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 城(长篇选载)

2020-11-18 03:19芦转萍
黄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爷王府

芦转萍

嘉靖十九年是个少有的好年景,夏税已足额收缴,秋庄稼长势喜人,秋粮入库指日可待。知州王炫与庆成王爷商议,确定了解决王府宗人禄粮的方法。官府松了一口气,王府、百姓也觉得今年的日子好过。

可八月出了大事,汾州地面人心惶惶,年景虽好,却遇兵灾,官府无奈,百姓无辜,王府宗人禄粮之事只好搁置一旁。

庆成王府教授田成仁,派出五路人马察看兵祸。三路看庄田,一路看祖坟,一路去荣村庄园看酒坊,自己陪世子朱知去看织房和店铺。刚出府门,见一妇人携子跪地啼哭不已。世子扫了一眼,目光转到朱表梃脸上,表梃上前问过妇人,转身回话:“是辅国中尉的宜人,姓李。 ”

“有什么事,她男人咋不来? ”

“男人早死了,有个小叔子,怪人一个,世子爷记得不? ”

“父亲有几十个兄弟,我有几十个爷爷,奇怪,我能记得住几千口人谁是谁吗? ”

“他们家男人是个中尉,有两个儿子,均未请名,大儿子前天在东廓被俺答人打死了。 ”朱唉了一声,让田成仁处理妇人之事,自己与朱表梃向东而去。

田成仁带着女人和孩子返回府院议事堂,走到书案旁,尚未落座,李宜人又扑通跪地,小儿子立在母亲身边,眼睛四下打望。田成仁回身:“快快起来,王爷和世子没在,我一个王府管事万万不可受此大礼。”他让儿子把母亲扶起,请她坐了说话。

“昨天是夫君的忌日,大武出城为父亲上坟,回来时城门已关。守城兵明知他是朱家人,可没为他开城门。大武绕到东门,没想到遇到俺答杀人抢劫,他与众人奋力抵抗,身中数刀,当场毙命,可怜我儿才十四岁。我想见王爷,面禀大武在东廓的事。 ”李宜人语气沉重,满脸是泪。

小儿子用手背替母亲擦去泪珠,抬头望着田成仁:“哥哥像打虎的英雄,他用铺子里的顶门棍打了一个俺答兵,俺答兵用弯刀砍伤了他。师傅,你一定要把哥哥的事说给王爷,让王爷把哥哥的事告诉皇帝爷爷,好让皇帝爷爷给他赐名。 ”

田成仁看着这个聪慧的男孩,不禁感慨,如果不是帝王之胄,这样的兄弟也许是安邦治国的人才,可身在朱门,不仅没有世人眼中的富贵,就连个名儿都得不到,多多少少有点不公。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

“回师傅,我今年八岁,未请名。别人都叫我二武,反过来就是武二。 ”

田成仁有点喜欢这个男孩,“你没入宗学,为何叫我师傅? ”

“妈妈让我先识字,识了字,能把四书五经读出来,就能入宗学,到时候您就是我的师傅了。 ”

李宜人拉了儿子一把,示意他停下。田教授本想问他怎么知道武二这个人,抬头看了他母亲一眼也就罢了。“你儿子的事我会禀告王爷,得到王爷首肯就提报太原亲王府,由长安官上奏皇上。 ”

李宜人起身道谢,田成仁又问了一句:“这几日城门一直关着,你儿子是怎么出了城的? ”

“那天是夫君祭日,大武要给他父亲上坟,太阳出山前,就提了供品等在城门口,他说已经打听过,前两日每天都有从卫所出城的军兵,城门会打开一会儿,他跟在军兵后面出了城。 ”

“孝心难得!”田教授微微点头道,妇人又流下泪来。

王爷在议事堂侧屋的炕上喝茶,外面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母子二人走后,他出了侧屋,坐在议事堂的圈椅上,丫鬟端上茶来,田成仁上前斟满茶杯。王爷随口问道:“这家人境况如何?”

田成仁回道:“禀王爷,中尉过世之前曾将长子生辰报过郡王府,但当年请名之人过多,故而未曾上报亲王府。李氏念过些书,娘家有些田产,但父母过世后,接济便少了。 ”

“看来她教子有方,能冒死上坟,这份孝心倒是太祖爷成祖爷以孝治天下的范本。也难为他们母子了。 ”

“李氏没提任何要求,王爷您看这事如何处理? ”

田成仁退出议事堂,王爷舒了口气,他走到院子里,停在花台前。花盆里一株石榴,树冠不大却结了不少果儿,石榴沉甸甸红艳艳的。院子里一定要种石榴和葡萄,这是个老规矩。但他独喜欢石榴,在他看来,石榴花开灿若烟霞,石榴挂果风情绰约。除了弄花,他还喜欢养蜂,后院的花房也是蜂房,看蜂采花是他一个喜好。年过花甲数载,一生看遍花开,但仍有工蜂的嗜好,也有百子百福的期望。

这次俺答南下突袭,人数虽不多,但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官衙、卫所、王府措手不及。所幸儿孙安然无恙,田产店铺有些损毁也不打紧,身外之物多些少些又如何。只是这场灾难,让他与官府商定好的禄粮清欠难以实现了。

父子俩回到议事堂侧屋,分坐炕桌两边。丫鬟进来倒茶,王爷小啜一口。知跟他讲东廓的情况:“绸缎铺有两个伙计受了刀伤,没有性命之忧,绸、布被抢去半数;珍宝店基本没有损失;小潞绸织房生丝库被烧,成品和织机没有损毁,有女工被糟蹋。 ”

丫鬟进来续茶,王爷挥手让她出去。他自己端起茶壶,儿子伸手去接,他没理会,给自己续了水,也给儿子加满,抬眼示意儿子喝茶。

“朱大武? ”

“是的。 ”

“哦,原来是这样,还是出点银子厚葬他吧,给家里贴补些钱粮。 ”

田成仁面带喜色从外面进来,拱手行礼后开口说话:“恭喜王爷,恭喜世子爷。 ”

“强虏杀掠,能有何喜?即便没有损失,也徒增惊惧,让人心不安。”王爷没有抬头,端着茶杯说。

王爷抬起头来,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去年纳的小妾生了,看到儿子眼上的笑意才咂摸过味来。南廓差人来报喜,说的是知养在外面的女人生了。因是个乐户,便没有过门。曾劝儿子,让他放弃这个女人,可一向遵从父命的世子恳请父亲让他将乐女养在府外,如有生育便将孩子接回王府。第一个孩子生下当天便接了回来,已满三岁,眼下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朱知三十八岁了,已有九个孩子,可听到南廓的消息,还是掩藏不住心头的喜悦。老王爷看在眼里,心中却不是滋味。

在王爷眼里,世子一向鲁莽缺乏睿智,方才几句话却说得利落干脆,不免心下宽慰,刚才少许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田成仁答应道:“我先到州衙见知州王炫,回头去找石先生。 ”

汾州直隶山西布政使司,属冀南道,领平遥、介休、孝义三县。汾州一地,有一十二万七千余人。知州从五品,田教授属于王府官员,从九品,品位悬殊,但王炫对久居汾州的王府官丝毫没有官大一级的优越感,那种敬重里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彼此已经习惯。知州任期不过三年,而王府虎踞汾州已历百载,庆成王朱表栾已是第五代王爷,王府官几乎一生不会离任。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小道理大家心知肚明。

“阴阳学那边我就不去了,有劳知州大人差人告知,还是请石先生亲自去一下,王爷说停灵已三天,不能再拖了,请太尊一定上心。”

“请田教授转告王爷,丧事我会安排妥贴,墓地不会出任何差错。近期我要过府与王爷再商议清欠宗室禄粮之事,王爷哪天方便,差人告知即是,我随时恭候。 ”

关于禄粮之事,田成仁清楚王炫所谓再做商议的意思,一准儿是对之前议定的清欠反悔了,王爷不会同意的。

“经了这场劫难,我看衙署上上下下都在忙,安民抚恤之事一定不少,不如让世子爷来与您协调。事情既已商定,实施就不劳您和王爷费心,我会协助世子爷具体操办。 ”田成仁先替王爷堵上了王炫的半张嘴。

对于田成仁这个芝麻小官,王炫打心里得不对他客气有加。但今天王炫觉得他有些过分,说话竟自做主张。 “还是我到府与王爷面议更妥当些,顺便也给王爷问个安。 ”

王炫口气坚决,田成仁只好附和:“成仁听命,王爷定下时间,我便亲自来请。 ”

州府年年拖欠宗室禄粮,这是个老大难问题。夏初,有人纠集朱氏穷宗冲击衙门讨禄。衙役阻挡驱遣不成反被殴打。知州清楚事情闹大的后果,所以平息事态,既要维护官府的尊严,又要给宗室一个交待。他去庆成王府拜见朱表栾,请王爷出面调停化解风波。

讨禄之事最先闹到王府,数人跪地数念家道赤贫,住房有限,粮米不足,请求王爷为他们讨禄。对于这些宗人,王爷知道如何安抚、如何利用。他从郡王府库拿出部分粮米分发给众人,并答应他们将尽快与官府商议。然后差知到州府见王炫,请知州在夏税收齐后解决结欠宗室禄粮之事。知与田教授去了知府,没有强硬要求,和颜悦色简单告知,王炫并未在意。

不出王爷所料,他们去了衙署,还大打出手。

让宗人自行去大闹州府,王爷有两重意思:闹一闹也起个督促作用,宗室确有穷困之人,甚至有揭不开锅的人家;一旦闹起来,王炫明白事态轻重,会请自己收拾局面,这会让王炫欠着自己一个人情,好似一张银票存在他那里,可以随用随取。

事后他们长谈一次,又经数次争议,最终议定:趁着今年收成好,把历年所欠粮按两成发放了事,而本年夏秋两季禄粮需足额支付。王爷费了口舌说服各宗人,他们才签字画押确认。

夏粮如期分发到宗人手上,眼看秋收在望,却遭俺答劫掠,造成的损伤近乎天灾。王炫料定,九边加征粮草的公文不久将到,他只好登门与王爷重议禄粮之事。

出了衙署,田成仁没有直接回府,他想去朱大武家看看是个什么景况,那个让孩子在家读四书的女人如何支撑一个家。

这个独门小院是租来的民居,上房三间,东屋两间,朱大武的棺木停在东屋。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乐户,没有人声,棺木前也没有供品,只有一炷香燃着。田成仁进了院子,朱二武和一男人从东屋出来,见是田成仁,二武开口便叫师傅。那个面无表情的人是二武的叔叔,大名朱知烘,他认识王府的田教授,田成仁知道他是汾州城的怪人,朱知烘拱拱手,扬长而去,二武把田成仁带到上屋见母亲。

“大武的义举,我已禀报王爷,墓地的事,官府会派差役动土,出殡之事我会着人安排妥当,宜人大可放心。 ”

“大武十四岁,未得名,能进得祖坟,得谢教授和王爷。走的走了,只盼二武能早得赐名,不敢希望以后的享禄之事,能念书倒是第一要着。 ”李宜人不卑不亢提出了要求。

田教授点点头:“我要知道大武的生辰八字,给石先生用。 ”

李宜人拿纸笔把大武的生辰写好,双手递给田成仁,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刹那就闪开。

皇族朱姓男子五岁请名,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但明王朝经过一百多年后,宗室人口剧增,请名、请封、请婚之事多不能如期办理。而且一层层上报,关节之多,经手人之众,底层宗室多因拿不出费用打点,请名请封拖延数载或不请不婚之人甚众。

朱二武不曾请名,大武出事,宜人提出这个要求实不为过,但数百两银子的费用她们母子是断然拿不出的。田成仁把这事装在心里,他要慢慢筹划。

“宜人所提之事,田某会放在心上,为生者着想,请节哀顺变。”田成仁告辞,他抬眼从宜人脸上划过,女人神态淡然,低眉顺目,却感觉到了田成仁投来的一瞥。

王炫一接到三关催粮文书,立即去找王爷,小书房里两人分坐方桌两侧,桌上一盘红橘,两杯清茶。

“王爷院里的石榴长得饱满丰艳,真乃贵地出吉物。 ”

“石榴在汾州平常不过,没什么稀奇,倒是这红橘从四川而来,文耀不妨尝尝,甜中有酸,汾州人觉得可口,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入乡随俗,一个地方住久了,习俗就成了习惯。习惯一旦养成,人就受它控制。我现在吃碗面没醋都不行,酒就更别说了,感觉还是汾州的好。 ”

“那待会儿让人再送些酒到你府上,足期五年陈酿。 ”

“不敢,不敢,商定好的事没法落实,我是来谢罪的,怎么敢再喝王爷的酒。 ”

“是秋米和宗禄的事吗? ”

“夏粮算是兑现了,可秋米还没收上来,三关增派军粮的文书已经到了。卫所的军粮催得也急,两处都不好应付。”王炫说完,端起茶杯等王爷的话。

王爷停顿少许说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这话你比我懂。 ”

“去兵,去粮,民无信不立,这我也懂。”王炫接口道。

“可眼下去粮,民则不信,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爷问道。

“是的,说好了秋米兑现,可眼看承诺落空,失信的事我难以启齿。”说着,王炫站起身来,深做一辑。王爷未起身,只是摆摆手。

“如果不能兑现秋米,那清欠的事也就告吹了,到时候又生出什么事端,我也不好再跟宗人解释,让你为难,我又于心不忍。 ”

这话亦真亦假,王爷说得不轻不重,王炫语塞。为藩宗供奉禄粮是官府份内之事,不能足额给付,宗人便闹事,可刑名不加宗室,王炫为难在此,所以下情话还得说给王爷。

“此事还得王爷出面,今秋先把上面的事应付过去,明年再把议案实施下来。该付的秋粮先支一半,一定不能让王府宗人锅里没米。 ”

本想诚意表达,可话出了口,仿佛又觉得不对劲。

王爷脸上的笑变得有点冷了:“文耀此言差也,郡王府的禄粮从太原亲王府支取,汾州府支不支,支多支少,与我庆成王府关系不大。你支少了我去跟大伙解释,只怕他们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弄不好得有人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

“没有王爷襄助,汾州哪有王炫的立锥之地!想的是上不负社稷,下不亏生民,可事情又不好拿捏。王爷帮我把这事按住,我懂得感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王炫当与王爷永以为好。 ”说完又是一揖。

王爷的脸又温和起来:“又差矣,城垣内编氓(编入户籍的人)过万,朱家人十之七八,管好他们也是我份内之事。这事容我再做思量,周到行事,以保万全,你让我很为难哦! ”

话虽如此,王爷心里却有三分欣喜:敲定议案是一份人情,推翻议案重来又是一份人情。在这块地盘上,遇事离不开我,王爷要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威望。

“早产了,可孩子没事,朱家人命大。 ”女人语气轻松,仿佛早产并不是件痛苦或不幸的事,又仿佛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朱知喜欢她这种宠辱不惊,诸事淡然的心态。

论长相她并非花容月貌,论年纪早过二八妙龄,可这个女人总有股说不上的劲儿让人另眼相看。不便接她进府,才置了这个小院,选在千户所附近,也是为她安危着想,不承想俺答兵劫掠,还是让她受了惊吓,导致孩子早产。

“俺答兵不会年年来,住在外面,我有风险,搬进府去,是你有风险。我的风险你可化解,你有风险,我就麻烦了,还是住南廓好。 ”女人识大体,这才是男人看重的。

杨鹂看看身边的孩子,接着说:“孩子早产不好带,交给奶娘不放心,我的奶水也下来了,不如就让孩子先在南廓,我带些时日,找补回胎里的不足再回府,爷你看行不? ”知看了女人一眼,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第一个孩子生了就抱回东府,对外称是世子妃生的,这对孩子有好处,将来请名请封一切顺理成章,杨鹂深谙此理。然而做母亲,非常希望把孩子留在身边。再次有了身孕,她盼着是个女孩,这样就可以跟世子商量,请他允许把女孩留下让自己抚养。孩子早产了,仍是个男孩,她不加思索提出把孩子留在身边的要求,没想知点头就同意了。

“我从府里差几个下人过来供你使唤,有事让她们回府上找我,好吗?”

杨鹂心里一阵感激,“有事我会去东廓找姑母,又近又方便。 ”顿了一下又问,“去姑母那儿看过没有?没什么事吧? ”她跟姑母的交往多,感觉东廓孔家的人要比王府的人亲。

“我一会就去。孔府人丁多,防卫也好,应该没什么问题。回头还要去西府问个安,事情多,表梃还等着,我就先走了。 ”

出了小院,他又问表梃:“你说,孔府和西府,我们先去哪儿?”

“好,就去西府! ”

汾州城有两座郡王府,庆成王府人称东府,永和王府人称西府,人们都说东府富,西府贵。

总有一天,两个老王爷要走的,将来汾州的天下是下一代的。西府世子朱新墥斯文有余而杀伐不足,朱知燠认为儿子将来少不了要知协助,就算不能相互抬协,各自为王,知若能记着老王爷的好,不难为儿子也算自己没有枉费心思。感情这东西需要积攒,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的。

新墥娶了亲王府左长史的小姐为正室,这让朱知燠心下安慰,将来即使新墥和知相处不太好,有这层关系,知也会僧面佛面顾全,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东府对西府的礼节越发周全。

该有的礼仪不能少,世子进门,行礼问安,朱知燠放下手中的书,示意他入座。

“合府上下,包括东府,也只有你一个人敢这样问我。 ”知燠跟堂弟也很随意。

“上回你说三顾茅庐纯属罗氏虚构,可我查过,《三国志》里还是有记载,虽只有‘凡三往,乃见。 ’五个字,但毕竟是个事实。 ”

知燠没想到上次随口聊的三国故事,他还当一回事翻了书。

“《九州春秋》和《魏略》上都记有刘玄德和诸葛孔明相遇之事,不过并非刘备三顾茅庐,而是诸葛亮登门自荐。 ”知王爷道。

“刘备四十六岁时,曹操已平定了北方,他还在感慨不能横刀立马,让自己髀肉复生,不就是因为他身边只有猛将而没有谋臣吗?”

“非也。刘玄德缺地,他没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盘。 ”

“地盘重要,守地盘更重要。这次俺答来侵,如果他们杀进城来,我们如何保全城内这几千口朱姓人呢?”知燠把话从三国拉回到现实中来,知这才想起来西府的目的,于是便问:

“庄田有损毁,影响大吗? ”

“两成收入没了。 ”

“打发人去田村了吗? ”

“报回来了,祖坟安然。 ”

“长春观呢? ”

“观院也没什么事,但村上有人畜伤亡。听说里甲商议建堡墙,到时少不了为他们出点银子。 ”

“怎么说拦不住呢?亏得有城墙,我们才安然无恙。想跟你父亲一起给州府衙门提个建议,加高老城墙、增加窝铺、还需给城墙包砖。 ”

“官府的事,我们管多了会落下话柄,何必呢! ”

“这不是官府的事,汾州城是朱家的地盘,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根结果,官府的事可以不管,自己地盘上的事得自己做主! ”

很少有人能看到永和爷这么霸气的一面,别人只知他养生练丹好读书,却忘了他是太祖三子朱之后,太祖当年让三子朱四子朱棣就藩边地,就是因为他们彪悍有节,勇猛过人。知清楚王爷的脾性,但他没想到王爷会有筑城这么个高远的设想,心中虽有敬佩,但没有表露。

“筑城事大,需要人力财力,官府能否负担得起? ”

“官府像香油坊,轧榨就出油。 ”

“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你父亲,先听听他的想法,回头我去东府问安,到时你与新墥一起参与合计,我们须众志成城。 ”

片刻,他回过神来,“西府庄田、坟地都没什么事吧? ”

“没出什么大事。哦,对了,他还说田村在商议建堡墙之事,西府祖坟在那儿,少不了出点钱粮。 ”

“建堡墙? ”王爷双手背后,眼睑下垂,踱着步琢磨修长城、筑城墙和建堡墙之事,良久不语。

下人来报:“东廓孔府来人问安,在二堂等候。 ”

“孔举人,孔二爷。 ”下人报了孔举人,又加了个二爷。

王爷收回目光,望向儿子,“你去看看,问问姑母的情况,受损的作坊铺店得赶快恢复起来。 ”

给宗室清欠禄粮的事终究没法兑现,秋收后分发禄粮前,王炫请王爷出面。王爷答应的事就不会翻悔,恩威并使,平息了风波。王炫想报答王爷,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去还那份人情。

起运的秋粮上了路,增收的军粮也送走了。山西巡抚一道文书送到衙署:巡抚陈中丞有令,鉴于汾州城池四方,外无山河之险,内寡藩垣之固,盖有覆车之戒,唇齿之虞,缮墙筑城毋缓。

文书是冀南道分守贺肃贺子穆遣人送来的,当天午后,王炫便到分守道衙门来找贺肃商议此事。

“中丞大人一纸文书下来,我这儿左右为难,倒是请贺大人给拿个主意。 ”王炫开门见山。

“无论是修缮旧城还是四廓筑新城,都耗资巨大啊! ”贺肃感慨道。

王炫接口:“可布政使司会支出费用,还是要州府自行解决?没说! ”

“没说,就是要你州府自行解决。 ”

“银子匮乏,丁役紧缺。 ”顿了一下,王炫接着道,“为筑长城,大同镇要人,偏关镇要人,北直隶要人,这都成了常例,我都恨不能让役夫变出三头六臂来。 ”

“《西游记》看多了吧? ”贺肃打趣他。

王炫仍是一脸严肃:“对了,缺粮少人,还要新建王府花园,你倒是帮我想想,怎么办?”

面对王炫焦急的提问,贺肃笑了笑才答话:“俺答无岁不侵大同,几次南下得逞后,他们还会不断犯边,外修长城,内筑城墙,一样重要的。 ”

“关节不在此,如何修,用什么修? ”

“用人,用钱,用粮。 ”贺肃打哈哈。

“对,用土,用砖,用沙石,用木材,这些还用你说吗? ”

王炫与贺肃是同年举人,关系自然近些,说话也没那么多讲究。

“事情不是你一人能想周全的,请来大伙商议,把上面的文书,州府的打算及难处一并说出来。请卫所、王府还有四廓的乡绅都想想办法,这不该是你一个人的事。 ”

王炫点头:“请大家商议之前,我先上笺巡抚衙门,要求拨付银两,即使不可,或许还能减免赋粮,哪怕减少部分丁役也行。 ”

贺肃笑:“文耀兄真是百姓的父母,不过此事你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

王炫按照贺肃的建议,邀请分守道、察院、卫所及东西两府商议筑城缮墙之事。打定主意便让段昭下请帖,段昭问他去哪儿议事,他脱口道:“就来衙署! ”

“可他们……”段昭没把话说完。

王炫这才想起受邀的官员都比他品秩高,不便到州府议事。他略作思索道:“去先师庙州学吧! ”

“好的,大人。那两府王爷是您去请还是我去? ”

根据祖制,大明分封诸王,但分王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王府的人不能公开参与州府议事,需要他们协作,那得有合适的理由,并需郑重邀请。

王炫认为王爷会对筑城的事上心,无论谁去他们都会来,便吩咐道:“就你去吧,但要把话说的中听些! ”

州学的明伦堂面阔五楹,平日摆放的诏书、诰仪暂时推到大堂两侧,一张书案在大堂中央靠左摆着,东西两张大条案,后放一排官帽椅。先到的人,在两侧的方桌前用茶。

王炫担心东府庆成爷不来,送去请柬后,又派首领官再次上门邀请。此刻王爷正在棂星门下轿,朱知骑马跟在后头,巡按御史马钟谕下马看到王爷,拱手行礼道:“给王爷请安,您看上去精神矍铄健旺,大家的福气啊!”

“哪里话,垂垂老矣,只是丝毫不敢懈怠。 ”

一前一后走进门,王爷声音爽朗地对马钟谕说:“楠竹啊,你我一同出入棂星门,这忘年之契又加同窗之谊了。 ”

“王爷说笑了,承蒙您看得起,卑职才好在汾州做事,照应好数千宗人,让您颐养天年,是我该做的事。 ”

“这是圣上的恩宠,有你,我省心多了。 ”

王爷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六品巡按。但御史代天子巡狩,他们考察地方文武官员、审理罪囚、断理冤狱、考察民情;在汾州地面上,还对宗室成员及王府官员实行监控;虽然郡王爷不在其监控范围内,但奏报王府重大事项是职责所在。他们的奏报,直接影响亲王府和宫里对郡王的评判,故而王爷对马御史有礼有节又不失亲切。

“泮池谓之学海,可这海里的水少而混浊,鲤鱼如何跃龙门呢?”马钟谕面向朱知说道。

“学子们登科举士,跃龙门而出,多是一去不复返,里面研经学史的,又顾不上圣贤书之外的事。儒学外的人才在意学宫修造,之前父亲就想过,引活水入泮池,并在泮池筑台建个亭子,名儿我都想好了。 ”

“什么名儿? ”马钟谕问。

“聚奎亭。”他又回头看了看父亲,王爷仍是笑而不语。

“好,聚奎二字好!亭子建成后,我们先来坐坐。 ”马钟谕说完朝泮池看了看,好像那里现在就有个亭子似的。

过了大成门就是明伦堂,三人进来,大家起身迎接。王爷年龄最大,御史位高权重,他们身份地位特殊,习惯了被别人抬着捧着。

王爷没到茶桌那边,直接坐到长案末端的椅子上。王炫近前请他上坐,王爷摆摆手:“我就坐这儿,你们议事,我只是听听。坐下座好,靠门的地方通风。”他不往上坐,西府永和爷也只好靠下而坐。

王炫坐在正前方的书案旁,左右两侧分坐巡按御史马钟谕、分守贺肃、指挥史安悌、州府的同知魏植和首领官段昭以及东西王府王爷、世子爷。

知州起身道:“诸位能够应邀而来,王某不胜感激。请大家到州学来,有两件事,一是通报巡抚大中丞缮墙筑城令,二是把汾州夏税秋米收入支出明细公告于众。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大家清楚当下境况后再议我们该做什么,怎么做。 ”

同知魏植把巡抚的文书传给大伙看,首领官段昭把两个大账册排开在长案上。大家起身,书办把椅子拉后以便走着细看。

走着看了一圈,重新落座,没人说话,大堂里安安静静。

咳!咳!贺肃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劳烦首领官把本年的收支综述一下。 ”

段昭看向王炫,王炫点头。

“嘉靖一十九年,岁丰,夏税收一万六千一百六十石,秋粮收三万二千四百五十石,丁徭银,商税银,盐课银,酒课银计……”

指挥史安悌打断了他:“全折银计,简单些说,别把人听糊涂了。 ”

段昭从头再来:“嘉靖一十九年,地粮、丁徭加额外课税共收五万九千八百八十两,起运户部项下、解布政司银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两,存支项下……”

安悌又发话:“简单些,以整数计。 ”

“收银五万九,起运三万七,存留二万二。 ”

“春、夏、秋三季支出情况如何?”贺肃问。

“大宗支出有三:王室宗禄、官吏俸禄、卫所兵费。其它修理衙舍,大造黄册,走运马料,生员盘缠……”

“别念流水账,简单概述。 ”安悌皱眉。

“到今天为止,实际支出近二万两。 ”

“大宗支出都给付完了? ”贺肃问。

“王宗禄粮一年分两季付,夏季足付,秋粮只支了三成,官吏俸禄付至本月,卫所足额支付。 ”

“余额部分足以支应后三月开支吗? ”贺肃问。

“回大人,递铺年节开销增大,这是惯例,俺答劫掠,需要抚恤的民众增多,这是特例,余额不足以应付。 ”

“还有三个月的商税银,盐课银,酒课银没收上来,是吗? ”这回是安悌问。

“全年的额外课税约一万二千两,每季三千两左右,俺答事后,兵部、工部及山西布政使司均派人来汾,已提前征缴完毕。 ”

大堂里寂静了片刻,田赋税银的话题就此打住。

“汾州城和四廓各有多少人? ”马钟谕又开了口。作为御史,他巡按汾州时间不长,夏初处理宗室武力请粮,他才奉命长住,至此不过半年。

同知魏植马上做答:“回大人,城内一万左右,东廓三万有余,南廓四千多,西廓和北廓各有两千多。 ”

“这次东廓的损失最大,死伤二百多人,被焚商铺数百间,被劫财货一时难以实计。 ”朱知把自己从孔府听来的数字一口气说了出来。

“汾州城垣最后一次大修是什么时间? ”马钟谕又问。

安悌抢先道:“这个我最清楚,七年前大雨,城墙西北角坍塌,城门垮掉。修缮之时,有人提出就势将土墙加高,还有人提议最好包了砖,不过,最终还是只将坍塌和损毁部分修缮了事。 ”

官员三年一换,七年前的事,其他人不明白,王府的人永久居住汾州,但官府的事未必知晓,安悌袭汾州指挥史已近十年,这些事他当然知道。

“城墙上的几个窝铺,年久失修,恐怕已经不能再存放火器了吧?”朱知燠望向对面的安悌问道。

维护城墙,卫所固然应该出力,但事情不归卫所管。常规做法是州府出面,卫所出力,作为地方最高的军事长官,他又何尝不希望城池固若金汤。安悌面有不豫,他看向朱知燠道:“如若我有办法,倒愿意把七年前的提议落实了。加高加固城墙,增加窝铺,并增置火炮火铳,确保城内安全无虞。 ”

“东廓人口多,商铺绸密,我倒觉得筑东廓城墙为当下首要之事。”马钟谕说话的时候仍在思索。

“新筑也重要,修缮也应该,动手就需要银子,工部和兵部出吗?边患迭兴,狼烟四起,布政使司银钱也吃紧,估计也添不来分厘。 ”

王炫接口道:“王爷说得是,上面有令筑城,但费用要地方想办法,这才是问题所在。”

贺肃道:“费用来源,无非有三,上面拨付、州府自筹以及民间募捐,现在看来只有最后一条道了。 ”

朱知燠道:“虽然王府日子也每况愈下,但如果为修城垣,永和府愿意捐银,哪怕划粥断齑也在所不惜。 ”

王炫赶紧堆出笑脸接话:“王府出粮周济宗室,这是朱家人的福气,再出资修缮城垣,那就是城内所有人的幸运。 ”

庆成爷反感朱知燠这番假惺惺的话,永和王府的庄田到底有多少,外人不知具体数目,但采邑跨出汾州延伸至孝义县和文水县人尽皆知。无论是宫里还是晋王府的赏赐,永和王府哪次不是第一份?心里虽这么想,但他还是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知燠不计得失,心里装着半城人。可东廓是汾州人口密集之地,东廓住户的安危,官府更应该关注。 ”

世子朱新墥在他父亲耳旁嘀咕:“怕是关注他们府上在东廓的店铺买卖和织房生意吧。 ”

朱知燠用脚踢了一下儿子,朱新墥便住了嘴。

“新筑东廓城,所需费用估计比修旧城还要多,银子可是硬头货。 ”王炫道。

“如果知州大人有令,我倒愿意牵头募捐,自己先垫个底儿,东廓商人多,凭这张老脸,应该有人应和。 ”

“如此,就两处开工,随后再谋南廓和西廓北廓之事。 ”安悌性急,他看到了希望。

“孝兼核计过两处开工需要多少人力吗?你卫所能出多少军兵?”庆成王爷和颜悦色地一问,安悌就不再说话了,卫所里多少兵力,此事不宜在此议论。

“两处开工确实不现实,为生民计,先筑东廓城垣最为合理。 ”贺肃道。

“如此,我们就初步议定,先筑东廓城,开工时间视募捐情况而定。”王炫总结时目光扫过朱知燠的脸,见他面无表情,便说:“如果今冬明春能起了东廓墙,那明年我们就图谋加固旧城之事,一件一件来。州府张罗,各衙署出力,事儿总能成。 ”

贺肃抬头道:“问句题外话,冬三月灯油火耗,年节祭祀,官吏俸禄,孤老冬衣都有解决的法子吗? ”

王炫声音有些沉重:“汾州领平遥、介休、孝义三县,三县受俺答之祸较轻,且夏秋皆丰。汾州暂缺银两,可从三县腾挪转借,以度年关。 ”

众人揣度王炫的话以及段昭报出的数字,看法各不相同。每个人的谋划不同,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也不甚一致。

“庆成爷走好!”棂星门前,马钟谕与王爷道别。

“楠竹啊,抬头走路,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摔了跟头。州府的事本不该我们插手,我要张罗呢,事成的可能性就大些,可做多了事,又难免生出麻烦。 ”

“王爷放手做就是,东廓三万居民,就是汾州三成人,修池筑城,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王爷功莫大焉。 ”

“有你这句话,我就不会畏首畏尾。说句实心话,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住在东廓,筑东廓城墙,也有份私心在里头。 ”

“割不断的是血缘亲情,王爷的话倒让我想起四川老家的父母,虽无衣食之忧,但家父年过古稀,身边没人照顾,常让我心有不安。”

“舍妹在东廓有座织房,听说在四川阆中采办生丝,每年都去,你老家在什么地方?离阆中多远? ”

“不远!改日我登门问安,再叙老家之事。 ”马钟谕马上拱手作别。

庆王爷从马钟谕话中听出了热切,对父母的牵挂让他的心变得柔软,只要心里有柔软的地方,就好从这儿下手。访友探亲路不长,无论他的老家在哪儿,无论离阆中有多远,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引活水进泮池,再筑台建亭,还把亭子名都想好了?什么时候想好的? ”王爷问道。

“有一次聊天,孔天胤说过。 ”

“你嘴倒是快啊! ”王爷微笑道。

王爷瞟了儿子一眼,假意愠怒:“你说一句话了事,亭子好修,引水进来,那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

“我知道,引水进王府,您是同意的。虽不在当下,但终究要办,要办就得有个由头,这不正好吗? ”

“朱表梃的点子多,前脚落实一个,后脚就生成一个,让他跟着你,总有花银子的新鲜事。 ”

“我知道甄别,不靠谱的事不会理他。 ”

“引水不急,北廓起花园的事不能再缓了,东廓城墙修起来,就得跟他们提修园子,明年夏天一定要完工。不过眼下还是东廓城墙要紧,以后随时都防备着,不能任俺答兵劫掠了。 ”

此刻,永和王府,朱新墥也和父亲谈论明伦堂所议之事,他的语气里有些抱怨:“你提出加固城墙,东府偏要新筑东廓城,你倒是争一争嘛。什么事他们都占上风,让官府的人看低西府,终究不是好事。 ”

“争什么争?争了他们就会认为东西府不是一体的,争了又没争赢,又让他们觉得东府比西府强势。 ”

“本来就不是一体的,所谓同根同源,早就花开两枝了。 ”

“就是争水份、争养料也得在地底下,表面上还得相互映衬着。 ”

“那你争一争,也许那些流水官就听您的了。 ”

“凡事还有个公理嘛,东廓修城也是当务之急,那儿不是也有永和府下朱氏宗室的府第吗? ”

“东府住那儿的人更多,不过,庆王爷在意的是他家的店铺和作坊。”朱新墥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一则于事无补,二则让人觉得你艳羡东府的家资买卖。 ”

“买卖何足挂齿,西府恪守祖训,不屑做贩夫走卒之事。 ”

“话也别这么说,若有守规制又能赚银子的买卖,我倒愿意你试一试。 ”

这句话让朱新墥有所感触,他暗暗记住父亲的话。

早饭后,东府王爷便吩咐下人备轿,并准备暖盆,他要去东廓关帝庙。下人想了想,今儿不是主祀日,不知王爷去东廓何事,还是得问清楚,免得耽误了王爷大事。

“王爷,要不要准备香蜡供品? ”

“不要! ”王爷的口气又冷又硬。

关帝庙每年正月十二、五月十三两大主祀日,每到这两天,地方缙绅、里甲巨贾组成庙祭商会集体祭祀,一般由庆成爷主持。主祀结束,他会到后院北大殿单祀,这儿的祭祀,对于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后院北大殿为文王夫妇寝宫,文王曾生育一百个儿子,故尊为床神。北殿寝宫后墙彩绘床神壁画,相传为周文王夫妇的原形。关公被称为爷、被尊为帝,但仍是文王之后,文王夫妇故而被尊为本宫上神。

王爷不愿别人提及关帝庙主祀、单祀之事,而且今天官府召集众人到此,要议筑城之事,与关公、上神无关,与祭祀无关。

东廓人口众多,市井繁华,仅从西到东一条正街就有商铺上百家,正街东端北侧的关帝庙,庙基高于街面,一对高大铁狮雄居庙门两侧。从外望去,庙宇大气磅礴,彰显关公忠孝节义的气度。门前落轿,王爷大步跨进庙门,神清气爽。

大伙见面,自然说到俺答兵劫掠造成的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正街上受损最严重的是武记铁铺,铺面的掌柜伙计被杀,后院铁砧上的匠人和烧火的被弯刀砍头,铺子里的铁锅全被劫走。兴隆泉酒铺与铁铺为邻,酒铺内院的烧锅被毁,所幸没有人口伤亡,是因为酒铺为俺答兵准备了酒水饭菜,让他们吃了个酒足饭饱。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传递消息,谈论兵祸,发泄愤怒。

王炫责成段昭打理东廓筑城事宜,第一件事就是募捐。王爷答应由他来牵头,但他来了关帝庙,却坐在配殿小屋里喝茶,任那些人在卷棚下聊天,时不时朝外打望一下。卷棚连接戏台与大殿,红柱支撑,夹扇代墙,两头向北可以看见大殿香烛灯蜡,向南可聆听戏台上锣鼓板乐。这时卷棚下的人们只谈鞑子之祸,个个悲愤难按。

段昭进来请王爷出去说几句话,王爷只嗯了一声,段昭悻悻退了出去,第二次又进来请,王爷看了他一眼说不要着急。

王爷心里有谱,先让大伙聊着,各自倒一倒苦水,等大家的情绪被相互调动起来后再提募捐之事,那就容易多了。

半个时辰过去,王爷从西配殿移步卷棚下,面色温和,朝大家问话:“武记铁匠铺今天来人了没? ”

大家相互看看,有人回答:“没人来,他们家受损最严重,一时缓不过气来。 ”

然后他又道:“俺答兵为什么对他家下手最狠呀。 ”似问非问。

然后边落座,边解释这个问题:“朝廷严禁铜铁流入漠北,只怕他们用铜铁制兵器,鞑子生活因此深受影响。没有铁针,得用兽骨缝制毛皮衣服,没有铁锅,只能用皮囊烧水,想一想,能方便吗?到了铁匠铺看到那么多铁锅,杀人是报复、泄愤,抢东西是需要。 ”

“这样大肆劫掠,商家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 ”有人说道。

“是啊,养伤得个过程,只怕旧伤未愈,又来一刀。 ”

王爷的话刚一出口,大伙便焦急地纷纷议论起来。

“还会来吗? ”

“还没抢够吗? ”

“这可如何是好? ”

“我们只有防和守!”王爷点到了话题上。

“恕我说句不敬的话,城里的人四面有垣,城门一关,俺答兵的马飞不过城墙去,如果要防,那东廓得筑城墙。 ”一位年长的掌柜说话。

王爷接道:“我正是来跟大伙商议此事的。筑城,筑东廓城墙,照着汾州城的规格筑,把咱这儿的三万人包在城墙里,以期安全无虞。 ”

“那得是个多大的事啊?耗千金都未必能成。 ”

“官府给钱吗? ”

“说不定还得动民户军户的宅地,能行吗? ”

“得多少劳力呢?东廓民众少,卫所出人吗? ”

大家七嘴八舌,几乎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出来了。

“这位是咱汾州官府的首领官段大人,请他给大家说说州衙的打算和先期的筹划。”王爷把段昭请了出来。

段昭便跟大伙讲规划好的城垣规模,包括周长、高度、宽度,又讲城门的尺寸大小,以及筑城所需的土方、石块、水沙、石灰和木料,还有需要投入的人力。听完这些,大伙更关心钱物来源的问题了。段昭再做解释:

“别说东廓新修城垣,就是州县治所筑城,上面也不会有钱粮拨付,我们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来想办法。 ”

“才遭劫掠,家家都有损失,再拿银子出来,恐怕生意都难以为继了。 ”有人说。

“如果再有一次抢劫,如果死伤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就不如我们防患于未然了。 ”段昭道。

关帝庙住持进来,说王府有事,世子爷打发人来请王爷回府。王爷起身发话:“我住城里,这个大伙都知道。舍妹府第在东廓,这是我说服知州大老爷放弃修缮旧城墙,投入人力物力筑东廓新墙的原因。可这件事只靠官府不行,靠一家一户更不行,需要群策群力。我先拿五百两银子出来,算尽一份责任,你们再想想,再议议。 ”说完告退。

段昭把王爷送到庙门口,随口问道:“东府有事,需不需要小的过去帮忙? ”

王爷道:“府上有事,只是个托词,道理都讲清楚了,多说无益,人们反感劝捐,让他们自愿出银子才行。 ”

事实确实如此,平时,人们对捐钱出役极不情愿,但遭了此次兵灾,自然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再加上王爷带了头,大家就不再嚷嚷,各自盘算该出多少银子,或出多少劳力。

两个时辰后,捐资出役的事就议定了,段昭舒了口气。

几天后,东廓关帝庙对面照壁上贴出各商户捐款名录,共募得白银五千三百二十两。如果不计工费,这些银两勉强够置办沙石木料等。王爷交待朱知:“到州衙告知王炫,请他下令开工。 ”

各项工作陆续开始,采石、伐木和烧石灰的人都派出去了,人手远远不够。好在首期开挖地基所需人力不多,四批人马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同时开工。

开工头一天,西边一组来人报,开挖处发现有旧屋根基,第二天南边的人回来报,顺着开挖方向有丈许旧基,旧基皆为石砌,深度和宽度都超过现在确定的新基尺寸。朱表梃觉得蹊跷,便到现场察看,他让人顺着旧基铲去上面二尺多厚的活土,想看会延伸多长,一直走了数丈仍不到头。

“是有神仙在帮忙吗?”他自言自语,琢磨这地基的由来。

“先有东廓,后有县治。 ”听说过这句话,莫非东廓原是县治所在?

这事只有一个人能弄得清楚,他让役夫停了工,自己上马朝西府走去。

永和爷在书房看书,下人报东府朱表梃求见王爷,“一个人?”下人称是。一个人来,能是啥事呢?

朱表梃进门,大礼参拜,“说吧,什么事,别弄虚的。 ”王爷摸不着头脑。

“想跟王爷请教点学问。 ”

“你还用得着请教我?花花肠子里不都是学问吗? ”

“若能有王爷十之一二的学问, 那我……”

“那你怎样?你就管仲、乐毅,还是卧龙、凤雏了? ”

“我哪敢呀,如果我多读些书,就敢思谋给您或新墥世子爷打下手了,没学问只怕你们觉得碍眼。 ”

“有事说事,没工夫听你贫嘴! ”

朱表梃上前走了几步,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王爷以前说过,先有东廓,后有县治是个啥意思呢? ”

“你问这个干什么? ”

“东廓城墙开挖了,在踩好的地基线下发现了旧基,我感觉是旧城城基,但也不好确定,特来请教王爷。 ”

“不是旧房的根基? ”

“不像,两处发现,宽度和深度一致,呈带状。 ”

“多长? ”

“南边一处有七八丈,也没见到头。 ”

王爷有些兴奋,冲外边大喊:“备轿! ”

朱表梃没想到,发现的旧基会让永和爷如此兴奋。筑东廊城,王爷不赞成也不反对,如何筑、筑哪儿,他也没有参与谋划,兴奋啥呢?

到了工役处,朱知燠便没了做王爷的诸多讲究。他弯腰捡起碎砖端详,蹲下身子用石块敲击旧基,顺着墙基走过来走过去,看了又看,徘徊了近半个时辰。他跟表梃道:“明天前晌到府上,我给你个准确说法。 ”然后上轿离去。

朱表梃这样想:如果旧城的根基都在,或有多一半在,那就沿着旧基筑城墙,这样就省了很大一笔开销。庆成爷会高兴的,而且会让王爷世子爷对我另眼相看。

“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王爷开口说话。

“是西晋以后至唐中期,本地县治在哪儿的问题。 ”

“就在东廓附近? ”朱表梃问。

“之前我一直想弄清古汾州作为郡治县治的位置所在。为此,遍翻古籍、查看碑文,收集民间传说,得知现在州治所在的城邑有新城之说,那意味着此外还有旧城。但具体在哪儿,我只能是从古书的片言只语中猜测,发现旧城墙,这倒是个直接证据。 ”

“王爷把汾州历史的郡县变迁、治所位置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写成文章留给后人,让朱氏人明白我们世代生活的汾州在各朝代的名称及归属,倒是一件有趣又有意义之事。 ”知道。

“王爷把汾州的历史写成书,刊刻出来,我第一个读。 ”朱表梃的话也真也假。

这句话倒给永和爷提了个醒,真该做这事。

他回头看了表梃一眼道:“旧城的城垣规格不会小,我相信老地基十之八九还在,顺着旧基起墙,省了人工,省了沙石,还能确保不会下沉,你立功了。 ”

开挖几天后,情况彻底明白了,果如永和爷所言,那埋在地下几百年的旧基就是史上汾州郡的城墙根基。旧基大部分找到后,发现城墙并非方方正正,而是呈五面刀状。经测量,城周九里,只比现今州治城墙少十三步。朱表梃把数字报给了永和爷,这个事实让王爷觉得自己学问好,在后辈人面前很有权威。而朱表梃也希望永和爷知道自己学问不大,智慧不少。有了王爷的认同,等于给自己备了一双布鞋,万一走湿了鞋底,或者走丢了鞋子,那就不用光着脚了。

在旧基上起墙,所需砖石相应就少了,王炫让段昭通告下面,减少烧砖和采石数目。

王炫心里着急,开工几天了,人工的事还没完全落实,东廓有部分民夫,但人数不足。按规制,卫所军有义务参与筑城,他去跟安悌交涉,安悌说:“王大人呀,卫所现在没人。 ”

“没人?一卫五千六百人,你汾州卫至少也该有五千军兵,人呢? ”王炫有些不高兴。

“营兵制,你该知道吧?边关重镇的督抚、总兵所领之兵谓之营兵,营兵来自各卫所,而且只要精壮之士,所以各卫所把最具作战能力的军兵送至边地做营兵。 ”

王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果这个不知,总该知道卫所兵连接不断的逃亡吧?全国卫所一概如此,就逃亡人数和总人数的比例看,汾州卫算轻的,但逃亡人数说出来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

“不是要派人到原籍勾丁吗?

“补回来再逃,逃了再勾,卫所就忙着干这些事了。 ”

王炫有些急了:“安大人,卫所的粮我可是咬着牙如数拨给了你。 ”

“今年情况特别,秋粮分发之前俺答兵来侵,否则哪能这样痛快呢? ”

“没那么多人,却要那么多粮,安大人,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安悌立刻站了起来:“王知州可以找马御史参我,发我边关也行,发我烟瘴地也行,我早就不想在卫所不死不活呆着了。 ”

安悌世袭指挥史,正三品,跟王炫说话自然不会恭谦。

“孝兼兄,话说到哪儿了,我心里着急就出言无状,万望海涵。”安悌抬眼看向他,他接着道,“孝兼兄,千万不能因为官府的事伤了你我兄弟的和气。 ”

这话又把安悌的气理顺了些。

“跟你要粮,不仅是为军兵饱腹,卫所还要募兵,这个费用兵部不会支出,但兵源却要我们确保。 ”

“募兵不会逃亡吧? ”

“募兵比卫所军的待遇好,大部分不会逃亡,可他们的存在又让卫所军的逃亡越发增多。我没有办法,我看别的卫所一样没有办法。 ”

“每个千户所总还有些人吧?五个千户所的人合一块也不会少。 ”

“是有些人,怎么也得留着守卫人员。 ”

“安大人,你卫所到底有多少人? ”

“我的司马大人啊,卫所兵调遣,我不能跟你细说。能跟你说的就是卫所留守人员不多。王府北廓建园子,那儿有几十个。 ”

王炫长叹一声,安悌说把他发配烟瘴之地也行,看来这话不是气话,也许他也很难。

巡抚的急递文书,放在王炫书案上,敦促筑城缮墙之事,并告知将有专事山西城垣的新御史巡按汾州。他坐在椅子上琢磨人工的事,民夫不足,工匠也少,得想法子,工役必须加紧了。

段昭提议用大牢里关押的罪犯做苦役,并说这种作法许多地方都用,只是监管上麻烦些。王炫不想这样做,大牢里关的犯人,杀人越货,偷鸡摸狗的,什么人都有,放到工役处,总不能戴上镣铐干活吧?筑城为保平安,可为筑城又生出事来,那叫得不偿失。起了城垣,东廓是安全了,可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却有了危机,还是小心不出大乱。

王爷从内院出来,儿子的话他听到几句,大概知道是为啥了,走到议事堂,他先跟朱知说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吗?段首领是官府的人,说话要讲究礼节。 ”

“段大人想把园子里的卫所军抽去筑墙,我说这园子干脆拆了吧。 ”

“说话不能赌气,园子是奉旨而建,是你说拆就拆的? ”王爷貌似教训儿子,段昭却听出话里对他的责备。还说什么呢?

“我也只是跟世子爷提了一下,并无他意。王大人差小的来,是想就调用民夫之事,讨王爷和世子爷的示下。 ”

“回去禀明王知州,后天关帝庙小庙会,让他找几十个衙役兵丁扮成农商去城役处,把看到的人和事传到庙会,尽量让更多的人知道。 ”

“敢问王爷,城役处会有什么事? ”

“到时候你也去,去了就看到了。 ”

后天,巳时到午时,小庙会上人们都在传,庆成王爷率王府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在城役处做工;商铺人们也在议论,东廓孔府的男丁都在城役处。有人去看,确有其事,而且孔府内眷还将茶水送至城役处。

下午,城役处陆续有人来报名,要求加入做工,第二天还有,王炫派人在城役处贴了招告,半是请求,半是要求:恳请住在东廓的男丁,无论农商,无论军户乐户,一律出工十天。

东廓人没有怨言,没有推诿,其积极性是王爷也没想到的。出工人数最多时,城役处有四千多人。

两月零十天,仲冬之初,东廓城墙完工。

“让天胤作文记之。 ”

“这等讴功颂德之事,孔榜眼最在行。 ”

“别这么说话,榜眼那是皇上点的,文章写得好,也不是人家自吹的。 ”

大武停灵到出殡这些天,田成仁往李宜人家跑了好几趟,忙前忙后,一手操办,直到把这男孩送到朱家坟地,再去跟朱知复命,顺便提出二武读书的事。

“连名儿都没有,读什么书呢? ”

“我看那男孩长得平头正脸,聪慧过人,与人过话不怯不慌,是块好料。现在读些书,长大后再打磨打磨,将来定能为咱东府所用。 ”

“黄口小儿,能看出什么来呢? ”

“老话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

“就算是块好料,也得先请名再读书。不能让先生叫毛蛋儿、狗蛋吧,这事儿得跟王爷说说。 ”

田成仁到上屋见王爷,还说二武读书的事。

“让那孩子入宗学读些书,再调教几年,日后为王府效力,将是最好不过的人选。可世子爷说,连名号都没有,不便入宗学。若府上能为他办妥请名之事,那他心存感念,追随王爷和世子爷,一定心无旁骛。 ”

“大武的事儿,他母亲没再提什么要求吗? ”

“没,没有。 ”田成仁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话有点结巴,王爷看他时,他低下了头。

“把那母子一并请来,我见见他们。 ”

“是! ”田成仁退出上屋。

李宜人虽然还在丧子的悲痛中,但要去见王爷,还是打起精神,更衣净面,略作打理。她在浅色的小衫和褶裙外罩了一件对襟小袖褙子,细细盘了头,发髻上插了一只银簪,簪头镶着的一块白玉,嵌在乌黑的发髻旁边,她跪在议事堂,王爷一眼便看到那点不经意间带着的白色。

“李氏见过王爷。 ”

“起身说话。 ”

“谢王爷! ”

“数年前大武请名,是我一时不周,落下步数,让孩子遗憾终身。 ”

“王爷别这么说,一切都是命数,大武能进了朱家祖坟是他的造化,李氏在这里谢过王爷。 ”说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李宜人嘴里虽是感激之词,脸上却没有笑意,语气里也没有一丝谄媚,他跟府人其他女人不同,也是王爷少见的。回想上次她陈述儿子去世经过,看得出暗自伤神,肝肠寸断,却没在王府哭眼抹泪,更没有呼天抢地,王爷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田教授说朱二武已认了不少字,能读四书了,是你教的? ”

“回王爷,我在娘家时跟着家父识了些字,深知读书的重要。将军在世时,也希望孩子们能识文断字,他走了,我记着他的话,尽量让孩子们识字念书。无论穷富,要活成个明事理的人。 ”

“如果朱二武喜欢读书,那就让他到宗学来,正儿八经念书吧! ”

“可他还未得名,须先有了名号,读书再让他开了心智,才算谷成粟,米成饭。 ”

“说得好!我给他请名,古话说才饱身自贵,巷荒门岂贫。王爷我喜欢……喜欢二武这样的孩子。 ”

李宜人跪地谢了王爷,却没有抬头。

田成仁道:“既然这样,下月初就把孩子送到学堂,我先说与宗学的先生,让他有个照应。 ”

田成仁给朱二武准备了书本和笔墨纸砚一套学堂用具,还带了一本《绣像水浒传》,一并送到李宜人家。二武兴奋得忘记礼仪,翻着书看图,大人们的话没听到,只觉得他们说话的声音妨碍了自己,抱着书往门外走,母亲叫住了,要他行礼谢先生。他扭过头来,脸上有一丝羞涩,往回走几步,大声谢过师傅,急匆匆出门去了。他想找到有武松画像的图页。

“田大人这样照拂二武,我们母子无以为报,只盼他长大成人、活出个样子,也不枉大人一片心意。 ”

“客气了,我本王府官员,为朱家人做事乃是本分。庆王府数千人,除了王爷主事,一辈一辈人还需些领头的,带着大队人马走正道。二武具备这样的天赋禀性,是个可塑之才,需要我们合力打磨。 ”

“学堂里用的东西都为他准备停当,谢谢田大人这样费心。 ”

“桌子和凳子不要准备,我已安排妥当,两个孩子合用一桌,同桌的孩子品性极好。 ”

李宜人千恩万谢。

安排得如此妥帖,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田大人的想法,这个问题她没弄明白,也不好张口问。

田成仁又敲响了二武家的街门。他带来一匹蓝色松江棉布,让李宜人为儿子做身新装,以便去学堂穿戴。李宜人弄明白了,为二武做的所有安排都是田教授的意思。

“棉布说什么也不能收,昨天的书本和笔墨纸砚,已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过年的新衣才穿过两水,上学堂时穿上即可,不会太寒酸。再说,就是穿了旧衣也不会落下笑柄,家里是什么境况也由不得我们。 ”

“话虽如此,但一个学堂里几十个孩子,还没开始读书之前,别让二武心里感觉低人一等,孩子们不懂事,怕别人的眼光和言辞让他失了自信。 ”

李宜人眼圈发红,同是朱家人,可家家的活法不同,这方面的担忧她着实没有考虑到。难为人家一个外姓人替他们想得这么周全。

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可以说尝尽了世态炎凉。汾州城里那么多朱家人,没有一个人为他母子着想。丈夫过世后,就只剩下一个叔叔算是跟孩子们亲近的人了。

叔叔朱知烘是个爱读书人,早年父母给他娶过媳妇,那女人没留下一男半女就病死了。父母过世后,朱知烘跟大哥一家同住一个院子。哥哥去世后,他有跟嫂子与孩子们一起过的想法,李宜人婉转地拒绝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嫂子的拒绝让他很难堪,出来进去,尽量躲着嫂子。随后他提出分家,这样可以避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李宜人当即应诺,表示愿意带着孩子们搬出去住,并要他答应,除了院子,其它家产和田地要一分为四,他们母子占三,叔叔占一。这种按人头分家产的做法尽管少有,但他还是答应了,这让他心里感觉好一些。

朱知烘敏感多疑,疏于人情世故,人们都当他是怪人。去年宗人去官府讨禄他也去了,站在人群后面不开口也不动手,别人催他上前,他站定不动,领头的骂他百无一用窝囊废,他掉头就走。回家后便写下数千字的奏表,打定主意上北京。几天后,他背了褡裢出现在城门口。守城人问他姓啥名谁,他把名字倒过来报出,人家问他干啥去,他说上坟。放走他好一阵子,守军回过神来,想起来他可能是城里的怪人朱知烘,随即报了庆成王府。朱知立即派人把他追了回来,从他身上搜出写好的奏表。王爷气得满脸通红:“你以为自己是书生狷介,砭清激浊?纯属无知的胆大妄为! ”朱知烘立马回嘴,痛陈王府、官府之罪,仿佛受了的委屈都是王爷造成的,王爷让人把他捆了关起来。

根据祖制,王府男丁不许私自出城,不经邀请不能私自上京。王府宗人有事上奏必须通过郡王府报亲王府,再由亲王府上报朝廷。越关奏扰是大罪,不仅要治当事人之罪,王爷和王府官员也会因此而受牵连。

王爷还在生气,愤愤道:“这种人只要他活着,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遇事不知轻重,做事不想后果。 ”

“休得胡说!就算他是罪宗,处置也是皇上的事,再大的罪也不过送到凤阳高墙内,打死了本宗,你觉得在汾州城好听?再说,宗人大闹府衙之事,巡按御史一定会到,弄不好还会有厂卫的人,等着瞧吧。 ”

二武去宗学念书去了,李宜人从丧子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田成仁几次来到小院,起先带些吃食,说是给孩子的,还说长身子的时候不能亏了,否则以后补不上来,宜人就收下了。

没多久他带来两匹小潞绸,李宜人说什么也不收。

“小潞绸就是咱汾州东廓织的,算不上金贵东西。王妃、夫人都穿大潞绸,不过这色泽和花纹都好,咱不比王府的人,但一个女人总得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

“一个寡妇,不需要这些,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要孩子好,我的日子里就有亮光。 ”

“宜人别这么讲,在田某看来,你就是一道亮光。 ”

李宜人听到,面颊飞红,她转身走向外屋:“我去给先生倒杯茶来。 ”

“我给你买个丫头来,得有个人帮你干些粗活。 ”

“先生千万别,一来家里的活儿我习惯自己干,再则,突然买个丫头回来,招惹了闲话对谁也不好,先生脸面要紧。只要二武上进,我过得好点次点都不打紧。 ”

“二武的事,我上心即是。王爷有话,打通各个关节的银两府上出,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得名之后接着就请封,只要二武得了封地,你们母子的日子就好过了。 ”

“请封之事还得先生上心,但愿这孩子能有出息,将来跟着先生,为王府效力。 ”

田教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宜人续水,两人离得很近,他看到她眼眸里一抹温和的亮光闪过。

田成仁隔三岔五会来,常是在午后,小院的街门仍像以前一样白天晚上都关着,但白天没上门栓,推门便可进去。

此事早有人报了庆王爷,王爷没有表现出惊奇。田成仁请求让二武入宗学之时,已想到这个可能,只是没想到,他的步子迈得这么快。

李宜人三十出头,虽已不是青春妙龄,但她身上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不是靡衣珠饰妆扮出的妍资艳质,而是成熟女人不娇不媚的平静安祥。头一次因痛失大武,在王府说事,柔中带刚;第二次因二武入学,头上一支水滴玉簪让她看上去梨花带雨。王爷不觉对这个女人多了几分在意,他让下人打听这家人,得知其夫与朱知烘是兄弟,更对这个带着孩子离开祖屋的女人有了三分同情。生育了两个孩子的女人,怎么可以在男人过世后离开老院,单门独户过呢?这个叔叔不仅不近人情,简直有些恶毒。想到此,王爷对朱知烘的厌恶又多了一层。

朱知烘在街对面的铺子里买盐,巧遇王府里做事的二豁子。他和二豁子原来住一条街,打小就认识,但朱知烘看不起这些非朱姓的穷人家孩子,也从不跟他们搭腔,但今天二豁子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掌柜,以后你的铺子腾出一块地方卖书吧,这生意一定赚钱。 ”

朱知烘回头看了一眼,二豁子便跟他说话:

“将军大人你现在还闹书荒不?你知道吗?西府的书坊建起来了,刊印书籍方便,以后汾州城就不再缺书了,拿银子就可以买到。 ”

“在哪儿可以买到? ”

“现在还没有,我说以后,但会很快,我去过西府刻书的地方。 ”

“以后的事,现在说来何用?远水不解近渴。 ”

“现在我也知道哪儿有书,只要你愿意张口去借。 ”

“哪儿? ”

“你二武家。二武入了学堂,先生知他喜欢读书,便送了许多书到家,让他慢慢看,听说有好多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坊刻本。 ”

“二武才识几个字,咋看得了许多书呢?”

“这个我不知道,你要想看,就去借呗。 ”

“谢过世子爷! ”

“这事……”

“小事一桩!”他有点自得。但看到世子爷脸色变了,他马上补了一句,“这事烂到我肚子里也不会出口一个字。 ”

“拖下脚时为甲首,伸出头来不自由。 ”

马钟谕会意。

“要脸要面的人,父亲怕他脸上挂不住,才要你敲打一下。 ”

第二天一早,王爷吩咐田教授去一趟荣村酒庄,督促运往大同代王府的酒,一定要在代王寿诞前三天送到。

午后,马御史的手下着了便衣在朱二武家门口巡看,二武出门后,大门一直关着,不多时果真有人来敲门,来人是朱知烘。

拍了两下,才发现门没上栓,他推门进院,径直向上屋走去,李宜人迎了出来,把二叔让进屋里。

“二叔来家,有事吗? ”

“也没什么事,听说学堂的先生送给二武许多书,我想借来看看。 ”

李宜人的脸红到耳根,声音变得有些结巴。

“只不过是几本二武到学堂用的课本,另外有本《水浒传》。 ”

“嫂嫂不要瞒我,事情我知道,书又不是馒头,吃了就没了,看完我就还回来,不会少一个角。 ”

“二叔你不要这样说话,我瞒你什么了?你又知道什么事儿呢?分家门另过,我们母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一样。 ”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借了书读,你这样说话,倒像我有什么不是。 ”

“那是我有什么不是吗?带着两个孩子窜房檐,大武还没了,这些年我也难到头了,你就别再找我不是了。 ”

“不住祖屋是你自己愿意的,现在又何必提起? ”

“所有事都是我愿意的,你也别说三道四。 ”李宜人流出了泪。

这时,从院子里冲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位拿出个黑色布袋套在朱知烘头上,另一个麻利地将他的两手反剪上,揪着他出了上屋,跨出街门。李宜人看傻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句话也不要说,一说话可能就没命了,我们不想让你死,你自己知趣点。”两个衙吏警告他。

押到察院,带他到了大堂,没让他坐也没让他跪,马钟谕示意旁人退下,上来跟他说话。

“头上的套子我也不摘,你也不用开口说话。带你回来,只让你知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自古道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事非多,得好自为之。 ”

马钟谕踱着步,转身接着说道:

“读书不易,求官更难,王府作官几乎是一生一世。作为巡按,我代皇上巡狩,有权力治不法行为,但权衡利弊,为王府留住官员,为朱家留住面子,也是我份内之事。听完我的话,只当我们从没见过,天黑你就离开察院,但从此不许再有非分之想,再被发现,另当处治,我言出法随。 ”

“我是朱知烘,李宜人是我的嫂嫂。”黑口袋里发出声音。

“来人! ”马钟谕大叫。

衙吏闻声进来,

“摘掉头套! ”

衙吏一把揪下头套,不是田成仁,马钟谕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他向两个衙吏问道。

“我们进去时,他正跟女人争吵,女人很生气,他确有不轨行为。 ”

“扣下,录了口供,并到王府查明此人,弄清他跟族人的关系,打听一下品行和平日所作所为。 ”

几个衙吏立刻出发,分头打听,一个时辰后陆续回报。打探的结果基本一致:早年长兄过世,朱知烘对长嫂图谋不轨,李宜人为人正派,为避其骚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祖院,典屋居住,其人不仅不接济孤儿寡母,还时不时找机会为难李宜人母子,一直以来贼心不死。朱姓人等、街坊邻里,人尽皆知。

衙吏的话都是当了朱知烘的面说的,而关于他一个人越关上奏之事,宗人不知晓,王府只字未提。

朱知烘气得脸都发紫,当初自己是有过一丁点想法,但不曾纠缠过嫂嫂,把祖院留给自己,那是两相商议定下的事,前提是把祖上的家产一分为四。何来贼心?又怎么贼心不死呢?这比说他百无一用,说他不自量力更伤人、更丢脸。他大喊大叫,没了朱家人的尊贵,没了读书人的斯文。

马钟谕不动声色说道:“如果将军觉得冤枉,那就将你桩桩件件事,连同我的作为都写成奏表,你签字画押,我带回京禀明皇上,或者你报亲王府,让亲王府转京城宗人府,呈于皇上定夺。 ”

朱知烘担心他出城上京的事被知晓,朝廷三令五申严禁越关奏扰,他想了想,不能强硬到底。

对于王府宗人,马钟谕明白应该以规劝、恫吓为主,将事情弄明了,把该说的话说了便放人。

朱知烘出了察院直奔王府而去,到府门口被门子拦下。他便大声叫喊要见王爷,很快围了许多人来,门子问过,放他进去。进了府门他就大声叫嚷,要王爷找到欺了他嫂嫂的官员。府里的主人、下人、护卫、仆役都出来看,打问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护卫把他带到议事堂,王爷看他张牙舞爪,情绪激动,让人把他绑了,命他跪在地上说话。

“马大人把我当成王府的官员,对官员的恶行,只说了些规劝的话就了事,摘了头套才知是我,倒当我是罪人审问。我是王室将军,就算咽下这口气,也得替朱家讨个公道,是谁对我嫂嫂动了贼心,王爷要秉公惩罚恶人。 ”

“你满嘴胡言乱语,恶人先告状,自己图谋不轨还拉上人垫背。王府的人只有田教授去过你嫂嫂家,那是我指派的。为葬你的侄儿大武,还为二武读书的事,这有什么错?就是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把我杀了,你来做王爷吧! ”

这么大声讲话,半个王府都听得到。田成仁已从荣村回来了,本想到上屋复命,见府院内聚着许多人正交头接耳议论什么,又听见王爷在上屋大声呵斥,便停住脚步,在远处竖起耳朵,听王爷发难。

“你出城上京,怕被上面知晓,治罪于你,我给你压下。此事若被究查,所有人都得跟你遭殃,可你知恩不报,遇事倒怪罪到我头上来了。怎么样?要我做主,把长嫂送入你的房间?不懂伦常,没有人性。”王爷气极了,从桌上端起茶碗,狠狠地摔在朱知烘面前,然后挥手示意让他离去。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王爷说完,转过身子,不再看朱知烘。

朱知烘回到家,一骨碌躺下睡了很久,掌灯时分醒来,心里烦燥不安,找出烟杆想抽几口,才想起昨天已经没有了烟丝,他跌跌撞撞出门,向街对面的小铺子走去。

二豁子仍在铺子里跟其他人扯闲谝,见他进来其他人便嘀嘀咕咕,时不时还抬眼看他,发现他注意,便都停住不再说话。

“二豁子,说啥呢? ”他问道。

“我跟大伙说,我俩一条街上住着,知根知底,你是读书人,不会干那些拈酸吃醋、鸡鸣狗盗之事。 ”

朱知烘没答话,向店主要了烟丝,低头出了铺子。二豁子在小铺子那儿呆了很长时间,时不时伸长脖子,朝朱知烘的院子里张望,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很晚才回到王府,去跟世子爷汇报,“朱知烘家里一直没有点灯,也没有一点声音。 ”

田成仁整个晚上辗转反侧,王爷真是高明,如此敲山镇虎,做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我的面子,又维护了李宜人的名声,不仅照顾到二武将来的形象,也给他本人要走的路扫除障碍。田教授想了又想,跟那母子俩的事不能不承认,也不能承认。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就到王爷书房外等着。他知道王爷有晨读习惯,等到王爷吟诵结束,他走了进去。“昨天从荣村回来,没来得及跟您禀报酒庄的事儿。 ”王爷示意他坐了说话,田成仁怯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爷,上面八个字:“成仁知罪,将功赎过。”王爷顺手把那纸扔进笔洗,清水慢慢地化开了纸上的墨,淡淡的像变动着的水墨画。

“没有什么罪,我从来都认为王府与王府官该同舟共济。 ”

“成仁当为王爷……”

话音末落,下人进来报:“昨天朱知烘悬梁自尽了。 ”

田成仁心中咯噔一下。

“知道了。 ”王爷面无表情道。

没想到王爷听到这个死讯会出奇地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说说酒庄的情况,送代王府的酒,备齐了没有? ”

田成仁的脑袋上冒出了汗珠,点着头说:“齐了,齐了。 ”

王爷坐了轿子去察院找马钟谕,马御史已得知朱知烘的死讯,料定王爷会为此事而来。

“楠竹啊,咋会出了这事儿呢?手下的人是不是给他什么压力了?”王爷坐定后开门见山问道。

“从他进来到放出去,我都在场,也没太难为他。 ”

“他还算是个有胆儿的人,心里也装得住事,按理也不会这样自寻短见。我都不想跟你提,去年宗人闹事,他写了奏表,要上京面圣,请求如期发放禄粮,被拉了回来,警告了他,他倒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可怕。可这点小事却让他走上不归路,你们出手重了吧? ”王爷把话拉得长长的,既道出了埋怨,又不咄咄逼人。

马钟谕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死去的人姓朱,是在宗人府入了玉牒的将军,平常日子,将军不过是一个封号,节衣缩食过日子,想读本书都找不到。一旦出了人命,就显出帝王之后的尊贵了,因自己的过失而让朱姓人走投无路,悬梁自尽,那轻则失官,重则丢命。

“按理,我作为宗人之首,该为朱家人讨个说法。但事情原委比较明了,我也不想为一个宗人为难你。你是朝廷命官,维护你就是维护朝廷,就是维护皇上的面子。 ”

马钟谕立马跪地抬手:“多谢王爷!王爷宅心仁厚,大局为重,钟谕唯王爷马首是瞻,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

“楠竹言重了,快快起来,我们协商处理后事要紧。 ”

发送走朱知烘后,王爷让人把祖屋的房契拿给李宜人,吩咐她保管好了,等烧了百日纸就搬回去住。随后又请天宁寺僧人作了两场法事,免得李氏母子住进去后心中有阴影。

田成仁从此再没踏进那院门一步,也没再跟李宜人说过一句话。

一匹快马从北而来,进了城门朝西府方向而去,穿过街前牌坊,直奔至府门。汾州人都知晓,那座牌坊旁有一块御赐下马碑,文武官员、寻常百姓路经此地必须下马。可这一骑人马穿过牌坊,人没下马,马未停蹄。看此情形,若非下旨便是传递军情要事。

信使从太原亲王府而来,带着王府左长史令狐蒙亲笔书信一封。朱知燠打开信看着看着,手都颤抖起来。

“俺答遣使求贡,大同巡抚诱捕其使。俺答大怒,纠结各部大举入侵山西,精兵俱戴浮屠,战马皆披铠甲,可谓金戈铁马。昨日抵太原大掠,屠戮居民万余,尚未停手。观其态势,南下汾州已是必然。望永和王早做筹划,防范有备,临危方可泰然。切切! ”

这封信显然不是公文,所报军情是左长史作为儿女亲家给王爷的告知。太原的城池都破了,汾州又如何守得住?朱知燠的心突突地跳。

“俺答兵用什么方法破了城? ”王爷问信使。

“他们把一排铁钩飞到城墙,数人并列攀爬。据说上墙者都是酋首,身手敏捷,不惧生死。城就这样破了。 ”

“你出城没遇到鞑子? ”

“远远看到了,只要不抵抗,也可以从他们刀下溜走,但想想都后怕。 ”

作为王爷,即便心里有一百个畏惧,表现出来的只能是镇定。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仍得从容应对。什么时候才能风平浪静,才能安心斋醮(道教设坛祭祷的一种仪式)炼丹,吟诗读史啊!如果新墥能有东府朱知一半的果敢,也无需事必躬亲了。

现在必须马上召集府上官员、男丁及管事到大堂议事。他把令狐蒙信中所说的情况告知大伙,众人大惊,神色慌张,议论纷纷。此时的王爷反倒显得沉着淡定,他提出要求,要府上人等严格执行:家中女眷从今日起白天不许出府门,夜晚必须和衣而眠;王府官跟外面保持联系,衙门动态、卫所反应必须知晓;增加护兵把守府门,增派兵壮巡视府墙;仆役总管需尽快购进油盐、碾米磨面、储柴蓄水、备置单棉。如此全面细致的安排反而让大伙更加紧张,看来大难临头了。

新墥拿了信到东王府告知情况,他口称爷爷,行过礼才掏出信来。朱表栾看过后,把信反扣在桌上,抬头跟他说话。

“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

“差不多正午的时候。 ”

“你父亲想好如何防范了吗? ”

“我来之前他交待了一些事,上上下下都在分头准备。 ”

“准备什么?如果让他们入了城,准备了什么都无用,别说王府护卫,就是卫所军兵也抵挡不住的,问题的关健是不能让他们破了城。 ”

新墥听他说得在理,慌乱中自己也这么想来着,不能让俺答兵进了城,这才是最重要的。但父亲周密地布置府内之事,自己的思路也就退回到王府了。

朱表栾接着说:“官衙和卫所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回去跟你父亲说,王府要跟他们合力用事,确保俺答兵不能进城。 ”

果如王爷所料,军情急递午后就到了州衙。王炫又急又气,知汾三年,两头遇到俺答兵南侵祸事。前年劫掠的后患去年才刚刚抚平,今年又来。别说造福一方百姓,就是自己的脑袋能不能长在脖子上都未可知。汾州如此宝地,民珍国瑞没享到,东西两府受气的感觉倒是体会了不少,布政使司压着,巡按御史管着,加之强虏之祸,这官做得那叫个累。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只能是用心力把各方力量凝聚起来,共同对付俺答。

王炫、安悌、贺肃及两位王爷一起商议守城事宜。安悌说城墙上军兵搭配,保证弓箭手、投枪手时刻在位,要增派火器保管的值守,还需要增派人手运石头和滚木上城。王炫答应协助安排民壮。庆王爷愿意抽调王府守护加入守城。永和王说他出银子给城墙上防守的军兵以资鼓励。

王炫道:“城外也得安排伏兵,除了东廓南廓,北廓和西廓还有数千居民没有防护,不能将他们的性命置于俺答兵刀枪之下。 ”

安悌面有难色,语调沉重:“且不说人手多少,单说马匹和铠甲,我们就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咱的战马虽然也是从北地换回来的,但那些马是他们觉得不能奔袭,无法作战的驽货。咱们兵士的铠甲只不过是两层布中间加了些铁片而已,有的夹的还是纸片,无法跟他们的铁浮屠相比。 ”

一片沉默,没人再发声。

汾州人不好战,但不得不待战,一时全城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皆以守城抗虏为第一要事。人心惴惴,忐忑不安。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汾州官衙没有接到任何军情报告。直到第九天,汾州卫接到平遥千户所报:俺答兵破城而入,军兵奋力抵抗,最终不敌,居民死伤上千。天黑后他们朝介休方向去了。又过了两天,介休传了消息:城破,死伤人数待查。看来俺答兵刹那就会转到汾州。

安悌上城训话,王炫安排供给,军兵做好了应战准备。俺答兵果然从介休朝汾州方向杀来,但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们经汾州、上古道、奔永宁,然后过黄河返北而去。

所有人一声长吁,有惊无险,总算躲过一劫。

准备投入战斗的军兵撤回了卫所,东府的护卫回了王府。石头和滚木堆在城墙上,火铳和仅有的一台佛朗机收进窝铺,火药怕湿怕潮,全部下城入库。汾州城归于平静。

不断有传闻:太原死了四万多人,平遥、介休死了二千多人。太原是省府,平遥、介休归属汾州,灾难擦肩而过,何其幸矣!

七月,天气转热,瓜果上市,早上城门一开,便有推着小车卖西瓜的、挑着担子卖菜的进城。虚惊一场后,人们放松了心情,城里越发热闹。出门购货的人多,闲逛游玩的人也多,商贩生意自然也好。有惊无险的经历,让人倍感和平安闲的可贵。

初九,王炫接汾州与永宁交界处的向阳讯报:“俺答兵昨天在永宁大掠……”不多时,守城兵报回卫所:“俺答兵已至城下。”安悌旋即起身:“上城! ”

城门已关,但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六月返,七月来,俺答兵行踪诡谲,让人措手不及。据说他们的作战计划由几个统领制定,其他人并不知晓。临近出征,才由几名亲信快马知会各部首领。出征前夜才由首领达知各酋长,由酋长组织手下人马。他们行军作战,马比人多,无需粮草供应。马累了换一匹骑,饿了就赶到庄稼地里,人饿了去抢,没人烟处就宰了马吃,故而纵深穿插速度极快,其战马日行数百里,经阵七八日,战斗力不减。

此刻他们就像旋风一样,兵临汾州城下。城内,安悌调遣火器手、弓箭手火速上城,召集军兵搬运火药及火铳就位,命令民壮抱薪柴上城烧开油锅。一时间城上城下官兵手忙脚乱。

城外,黑压压一片俺答兵,有的持长枪,有的拿弯刀,有的背弓箭。安悌知道他们的作战方法,一般三人为一组,三种武器配合,远近兼顾。近距离与他们交战,几无获胜的可能。

他们仍用老办法攻城,飞抓钩上墙,然后顺着抓钩攀爬,速度极快。第一排十几个人,有一半因城墙土坯松软,抓钩脱落而坠,有一半被城上的弓箭手射下。城上的军兵还没完全到位,有的地方无人把守,情况万分危急。很快,第二批抓钩又飞了上来,缘绳而上的人攀爬不到一丈,上面大块土坯坍塌,十几个人同时坠地。接着,第三批抓钩又飞了上去,城上的石头砸了下来,三四个人被砸中,一排人同时掉入城壕。战马上的首领从远处观察,看来城墙墙体松动,不利攀爬,他下令让兵马转到城楼,改攻城门。

城墙上的军兵已经基本到位,火铳也摆好位置,可惜火药受潮,火铳成了摆设,安悌急得又跺脚又骂人。他不明白俺答兵为何不再攀爬城墙,仍命令军兵各就各位,分人分段,盯住下方,严防死守。自己转到城楼督战。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城门久攻不下。城上的石头滚木基本上没起什么作用,箭也快用完了,城下的蒙古人似乎不砸开城门决不罢休。王炫在城墙根处,东府朱知和朱表梃出来打探情况,王炫把上面的情形说给他们,这时安悌从城墙的坡道走了下来,冲着他们说话。

“俺答兵现在后退了约十丈,就地休息,弓箭用不上了,如果用火铳一准儿能干掉他们。 ”

王炫道:“别说火药一时还没法干透,就是现在能用,你的火铳射一膛就得停一炷香,得多长时间才能打完那几百人?还得保证他们原地不动等着。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

“我有一个办法退敌。 ”朱表梃抬眼看看安悌又看看世子爷。

“什么办法? ”王炫问。

“真能退敌! ”朱表梃强调。

“痛快点,有办法先说出来听听,行就行,不行拉倒! ”安悌着急道。

“用蜜蜂蛰他们! ”

“不妨试试!不过哪儿有蜜蜂?”安悌半信半疑,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一试。

朱表梃转头看向世子爷,小声道:“王爷养蜂。 ”

“果真能退敌,王爷得奖挹你大将军。”王炫口气变得轻松起来。

“王爷养了蜜蜂? ”安悌问。

“好,我派人跟你一起去。”安悌马上做了决定。

他俩急走远去,朱表梃和王炫在后面说:“大人,还得准备一百个馒头。 ”

“这事不用你管。 ”王炫以为他是为城上军兵的肚子考虑。

“还得找来两罐蜂蜜,用馒头蘸了扔到俺答兵身上,蜜蜂就会被引过去,他们的长枪短刀奈何不了这些小东西。 ”

听到这儿王炫才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俺答兵弄不清楚为何从城墙上扔下来许多馒头,有人捡起来看了看想吃,立即被别人制止,也许有毒。

少顷,成群成片的蜜蜂嗡嗡而至,落在他们脸上手上,挥不开,赶不走。他们原地叫着跳着,马左右甩着尾巴,不停嘶鸣。有人把手伸进饮马的水桶里,有人用手在脸上拍打着,这让他们有力无处使,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首领当机立断:“收拾东西,上马,撤! ”

马蹄踏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扬尘散尽,城墙上的军兵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俺答兵退了。

朱表梃回府跟王爷报退兵情形,说得绘声绘色。

“这下你露脸了吧? ”王爷面带微笑似问非问。

“王爷的主意高,小蜜蜂办了大事。 ”

“小儿伎俩,这事算你的功劳,无论对谁都别说是我的主意! ”

“小的记下了。 ”朱表梃行礼退出。

真是万幸!假如等俺答兵缓过劲来,用不了多大工夫就会把城门撞开,因为门枢已经开裂。假如他们分散人马多处攀爬,也许就有人能进得城来,因为汾州城周九里十三步,把守不可能密不透风。惊险之极!

城里生灵无虞,东廓安然无恙,南廓却惨遭涂炭,死伤数百余人。幸亏有一位姓贾的东家让人各处周知,提醒大家放弃财物,不作抵抗。否则为保财物而付出性命的人还会更多。

不久,由这位贾先生牵头,南廓几十位商户参与,拟就一份请求筑城书送至州衙。王炫看毕,长叹一声:“这三年,都在抗虏筑城,我这州官变成边将了。如果没有俺答兵南侵,自己汾州三年任期将满,平安离任,再图别处高就。可现在看来,还得再谋事,劳心费力不怕,只怕有什么闪失,绊了马腿,误了前程。 ”

前年东廓筑城,是布政使司有令,今年南廓筑城,是地方上的要求。东廓筑城,庆成王爷出了大力,事隔一年,不能再指望王府了,还是老问题:银子从何而来。

仍是召集大伙,仍在老地方,仍是那些人,安悌、贺肃、段昭、两位王爷及南廓贾先生。

王炫开门见山:“今年的兵难主要在南廓,汾州地面除了州治城和东廓,南廓就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筑城势在必行。炫知汾州,能在任上为汾人筑两处廓城,是我的荣幸,只是心有意而力不足。今年总算是把拖欠宗室的禄粮结清了,也算是为圣上分忧。夏税秋粮有限,官府再无能力为南廓筑城了。 ”

安静片刻,永和王开口说话:

“为防俺答,南廓应该筑城,西廊和北廓应该筑城,乡村也该修堡墙。虽然我们不知税粮收支如何,但估摸官府也拿不出那么多银两修城筑寨,至于该先修何处,我倒觉得无需商酌。 ”

众人的目光转向他,他接着道:

“安大人知道,俺答兵攻城时,抓钩都钩塌几处土坯,如果不是经了雨水使得墙体松软,那三丈二尺高的城垣,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攀爬到顶了,所以加高汾州城墙并给土墙包砖刻不容缓。 ”

安悌没有思索,马上接话:“确是如此,几帮人攀爬都因墙体塌落而坠地,否则在军兵就位前他们就入城了。 ”

“这还因祸得福了? ”庆王爷轻声而轻蔑地回他。

“那倒也不是,城墙是该包砖。”安悌自觉失言,赶紧补充道。

“我听说城门门枢开裂,俺答兵如果再撞几下,就会破了城,是不是呢? ”永和王接着问,但没有指向谁。

又是沉默,众人或低头、或目无所视,不再做交流。

王炫打破僵局:“汾州城垣年久失修,土墙需要包砖,坡道有待铺沙,风吹雨淋已使门楼、角楼的木件朽腐,上面的窝铺已不足以防雨御寒,我知之甚细。 ”

“作为汾州卫指挥史,我何尝不想让城池固若金汤。 ”安悌还在为刚才的失言而辩解。

这时,久没吭声的贺肃开腔了。

“上下都难啊!去年皇家宗庙发生火患,为重建太庙,公私财力俱耗。所以无论修城还是筑城,工部、兵部绝无银两下拨。 ”

王炫接着道:“上面拨付没有可能,汾州税粮年年都是捉襟见肘,即便有盈余,我区区一介州官也不敢私自动用。 ”

“那我们今天来议啥呀?”庆王爷低头,声音仍然很低。

“我说两句行吗?”贾先生看向王炫,王炫点点头。

“古者有城必有廓,城以卫民,廓以卫城。起东廓城、起南廓城皆是卫主城之举。东廓起城,庆王爷亲力亲为,才有大伙众志成城,南廓仍可循此法而筑城。 ”

庆王爷淡淡一笑:“这次就请永和王为南廓城而振臂疾呼吧。 ”

永和王没想到庆王爷一下就把自己推到阵前,结巴了一个字:“我……我……”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贺肃起身说话,打破尴尬:“这次俺答兴兵南犯后,都察院毛伯温提出修筑北京外城的议案,他说北京南廓的居民稠密,多屯财货,修外城不容再缓。皇上也有意修城,但一则庙工方兴,二则并力筑城会让官民俱匮,所以降旨,等庙工完毕再议。汾州修南廓城与北京修南廓外城相类,我们还需三思而后行。 ”

贾先生接着说:“如果各位大人愿意为南廓修城倡议呼吁,那贾佑成就有办法聚民心民力。起城之事无需国帑,也不劳王府大人费心,只要办妥准筑文书,我保证一月内开工,三月内起城。 ”

“好! ”庆王爷伸出大拇指。

众人交口称赞,无论事成与否,贾佑成的豪气已让大伙折服。

议定了南廓的事,王炫感觉该收场了,再议修州城,最终又得绕到银子上。能把东廓、南廓城在自己任内筑起,已算功德无量。至于州城嘛,只要任满离去,还与我何干?无力修城并不是州官的原因,人们也只会记我的功劳。

于是他赶紧发话:“如果南廓之事议定,那就先着手此事,旧城加高与包砖需从长计议。只要我们心里有这事,总会想到办法,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

永和王狠狠地看了王炫一眼,不满都写在脸上,王炫没有觉察,但庆成爷看得清清楚楚。

议定散场,朱知燠第一个起身,快步出了明伦堂,朝棂星门走去。上轿坐定,听得后面庆王爷喊道:“知燠,一起到东府吧,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

对外都是王爷,但关起门来,按朱家的辈份论,两个王爷是两代人,朱知燠开口必称王叔。

“王叔,你说今天议的个啥呀? ”

老王爷鼻子里哼了一声。

朱知燠接着道:“我看王炫根本就是敷衍,压根儿就没成事的打算,若不是那个贾佑成拍胸脯,我们纯粹就是被吆喝着陪他们玩。 ”

“知燠,关于修城之事,以前我也想过,稍作思索就放一边了。你今天郑重提起,我才觉得是该好好谋划一下。指望知汾三年的州官替咱着想,那是痴人说梦。 ”

“也是的,且不说他们迁转快,任期短,就算有心用事,也是权限不足,经费匮乏。而兴修之资不来自于官则出自于民,出自官上疑,出自民下谤,所以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哦!既知晓此理,又何必动怒? ”朱表栾笑道。

被王叔看出他的心绪,朱知燠有点不好意思,随即收拾情绪,调整表情道:

“之前得到太原报信,我一着急就下令增加守护,又备粮草,又备衣衫。后来一琢磨,城门才是朱家的头道防线,不把街门只守卧房,非明智之举。修城多半是朱家人的事,官府指望不上,那些将军、那些中尉指望得上?都是些蝗虫!故而此事还得你我叔侄用心。 ”

朱表栾道:“姓贾的敢那样说话,一定成竹在胸,估计呈报筑城请求之前,他们已认真核计过。 ”

“王叔说得对,有前年东廊起城的经验,他们知道筑城所需费用,也许连人力、土木、沙石都算计过,说不准连需要多少块砖都核计清了。 ”

“这个我不惊奇,倒是那些商人的财富让我诧异。我们两个王爷守着几千号朱家人,怕他们温饱有问题,怕他们违禁犯律,想修城墙、保族人安宁,竟不敢拍了胸脯说‘我来’。商人能做成的事,我们倒缩了脖子,像个穷亲戚到了官老爷家,有事想说,还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心里真不是滋味。 ”

“王叔的意思? ”朱知燠的语气中带着好奇和疑问。

“庆成、永和王离皇上血脉越来越远。我们这样的郡王,指望王田禄粮,只能吃饱肚子。官府不姓朱,更指望不上,咱们得自己想办法谋买卖赚银子。看不出来吗?这世道,士农工商,次序颠倒了,有了银子,难题迎刃而解,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重义轻利过时了。 ”

朱知燠接口道:“古人说先义而后利者荣,我看不是荣不荣的问题,而是人非利不生。 ”

“对,知燠呀,看这情形,我们得放开手脚谋事。少读些书,少去几趟长春观吧。 ”

说着朱表栾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反扣在桌上:“书坊的事如何?停当了没? ”

“基本上妥了。雕版的枣梨,印书的纸张,套色的彩墨以及装书的细麻绳,所有物件都备齐了。雕版匠和印书工从亲王府抽调,装线工是印书工的儿子,下旬一起来。亲家令狐大人会照应的。 ”

“你打算印啥? ”

“还能印啥?亲王府需要啥就刻啥印啥。”

朱表栾把桌子上的书翻过来递给朱知燠,朱知燠接过书扫了一眼封面:“啊!王叔,你居然有这书?”年近五旬的侄子惊奇得像个孩子一样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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