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现代诗赏析

2020-11-18 03:19王立世
黄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首诗诗人

王立世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这就是一种过瘾。 ——纪弦《狼之独步》

纪弦是台湾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他主张对西方现代主义“横的移植”,并强调诗的“知性”和“纯粹性”。在他的影响下,整个台湾诗风大变,现代诗迅速成长起来。

在这首诗里,纪弦既不以先知自居,又不以叹息掩面,却以狼的精神自况。他已不同于三十年代那个穿着臭袜子的流浪汉,也不同于那个“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的多情郎,而变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一匹狼。几声凄厉的长嗥是生命本能的呐喊,悲壮而空茫,强悍而哀怨。其气势“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这旷世的想象,新奇的比喻,大胆的夸张,彰显了现代诗的威力。这是一种隐晦的手法,旁敲侧击病态的社会。一连用了六个飒字凸显冷得程度,顺势往下写,可能就是牢骚和不满,那不是狼的形象和作为,也不是纪弦的个性和风格。 “这就是一种过瘾”,物极必反,悲极而喜,表面上很享受这种感觉,如果读者真这样理解,那就是误读。这是一种反讽,以精神的胜利委婉地表达对现实的抗议。诗人以个性独立天地,以长嗥表达愤怒,以孤独喂养灵魂,拉开了台湾新诗现代化精彩的序幕。

昨日我沿着河,/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则明亮如你窗前的烛光,/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因为风的缘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或者发笑。 /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然后以整生的爱,/点燃一盏灯。 /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洛夫《因为风的缘故》

洛夫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了《创世纪》,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标志性刊物。他的代表作有长诗《漂木》和短诗《边界望乡》《因为风的缘故》等。这首诗是洛夫写得最自然的一首诗,他将传统与现代融于一起。继承传统,但又不拘泥传统。学习西方,但又不崇洋媚外。他是传统诗歌现代化、西方诗学本土化最完美的实践者。因早年诗歌采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具有魔幻色彩,被誉为“诗魔”。

这首诗是洛夫81 岁生日前夕写给太太陈琼芳的一首情诗,暮年但不见一点暮气。开始写“昨日我沿着河,/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节奏舒缓,心情散漫。本来是风吹弯了芦苇,却说芦苇为了喝水才弯腰,拟人手法增添了生活情趣。 “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顺便”好像漫不经心,体现出一种自然和从容。诗人的浪漫天性没有因年老而消退,把烟囱想成巨笔,在浩瀚的天空上给太太写信,表面的潦草反衬出内心的明亮,让人联想到爱是多么温暖和自由。“潦草”难免造成“暧昧”,“暧昧”可能造成看不懂,看不懂会影响心情。诗人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展现你生命的妩媚,去点燃爱之灯。“务必”二字说明时间刻不容缓,为什么这么急呢?“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因为风随时可能把生命之火吹灭。如果不抓紧时间,生命就会留下许多遗憾。风隐喻自然,“因为风的缘故”连题目一共重复了三次,强调风的不可抗拒之力和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火隐喻生命,在诗人看来,生命就是要像火一样燃烧,但最终会被风吹灭,因而要格外珍惜。灯隐喻爱情,爱情就是生命的灯盏,需要用全部的爱去点燃。生命熄灭,爱情自然也就消逝。这三个意象存在内在的联系,交错于一体,形成紧凑而严密的结构。这首诗节奏感强,由慢到快,情感逐步升温,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叶芝《当我老了》风格截然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感人至深。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七月的砧声远了/暖暖//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写他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暖暖//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在南国小小的山径/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在北方幽幽的寺院//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痖弦《秋歌——给暖暖》

写秋日的诗,不是过分萧瑟,就是过分热烈,痖弦这首诗,从题目开始就安排下两条线,一条萧瑟,一条温暖,用温暖冲淡萧瑟,用萧瑟烘托温暖,萧瑟减轻了,温暖加重了,这就是痖弦的不同寻常之处。写萧瑟,意象繁密,从古典诗词脱胎换骨而来,传统的意蕴浓得化不开,但手法很现代,比如“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不同于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由被动变主动。暖暖是谁?也许谁也不是,是一个象征,诗人内心深处的梦想和召唤。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

“什么也没留下”和“只留下一个”这种矛盾的表达更有意味。 “什么也没留下”是说没有留下一点萧瑟的印象,内心更明媚。 “只留下一个”,突出“暖暖”的重要性和唯一性。语气的绝对体现情感的绝决,不是偏执而是执著。“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暖暖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暖暖,暖暖就是诗人生命的全部,再别无它求。这首诗体现了“诗人终生殉美”的人生信念和“思想要深,情感要真,技巧要新”的诗学追求。

读一句,咳一声/我已不知咳过多少次血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捧在我的手上/站在我的心里/就像一根根苍白而又柔软的乱发丝/一波一波地/向我的血脉涌入/唉!读它啃它有什么用呢/一张皱皱的劣等纸/能让时光倒退四十年/我年轻的娘啊——张默《家信》

张默的诗相对于大多数台湾诗人而言,属于好懂的诗,其诗味有增无减,像这首《家信》,诗人是用血泪去写的。读的时候,能咳出血来。“我已不知咳过多少次血了”,说明诗人不知已经读过多少次了。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没有什么比家信更能触动灵魂,缓减思乡的痛苦。诗人捧着家信,家信就有站在心里的感觉,乡愁有了立体感,似乎还没有人这么写过。把密密麻麻的字迹读成亲人零乱的发丝,亦真亦幻,如在梦中。 “唉!读它啃它有什么用呢”,在情感快要达到高峰时突然跌入低谷。诗人为什么这么低落呢?我们能理解诗人把家信读得有了皱褶、浸透血泪仍无法回归故土的迷惘。虽是“皱皱的劣等纸”,但“家书抵万金”啊,“能让时光倒退四十年”,看到“我年轻的娘啊”。最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后出场,而且是四十年没能见上一面。曾经年轻的娘现在怎样呢?时空阻隔,音容渺茫。一封家信点燃了乡愁,触动埋藏了四十年之久的乡思。诗人还有很多话压在心上,如鲠在喉,但又说不出来,让读者慢慢去体味。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这个专以盗梦为生的神窃/他的脸永远是没有褶纹的//风尘和忧郁磨折我的眉发/我猛叩着额角。想着/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甚至眼泪也不是…… ——周梦蝶《十月》

周梦蝶是台湾诗坛的一个异数,二十多年在台北武昌街以摆书摊为生,还礼佛习禅,终日静坐繁华街头,冷眼细观滚滚红尘,一副闲云野鹤的超然之态。让我想起布考斯基的一句话:“对我而言,生存,就是一无所有地活着。”周梦蝶和布考斯基都是来自底层的边缘人物。周梦蝶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占面积的,另一种是不占面积的。他一生颠沛流离,成名后生活也没有多大改观,真正做到了超凡脱俗,属于不占面积的。一生在“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其诗浓郁、苍凉、凝重、深刻。

十月前面是热烈勃发的夏季,后面是萧瑟凋零的暮秋。周梦蝶的这首诗瞻前顾后,但更多的是顾后,充满苍凉如水的生命气息。诗的第一节从亡友“你躺在这里”现场确认死亡的真实性,又借月色寄托深深的哀思。第二节的“蒙面人”被诗人比作掠夺生命的“神窃”,神秘的死神从人间不知偷走多少生命,但“他的脸永远是没有褶纹的”。想到这,诗人黯然伤神。第三节自然过度到自己被“风尘和忧郁”折磨的苍老容颜。 “我猛叩着额角”,从“猛”字可以看出诗人的激动和失控,也是对命运的叩问。想到“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心情又平静了下来。现在“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诗人一直渴求像庄子那样梦中化蝶,现在梦冷了,化蝶难成,一片迷惘。最后一节,“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佛经中有“犹如虚空”一说,连虚空都羡慕不已,可见诗人孤独到何等程度。“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有了前面的铺垫,两个“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含糊反而异常清晰。诗人大彻大悟,对死亡毫无恐惧,还生出羡慕。因为笑与泪都不是“铁打的”,都会悄然逝去。这不仅仅是看破红尘,而更多的是对生命的顿悟。如果读不出波澜中的平静和平静中的波澜,就没有读懂周梦蝶。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永恒,刹那,刹那,永恒/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这只手应该/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耳坠子一般的悬着/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余光中《等你,在雨中》

《乡愁》是余光中家喻户晓的怀乡诗,《等你,在雨中》是他爱情诗的代表作。这首诗写得很美,题目虽五个字,字字都有实质性内容。如果变成“在雨中,等你”,效果就会大打折扣。雨中,是约会的自然环境,渲染情感的缠绵悱恻。雨是造虹的雨,色彩明亮,充满希望。情景设置在莲池旁,红莲如燃烧的火焰。蝉声与蛙声,此起彼落。在烟雨江南的美景中,没有等来相约的恋人,应该有些遗憾。如果换成心浮气躁之人,可能急不可耐,一走了之。诗中的男子却心平气和、气定神闲。移情于莲,是人像莲,还是莲像人,是赞美莲,还是赞美人?莲与人合二为一,所以来不来都不影响好心情。在等的过程中,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想象牵着恋人的手,漫步雨中,莲的清香扑鼻而来,男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小情人”,三个字把情感推向高潮。诗人重点对“小情人”的手进行刻画,“应该采莲”,“摇一柄桂桨”,是江南女子温婉的手,仿佛从莲叶中划舟而来。这样的女子,无论在“时间之内”,还是“时间之外”,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刹那就能获得永恒,永恒就体现在刹那,这就是爱情的魅力。余光中写的采莲、划浆源于《西洲曲》和《采莲曲》的意境,他从不排斥传统,但也接纳现代,“科学馆”“瑞士表”就是现代的象征。七点钟,“小情人”翩翩而来,“像一首小令”,来自一则爱情典故,或姜白石的词里。原来是一位古典美人,端庄大方,风采奕奕。来后的情景却一字不提,让读者着急。这就是诗,没来前,浮想联翩,幻化出若干实景。来了后,只虚虚地写那么几句,剩下的都留给读者去想象。这首诗整体效果特别好,情和境完美融合,人和景互衬,古典与现代兼顾,视觉、听觉、嗅觉交错使用,造成一种朦胧的效果。余光中回归传统不抛弃现代,追寻现代不薄传统,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刃有余,这首诗充分印证了他的美学趣味。

用七彩打扮生活,/在风中,我乃文身男子。 /和多姿的花儿们恋爱整个春天,/我是忙碌的。 //从庄子的枕边飞出,/从香扇边沿逃亡。 /偶然想起我乃蛹之子;/跨过生与死的门槛,我孕育美丽的日子。 //现在一切游戏都告结束。 /且读逍遥篇,梦大鹏之飞翔。/而我,只是一枚标本,/在博物馆里研究我的美学。 ——羊令野《蝶之美学》

庄子化蝶的生命哲学,最容易触碰诗人的灵感。羊令野借蝶抒写人生的感悟,虽没有大悲大喜的起伏动荡,但曲折的心路透出一种旷达和自足。从第一节,我们窥探到诗人生活的丰富多彩、忙碌充实,这与很多台湾诗人的孤独空虚甚至心灰意冷截然不同。第二节,诗人写到被香扇扑打的逃亡,生命虽然有过落魄和疼痛,但幸运的是最终跨过生死的门槛,犹如雨过天晴一般。第三节,“现在一切游戏都告结束”,“游戏”削减了人生的庄严和神圣。 “且读逍遥篇,梦大鹏之飞翔”,又回到了庄子的超然,精神为之一震。“而我,只是一枚标本,/在博物馆里研究我的美学”。精神不管怎样高扬,都不可能脱离生存的现实。现实而又浪漫,浪漫而又现实,是羊令野的人生哲学和诗歌审美特征。

醒来/发觉藤萝满地/果实已是累累//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是岩层/怀着男人的固执//而你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一个小小的缝隙/一点小小的温情/今日已蔓延成/我人生全部的重量——白萩《重量》

白萩的诗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对苦难、卑微、无奈的小人物怀有深深的悲悯。艺术上善于将语言“扭曲、锤打、拉长、压挤、碾碎”,后来又从现代派回归到乡土派。 《雁》是用现代手法写乡土情怀,“天空还是我们祖先飞过的天空”,极富历史纵深感。让我们领略了寻根的精神魅力,也见证了台湾现代诗的虹霓。

《重量》写得比较传统,但仍有现代意味,也是传统与现代结合的产物。诗人现身说法,用“种子”和“岩层”作比,在“一个小小的缝隙”这种狭窄、阴暗的环境中,享受着“一点小小的温情”,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梦醒后发觉已经“藤萝满地”,像儿孙绕膝一样“果实累累”,蓦然感到生命有了重量。不管环境如何,都不忘执着生长,这是对生命意志的赞美,对生命价值的肯定。无疑,这是一首生命之诗,也有顺其自然的哲学意味。

猛力一推双手如流/总是千山万水/总是回不来的眼睛//遥望里/你被望成千翼之鸟/弃天空而去你已不在翅膀上/聆听里你被听成千孔之笛/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猛力一推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罗门《窗》

罗门的《麦坚利堡》在第一届世界诗人大会被宣称为近代伟大的作品。从《窗》这首小诗可以见证他诗艺的卓越。我认为这是一首怀乡诗,虽不够明朗,但情感的黏稠度不亚于余光中的《乡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窗,是望乡之窗,平时是关闭的,但乡愁是关不住的。 “猛力一推双手如流”。 “猛力”正是思乡强烈的表现。“如流”之洪水一泻千里,越过千山,汇入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虽贪婪故乡的山水,但无法身临其境,只能遥望。很巧妙地过度到“你被望成千翼之鸟/弃天空而去”。把故乡比作“千翼之鸟”,越飞越远,其实故乡的地理位置是不变的,这种错觉是归心似箭所致。 “你已不在翅膀上”,故乡又好像被一只鸟驮在翅膀上,渐渐地消逝于苍茫之中。诗人只好由遥望转为聆听,“你被听成千孔之笛”,听觉又转化为视觉。“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千孔决定了音道幽深,有多深呢,又用凝目的距离作比。这样的望这样的听,一个思乡者的形象就站立起来了。最后一节:“猛力一推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呼应开头的“推”,“反锁”说明走不出乡愁。乡愁虽烟雨迷朦,但内心里永远是透明的。罗门认为诗人工作的重心就在于“如何使人类由外在有限的目视世界,进入内在的灵视世界”。这首诗不拘泥于形似,而是找到了有助于表达内心世界的物象,以抵达灵魂深处。受传统诗词影响,罗门的诗语言凝练简洁。受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善用通感营造意象。是传统与现代结合的又一典范。

我高举双手,它们低头前窜。 /我叱喝,它们径自隐入不同的暗巷。 /我惊叫。 ——当我发觉自己众多的影子竟然无视于我的停步不前各自背着光源悄然潜行之际,我吓呆了。 ——商禽《叛逃》

写影子的诗不少,但很少写到叛逃,这与诗人长期的精神压抑有关。商禽说过“回想起来,过往的岁月仿佛都是在被拘囚与逃亡中度过”。他从十六岁从军起,就开始了身体与精神上的漂泊,在动荡的岁月中流徙过中国西南各省,1950 年代辗转到台湾后,为生活所迫曾做过码头临时工、园丁、卡车司机,还卖过牛肉面,在现实中体味屈辱,在叛逃中追寻尊严。

“我高举双手”是被现实击败后投降的姿态。投降,就意味着原地不动。但“它们低头前窜”,影子虽然有点仓皇,但不甘于投降。但转念一想,“我”已投降,作为我的附属,“你”跑什么呢? “我叱喝”,影子才不管不顾,比原来还大方,“径自隐入不同的暗巷”,让人们看都看不到。最后只剩下“我惊叫”的徒然。自己漂泊了一生,最后“高举双手”投降,还没有影子勇敢。诗人心情怆然,对影子表面是“叱喝”,内心却敬佩,充满矛盾。他想在诗歌中逃离现实,在现实中又难以完全做到。马英九在商禽的追思纪念会上致词:“诗歌是商禽最后的逃亡,如今他逃亡到诗歌的天空,不必再逃亡了。”郑愁予指出,“‘超现实主义’是由商禽引进台湾,在那样一个政治高压的时代,诗人藉超现实诗句摆脱思想箝制,商禽为台湾创造了‘诗人的自由’”。商禽是台湾超现实主义代表性诗人,过人之处就在于运用意象语言来从事诗歌写作,因为自主的创造性想象为纯诗创作开辟出一条通向自由王国的艺术之路。

飘去,飘去。在我眼睫之间/小立门外,忆忆涛声/黑衣人是云啊!暴雨之前/我把挂在窗前的雨景取下/把苍老的梧桐树取下/把你取下——杨牧《黑衣人》

此杨牧,非大陆边塞诗人杨牧。这首《黑衣人》给人神秘感,开始觉得像武侠小说里的蒙面人,读完后才知不是。第一句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飘去,飘去”,却无法挽留。 “飘去,飘去”像羁旅天涯的流浪汉,难归故土,伤心不必多言,奠定了整首诗的情感基调。第二句,黑衣人曾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为什么不敲门不进家?不得而知,留下了悬念。“黑衣人是云啊!”,一下从门前飘到天上,而且是乌云啊,要不怎么是黑衣人呢?云的变幻莫测与人的行踪不定何其相似。乌云的背后就是暴雨,诗人害怕这暴雨来临,在暴雨之前,“我把挂在窗前的雨景取下/把苍老的梧桐树取下/把你取下”。化用了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反其意而用之,一连三个“拿下”,天空一下变得晴朗,黑衣人仿佛从遥远的天际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这是一首怀人之作,诗人懂得曲径通幽的技巧,写得精心精巧精美。直到读完全诗,我们也不知道黑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感觉离我们很近。诗人写得扑朔迷离,而又情真意切,让人怀想不已。

掌声响起/小心翼翼地/再次将余生切开——金筑《生日蛋糕》

在我印象中,金筑属于理性大于感性的那类诗人,这首诗起码是平分秋色,甚至感性大于理性。掌声响起,这是每个生日共有的场面,看到的是笑脸,听到的是祝福,如果这样写,在情理之中,还谈不上现代诗。金筑不写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千篇一律的,而是把每一块蛋糕当作余生,还能切多少次呢?他不说人生如梦,只说蛋糕越剩越少,想到这,未免有些悲凉,下刀时难免要小心翼翼。“再次”意味深长。表面上少了些生日的快乐,收获的是对人生的思考。现代诗好就好在克服了浮光掠影的浅表性表达,察幽洞微,由此及彼,透过表象揭示本质。

树/形消骨立//一叶一叶的/病历/如舍不得丢弃的记忆/堆滞在角落/积尘/褪色//高爽的蓝空里/只见一只黑鸟/一闪而过——叶维廉《秋深了》

叶维廉是诗人中的学者,学者中的诗人。学者的诗难免带文字腔,有学究气。叶维廉却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小时候他饱受冷眼的折磨,如同箭镞在他心中刻下了无形的伤痕。《秋深了》写得别具一格。第一节,“形消”是写深秋叶落后树的憔悴,“骨立”突出风骨凛凛、精神不倒的气质,外表与内在形成对比。第二节,把树叶比作一张一张的病历,这比喻千古未有,树虽挺立于天地间,但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就记在片片飘落的树叶上。就像人一样,外表高大壮实,内心的痛苦不易被人觉察。第三节,这只“黑鸟”,诗人没有来得及看清它的面貌就“一闪而过”,没留下情感的阴影,可以感悟到诗人的乐观和坚强。这首诗虽短,但情感形成起伏,结尾特别耐人寻味。叶维廉说他就是在那种“庞大匆匆游魂似的群众中的焦虑与孤独里”,被逐向“生存意义”的求索而萌芽为诗人的。这首诗意象鲜明独特,想象奇特诡谲,节与节之间跳跃性很大,诗思流动而深沉,情感内敛而不凝滞,是一首写秋天的经典之作。

问鱼/快乐吗//鱼回我/一个泡泡——辛牧《问鱼》

这首诗共11个字,但微言藏着大义,摇曳着台湾现代诗的灵光。人在社会环境中永远没有鱼在水中自由快乐,所以古诗人就写出了“徒有羡鱼情”的诗句。但辛牧却问鱼快乐吗?这一奇妙的问,问出了盎然的诗意。诗人为什么这么问呢?一是不理解鱼的快乐,认为是一种盲目的快乐。二是认为鱼并不快乐,快乐仅仅是假象。三是对快乐的理解有差异,人认为快乐的鱼并不快乐,鱼认为快乐的人并不快乐。四是人本身不快乐,才问鱼是否快乐。问的可能性远远不止这四种,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期待鱼给出一个答案,但鱼没有正面回答,只回一个泡泡,像寓言一样。这个泡泡本身是无意识的,是呼气时自然产生的,却被诗人拿来做了答案,这个答案貌似牛头不对马尾,但值得深味。这个泡泡不会长久存在,说明快乐也好,烦恼也罢,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暗示人不要被浮尘遮蔽,要超然于暂时之得失,保持旷达的胸怀。读台湾现代诗不能偿浅辄止,否则只能看到些皮毛,无法深入探究其本质。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后/下酒——夏宇《甜蜜的复仇》

一个诗人一辈子能有一两首诗流传后世,就很不简单,就无愧于诗人的称号。夏宇有这一首诗就够了。 《甜蜜的复仇》让我想起徐志摩《沙扬娜拉》里“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复仇比忧愁冲击力更大。复仇怎么会有甜蜜的感觉?诗意有陡峭突兀之感,令人回味不绝。中心词是复仇,复什么仇?怎么复仇?结果怎样?这可能是读者想要探求的。如果按照读者的思路写下去,可能就是一首平庸之作,甚至是一首散文化的诗。诗人的不同凡响就在于省略了很多,从影子写起。不懂诗艺的诗人生怕遗漏了什么,生怕读者不明白他的想法,结果把空间都自我消费掉。诗人为什么要写“你”的影子?因为人已别她而去,只有影子还留在心中。影子为什么要加盐?因为受过一次伤害,怕美好的影子也变质,才有“腌起来”的奇思妙想,“风干”就更保险了。貌似荒诞,表达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爱。“风干”后干什么?老时下酒,成了一份精神佐料,到此方才明白了“甜蜜”的含义,也透出深深的孤独。这首诗想象奇特,意象新颖,情感含蓄,不愧为诗中的诗。

下午时分/一些剪尾燕拥着风/停下来,坐着等待//我怀着水仙的心情/垂下发/白衣斜进水里/一道银亮的姿势/泻出互相阅读的惊喜/年少时的想望//你或也喜欢这样/这样的互见/并且/花草和流水/静静地从身边绕过//一声落叶/纷纷惊起秋天——沈花末《水仙的心情》

以前没有读过沈花末的诗,一首《水仙的心情》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水仙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心情?能意会得到,但说不清,还感到很美,很纯洁,很青春。诗是一种感觉,能说得清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 “白衣斜进水里/一道银亮的姿势”。谁能把水仙写得这么美?一个“斜”字让水仙活了,姿势怎么还银亮?这是通感,这是青春的姿势,生命最美的姿势。“你或也喜欢这样/这样的互见”。淡淡的语调,浓浓的深情,有君子风范。这首诗开头写剪尾燕等待,等待什么呢?读者并不清楚,到结尾才恍然大悟,原来秋天已到,大雁是等待南归,又有一丝淡淡的忧伤,首尾呼应得很自然。如果写秋天落叶飘飞,就落入俗套。诗人写落叶纷纷惊起秋天就很独特,少了些萧瑟之气,多了些季节转换、光阴流逝的感慨。这首诗在浓淡、深浅、薄厚、冷暖等方面的度把握得恰当好处,找到了一种贴近内心的语言和节奏,有“温暖的雪崩”的柔情,有天高云淡的境界。

所有夜晚的忧伤都要在白日/转成金黄的稻穗,等候/另一个忧伤的夜晚收割——陈黎《小宇宙》(节选)

陈黎是台湾中生代特立独行的诗人,自言“从不喜欢神圣的东西”,喜欢在文字中冒险。他经常“在不同语言间旅行”。拉金、叶芝、艾略特、聂鲁达们成为他的日常阅读。他挚爱音乐,写声音诗。喜欢说文解字,写隐字诗,“不仅将之提升为高端文学,还不时刻意表现出不逊、甚至粗鄙的语调”。 《战争交响曲》用“兵、乒、乓、丘”四字的巧妙排列,写成一首让诗坛瞩目的图像诗,表现出战争的无比残酷。其作品受多元文化的影响,有着复杂的多重性格,形成“粗中有细、犷而兼柔”的独特风格,从而构筑了独特而动人的文学空间。

小宇宙都是微诗,形式上的微与意义上的大反衬出艺术上的张力。这首诗写忧伤和喜悦这两种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但没有绝对化,而是像昼夜一样交替,忧伤时能望到喜悦,忧伤也就减轻了许多。喜悦时,又看到忧伤很快就来收割,也不至于忘乎所以。这种循环能使人类的情感维持平衡。诗人写忧伤,是抽象的,意在淡化。写喜悦,却用了“金黄的稻穗”这一视觉意象,强化喜悦的感性认知。抽象与具象互相映照,恰当好处。

吃了再说——罗青《吃西瓜的六种方法.第一种》

台湾的现代诗总有让人琢磨的地方。罗青这首诗,说是六种方法,其实只写了五种,第六种哪里去啦?绝对不是失误,是根本就没有必要。五种,从血统,到籍贯、到哲学,到版图,到本诗吃了再说。说实话,前四种,我只看了题目,吃一个西瓜有必要研究哪么多吗?我们不能否定理论的重要性,但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论的,像吃西瓜这类事,研究来研究去,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说是小题大做,甚至还误事。不如“吃了再说”,有时实践比理论直截了当,来得管用,很多人就是陷入理论的纷争误了大事。也许这就是写这首诗的深意,不管用意是什么,但读后很过瘾。但我对“再说”还得补充一句,吃了就吃了,不要留下“再说”的余地,也许是一种应付无聊者的话,不必在意。好的短诗很受欢迎,短不一定轻,短不一定价值小,短不一定水平低,短更不丢人。写好了,反而比那些漏洞百出的长诗更有重量,更有价值,更能赢得读者。

当领带吻上脖子/死亡顿时华丽起来//男人呀男人/你亲手将自己,勒死/在虚荣的绞形架下——项美静《领带之吻》

很多诗人写过吻,甜蜜的爱情之吻,但没有写过领带之吻,这是台湾女诗人项美静的奇思妙想。“当领带吻上脖子”,给人亲昵的感觉,这不难理解。 “死亡顿时华丽起来”,这个吻原来是死亡之吻,诗意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突兀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既然是死亡,死亡一般用黑色描述,怎么又用华丽修饰,也许与领带的颜色有关,但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反讽。当我们读到第二节时,才知道这个领带是出于虚荣才系上的,诗人把它比作绞形架,男人就死在这个上面,结局很悲惨。这个想象很奇崛。人们常说虚荣害死人,但没有诗人说得这么形象。女诗人写的是男人,其实虚荣与性别无关,所以将“男人呀男人”改为“人呀人”更准确,更客观,也不会引起男同胞的反感。这首诗体型不大,但容量不小,语言、意象都很独特,给人灵魂巨大的冲击。

春天的嘴是什么样的嘴/小燕子呢喃是春天的嘴/春天的飞是什么样的飞/翩翩蝴蝶是春天的飞/春天的脸是什么样的脸/杏花李花是春天的脸/春天的手是什么样的手/垂垂杨柳是春天的手/春天的脚是什么样的脚/蒲公英就是春天的脚/春天的眼是什么样的眼/化冰的小河是春天的眼/春天的头是什么样的头/满山杜鹃是春天的头//还有鼻子呢/乱跑蜜蜂是春天的鼻子——管管《春天的鼻子》

写诗最好不要用排比,会扼杀灵气,呆头呆脑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台湾诗人管管这首诗给那些笨拙的排比挽回了面子。全诗一问一答,问得巧,答得也巧,问得自然,答得也自然。把春天写得像一个人,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也只有管管才能写出“乱跑蜜蜂是春天的鼻子”这样童真的句子,像动画一样,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三十年前/你从柳树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你圆/人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你是一杯/乡色酒/你满/乡愁也满——舒兰《乡色酒》

这首诗的构思明显受到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影响,以月写乡愁算不上新颖,但舒兰写得还是很精彩。首先时空的转换孕育着浓郁的诗情。三十年前故乡月通过柳树梢头望我,三十年后后我通过椰树梢头望月,柳树和椰树暗示不同的地域。三十年前,“我正年少”,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月亮望到的“我”也很圆。三十年的阻隔,饱偿思乡之苦,望月怀乡是常有的事,这时候的月变成了一杯乡色酒,乡愁也满满的。乡色是一种什么色?春色?愁色?不管什么色,都动人。唯有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别离,才能把月想成酒,给酒染上这种说不清的乡色。两种场景,两种心绪,从年少到不再年轻,从不知愁到满满的愁,诗人经历了什么,感悟到什么,一切都在对比中。这首诗的情感张力就在多重对比中,时间的对比,地点的对比,月与月的对比,我与我的对比,无愁与多愁的对比,被动与主动的对比,对比中凸显乡愁的重量和渴望亲人早日团聚的美好愿望。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妇/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郑愁予《情妇》

这首诗若无其事、举重若轻、从容淡定,凸显了中国知识分子化解现实矛盾和内心痛苦的精神能力。显然,郑愁予与庄子化蝶的梦幻不同,他既有对现实的克制隐忍,又有超越现实的洒脱飘逸,他的洒脱飘逸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不是天马行空式的虚无飘渺。情妇独守空闺,等待不常回家的情人。诗人经历了社会动荡期的流浪,不回家变成了常态。“我什么也不留给她”,从中能读出诗人的窘迫、愧疚和自责。“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金线菊和窗口并不能当饭吃,但与情妇的精神状态有暗合之处。诗人顺着窗口和金线菊往下写,窗口是眺望归人的地方,却不见人影。诗人说“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情妇远望无边的长空,会滋生归期遥遥的惆怅。如果望到长空的归雁,更会触景伤情。“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暗示着情妇等待归人的耐心。两个“或许”是“我”的猜想,也许情妇早已变成怨妇,叹息不断,泪水涟涟。“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也许寂寥是爱情的试金石,等待更能见真情。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诗人不说回,用了一个“去”字,与长期的流浪有关,回家也感觉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有深意,值得回味,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和贾岛的推敲一样用心,可见古典诗词对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诗人把自己比作“候鸟的来临”很形象,候鸟是随气候而迁徙,诗人是随社会环境而来去,可以说诗人是一只社会候鸟。诗人与情妇在社会动荡环境下离多聚少,应该是万分痛苦的,但诗中没有突出这种痛苦,反而化解到最小最轻,情感的含蓄蕴藉凸显中国美学特征,也是中国文人骨子里追求的浪漫。杨牧说“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是有道理的,这种情感气质言说方式完全是东方式的,与西方的情诗截然不同。中国特色的语言、情感、思想没有被西化,但又具有西方诗歌的空灵和深邃。从这首诗还可看出,台湾诗人一般不直接写现实,善于迂回曲折地反映社会,处理政治与艺术的关系游刃有余、恰当好处。郑愁予影响最大的一首诗是《错误》,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 《情妇》是《错误》的姊妹篇,虽没有《错误》凝重,但呈现出平静中暗藏波澜的另一种情感格调,同样是一首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

且悄悄放下/一束玫瑰/且悄悄离开/你的窗前/你不必知道/它何时摘下/也无须探询/我为何奉上/你微明的小窗/我久已凝望/在冷雾里终夜/望一点火光/企望着,企望着/你擎着静定的火种/来到这雾茫茫里/照暖我久盼的双瞳/也许,你真也愿意/轻启你迷蒙的小窗/来握我冰凉的双手/只要我将它轻叩/但我想,啊,我想/还是不要敲叩/风雪里的长夜/本该我独自承受/只是那一束玫瑰/我希望它不会/太寂寞的寂寞的寂寞的/悄悄儿在风雪里凋萎/啊,我愿曾天天浇灌/以我鲜红鲜红的血液! /那么,且请你请你/当风雪已把我埋葬/就把它从窗外拣起/即使只摘一瓣夹在书里——高准《玫瑰》

在台湾,与现代派没瓜葛的,在诗坛很难站得住脚,高准却是例外,可见他的定力。他在《永恒的向日葵》中写到:“我向来不喜欢为写诗而写诗——不喜欢随意拈一个题目就来专作纯意象的雕琢。我总认为诗必须以咏怀或抒情为归,情景交融的写景诗当然也可以,此外,就均非诗之所宜了”。有十年时间他几乎只写爱情诗。用玫瑰写爱情很难出新,高准却写得与任何诗人都不一样,有传统抒情诗的旋律与韵味,又有现代派的独特与深邃。虽不是现代派,在现代派占据台湾诗坛高地的文化环境下,不受现代派影响也是不可能的。高准就是有现代派味道的传统抒情诗人。他的玫瑰是用鲜血浇灌成的,弥漫着生命的气息,遗憾的是最终没有送到心爱的人手中,像单相思,又不完全是。诗中的“你”就是诗人所爱的人,她微明的窗是诗人的希望所在。 “也许,你真也愿意/轻启你迷蒙的小窗/来握我冰凉的双手/只要我将它轻叩/但我想,啊,我想/还是不要敲叩”。从“也许”推断诗人与“你”彼此了解,倾心相爱。“只要”是没有条件的唯一条件,但最后“还是”没有敲叩,这不是懦弱,而是“风雪里的长夜/本该我独自承受”。有难言之隐,怕连累了所爱的人。真正的爱就是为对方着想。心理微妙复杂,用的是春秋笔法,折射出社会环境的可怕。台湾诗人写爱情诗习惯于用“你”指代对方,虽然都是写给具体的人,但不指名道姓。诗人怕给心爱的人带来麻烦,又怕放在窗前的玫瑰寂寞地凋萎。 “那么,且请你请你/当风雪已把我埋葬/就把它从窗外拣起/即使只摘一瓣夹在书里”。这哪是玫瑰,是诗人的心血,最后变成了遗书,对方能否看到?留下了苍凉的想象。谁说高准不善此道,他的带血的玫瑰永远开放在爱情的百花丛中为诗坛瞩目。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暇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她给了你一份记意//长大了之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一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岗上那静静的晚月——席慕蓉《无怨的青春》

台湾席慕蓉和大陆汪国真风格有点相似,在读诗的人越来越少的年代,他们的诗却能产生旋风般的轰动效应,席卷着一颗颗年轻的心。汪国真善写青春理想,“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这句诗,2013 年被习总书记在亚太经合组织工商领导人峰会上引用后广为传播。席慕蓉善写青春爱情,把青春比作“一本太仓促的书”感动了成千上万的读者,很多诗被年轻一代抄在笔记本上,在恋爱时引用。

这首诗几乎没有什么意象,读后依然令人怦然心动,陶醉不已。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感染力呢?因为写出了人性的美和善,能唤醒我们内心远走的春天,点燃我们心灵冷却的火焰。爱不管时间长短,都要温柔以待。“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爱情的美好不因长短而失色,不因分手而变质,这样的青春才是“无怨的青春”,这样的爱才是无悔的爱,没有遗憾的爱,“如山岗上那静静的晚月”那般皎洁。席慕蓉这首诗表面没有什么意象,但能引燃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感生活,这比单纯的意象本身更有感召力。

一颗心/不是你带走,就是/我//所以,两个人经常/有一个/无心——柏拉图说:恋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病——林焕彰《1970 年的无心论》

这是一首爱情诗。我认为题目中的1970年没有什么意义,反而限制了诗意。虽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爱情,爱情在表现形态上会受到时代的影响,但真正的爱情具有永恒的性质,这就是为什么古代一些优秀的爱情诗现在读起来还会怦然心动。副标题引用柏拉图的一句话,与诗的内容形成互文,诗的内容本身也存在互文。诗的内容并不难理解,恋爱中的人,总感觉自己的心被恋人偷走了似的,像一个空心人。意在表达一颗心为另一颗心跳动,一颗心在思念另一颗心,两颗心好像就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能碰撞出爱情的火花,甚至达到柏拉图所言的“恋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病”那种癫狂的程度。普通题材也能处理得风生水起,这就是台湾诗人的艺术能力。

昨夜的清露犹在/今晨的泥香犹存/即使再在时间里埋上千百年/还是依然脆嫩/还是依然晶莹/而那只猛猛饕餮着的螽斯/仍然是不能用指去碰的/一碰就会/跳/走——鲁蛟《清·翠玉白菜》

读过很多写文物的诗,可能写得比鲁蛟复杂,但没有鲁蛟这首感人,因为他把文物写活了,还原文物最初的生命气象。这翠玉白菜好像刚从田野里采摘而来,带着露水,沾着泥香。假设再埋上千百年,“脆嫩”和“晶莹”的质地依然不变,又证实了这是一件文物,是一件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物,可见其手工的精巧和制作的精细。最精彩的是叶子上的螽斯在“猛猛饕餮”,从吃相上进一步印证白菜的鲜嫩和芳香。螽斯和活的一样,一碰就跳走,衬托出白菜和真的一样。这只螽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文物的价值主要是历史和文化的价值,诗人却让它起死回生,获得生命的价值,散发出乡土的气息。

共用一把伞/才发觉彼此的差距/但这样我俯身吻你/因你努力踮起脚尖/而倍感欣喜——非马《共伞》

非马先生认为“一个有创意的诗人,必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每个人都能懂、都有所得或有所感的时代语言以及带有时代气息的诗思与哲理”。这段话道出新诗写作的真谛,是最实在最深刻的诗学理论。他对创意的界定非常有价值,一是创意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来自日常生活。二是创意不是别人读不懂,而是通俗易懂。三是创意不是天马行空,而是不能脱离时代。四是创意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有所感。五是创意不能停留在感性阶段,必须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这是对新诗误入歧途的拨乱反正。

《共伞》是诗人最好的实验和例证。诗人选取的是日常生活片断,但写得巧妙无比,玲珑剔透,超凡脱俗。因为爱,平时“你”在“我”心中感觉很高大,但在一把伞下“才发觉彼此的差距”,这也是心理感觉与视觉的差异,也为下面做好了铺垫。由于高低的差距,“我”吻“你”时必须“俯身”,为了爱情,该“俯身”时就“俯身”,足见其谦恭。这时“你”不是被动等待,而是“努力踮起脚尖”,这是爱的呼应。“我”为此而“倍感欣喜”,写出爱情的心心相印。陷入热恋中的人是看不到彼此的差距的,在现实生活中差距会逐渐显现出来,但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差距而改变,差距反而产生美和吸引,这就是诗人所言的人生哲理。这首诗有精彩的细节,有浪漫的情境,有优美的意象,有思想的高度,在爱情诗中是独树一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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