。她把常穿的风衣换成了一件毛衣外套,气色看起来很好。另外两位助教是体育健康学院的本科生。饭桌上还有一位男生。周佳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张瑜的儿子。他和照片一样,长相斯文清秀,戴着一副透明框的眼镜,五官细看和张瑜很像,连宽嘴也像。亚热带人的长相。宽嘴的人似乎都喜欢抿嘴,不喜欢夸张大笑,张瑜就是如此,她不说话时,都只是轻提嘴角微笑,情绪好像都闭在嘴里了。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很优雅,也显得难以亲近。

张瑜向学生们介绍男生。他举起一只手,向三位女生打了招呼,脸白唇红,嘴角的弧线和张瑜一模一样。男生说自己在澳大利亚学设计。周佳在饭桌另一头向他点头,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就应该学设计,或许张瑜也这样认为。张瑜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菜单本,扶着本子的边缘,往桌上一推,询问三个女孩的口味。但最后,大家都自觉地只点一份素菜,还是张瑜选中了虾仁青豆。刚上菜不久,张瑜叫了一个高脚杯,加了一瓶红酒。她没有让男生喝红酒,只是给他塞了一个小杯,倒上了椰汁。“你喝椰汁就好。”张瑜的语气轻柔,但这轻柔明显掐掉了反驳的余地。

周佳身旁的女孩主动站起来,开瓶,倒酒。张瑜举杯对着学生们示意,碰杯,然后一口一口细抿。一口红酒,配一口菜。张瑜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说话,要么侧头和男生说话,要么就抬头,对着三位助教介绍教练班的一些情况。张瑜仍然在上课,她说,瑜伽事业,要开枝散叶。有一瞬间,不知被谁引着,话题从教练班工作转开,却一度找不到衔接的方向,添了一点点令人尴尬的沉默。周佳原先的期待有一些落空,她本来以为这顿饭会拉近她们之间的距离,或者了解到更多与张瑜有关的信息,但不知为何,话题始终落不到生活里头。

用餐结束,张瑜在前台结账,周佳走向男生,向他要了微信。这个念头,她在饭桌上就生起了,搁在心头,一直没有卸下。男生很爽快地同意了,打开二维码图片。他果然以英文名做微信名,和周佳料想的一样。头像也像是异国他乡的旅行照。落日,大海和剪影。扫完二维码,张瑜的身影近了,周佳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卢雪荷很意外:“为什么要做这个啊?”因为做了“这个”以后,包括去上课在内,周佳的所有节假日时间,至少半年,都留给了班达·瑜伽理疗中心。“上会员课就好了,做助教,什么也不赚啊。”与周佳同期,卢雪荷也带了一门常规会员课,波塑球训练,一周不过就来上两次课。

周佳对着镜子摊手:“我已经适应了。”

做了张瑜的助教以后,她和张瑜见面的机会变多了。过去一个月,张瑜将她作为助手,带着参加了瑜伽馆外的讲座。不少公司和事业单位都邀请过张瑜,在这些讲座里,张瑜为员工讲授如何保持健康的习惯,如何预防因久坐而产生的肩颈问题。就在前一天,周佳还参加了一场科技公司主办的讲座,张瑜让周佳穿运动内衣,作为模特,为一整个教室的人示范动作。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成为一个标准的模具,供他人学习。那是属于周佳的高光时刻。

“但是请吃几顿饭,带着去讲座,就算报酬了?”卢雪荷不太理解。

有时候这类讲座结束,张瑜会让她来写公众号的稿件,整理一下照片和文字。张瑜有一个名为“班达瑜伽理疗中心”的公众号,周佳作为文科专业的研究生,打理公众号自然也归入她的工作范围。

卢雪荷说,换作是她,她是不愿意做这么多事情的。

“我就是学习嘛,都是学习。”周佳没有透露过开瑜伽馆的想法。

“你不觉得,有点像被当作廉价劳动力?”

那五个字有一点刺耳。周佳最近的经济状况确实有些吃紧,得坚持到一笔奖学金发下来,才能有所好转。张瑜也确实没有承诺过具体的报酬,助教职务只是一个邀约,一个心照不宣的培养计划。相比之下,报酬并不重要。

“其实有很多毕业的教练班学员都问我,张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带几节课?我都只能婉拒,我理解大家想成长的心情和对瑜伽的热情,但是课表公布了以后,导师的名单也就公布了。会员们看到自己原来的老师不上了,或者突然换了,会很失望。你们要珍惜带班上课的机会,这个机会很多人花钱都得不到,我把机会都给了你们。”

张瑜都这样说了。

“说实话,我挺想要拿到钱的。”在波塑球课接近尾声的时候,卢雪荷还是忍不住向周佳抱怨。“你知道这里每个月的会员费多少钱?一个月三百,一学期八百,我们每节课上课的学员都超过二十人。这么多人,这么多钱,全都进了她的口袋。”卢雪荷凑近周佳,压低了声音,“介绍上是说她是首席教练,又不是整个中心的老板。我们也是教练啊。说实话,我觉得我们连员工都算不上,员工还有定期发的工资呢。”

周佳没有说话。她自己也算过一笔账,新开一期教练班,光是学费,就有二十万左右的收入,当然这些收入里,要扣去租这样一间店面产生的费用。前台的助教,教练班的助教,也应当有一定的酬劳。那次吃饭,张瑜曾在嘴边轻轻带过:“多劳多得。”但没有什么文件规定过酬劳,似乎张瑜和大家约定好,我们还是一个师门团队,而非商业公司。似乎谈论这些事情,如何分配工资,多劳得多少,是一种污染,污染了馆里的空气,污染了瑜伽精神。

“她给过钱呀,生日时发过红包,你难道没收到?”周佳想起,张瑜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在生日时专门发过红包。

“你当时点开了?”

“没有,哪里好意思点。”

“对啊,哪里敢收。但她就让我收,说是一点心意。我后来收了,还得千恩万谢,才三百块。”

周佳本不这样觉得,但卢雪荷这样一说,她忆起自己也有过类似的心情和反应。本该作为劳动报酬,但以这种形式来获取,仿佛她们又欠了张瑜情。可细细想来,张瑜好像也没有什么过错,分明她们比她更自愿接受这一切。

“总之,我看出了,你是真爱。”卢雪荷下了结论。愿意做没有获得足够多物质收入的工作,就能被冠之以“真爱”?周佳觉得这个词实在过于模糊,没有形状。她好像也不足够爱这项运动本身,但真爱从哪里而来,周佳自己也想不明白。

教了这么多年体育,张瑜见过很多学生,有些学生是点金成金,有些学生则是点石成金,后者无疑让她成就感更大。周佳来得晚,却练得勤,有段时间,张瑜觉得她就接近于后者,给了她一些成就感。她看到周佳身上的生命力,在借由她的手,一点一点显露。

但好像,还是在哪里差了一些。有时面对周佳,张瑜会觉得有一点不舒服。似乎张瑜只要撒手,周佳就会张开双臂,将整个自己扑进她的世界里。她还不同于年纪更小的女孩,二十三岁以下的女孩会崇拜她,会在大学的体育课堂上给她送礼物,每次在商场里碰到她,她们会有一些羞赧的神色,窃窃私语,徘徊在瑜伽馆门口,偷看她的形体和姿态。

周佳好像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她一直在思考什么,心里装着沉甸甸的事。每当上张瑜的课时,她都会睁着眼睛,视线一刻不离地聚焦在张瑜身上。每当张瑜和她说话时,她的身子都会有一些轻微的颤动。她几乎从不拒绝张瑜,勤勤恳恳,认认真真。这些细节,张瑜都看在眼里。

一次休息时间,张瑜瞥见周佳在看她落在前台的一本书。她迈步走近,看到周佳翻到了她的介绍页。她轻轻咳了一声,周佳抬起受惊的脸,张瑜忍不住就垮下了脸。周佳把书放回了前台,站起身,低着头,像是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张瑜没有多说,只把书拿过,塞回了包里。周佳似乎想问什么,但直到张瑜离开前,都没有问出口。

书上的张瑜还叫张援越,家乡是湖北随县。事实上,张瑜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它像是一个印章,提前给她的生命印进一段历史。广西是她的异乡,湖北也是,父亲一代是因为支援对越自卫反击战而过来的。张瑜在边境小城长大。少数民族占了这里的一大半,她自觉有点格格不入,如讨厌名字一样,讨厌自己像个扎眼的异族。他们这代人,六〇后,对这段历史也不大提了。她不愿意一辈子带着这段历史来来去去,除非有那么一些瞬间,比如她陪儿子看电影《芳华》,儿子在一旁指指点点着女演员哪个长得好看时,她会忍不住,拿着纸巾不停按自己的眼窝。

因此相比周佳,卢雪荷或许更接近年轻一些的张瑜,或者说,更接近受伤前的张瑜。卢雪荷身体条件好,活泼,聪慧,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却也有些易碎的美。周佳小心翼翼,沉默寡言,她身上有股危险的气质,暗暗灼人,张瑜瞧着,既陌生又眼熟。

但若不是那次摔伤,张瑜也不会遇见瑜伽。在这之前,张瑜还是在田径圈里打转,靠着天资,她开了一门又一门的课程,但摔倒后,这些运动都不再适合她了。有一阵子,张瑜精神也萎靡下来,担心失业还是其次,更大的威胁在于,身体的损伤或是老化,很快就会让她被淘汰。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身体会成长起来,会取代她。

转折点终究到来得太迟,到一个千年和另一个千年交错的时刻,才探出面貌。张瑜在资料上曾写过,一九九九年她曾去印度研修,真真假假,没有人去判断。瑜伽这项运动,刚好契合她受伤的身体,替她指了一条新路。原来在瑜伽背后,藏着这么多柔软而有弹性的东西,如泥巴,可以经手塑造。她也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也终于等来了好时候。不过十多年间,全国的女人都爱上了瑜伽。仿佛越喧闹越浮躁的地方,越有人想着安静和修养。但她有着更牢靠的基础,有一些天然的优势。

以前是八宝饭、糯米饭、竹筒饭,一切敦实的、能滑进肚子里的东西才能让她安心。走上瑜伽这条路后,张瑜几乎是没再吃过一次饱饭了,她把身体上多余的东西一点一点剥掉。从生完孩子开始,她就和自己的身体斗,斗了二十几年,一年比一年吃力,但也一年比一年成功。她尝着斗争留下的胜利果实,这胜利果实的背后辛酸,她也只能自己消化。但如果有人想要复制这条路,张瑜的第一个感受,是有一点可笑。只是这种可笑感,她还没想清楚从何而来。

第七期教练班上有一个女人,有时上课前,张瑜会同她一起到馆,有说有笑。女人气质很好,看得出家境优渥,也大约只有这样的经济环境,才能让女人保持神采。她常穿雪纺材质的衣服,看上去质感很好。大家都叫她素姐。她来的次数很少,远少于正常学员,有时还会带来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梳着长辫子,穿着柔软的紧身裤,看起来乖乖的,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那女人是张老师的亲戚吗?”周佳曾问过其他助教,但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素姐有时叫张瑜张老师,有时也叫瑜。她的声音有点浑厚,年轻的女孩一般不大有这样的声音。她早已没有年轻母亲的慌乱,一举一动都很从容。“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女人仿佛时时刻刻在纠正小女孩的姿势。

有那么一次,周佳忍不住问了张瑜:“她们是谁?”

“怎么了吗?”张瑜似乎对周佳的询问有些惊讶,“我的老朋友,刚刚从国外回来。”张瑜总是这样,点到即止。“你注意些,她不会每节课都到,平常分组不要把她分进去。”

做助教这段时间,周佳也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能,就是用声音去推测一个女人的年龄和职业。尽管大家在练习时,穿着都类似,都是运动内衣,露出一截腰,但到了分组练习,尝试喊口令时,声音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或是资质老一些的女人,声音常常更稳,而且洪亮。而女学生们,最初喊出的声音,都像蚊子嗡嗡叫,还携带着对自己的羞赧和慌张。对哪些学员应该严格一点,对哪些学员可以适当放松些,这些区分不只是根据她们的身体条件,有时候还要根据身份。

周佳知道张瑜还有一个社区班。来这个班上课的,是私下联系张瑜的人,不走理疗中心的程序,她们直接背着瑜伽垫到张瑜家里上课。她们有些是张瑜多年的朋友,有些就住在张瑜家附近,有些则专门带着孩子登门,请张瑜帮忙按摩身体,听说价格不菲。

张瑜的日常生活还是像冰山一样,在周佳面前一点一点展露。学校的工作,理疗中心的工作,社区的工作,原来张瑜把所有的时间都拆分成一个又一个的部分,像个陀螺,旋转不停。周佳默默看着,觉得张瑜的忙碌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张瑜在为挣钱而忙碌,也因忙碌而挣钱。她的生活本身,好像太过精细,无可挑剔,这似乎符合她所说的节制,又似乎有一些悖逆。因为每天工作强度大,张瑜的肌肉常常处在紧绷状态,她也常常揉着自己的肩颈。

中间休息时间,张瑜又单点了周佳的名。她说:“周佳你这运动内衣,选的太便宜。”周佳身上穿着七十块钱的套装,网上买的,还搭配外套,但她汗多,每次练习时都会淌汗。“你们看,”张瑜说,“这种材质的衣服,背后已经生出了黑色的霉斑。而且,内衣明显已经松垮,没有防震功能。还是那个理,便宜没好货,大家买运动装备时,不要太省钱。”

周佳的头皮有一些发麻,视线从那位雪纺上衣女人身上移开。她没料到,自己突然就做了反面教材。张瑜曾让她示范过舒缓颈椎僵硬的动作,那时她还是正面教材。可张瑜也没有事先问过她,她愿不愿意成为教材。她坐在那里,刚刚被张瑜拿来上了课。

她起身走向更衣室,背后的霉点正扎进背里,朝着皮肤深处钻。下课后,周佳走出班达瑜伽馆,去商场四楼里买下两件各五百元的运动内衣。刷掉这个月剩下的余额时,她没有犹豫。手里握着内衣牌子的标签,她感到安心了,因为这个图案也被画在张瑜的背上,跟随她的身体移动和旋转。

后来周佳再碰到卢雪荷,还是在一次换班时,她倚在一位外形健美的男孩身旁,笑靥如花。

“这是你那位学姐?”男孩问。

“不是啦。这是我们的周教练。”

卢雪荷的笑意里多了点东西,像是玩笑,也像是揶揄。

周佳和张瑜的儿子聊过几次。男生回了南半球,继续念书,朋友圈里晒出的,大多是美食和美景的照片。他大方地晒出自己的生活,自驾旅行,朋友聚会,高端研讨会,和外国设计师合影。

那是一个离周佳有一段距离的世界。周佳找他聊天,他会及时回复,也很礼貌。有一次两人聊得顺畅,话题就带到了张瑜身上。他说母亲每天无论多忙,都会和他视频聊天,风雨无阻。“牛不牛?”男生问周佳。这个习惯有时也让他感到不舒服,可连他的小情绪,张瑜都能迅速察觉。“妈妈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要告诉妈妈。”

周佳就开始聊自己的童年,说自己小时候什么都不敢买。当时,女孩子中间流行积攒彩色的糖果纸,她想到一个办法,四处收集这种糖果纸,最成功的一次,用一沓的糖果纸,向班里的富豪女同学买了还珠格格铅笔盒。

男生在地球另一头发来了几个笑哭的表情,黄色的圆脸在流眼泪。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曾看中过一款书包。“你知道吗?那种忍者神龟,背上一个龟壳一样。”但张瑜不让买。十多年前了,原来他们也有过一段很漫长的贫穷的时光。张瑜对他说:“你想买的话,就要忍一忍。等妈妈赚钱了,什么书包都会给你买。”这件事,在男生成年以后,张瑜也常常拿出来说:“你看,忍一忍,你想要什么东西,就都会有了。”

“你母亲对你真好。”周佳隐隐感觉,他在夸奖母亲的同时,也有一些未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情绪。对这些情绪,他表现得隐忍,仿佛不愿意表达出来。话题像是矿石,挖着挖着就到达了尽头。周佳好像找不到更多的共同话题了。她也想尝试聊聊别的,比如兴趣爱好,但她连国门都没有踏出过。他所有的爱好,她连皮毛都不懂。他们聊天的热情就渐渐淡了,周佳有一周没有找他,他的头像就沉下去了,要指尖划好几下才能找到。

那一周,周佳也被其他事情分心了。她那位兼任行政职务的导师突然联系了她。她原本以为,只要在三年级开始前,发送开题报告给他,修改修改论文,答辩通过,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她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教授在电话里谈到,一个新课题,需要请她进组帮忙。周佳不敢直接拒绝,只说自己最近写好了论文大纲,想要发给他看看。

“哦,你下学期研三?”

当晚,他读完了周佳交上来的论文大纲,笃定她写的东西“全是垃圾”。

“你的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教授的语气不再像下午那样客气。“你明天给我回来,推掉什么乱七八糟的兼职。”

时间突然就堵到周佳的胸口,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想把这件事告诉张瑜,毕竟她把最多的时间给了她。但周佳让自己停了一会儿,思考方法。应当是倾诉,比如在微信上,每句话都带上一个表情,这样显得她掏心掏肺。

张瑜的反应也很平淡:“那你注意平衡时间。”

体内的血液渐渐就冷却下来,周佳再看刚才自己发出的话语,察觉到自己有点用力。

“你周六上午,过来我家旁听一节矫正脊椎侧弯的私教课。”张瑜又发来了消息,“你可以了解一下,这对你有好处,你以后不是想做理疗吗?”

张瑜的住所离学校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周佳选择坐公交车,用了一个小时。和周佳同时到的,还有张瑜另外两名学生。

一进门,周佳看到一对母子正坐在客厅靠墙的沙发上,正面看,男孩像背着书包坐着,但走近看,背上其实什么都没有。男孩的母亲很忧虑,眉头没有松下来过。

“今天还来了几位我的研究生。”张瑜向那位母亲介绍他们,周佳意识到自己也包括在内。

“张老师您真的是功德无量。”那位母亲连连点头,话里的音调颤颤巍巍。周佳抬头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正写着“班达瑜伽”和“功德无量”。

这是一节专为这男孩定制的理疗课,张瑜整堂课节奏舒缓,口令娓娓道来,她仿佛在时间里自在游弋,也会在男生疼痛的大叫声里,放慢脚步。但周佳一个动作也没有记住,她心里仍然堵得慌,教授只给她一天半时间交稿。

矫正课结束后,张瑜留她的客人一起吃饭。那位母亲推辞了半天,只好同意。厨房里飘出香气,一位中年女人正把备好的菜端了出来。周佳这才注意到,原来张瑜的家中还有一个人。这位中年女人有时会来理疗中心打扫卫生,曾帮忙照顾过卢雪荷。她向客人们介绍自己,说她是张瑜的姐姐。周佳细看,才看出两人五官上的相像。她的手艺很不错,一桌的饭菜鲜香可口,周佳胃口原本不好,但还是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后,张瑜让周佳单独留了下来。一个黄色的信封伸到了周佳的面前。

“拿吧,不要不好意思。”张瑜语气柔和,两只眼睛看着周佳。

周佳的脑袋有一些发蒙。不应该是这样拿到钱,不应该是这样。但周佳还是伸出手,接过了,信封捏在手上,一时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

“早上你也看到,这些健康理疗课,都是公益性质的。包括上午这个矫正驼背的男孩,都是不收费的,公益的。”

她又何必解释呢,她在释放什么信号?周佳捏着信封的边缘,只说了一句:“我知道的,张老师。”

“你们第六期的学员,想法可能比较多,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其实随时都可以找我开口。”张瑜语气有一些疲惫。

她似乎有点误会,周佳的掌心微微发凉。

“我上次听小博提到你,很奇怪,你什么时候加了小博的微信,为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周佳将手指蜷了起来。张瑜的声音已经冷下来了。该怎么说呢?说同龄人,加个微信聊聊天很正常?还是说小博不过也是一个同龄人?周佳一直避免在小博的朋友圈里面评论,像躲着大人,偷偷玩一场升级游戏。玩游戏而已。可为什么不坦荡呢?周佳也说不出理由。好像,小博就应当留在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周佳现在也想向那个世界靠近,多么不自量力。这对母子都不动声色,等适当时给周佳一击。或许是小博主动提过,也或许是张瑜对儿子始终敏锐。周佳担心自己被误会,可这误会本身,早已经顺理成章成为现实。

周佳决定收下红包。红包里的钱,至少可以让她再买一件不容易长出霉点的运动内衣。

“那这样吧,你导师要让你回去时,你直接告诉我。我建议你,至少跟完这一期教练班。”

周佳知道自己无法开口,一切都像是默认,张瑜没有倾听,她也没有倾诉。

“我做事情,从来就没有半途而废。”张瑜最后补充了一句。

离开张瑜家后,周佳察觉到腹部空空,饥饿感清晰袭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戒了肉食,用素食、意念和运动,来填充身体想要撷取食物的瞬间。但也许是从她正式接过红包的瞬间起,她拦住欲望的长线被剪开,她此刻疯狂地想要吃东西。小区门外的马路边立着几个小摊,烟火缭绕。停下脚步,她买了一个陕西肉夹馍、一碗四川冰粉、一个山东杂粮煎饼。报复一般,她用舌尖吞下半个中国。当食物进入肚子时,她听到了张瑜的声音。张瑜在说,停下污染身体的双手。张瑜在说,放纵欲望是可耻的。

找到了地铁站旁边的公厕,周佳把手指伸入喉咙,把吃下的东西都抠出来了,哗啦啦。身子仍然沉重,但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找到了与身体斗争的新方式。她可以让这些多余物进入身体,也能让它们离开身体。身体总是不断寻找时间,要和它握手言和,而她已经能做到,将身体和时间拆开,让身体与时间作战。

周佳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张瑜,但还没等念头升起,她就决定自己掐灭。

学生和家长走后,房间就空了下来。傍晚的阳光从门外溜进了几束,墙上的字像被霞光蒙了尘。张瑜有点疲惫,坐在客厅,许久没有说话。这堂课,张瑜有点力不从心,抚摸着男孩背时,双手其实在微微发抖。旁人应该看不出来,只有张瑜自己明白。她想到很多年前,儿子挣开她的手,一边跑,一边吼,声嘶力竭:“你不要管我啦,你做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用!”她一边流泪,一边争辩:“你怎么不懂妈妈,你不懂……”

张瑜有时也在抬眼看,看周佳的反应。周佳似乎心事重重,全程漫不经心,她知道她没有记下过一个动作。周佳让她想到小博,他们两个同龄的孩子,想靠近她,却从来没有理解过她。她知道他们这一代人,是不会去理解她了,因为她做得再多,也不过在弥补最初的不够。正是因为最初她剥夺了小博的一些空间,导致小博现在的世界,成了一个欲望的无底洞。事实上,小博也更像他的父亲,尤其是身形,总是驼着背。从小她就想要把他掰正,但没有一棵苗,或一个人,能按照手的意图,被塑造成理想的形状。

在这样的夜幕降临前的时分,她一个人面对着窗外的斜阳,仍会感到愧疚和罪恶。脱离了工作状态后,就只有这几十年的惯性在拖着她往前拽。这种惯性一旦开启,她只能孤军奋战,没有任何助手。她必须要找到一种平衡,才能摆脱这种向前拽的惯性。

前段时间素姐建议张瑜进一批仪器,说是国外的牌子,按摩兼理疗功效,可以取代手,主要针对成年女性的身体,激活身体内部的活力。三万元一台,让学员们告诉家人和她们将来的学生,传播开来。张瑜需要做功课,但她一向不主张用这些多余的东西。她把这件事往后拖,打算拖到第七期教练班结束。

此刻她有些直不起身子,直到支越打开了灯,房间才亮起来。

支越把围裙脱了,她刚刚洗完碗,正在用毛巾擦手。她看了沙发上的张瑜一眼,示意自己要出门。张瑜点了点头。支越关门之前,张瑜说:“灯也关上吧。”

夕阳已经消散,房间比之前更暗了一些。

小博喜欢支越,他几乎也是支越带大的。年纪更小一些时,他就喜欢和支越窃窃私语。张瑜知道,比起她,小博更喜欢亲近支越。

“小博说有一个学员主动来认识他,讲了半天,我看是周佳。”张瑜有些惊讶,惊讶于支越说此事的表情。“周佳这个姑娘,蛮勤奋的。”支越罕见地发表了评价。

卢雪荷的事情,也是支越告诉她的。

几周前,卢雪荷给张瑜发了邮件,说自己在会员课结束后,就不再带新的课程。张瑜没有回复,只是转告周佳,新一期会员课上不再写卢雪荷的名字,海报和微信推送里也把卢雪荷的名字删去。这件事张瑜本没有在意,卢雪荷离开,应当是迟早的事情。学生一拨一拨来来去去,张瑜也已经习惯了。

但从支越那里,张瑜才得知,卢雪荷早早去了七楼新开的健身房,在那里做瑜伽老师。她很受欢迎,每到她的课,小小房间填满了五颜六色的垫子,没有多余空间。

健身房离班达瑜伽馆很近。夜色里,张瑜拿出手机,在瑜伽馆的微信群里发了消息:“班达瑜伽馆的学员们,不管是毕业了的或未毕业的,都不能在周边一公里内的其他场所私自开课。”

第二天,她在馆里上课时,也反复强调了这句话,一度提高了嗓门。学员们噤若寒蝉,包括助教周佳。大家并没有做任何表态,这让张瑜很失望。眼神里如果有认同,她是能看到的。之后的课,张瑜无论怎样卖力地讲解理论,捏一遍每个学员的肩膀,纠正每一个学员的姿势,都显露出疲惫和力不从心。像是某种平衡被打破,这是张瑜从未显露出来的状态。情绪和工作糅在了一起,情绪干扰了工作,张瑜知道自己已经失控。

那一天的课程快结束时,她仍然在试图找回平衡。她说她不只是把她们当作学生,每次她们背着厚重的垫子来来去去,把别人玩乐的时间都用在这里,她都会心疼,但她们将来要成为别人的老师,她们必须严格要求自己。

“十几年以来,我从不接外面健身房的兼职,赚钱没有问题,但你不要用着班达的方法,又自己胡乱改造。大家现在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规则的纯粹,需要大家一起维护。”

无论说了多少话,张瑜都像在对着空旷的房间喃喃自语。

天冷下来时,卢雪荷离开了那家健身房。傍晚的瑜伽课换了一个新面孔的老师,看起来经验丰富,只是年纪较大,声音粗哑。健身房的会员怀念青春靓丽的卢教练,怀念转为了打听。他们大多也是旁边那所大学的学生,年轻,精力充沛,有些人就打听到周佳这里了。

周佳私底下和卢雪荷聊过此事,讲到张瑜因为此事在馆里发了火。卢雪荷并不在意,只是可惜,她没能拿到瑜伽理疗师的证书。那张证书在她们那期教练班结业半年后,才陆陆续续发了下来。拿到的方法只有一个,张瑜不可能主动送到所有学员手上。她只是在微信群里通知,要学员们记在心上,找她去要。

“不过那张证书有什么用呢?几个印章,唬人的噱头罢了,”卢雪荷摊摊手,“给我钱和印章,我也能盖一打证书。”

周佳时常羡慕卢雪荷,大多数时候,卢雪荷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一点小碰小撞,也不会在她身上擦出伤来。但周佳不是,她正活在一个需要头衔的世界里。

议论张瑜的话渐渐多了。导火索似乎就是卢雪荷的被迫“辞职”。有人说,张瑜是班达瑜伽馆里的“慈禧太后”,卢雪荷和班达瑜伽馆的关系,渐渐传成了一个小故事。传言里,卢雪荷竟成了一个追寻自由的角色,一个不畏强权的女侠。楼上的健身房,倒也趁这次机会,做了一次降价营销,抢走了一部分班达瑜伽馆的会员。

周佳曾经在和同学的闲聊里,有意无意说过一些馆里的事情。她有意做了一些夸张,事实上,张瑜并不是对学生一毛不拔。话头的传播速度远快于周佳的估计,她没想到有人会用“慈禧太后”来形容张瑜。可周佳也有一点解脱的快感,她知道自己离开也是迟早的事情。因为不管往哪个方向拐,都像是一个死胡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卢雪荷曾“越俎代庖”,她正“大逆不道”,彼此是一样的水平,她和卢雪荷也平起平坐了。

第七期教练班的课程接近尾声。张瑜最终拒绝了那批仪器,她这次的态度很强硬。那批仪器太过昂贵,功效也不成熟,她对素姐说,她只想做一个老师。班达瑜伽馆规模要扩大,但不是这样扩大,路子会越走越歪,她也做不来。带着一点点要挟的意思。大不了,张瑜选择退出。素姐看着张瑜,眼神像看着一个耍脾气的小女孩。

站式课上,周佳看到素姐又来了,她侧头想,上一次仿佛隔了一个多月。她又来了,携来了特别的气压。全班的晨练刚刚结束,素姐走进教室,走到第一排靠边的位置,脱下大衣。在一群穿运动内衣的女人里,她一身雪白,显得突兀。但张瑜没有说什么,素姐身旁的女孩也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连衣裙,像是刚刚从芭蕾舞房里过来。

“周佳,你到前面来,做体式的示范。”张瑜站在落地镜前,向她招了招手。

周佳半支起身体。张瑜和素姐,隔着几位学员,都看向她。在犹疑中周佳起身,她决定走近张瑜。她闻到了张瑜的汗味,疲惫的汗味,在熏香中被抽出来了,越近越浓。

张瑜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她们要合力做一组体式的动作示范。“来,手拉脚单腿直立。”周佳听着张瑜的指示,“抬起的右腿与地面平行,左脚稳稳地扎向地面。”张瑜的右手扶着她的腿,左手抚着她的腰。“吸气延伸脊柱,呼气腹部寻找大腿,双手握住右脚。”周佳压下身子,她的身子有点紧绷,深呼吸,放松,再下降,张瑜在帮她寻找她的极限。

“下一个体式,”张瑜放松了手上的力,“三角式。”周佳收回了抬起的腿,直起身子。她听从张瑜的指令,双腿打开约一腿的长度,左脚尖向外九十度,右脚内扣十五度,双臂向两侧打开,左手带动身体向左侧延伸,延伸到极限,放下左手,左手杯型手撑地,右手有力地向上延伸。张瑜贴近周佳后背,帮助周佳骨盆正位,将她身体有力地向上抓起。张瑜在用力,周佳也在用力,她们的手和腿彼此支撑出一股力量。她们用彼此的身体维持了一个平衡。

素姐起身鼓起了掌:“你们看啊,这真美。”她在说话,在点评。张瑜的声音微微有一些抖,但她在克制,继续讲解姿势的要点。握着张瑜沁出汗的手,周佳突然明白了,此刻她真正和张瑜站在一起了,达到了她们之间的均衡。张瑜原来也和周佳一样,以为自己能够独自站立。周佳看到小女孩也正在模仿自己,伸开双臂,像一只即将起飞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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