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即护心,常怀悲悯情
——《护生画集》的“生生美学”解读

2020-11-17 15:52曾繁仁黄若愚
文艺理论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画集弘一法师丰子恺

曾繁仁 黄若愚

“生生”是中国传统文化之核心内涵,贯穿于儒释道各家,并渗透在各个方面。儒家之爱生、道家之养生、佛家之护生都是对于生命的爱惜和守护,皆可视作“生生”观念之体现。由此,“生生之美”成为佛家各种艺术形式之核心,不仅表现在敦煌艺术之中,而且呈现在其他各种佛教石窟造像之上,还体现在各种恢宏华丽的寺庙之中,可谓精彩纷呈。丰子恺与弘一法师合作的《护生画集》是现代以来另外一种特殊的佛教艺术代表,它以生动之画笔、隽永之诗句,充分体现了佛家的“护生”主题,流传广泛,影响深远。

著名艺术家丰子恺历时四十六年,作画四百五十幅,并附着诗文,先后经李叔同、叶恭绰、朱幼兰、虞愚四位著名书法家书写,采取儒佛、古今相结合的方法,完成旷古未有的《护生画集》。该画集以清净悲悯之心,弘扬佛法,提出“护生即护心”之宗旨,不仅是佛学之宏著,也是生态美学之奇葩。画集的创作起源于1927年,丰子恺在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影响下皈依佛门,法号婴行,成为在家居士。朱幼兰曾说“丰先生发大悲心,以艺术作方便,用生花之笔,作《护生画集》,深入浅出,妇孺皆晓,不仅对初接佛缘者以启蒙之钥,也给未信佛者以护惜物命的启示”(36),清楚地概括了丰子恺创作画集的初衷及目的。1929年,丰子恺绘成五十幅画,交于弘一法师书写诗文,同年由开明书店出版,《护生画集》初集由此诞生。1939年,弘一法师六十岁,丰子恺续绘《护生画集》六十幅寄泉州请弘一法师题字,弘一法师回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护生画集》第一集 序1)丰子恺接信后回复道:“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序1)第二集出版后,弘一法师于1942年圆寂。但丰子恺谨遵师嘱,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积极筹划创作第三集,1949年在厦门用三个月的时间绘制七十幅画,由叶恭绰题词,完成第三集。1960年,丰子恺在上海日月楼完成第四集八十幅画,释文取自古籍典故,由书法家朱幼兰居士书写,苦于当时国内无法出版,由远在新加坡的广恰法师筹款于1961年初在香港印制出版。之后丰子恺于1965年提前完成第五集的创作,由曾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时常向弘一法师请益的虞愚居士配字题词,广恰法师同样予以积极的帮助。同年,新加坡薝葡院将第五集刊印出版。20世纪70年代初,丰子恺已过古稀之年,身体逐渐衰弱,自知时日不多,便毅然顶着巨大的压力于1973年筹划《护生画集》第六集,并于同年完成绘本,交由朱幼兰保管并题词。然而,世事难料,未及六集《护生画集》全部付印面世,丰子恺即于1975年黯然辞世,令人嗟叹。1978年,广恰法师再度抵沪,朱幼兰将第六集原稿交付广恰法师筹划出版。1979年10月,香港时代有限公司将全套六册《护生画集》印制出版。至此,在弘一法师百岁诞辰之际,即1980年,《护生画集》终于全部出版面世,得以功德圆满。

对于《护生画集》之宗旨,丰子恺曾在1949年6月所写之序言中说道:“‘护生者,护心也’(初集马一浮先生序文中语)。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护生画集》第一集序3)“护心”,首先是养护佛教之“清净心”。佛教之“清净心”是指毫无怀疑,没有污染烦恼之心,即“无疑之信心也,又无垢之净心也”。《坛经》有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提倡一种渐修的养护清净心的途径。《护生画集》所倡导的就是这种渐修的对于“清净心”的养护。对此,《护生画集》使用了禅宗之“牧牛图”来表现“清净心”之养成与维护,这主要体现在第五集中,丰子恺引用了普明禅师《牧牛图颂》中的六首诗歌,并配以六幅图画。第一首,所谓“石上山童睡正浓”,诗曰“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饥餐渴饮随时过,石上山童睡正浓”(《护生画集》第五集42),呈现了一幅“人牛两忘”的景象,突出了一个“忘”字。第二首,所谓“白云明月任西东”,诗曰“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牛亦同。月透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44),呈现了一幅“人牛无心”的景象,突出了一个“无”字。第三首,所谓“一曲升平乐有余”,诗曰“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山童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有余”(46),呈现了一幅“升平有余”的景象,突出了一个“余”字。第四首,所谓“牧童归去不须牵”,诗曰“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48),呈现了一幅“人牛不牵”的景象,突出了一个“不”字。第五首,所谓“羌笛声声送晚霞”,诗曰“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50),呈现了一幅“笛送晚霞”的景象,突出了一个“送”字。第六首,所谓“牛也空兮人也闲”,诗曰“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52),呈现了一幅“牛空人闲”的景象,突出了一个“空”字。这六幅诗与画分别突出了“忘”“无”“余”“不”“送”与“空”之意,均为一种否定与去除的内涵,有送走与洗净尘埃之意,是一种“清净心”的养护过程。本来中国佛教禅宗就倡导农禅并重,所谓“牧牛”是借牧人驯牛的经过,来表现佛门弟子调伏心意的修炼过程,乃明心见性后之“保任”功夫。此处的牧童可比作人,而牛可比作心。普明禅师据推算是宋代僧人,他所作的《牧牛图颂》使得黑牛变作白牛,最后是人牛均失,心法双亡,走向最高境界。《护生画集》的这六幅图画均为白牛,描绘了人牛两忘,从而获得清净心的最后过程。此外,清净心的养护还包括菩萨甘露之水的清洗与超拔。《护生画集》第一集收有“杨枝净水”之诗画,诗曰:“杨枝净水,一滴清凉。远离众苦,归命觉王。”注文为:“放生仪轨: 若放生时,应以杨枝净水为物灌顶,令其消除业障,增长善根。”(《护生画集》第一集100—101)这种杨枝净水洗净与消除业障之功,有佛教净水文专门写道:“菩萨柳头甘露水,能令一滴徧十方。腥膻垢秽尽蠲除,令此坛场悉清净。”(《佛教念诵集》168)就是以杨枝甘露之水达到洗去腥膻垢秽、消除业障、增长善根之目的。

《护生画集》所护之心也包括慈悲怜悯之心。佛教之宗旨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超度众生。《护生画集》集中体现的就是这种慈悲怜悯的菩萨心肠与超度众生的心怀气度。第三集收有丰子恺署名为缘缘堂主的诗句及其相应图画,生动表现了这种慈悲怜悯之心。诗曰:“我作护生画,七十差一幅。星洲广洽僧,寄我一函牍。自言上元日,乘车访幽独。车中有乘客,绳缚五鸡足。云将去割烹,以助元宵乐。五鸡见老僧,叩首且举目。分明求救援,有口不能哭。老僧为乞命,愿用金钱赎。番币十五圆,雪此一冤狱。放之光明山,永不受杀戮。此僧真慈悲,此鸡真幸福。我为作此歌,又为作此幅。护生第三集,至此方满足。”(《护生画集》第三集54—55)这里既写出了广洽大师与《护生画集》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有了交集,给予关心与支持的机缘,又记载了广洽大师大发慈悲怜悯之心买下五只待杀的鸡仔,并放之光明山佛寺以免杀戮之事。丰子恺因之获得了作画的极佳题材,以图配文,至此《护生画集》第三集才凑齐七十幅,得以圆满。接着丰子恺又表达了自己修建白鹅坟的慈悲怜悯之情。其诗曰:“我家傍西湖,门对放鹤亭。家养一匹鹅,毛色白如银。凌晨最先起,催仆扫门庭。晴日叫,告我有来宾。有时昂然去,徘徊湖之滨。摇摇复摆摆,归来日已曛。阳春二三月,湖上正清明。香车与宝马,倏如流电惊。白鹅出门去,行路不让人。一车疾驰过,鹅身当其轮。倒卧血泊中,红白何分明。行人不忍睹,儿女泪满襟。我为收其尸,卜葬葛山阴。封树立短碑,题曰白鹅坟。鹅坟与鹤冢,千古相对称。”(56—57)配画为葛山之阴的白鹅坟,充分表现了丰子恺作为佛教居士的慈悲怜悯之心,此即《护生画集》之宗旨所在,也是“护生即护心”的主要内容。

与怜悯之心有着直接关系的是《护生画集》对于具有儒家色彩的仁爱之心的表现与宣扬,在这里走向了儒释之统一,体现了佛教中国化的具体进程。《护生画集》第四集援引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一段话:“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如此看来,天地全是一团生意,覆载万物。人若爱惜物命,也是替天行道的善事。”(《护生画集》第四集160)配画为《天地好生》,画面呈现杨柳断枝发新芽,鸟雀翱翔富生机之情状。《周易·易传》之“生生之谓德”到朱熹这里已经包含了生生之谓“仁”的内涵,成为“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是“替天行道的善事”。这种儒家“生生之谓德”的仁爱精神与佛教的清净之心和怜悯之心相互融合,成为传统文化的宝贵财富,也成为《护生画集》的核心内容。“护生即护心”,同样必须维护“仁爱之心”。丰子恺引用刘向《说苑·权谋篇》中孔子与子路的对话用以说明这种“仁爱之心”。孔子向子路分析赵简子的权谋所在,认为是其执政后而杀其同类,孔子比喻说:“刳胎焚夭,则麒麟不至;干泽而渔,则蛟龙不游;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丘闻之,君子重伤其类者也。”(152)说明“刳胎焚夭”“干泽而渔”“覆巢毁卵”等均是灭种伤类的举动,是君子所不取的行为,这即是儒家仁爱的基本精神。丰子恺配画《和气致祥》,画中龙凤呈祥,鹿衔灵芝,一副仁爱和祥之状。为了说明这种仁爱的“好生之德”,丰子恺在《护生画集》第三集中引用了白居易诗《“禽鱼”十二章之一》:“好生之德本乎天,物物贪生乐自全。我要长年千岁祝,不教物命一朝延”(《护生画集》第三集138),阐发了“好生之德”的儒家精神。配画为《大丹一粒掷溪水,禽鱼草木皆长生》,内容是草长莺飞、鱼儿乐游、树木繁茂之万物生长的景象。

《护生画集》还宣扬了佛教的众生平等观念,并由此衍生出“爱生之心”。第一集第一篇即为《众生》篇,以人驱赶猪猡的画面宣扬众生平等的观念。配诗曰“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怜彼昏蒙。普劝世人,放生戒杀。不食其肉,乃谓爱物”(《护生画集》第一集2),表达了人与万物体同,应予怜悯,并要放生戒杀的观念,这即是一种爱物之心。在《平等》篇中,画面为人与狗对坐相望的场景,表明了两者平等相待的关系。引宋代黄庭坚诗曰“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88),说明人畜体殊而性同。《护生画集》还特别以万物平等之心发现并肯定了动物的许多值得人类学习的长处,从而强调人类应该具有“爱生之心”。在第二集中,图画《襁负其子》描绘了一只母鸡驼负小鸡爱子的情形,丰子恺诗曰“母鸡有群儿,一儿最偏爱。娇痴不肯行,常伏母亲背”(《护生画集》第二集16),呈现了母鸡爱雏的可爱之处,值得人类学习。

具体而言,《护生画集》之“爱生之心”包含以下几个层面的内容。其一,对于动物的主动保护。在第二集《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中,图画呈现了深山雪地之中有人专门扫除鹿之归迹以保护其不被猎人扑杀的画面,并引唐代陆甫皇诗“万峰回绕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28),表达对鹿之有意保护。其二,对于动物的喂养与呵护。在第二集《余粮及鸡犬》之中,画面为一家三口在农舍之前喂养鸡犬,录唐代丘为诗曰:“一川草长绿,四时那得辨。短褐衣妻儿,余粮及鸡犬。”(46)在这里,作者将鸡犬视为家人,和睦共处。其三,爱生即仁德。丰子恺署名婴行之诗曰“道旁杨柳枝,青青不可攀。回看攀折处,伤痕如泪潸。古人爱生物,仁德至今传。草木未摇落,斧斤不入山”(62—63),将爱惜保护生物看作古代流传下来的仁德,主张继承传统,爱护植物,表达了爱生乃仁德的儒佛思想。其四,爱己及物。《护生画集》的爱生之心鼓励由己及彼、将心比心的“爱己及物”的情感。第三集图画《耕烟犁雨几经年》描画了一农夫驱赶耕牛辛勤耕田的场景,引蓉湖愚者诗曰:“耕烟犁雨几经年,颈破皮穿未敢眠。老命自知无足惜,前功还望主人怜。”(《护生画集》第三集4)此处,作者以己之心体会牛之耕烟犁雨、颈破皮穿的痛苦,将牛比己,让人倍生怜悯爱惜之情。图画《窗前好鸟似娇儿》则更进一步将动物看作自己家的娇儿,画面中主人公闲立窗前以食物迎接飞来的鸟儿,丰子恺引用唐代司空图《喜山鹊初归》诗曰:“翠衿红嘴便知机,久避重罗隐处飞。只为从来偏护惜,窗前今贺主人归。”(78)作者在这里将鸟儿看作归来的主人,爱鸟之情溢于言表。其五,爱物即为爱人。第四集《弱故反之》叙说了齐景公探鸟巢,发现弱而反之的故事。《说苑》记载“景公探雀,弱故反之。晏子闻之,不待请而入见。景公汗出惕然。晏子曰:‘君胡为者也?’景公曰:‘我探雀,弱故反之。’晏子逡巡北面,再拜而贺之:‘吾君有圣王之道矣。’景公曰:‘寡人入探雀,弱故反之。其当圣王之道者,何也?’晏子对曰:‘君探雀,弱故反之,是长幼也。吾君仁爱,禽兽之加焉,而况于人乎!此圣王之道也’。”(《护生画集》第四集2—3)说明弱而反,能辨动物之长幼,就更加能够分辨人之长幼,这当然是圣王之道。这即是说,“爱生”是一种仁君的行为和素养。而这种对于动物的爱护之举最终又会受益于人,成为佛教善得善报的一种具体诠释。《护生画集》描绘了诸多动物仁义的故事,其中包括所谓义犬、义鸽等动物救主之举。第六集收有义马救主之事。释文为《吴志·孙坚传》“孙坚讨董卓失利,被创堕马,卧草中。军众分散,不知坚所在。坚所乘马驰还营踣地呼鸣。将士随马行,于草中得坚。”(《护生画集》第六集78)画面为大军随马搜寻,在草丛之中发现孙坚,孙坚从而得救,意在说明马之救主。这样的事例在《护生画集》中有颇多表现。

在《护生画集》所收诗画之中,戒杀是最重要的内容。佛教十戒,首先是“戒杀”,所谓“不杀生: 禁止杀人,也不能伤害畜生、虫蚁等。不但戒直接杀害,而且也戒杀因和杀缘,如卖猎枪的人则是间接助杀者”。前文提及的《众生》即是这一类型,是戒杀主题的宣示,在此不再赘述。而第一集中的《刽子手》一图也能很好地阐释这一内容。画面为一位妇人正用利刃屠宰活鱼,配明代陶周望诗曰:“一指纳沸汤,浑身惊欲裂。一针刺己肉,遍体如刀割。鱼死向人哀,鸡死临刀泣。哀泣各分明,听者自不识。”(《护生画集》第一集64—65)该诗画以感同身受之心态,活灵活现地描绘了鸡鱼被活剥与活煮及其垂死的惨状,既是对动物的同情,也是对“刽子手”的控诉,无声地宣示了戒杀的主题。在《喜庆的代价》一图中,大缸内放有待烹的猪肉,外面挂着割下的猪头,已宰的鸡鸭尸陈遍地,画面惨烈,令人不忍直视,这就是“喜庆的代价”,是残忍的杀戮屠场。弘一法师配诗写道“喜气溢门楣,如何惨杀戮。唯欲家人欢,那管畜生哭”(44),深刻揭露了人类以杀戮动物来度过所谓“喜庆之日”的残忍之举,是对佛教戒杀思想的极好诠释。《护生画集》第一集还收有《修罗》之诗画,所谓“修罗”原是日本漫画家车田正美的代表作《圣斗士星矢》中的人物,是威力无穷的黄金圣斗士。丰子恺借用了这一形象,但描绘的“修罗”其实是一个口含利刃的屠夫,正清洗缸内的猪身,并等待着宰杀身后鲜活的猪猡。弘一法师配诗道:“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如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42)在这里,弘一法师加以充分发挥,不仅将碗里羹肴与活生生的猪猡被宰之怨恨联系起来,而且进一步将屠门之宰杀与世界之刀兵相联系,起到了深刻的批判作用。

为了充分地揭示《护生画集》的主旨,丰子恺常用古书典籍之中的材料作为诗画的主题,寓意深刻,启人深省。在第二集中,丰子恺引用了明代刘宗周《人谱》中的多篇材料,其中也包括有关戒杀的内容。其一是《折竿主簿》。《人谱》有言:“程明道为上元主簿。始至邑,见人持黏竿以伤宿鸟。公取竿折之,教使勿为。及任满,停舟郊外。闻数人共语曰:‘此折竿主簿也。’乡民子弟自此不敢弋取宿鸟者数年矣。”(《护生画集》第二集72)这与儒家“弋不射宿”的传统思想一脉相承,蕴含着保护动物,特别是幼崽的深意。其二是《烹鳝》。《人谱》有言:“学士周豫尝烹鳝,见有弯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曲身避汤者,护子故也。自后遂不复食鳝。”(78)学士周豫因见鳝“曲身护子”而顿生怜悯之心,从此不再食鳝,是又一个因为怜悯物命而促成戒杀的事例。其三是《母羊自杀》。《人谱》有言:“宋真宗祀汾阴日,见一羊自触道左,怪问之。对曰:‘今日尚食杀其羔,故尔如此’。真宗闻之惨然,自是不杀羊羔。”(80)其意与“弋不射宿”相近,乃是母羊因为羔羊被宰而自杀之事使得宋真宗产生怜悯之心,而不再食杀羊羔。其他主题,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初生的小鹿》《启蛰不杀》与《无声的感谢》等对于杂草、小鹿、百虫与蟹蛤的戒杀与保护,也都取自《人谱》。

《护生画集》还运用古代诗词之中的材料来阐释戒杀的主题,语句精炼,感情深挚,深入人心。例如第三集中苏轼的《戒杀诗》:“每馔必烹鲜,未见长肌肉。今朝血溅地,明日仍枵腹。彼命纵微贱,痛苦不能哭。杀我待如何,将人试比畜。”(《护生画集》第三集16—17)丰子恺所画为一买菜人手提一只猪头,标题是《将人试比畜》,以“人畜相比”来批判杀生,特别是手提猪头之行为。同样在第三集中,丰子恺使用了陆游之诗《示小厮》:“血肉淋漓味足珍,一般痛苦怨难伸。设身处地扪心想,谁肯将刀割自身。”(18)丰子恺所画为《义狗救猪——闽南传说》,画面呈现了一只待宰之猪,旁边有一只义狗机智地将宰杀屠刀叼走。这幅诗画也表达了“将人比畜”的意涵,所谓“谁肯将刀割自身”,以此戒杀。丰子恺又引用清代赵翼《观喂鸡诗》曰:“簸舂余粒撒篱间,喌喌呼鸡恣饱餐。只道主人恩意厚,谁知要汝肉登盘。”(44)配画为《喂鸡联想》,画中一撒米喂鸡者正撒喂鸡食,鸡尾画有一副硕大的面孔正大张其口并微闭双目做深思联想之状,暗示出这只鸡的前途命运,形象地点明了喂鸡之别有他意。这表明,人类饲养家禽的目的纯粹是为一己之食用,在佛家看来是不可取的,也在戒杀之列。

《护生画集》之戒杀范围非常广泛,由人到动物再到小蚁虫,凡为生命无不在其戒杀之列。第四集记述了流民活吃人肉的事情,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上载:“玛纳斯有遣犯之妇,入山采樵,为哈玛沁所执。哈玛沁者,额鲁特之流民,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兽,遇人即食人。妇为所得,已褫衣缚树上,炽火于旁,甫割左股一脔,忽闻火器一震,人语喧阗,马蹄声殷动林谷。以为官军掩至,弃而遁。盖营卒牧马,偶以鸟枪击雉子,误中马尾。一马跳踯,群马皆惊,相随逸入万山中,共噪而追之也。使少迟须臾,则此妇血肉狼藉矣。岂非或若使之哉!妇自此遂持长斋。尝谓人曰:‘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天下之恐怖,无过于束缚以待脔割者。吾每见屠宰,辄忆自受楚毒时。思彼众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故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餮者也。”(《护生画集》第四集146—47)配图为《间不容发》,描绘了一位被赤身绑在树上的妇人,表情惊恐沮丧,旁边一持刀歹人面露凶相,正欲宰割妇人,而画面正中用来烹煮的灶炉火苗四溢,旨在说明该妇人之惨死只在一发之间,其残忍程度不言而喻。第四集还收有《梅溪丛话》中有关残酷宰杀动物的行径:“山西省城外有晋祠地方,有酒馆。所烹驴肉最香美,远近闻名。群呼曰鲈香馆。盖借鲈为驴也。其法以草驴一头,养得极肥,先醉以酒,满身排打。欲割其肉,先钉四柱,将足捆住,而以木一根横于背,系其头尾,使不得动。初以百滚汤沃其身,将毛刮尽,再以快刀零割。要食前后腿,或肚当,或背脊,或头尾肉,各随客便。当客下箸时,其驴尚未死绝也。至乾隆辛丑年,长白巴公延三为山西方伯,将为首者论斩,其余俱边远充军,勒石永禁。”(144—45)配图为《酷刑》,描绘了一头四肢被缚于木桩的驴,一旁还站着持刀待杀的屠夫。这种活吃驴肉之法似乎并不多见,着实惨不忍睹,若任由这种行为发展,无疑会助长人们的残忍冷漠之心。图画《逞艺伤生》引《玉壶清话》曰:“仁宗读五代史,至周高祖幸南庄,临水亭,见双凫戏于池,出没可爱。帝引弓射之,一发叠贯,从臣称贺。仁宗掩卷谓左右曰:‘逞艺伤生,非朕所喜也。’内臣郑昭信,掌内饔十五年。尝面诫曰:‘动活之物,不得擅烹。’深恶于杀也。”(116—17)画面为一对浮于水面的野鸭,被人用箭残忍射穿脖颈,揭露了为展示射技而残杀两命的恶行,足以使人引以为戒。《护生画集》第三集还专门描绘了夏季蒙蒙小虫在灯下的死亡。缘缘堂主即丰子恺自创小诗曰:“西湖七月夜,飞虫拥明灯。青青千万匹,蒙蒙如细尘。纷纷堕几案,点点如繁星。放大镜中看,一见使人惊。百体具完备,形似小蜻蜓。每夜灯下死,为数亿兆京。皇天不惮烦,滥造小生灵。巨细虽悬殊,受命亦犹人。”(《护生画集》第三集120—21)配画为《尸积如米》,画面是无数小飞虫在灯罩中投“光”丧生,一旁的放大镜则将小如米粒的尸体清晰呈现出来。意在表明,飞虫虽然体积微细,但却同人一样,均为受命于天的生灵,也应在戒杀的范围之内。

《护生画集》还将戒杀的范围从动物进一步扩大到生机盎然的植物,前所未有地抨击了人类通过所谓的“园艺”对于植物造成的伤害。在《护生画集》第三集的后半部分,丰子恺连作三幅有关“园艺”的批判绘画,将对于植物的修剪与束缚等培植手段视为杀生或残生的行径,予以抨击。第一篇为《盆栽联想》,缘缘堂主诗云:“小松植广原,意思欲参天。移来小盆中,此志永弃捐。矫揉又造作,屈曲复摧残。此形甚丑恶,画成不忍看。”(128—29)配画为一棵经绳条束缚而呈屈曲之状的盆栽松树,旁边附着一张图片,画面中一幼孩手脚被缚,表情扭曲,痛苦不堪。这种类比是对盆栽人为扭曲植物的严厉批判,揭示出其既是一种矫揉造作的行为,也是一种暴力摧残的做法,应该予以否定。第二篇为《剪冬青联想》,缘缘堂主诗云:“一排冬青树,参差剧可怜。低者才及胸,高者过人肩。月夜微风吹,倩影何翩翩。怪哉园中叟,持剪来裁修。玲珑自然姿,变作矮墙头。枝折叶破碎,白血处处流。”(130—31)配画为一位园丁手持铁剪将蓬勃生长的矮冬青修剪得整齐划一,画面上方还描绘了一群正被削裁脑袋的男女老少来作比照,巧妙地将修剪冬青比作如砍削人头一般的迫害行为,说明“园艺”其实是对植物的摧残和戕害。第三篇为《春的占有欲》,配诗云:“篱角梅初发,一枝轻折来。可怜心未死,犹向胆瓶开。”(132)配画为一枝折下的梅花在胆瓶中孤独绽放,而折者在一旁独自欣赏,显得十分得意,此即为对春天的占有,寓含了作者尖锐的讽刺之意。丰子恺所批判的“园艺”与著名华裔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称之为“审美剥夺”的现象非常接近,可见大智者所见也相同。

此外,戒杀还包含着“放生”之维。作为佛教所倡导的重要佛事活动之一,放生也是对于生命的爱惜与保护,是戒杀的基本要求。《护生画集》第三集收有《放生池畔忆前愆》,画面为一人静立于放生池前作沉思状,意欲表明此人对于昔日妄杀生物的忏悔。所配诗曰“同生今世亦前缘,同尽沧桑一梦间。往事不堪回首问,放生池畔忆前愆”(136),说明放生的缘由是人与万物均为今世同生,即为前缘,应该和处,无须残杀。第四集收有唐宋史料笔记《续墨客挥犀》之文:“冯道性仁厚。家有一池,每得生鱼,必放池中,谓之‘放生池’。其子为监丞者,每窃钓而食之。道闻之不怿。于是高其墙垣,钥其门户,为一诗书于门曰:‘高却墙垣钥却门,监丞从此罢垂纶,池中鱼鳖应相贺,从此方知有主人。’”(《护生画集》第四集14—15)寓含放生与戒子之双重意蕴。而在第五集中,丰子恺集中抨击了人类贪欲所造成的间接杀生。其一为《一方丝罗巾,千百春蚕命》,引玉鬘诗曰:“仙家住处绝尘寰,也厌人间杀业添。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护生画集》第五集32)配画为一位妇人手持丝巾,将之垂展开来,画面上方则描绘了一只正辛勤吐丝结茧的春蚕。寓意为一方小小丝巾的织成会造成无数春蚕的死亡。其二是对于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滥杀生命的批判。丰子恺引苏东坡诗曰:“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不见卢怀慎,蒸壶似蒸鸭。坐客皆忍笑,髡然发其幂。不见王武子,每食刀儿赤。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38—39)配画为《篮中鱼蛤》,一个竹篮中放满了待烹的鱼和蛤。该诗画批判了由人类口腹之欲所导致的对于鱼蛤的滥杀。其三是批判人类因为对于毛织物的贪求而对羊之宰杀。丰子恺通过引用董君之诗“人身之衣,羊身之毛。呢绒哔叽,到处畅销。比绵温暖,比绸坚牢。人人爱用,产量丰饶。羊之于人,可谓功高。何以报之,一把屠刀”(126—27),表达了这层意思。其四是对于人类食鸭而造成鸭尸横陈的批判。引轩端荻诗曰:“娇娃忽惊呼,有人正悬梁。原来是鸭尸,映着电灯光。”(140)配画为《尸影》,一只被处理干净的鸭尸悬吊于画面之中,凄楚可怜。吊诡的是,在灯光的照射下,鸭尸投射在墙上的黑影状如人之自缢,令人不寒而栗。此画寓意深刻,发人深思,仿佛预示着人类肆意杀生之悲惨后果。

《护生画集》凡四百五十种诗画,以生动而深刻的事例阐明了“护生即护心”的基本观点。丰子恺历时近半个世纪完成创作,得到全社会的广泛认同,但也有些误解。其一是有人认为,按照“护生”的要求,“而欲保护一切动植物,那么,你开水不得喝,饭也不得吃”,这样人就难以存活了,直指丰子恺《护生画集》中所述思想的矛盾之处。其中较为尖锐的是左翼作家柔石先生的批评,他在发表于1930年的《丰子恺君的飘然的态度》一文中指出“丰君自赞了他的自画的《护生画集》,我却在他的集里看出他的荒谬与浅薄。有一幅,他画着一个人提着火腿,旁边有一只猪跟着说话:‘我的腿’。听说丰君除吃素以外是吃鸡蛋的,那么丰君为什么不画一个人在吃鸡蛋,旁边有一只鸡在说话:‘我的蛋’呢?这个例,就足够证明丰君的思想与行为的互骗与矛盾,并他的一切议论的价值了。”(《丰子恺研究资料》257)对此,丰子恺强调,护生主要是护心,在于戒除残忍心而发扬慈悲心,并非妨碍人的正常生存,他在《护生画集》的序言中辩护道:“只要不觉得残忍,不伤慈悲,我们护生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了。故我在这画集中劝人素食,同时又劝人勿伤害植物,并不冲突,并不矛盾”(《护生画集》第一集序3—4)。其次是抗战时期的1938年,曹聚仁声称,抗日烽火中,《护生画集》可以烧毁等。对此,丰子恺在1938年发表多篇文章予以回应。他依然坚持并维护“护心”之立场,即要保护内心免受杀戮之气的影响,养护慈悲心,从而以此仁爱之心来待人处世,这便是护生的主要意图。他在1938年4月9日所写的《则勿毁之已》中说道:“《护生画集》之旨,是劝人爱惜生命,戒除残杀,由此而长养仁爱,鼓吹和平。惜生是手段,养生是目的。故序文中说‘护生’就是‘护心’。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丰子恺全集》156)而在发表于1938年5月5日《少年先锋》第六期的直接回应曹聚仁的文章《一饭之恩》中,他再次强调了《护生画集》的基本立场:“他们都是但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节,不知大体的。《护生画集》的序文中分明说着:‘护生’就是‘护心’。爱护生灵,劝戒残杀,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可以诱致世界的‘和平’。故我们所爱护的,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小节),而是自己的心(大体)。换言之,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160)这就再清楚不过了,对于残忍心的批判和对于慈悲心的养护,其实具有广泛的价值和意义,它是对于人类生存的长远求索,而不单是对于眼前一花一草之一时前途命运的关注,它在于引导人们领会“护生”的“理”,而非执着于“护生”的“事”。在抗战时期,这种“护生”精神表现为对家园的守卫和对同胞的救护,同样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起到抨击侵略和促进解放的作用,是值得肯定和传颂的。而《护生画集》的长远价值与意义更是无须过多论述,因为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时刻,关爱自然、关爱动植物就是关爱人类自身。而环境保护的关键又的确不在于科技与经济,而在于文化态度。护生首先是护心,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真理。

《护生画集》开创了现代佛教艺术保护自然环境的先河,其“护生即护心”之要旨,不仅在于宣示保护自然环境主要是一种文化态度的观念,而且还在于将保护自然环境——即护生——提升到“境界”的高度。丰子恺实际上通过《护生画集》要求人们从生活境界上升到艺术境界,最后上升到宗教境界。他提出著名的“三层楼”理论:“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 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丰子恺卷》24)又说:“广义法师要我为养正院书联,我就集唐人诗句:‘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写了一副。这对联挂在弘一法师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里,我觉得很适当。因为上联说佛经,下联说艺术,很可表明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的意义。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故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25)由此可见,只有提升境界才能真正做到“护生即护心”,对于自然生态的保护才能落到实处。总之,《护生画集》对于保护与爱惜万物生命的宣扬和倡导是“生生之美”的具体体现,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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