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无可待期颐

2020-11-18 03:19陈为人
黄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太钢敬老院老妈

陈为人

进入庚子年来,每次视频通话,老爸总要叹一口气说,我最近感觉不好,恐怕是熬不过今年去了。

我总会劝一句,你不要七想八想瞎三话四,你身体任何器官都没有毛病,你放心地照着一百岁活吧。

老爸是1922年生人,今年99高龄。

2006 年5 月,父母入住上海浦东曹路镇期颐老年公寓。十五个年头过去,在敬老院度过人生米寿,进入“90 后”。期颐老年公寓院前广场,耸立着一尊巨石,上面镌刻着:“到处不妨闲卜筑,流年自可数期颐”。期颐是一种祈寿,人活百年不是梦。

去年五月,我们夫妻还在蒙特利尔女儿家探亲,老爸一个越洋电话打来,我最近不太好,高烧不退,水米难咽,阎王爷向我招手了。

我大吃一惊,如此大年纪,怎经得住高烧?夫妻俩急匆匆从蒙特利尔转机多伦多赶回上海。刚下飞机打开手机,跳出一条敬老院阿姨发来的微信:“老爷子一直念叨,我儿子怎么还没到? ”

好我的老爸,飘洋过海山重水隔,坐机日行二万里,你当是从太原到上海呢,开口唤,闭嘴到。

人的意念真是神奇,老爸一个星期高烧不退,我到的那天,清晨起来测体温,37 度2。我说老爸,你这得的是想儿子病吧。

今年,每逢老爸旧调重弹,我就会想,老爸又是想儿子了。

每个星期例行视频通话,我说,高科技天涯咫尺,我们不是经常见面?老爸得寸进尺,不满足地说,就是有些可望而不可及,看得见摸不着。

平常每年至少总要到上海去看二三次老爸老妈。今年疫情阻隔,从去年十月去后,已经有半年多不能去了。

闻讯老爸情况不好,这次烧倒是很快就退了,老爸有个说法:“人每年烧一二次有好处,等于是身体内自我杀菌。 ”但是咳嗽吐不出痰来,老爸也有个说法:“咳嗽勿有痰,这个病实在难。”好容易吐出来,是浓浓的黄痰。折腾了一个星期,胃口全倒饮食不进,一喝水就呛。近百岁老人,怎经得起如此折腾?人的状态是每况愈下,平常嘴巴子利索的老爸,连说话也变得大嘴绊舌,耳朵凑到嘴边也听不清他在说啥。

异常使我感觉到一种不祥。

7 月12 号接到告急微信,买了14 号一早的飞机票赶回上海。

老爸昏昏沉沉,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听到儿子呼喊,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满脸欣慰地闭上眼睛。阿姨说,让他睡吧,几天来一直没有好好睡过,睡好了才能调养过精神。

从下午3点到晚上11 点,除咳嗽有痰时需要擦拭,一直处于安稳状态。

整夜里老爸头脑一直清醒,尿湿了叫阿姨换尿布,他会自己摁铃。我说老爸,我就在身边,你不要叫阿姨。老爸说,你躺着,你躺着。

夜里四点多时,老爸睁开眼,看到我守候在身边,给了我一个笑容。随即摇摇头,不知是表达我辛苦了,还是说自己不行了。

整整一夜,我难以合眼。老爸稍有动静,我生怕他咳出痰来呛住;老爸睡得安稳,我又不放心地总要望望,怎么没有一点动静?莫不会就此长睡不醒?

看到老爸出气渐趋均匀,凌晨还表示口渴,要水喝,自己用吸管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一小时内喝了三次。那一刻,我心中升起希望:他能够进水了,明天还要鼓励他进食,吃上喝上,体力精力就逐渐恢复了。

老爸出生于九九重阳,他命硬,一辈子历经无数坎坷沧桑,一次次都挺了过来,我想,这只是他无数磨难中的一次。每次病来如山倒,忽刺刺大厦将倾。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每晚悲情夕阳西下,总会迎来第二天旭日东升。暮鼓晨钟,冬去春至,生生不息循环不已。总想着老爸还会一如既往地抗过去挺过来。

我忽视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明显的真理:人生自古谁无死?明日复明日,人的生命终究会没有了明天。

清晨给老爸喂补钾的盐水,他自己用吸管喝了两大口,喝得非常好,阿姨说,老爷子今天好多了。过了一会儿,看他有些烦燥,头上冒汗了,老爸示意身旁的儿媳把帽子摘掉。擦着汗的时候,严淑鹤感觉老爸脉搏越来越弱,呼吸也变得缓慢,严淑鹤悄悄地跟我说,恐怕……她不愿意把不祥的字眼吐出。

人的命都有天数,凌晨的那一刻精神,只是他生命的回光返照。 99 归零,老爸终究未能进入期颐之年。

生命之钟停摆于2020 年7 月16 日六时四十八分。

老爸八十岁始,多次向我们子女嘱托后事:“勿要买墓地,勿要开追悼会,搞啥个向遗体告别,走个形式,勿有意思,全是做给活人看的。活着要好,孝顺是在人活着的辰光,人一死,两眼一闭,再风光再排场,啥也看勿到,死人勿需要。我们走后,火葬场一送,骨灰也勿用保存,省下子女年年清明还要扫墓。 ”

我问老爸:“你可想好了?中国文化传统向来是轻生重死。一个人生前活得再窝囊,只要走得风光,也就觉得勿枉此生。要么哪能会有‘久丧厚葬’‘三年不改父志’的讲法?现在,墓穴炒得比房地产还巨(贵),子女需要早做准备,勿至于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

老妈在一旁插话:“金棺材银椁,你葬得起哇?有啥用场! ”

老爸帮腔:“皇帝金棺材银椁,宝贝也全放在里头,以前兴这个,棺材里要放点宝贝,表示孝顺。结果全被人挖了去,反而落个曝尸荒野。 ”

老妈:“老古话讲,入土为安。你埋土里了,明朝征地要用了,人家挖出来了。 ”

老爸:“城市新规划,墓地还要迁坟,埋在土里,尸骨也勿得安宁。 ”老爸很是坚决:“恭敬不如从命。你按我说的做,算是我给你们子女的遗嘱,骨灰往大海里一撒,生命来源于水,回归于水,蛮好。 ”

老妈在一旁拍手称快:“海葬最好,骨灰往海洋里一洒,最简便。我喜欢游泳,水里汏汏(洗洗)干净,自由飘来飘去,再游人生。”说着,老妈做了个泳姿,高兴地哈哈大笑。

老爸也幽默一句:“我勿会游泳哪能办?到辰光你要拉我一把。 ”老爸补充说:“我们俩人勿管啥人先走,骨灰先放一放,等另一个也走了,放一道海葬。大海茫茫,走散了勿好寻。 ”

老妈笑着问老爸:“我同你‘捉’(青浦话:有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意思,也有卖嗔撒娇的意思)了一辈子,你下辈子还要我? ”

老爸:“下辈子还寻你,你还肯嫁我哇? ”

老妈从十年前开始,有些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虽然反应仍旧敏捷,与人交谈对答如流。但记性是越来越差,对过去的陈年旧事记忆犹新,但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转头就忘。我们笑她,老妈振振有词地说:“要我记啥?身边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老妈总对人说,老爸是她的笔记本电脑,她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储存,打开屏幕就是。老爸的记性也确实惊人。 2016年已经95岁高龄,他对自己人生经历过的事情,不仅时间地点说的丝毫不差,就是打过交道的人名,也是张口就出不打咯吭,连字怎么写,也准确无误。常常是老妈扯出个头,老爸就能心领神会地接上茬。

老妈常常会对老爸说:“你要负责任,必须走在我的后头。 ”老爸会不失时机强调一句:“那你勿要同我‘捉’,‘捉’得气死了我,我想陪你也勿有办法。 ”老妈杏眼圆瞪:“我有同你‘捉’?”老爸忙回答:“勿有勿有。我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

2006 年,父母住进了期颐老年公寓。一个标准间,一人一张床。后来,老妈胆小,常常会半夜惊醒,老爸只好叫人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夜里拉着老妈的手入睡。老爸说:“自从拉上你妈的手, 她夜里睡得踏实得很。 ”

《诗经·邶风》的《击鼓》篇有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爸用七十四年的婚姻历程,实践了《诗经》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老爸不止一次对我讲:“我现在要求勿高,能维持现状,一直同你妈两人,白天搀扶着去吃饭,晚上拉着手入睡。有我照顾,你妈问题勿大,我一定要走在她的后头。 ”

九十岁的老妈会娇嗔地对老爸说:“说话算数,你一定要走到我后面。 ”

老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越是到老越是相依为命。夫妻两人,先走的人是幸福,后走的人是辛苦。 ”

听敬老院阿姨说,前十来天,老爷子可能有预感,自己坐着轮椅到老妈房间,望着已经失去意识的老妈说:“看来,我是要走到你前面了。 ”

老妈自从2016年摔了一跤,住院五个多月后,老年痴呆症状急剧恶化。四年来,已经像植物人,既失去分辨能力,也没有思维意识。但由于身体各个器官没有问题,能吃能睡,我们调侃地说老妈是快乐的遗忘。

严淑鹤听了父亲的话大为感动,对我说:“爸爸多有责任心!你应该学学你爸爸。”我回答:“疼老婆是我们陈家的遗传基因。 ”

父母活到颐养天年的年龄,把他们送到敬老院是否是一种不孝?多少次与朋友们谈起,我说把父母送到了敬老院,都会看到一种诧愕奇异的眼光。我当时心中充满复杂纠缠的情绪。

父母一向关爱子女,生怕拖累子女。我们到敬老院时,父母总要善解人意地宽慰我们:“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得蛮吃力。我们住进敬老院,给小辈减轻负担。 ”

记得2006 年5 月,父母刚刚入住,我们从太原赶回上海。父母领我们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地参观。期颐老年公寓是浦东曹路镇政府办公院改造成的敬老院,环境特别好。前庭有广场,侧翼是花园,翠竹橘树亭台流水。敬老院有两人间、三人间,服务分自理、半护理、全护理。父母起初住在二楼202,是标准间。俩人虽是八十五岁高龄,但能自理。老妈讲:“住在这里,就像住进宾馆。 ”老爸附合补充:“每个楼层都有一个公共会客室,有人来探望,房间里坐勿下,可以去那里。想热闹了走出去扯扯山湖(侃大山),想安静了关起房门。 ”

老爸的一生,用老妈的话说,是“劳碌命”。晚年退休后回到上海,生活反差很大。远离了昔日同事朋友,很孤独很寂寞。老爸常说,我一天就是坐在家里“看天花板”,要么“孵豆芽”。老爸很希望身边能有个倾听者。老爸最喜欢与我聊,说跟我有共同语言。

老妈宽慰我们说:“这里环境好哇?这里空气好哇?早晚出来散散步,勿像住在城市楼房里,洋灰棺材一样,一日到夜成了‘关死鸡’。 ”

老爸又马上附和:“与子女住在一起,子女再孝顺,勿可能日日呆在一道,大部分辰光,我们还是要当寓公。 ”

我看到这里入住的老人,都有新鲜感,在院子里碰面,总要互相嘘寒问暖说长道短。每个老人都是一部历史,见面热闹得如同久别重逢的伙伴。老爸老妈大概不会孤独了。

父母领我们参观敬老院的餐厅、洗衣房。老妈讲:“一日三顿饭,有人烧给你吃,衣裳龌龊(脏)了,有人汏(洗),真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菜一个礼拜掉花样吃,日图三顿(饭),夜图一伏(睡觉),三顿饭顿顿新鲜,全是从地里刚刚摘起来。 ”老爸又是附合补充:“住在子女啥人屋里,中饭烧了小菜,剩下来要吃哇?舍不得扔掉,晚饭吃溲菜。 ”

父母领我们参观敬老院的棋牌室、阅览室、放映室、健身房……

这里的文艺生活给老人安排得蛮丰富。一周放一次电影,还会请上海滑稽团、上海沪剧团来做慈善演出。老爸说:“每日下半日,去搓搓麻将。每个礼拜一三五上半日,敬老院组织跳舞。 ”

老妈高兴地拍着手说:“搓麻将勿缺搭子,跳舞寻得着舞伴。 ”

老妈还说:“老古话讲,人活七十古来稀,现在七十八十啥稀奇。人老了,敬老院一住,勿要给小辈讨手脚(增添负担)。现在住在这里,乐不思蜀,也勿想回去了。你们有辰光来看看就蛮好。 ”

老妈管我的写作叫“弄笔头”,讲:“好吃饭勿过弄笔头。风雨无阻,旱涝保收。 ”

父母对我的创作给予了全力支持。我只要一到敬老院,老妈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你怎么又跑来了?路上跑来跑去耽误辰光。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有啥个事体,电话里也能讲清爽,勿有必要跑一趟。我同阿爸身体蛮好,小毛小病伤风感冒也勿有。 ”说着撸起袖子伸出胳膊:“你看我敬老院养得好哇?勿胖勿瘦,既勿臃肿,也没有瘦到皮包骨头,你们放心好了。 ”

我知道,老妈特别喜欢热闹,一有人陪她说话,她心情开朗得就像过了上海的黄梅天。她会脱口而出:“你能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陪陪阿爸姆妈。我们俩是‘对目伶’(相对而坐的木偶)。希望有人陪陪。 ”可是话一出口,她又改口道:“勿过,勿要耽误你的工作。你写得告一段落了,出来散散心也好。写得正有灵感,勿好打断,人的脑子毕竟勿是电脑,打开电脑,屏幕上就出来文章了。灵感过去了,你想寻也寻勿回来了。 ”

一说到子女尽孝道,老爸常会提老子的一句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

老爸总说:“生之子女,勿要当作你的私有财产,不要因为你曾为子女做出了奉献,有恃无恐,企求回报。 ”

父母为子女的付出,从来都是无私无偿的。我们这一代人,说过一个调侃的词,父母为子女开的是“无限责任公司”。

今天的父母为了自己的子女,不图回报;今天的子女也终将会成为明日的父母,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子女不图回报,生命之链就这样传承下去。

我的父母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为了不拖累子女,在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主动要求住进了敬老院。我们每一代人只是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每代完成每代传续的责任,每一代为下一代做出奉献。只问耕耘,莫图回报。

我每有新书出版,总会拿回上海向父母报喜。老妈就会一脸严肃地说:“在你的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淑鹤的一半。”老妈总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女人做出牺牲默默奉献。

我故意不赞同地摇头:“最多只有她的四分之一。 ”

老妈就会用手指敲我的脑门,说,要给你吃“裂布头”。

我话锋一转地调侃:“没有父母体谅子女,怎会有我的从容时光。如果真有军功章的话,父母一半,我们一半,严淑鹤四分之一不少了。 ”

老爸看过我写的十几部人物传记,有一次,猛然冒出一句:“你勿要生在宝山勿识宝,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 ”

说着,老爸长叹一声:“其实阿爸的一生,闯过三关六码头,有较关(许多)值得你一写的经历。 ”

老爸不无炫耀,如数家珍:“现在总结起来,我在太钢,有三大贡献,三大创新。 ”

老爸说:“第一炼钢厂,日本人留下来只是一个三十吨的平炉。后来改造成五十吨,再后来还要加一只,变成三只平炉。平炉大了,炉子多了,上面的吊车(天车)就相应有问题了。一个是要增加吊车,一个是要加固吊车的承重。本来只能吊三十吨的钢水包,要运到另一个地方浇铸钢锭,钢水包候在出钢口,钢水流出来,装好后,运去铸钢锭。钢模全在铁路的火车上,浇铸好后拉出去。本来是三十吨吊车,现在改成五十吨炉子了,厂房哪能(怎么)办?吃得消哇(承受得了吗)?当时苏联专家还在,苏联专家假眉三道(装模作样)拿着测量仪,测量厂房的摆动情况,就是天车走的辰光,厂房的墙稳定性哪能。那个辰光,我同一个苏联专家一直在一道,我还专门突击学俄文。苏联专家认为,三十吨的设计能力,现在变五十吨,还要再加一个平炉,原来的厂房根本承受勿住,必须重建厂房。我认为,可以加固厂房,增加稳定性。根据测量结果,摇摆度还是在允许范围之内,摇摆得厉害了,墙就会垮塌下来,就会酿成大事故。 ”

我刚参加工作是在太钢机械厂铸钢车间。听师傅们讲,车间里曾发生过一起反革命破坏事件。钢水倒进钢包里,天车吊起来移动到十几米外去浇铸,不知什么原因,吊着钢水包的挂钩突然脱钩,钢水包一个倾斜,一包炽热的上千度钢水,如火瀑布飞流直下,遇到了下面的一摊水,水火不容,顿时发生爆炸。铸钢车间还仅是一个四吨的小炉子,已经造成墙倒房塌,二死四伤的惨剧。这次事故发生在文革期间,定性为反革命破坏大好形势,开了公判大会,三个嫌疑人被逮捕入狱。

老爸说:“事关重大,我当然要向黄墨滨汇报(当年太钢的总经理),黄墨滨仔细听了,对我讲,别去听苏联专家,你要有把握就大胆实施。当年的苏联专家全是些押押污(滥竽充数),讲是支援中国建设,派得都是些二流三流,应付你,哪里会真心希望看到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强大。 ”

老爸说:“我勿敢掉以轻心,做了较关(很多)测算,根据测量情况,一个是加固墙体,再一个就是看厂房的钢梁能勿能吃牢。吊的钢包重了,椽子阿能承受?我提出方案,房架与房架之间增加支撑,增加椽子,因为摇摆是经过椽子先摇摆。按我的方案加固以后,我在黄墨滨面前拍了胸脯! ”

我能够感受到老爸在其中所承担风险,那个年头,多干不如少干,少干不如不干,多干多出错,少干少出错,不干不出错。如果是苏联专家的建议,那么你顺水推舟,就无须承担责任。可现在你否定苏联专家意见,要独出心裁提出自己的方案,万一弄不好,加上一个出身问题,说不定一顶现行反革命破坏罪的大帽子就会给你扣在头上,那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问老爸:“你也真够胆子大,那个年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正是头脑发热缺乏理智的大跃进岁月。为了太钢增产,你真敢豁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

老爸说:“我可勿是拍脑袋蛮干,我是经过精细计算。设计科有一个叫谭克聚的工程师,我同他两个人一道研究方案,计算了这么厚一本。 ”

老爸还说:“方案出来,毕竟是纸上谈兵,我要去征求专家意见。当时国内的桥梁专家,一个是茅以升,一个叫罗英。我专门带了资料到上海拜访了罗英。我的计算本子,他全看过了,罗英写了一个意见,提了一点修改,基本上肯定了我的方案。厂房还是日本人留下的厂房,产量翻之好几番。 ”

老爸说:“人到险境须放胆,你勿敢担风险,你只能一辈子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窝窝囊囊。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陈士元勿是等闲之辈,陈士元货真价实。 ”

我能够感受到,老爸强烈的“出风头”意识中,有着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

老爸说:“大跃进年代,这类扩容增产的事体特别多。三钢厂的电炉改造,不断扩容,一吨、三吨,最后搞成五吨电炉。厂房是过去设计,勿是钢筋结构,是混凝土结构,也涉及到摆动。黄墨滨问我有办法哇?后来,拿原来的混凝土结构搭梁,用钢梁结构加固,帮三钢解决了这个问题。太钢天车蛮多,还有露天天车,经常遇到问题。一遇到问题,黄墨滨就直接喊我,叫我拿出改造方案。勿能拆了重建,耗资费时,勿符合当年多快好省的总路线精神。我只要对黄墨滨讲,这个方案可以,能够成立,他就让我放手去做。 ”

后来,我采访商钧(继黄墨滨之后的太钢总经理)时,商钧说,一钢平炉钢的扩建,仅仅是增加了钢产量。而三钢电炉钢的增产,则由此确立了太钢成为我国特种钢的基地。对中国钢铁事业以后的飞速发展意义非凡。

从1949 年8 月接管阎锡山的西北炼钢厂,七十年来,太钢从一个年产仅一万吨钢的小厂,发展为如今年产三百万吨不锈钢的特种钢基地,而且连续五年不锈钢的产量居全球之冠。在太钢的腾飞历史上,老爸功不可没。

查阅太钢档案馆的存档,在许多份技改的文件上,都能看到“陈士元”的签名。

老爸讲:“第二桩事体是耐火材料厂的涧河桥承载。随着太钢生产规模扩大,涧河桥属于整个配套工程。桥上本来是过五十吨的车皮,现在要过七十吨的车皮,火车头相应也重了。当时如果要拆了重造,根本勿现实,桥上面的火车勿能断,每天都要开。后来,请我想办法加固。加固的办法就是每个梁上面,做成一个整体钢架子,架在上面,等于让上面的重量,全吃在钢梁架上。一面施工,桥上一面继续跑火车,没有断过。涧河桥一日就是过一次二次火车,瞅准空档,拿做好的钢梁架上去。这座桥从表面上看勿有动过,可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变化,五十吨的火车皮变成了七十吨的火车皮。 这桩事体讲起来容易做起来蛮难。 ”

老爸又讲:“为了加固桥梁,下面的河流相应也遇到问题,因为钢梁是支在桥梁下面,那个辰光是文革后,商钧已经当了总经理,这个方案,市里省里安全部门全勿同意,讲下面架了钢梁,影响河流排洪量,提出来要太钢拆除。涧河实际上是一条排洪道,平常可能水量勿大,可是到了雨季,东山上的水全从这条河道里下来,水量会成倍增加。省里市里都下了拆除文件。商钧问我哪能办?人家也是技术部门,也是通过计算提出来,洪水多少大,桥要冲垮。商钧叫上我,去同有关部门交涉。他们态度不容商量,必须在排洪期到来之前拆除,防患于未然。我讲,桥梁加固后,对泄洪肯定会有所影响,可是在允许范围内,我列举了近五十年来的水文资料。当时双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们讲勿过我,蛮横无理地讲,五十年的水文资料没问题,要是碰上百年一遇的呢?我针锋相对地问,为了可能的百年一遇,就先停太钢生产一年?一句话问得他们全哑口无言了。后来他们讲,既然怕影响到太钢的生产,拆就勿要拆了,但将来如果出了问题,勿要讲我们言而不预。讲穿了,他们勿愿承担桥梁加固后所产生的风险。 ”

商钧总经理在我的访谈中谈到父亲说,艺高人胆大,我不光是佩服你父亲技术上有一套,更敬重你父亲的担当精神。在那个年代真不容易。

老爸讲:“第三桩事体是焦化厂的三号、四号焦炉改造。冶金部钢铁研究所提出,要搞煤气预热,就是讲拿煤先加温,再放到焦炉里去炼,这样就可以减少焦炉的冶炼时间,增加焦炉的产量。这套设备蛮复杂,要在焦炉上铺设轨道,煤加热之后,用车通过漏斗加到焦炉里去。加热就是利用高炉的废气,等于是废物利用,勿另外消耗能源。原来焦炉的基础能吃得消(支撑住)?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全摇头。日本人留下来的焦炉,几十年了,上面加了承重,万一焦炉发生裂缝,房子有了裂缝还勿要紧,焦炉一出现裂缝,煤气要泄漏,可就拿老本也赔上了。 ”

老爸说:“黄墨滨到屋(家)里来寻我,你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总经理三顾茅庐,你勿要是扶勿起的阿斗。我找出日本人盖焦炉辰光的图纸,日本人特别严谨,设计的辰光安全系数特别高,基础特别厚,后来我通过精细计算,基础承受增加后的重量应该勿有问题。另外,我判断焦炉勿会裂,因为经过几十年的生产,基础的沉降已经到了底,下面的地基等于夯实,勿会再沉降了。我提出一个方案。 ”

老爸充满自豪感地说:“当时太钢的一个平炉增加生产,一个电炉增加生产,一个焦炉增加生产,全是关键性问题。等于是我在太钢打了个漂亮的三大战役。耐火厂涧河桥的桥梁问题,是我的跨江战役。 ”

我对老爸在特殊时期做出的贡献有一比,说他是走在钢丝上,还要表演各种高难度技巧,为的就是观众的那声喝彩。

2005 年,老爸回太原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有一次与太钢原设计科的老同事聚会。聚会后,他们专门拉老爸去太钢“旧地重游”。

进入新世纪的太原钢铁集团公司,“旧貌换新颜”。曾经的耐火厂涧河桥,如今已成为高架立交桥,只有涧河那条干涸的河沟还依稀可辨;一钢厂粗放型的平炉炼钢,为时代所淘汰,曾经的厂房和平炉已成为一片绿化的草坪;三钢厂、焦化厂,也旧貌难辨,改造成为一座现代化企业,全部实现了无人化管理操作。过去绞尽脑汁的扩容增产,变为了今天的限产减产。

旧地重游,面目全非。老爸一脸惆怅若失。善解人意的部下把老爸领到十八宿舍(太钢公司机关所在地)。这座高四层,建筑面积有四、五千平米的办公大楼,当年是老爸亲自设计并监工建筑。周边已经耸立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当年曾是何等雄阔气派的办公大楼,现在跻身于现代楼群中,显得有些“自惭形陋”。

昔日部下对老爸恭维说:十八宿舍的设计和建筑,显示出陈总的超前思维,一直保留到今天,成为见证太钢风雨沧桑几十年历史的标志性建筑,成为老爸留存在太钢人记忆中的“功德丰碑”。

老爸回来后对我说:“它是功德碑?一个建筑家,贡献给社会,留给历史的,就是这样一件作品?我觉得倒像是耻辱柱。 ”

2012 年,我从西欧旅游归来,到敬老院让老爸老妈看我们在西欧拍的照片。老爸显然对照片上的人物、风景没有多少兴趣,倒是对作为照片背景的建筑大发议论。

我现在已经记忆不起,父亲对古罗马大角斗场、意大利比萨斜塔、巴黎圣母院、科隆主教堂、以及米兰大教堂等建筑特点的评介,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老爸说:“作为一个建筑师,对任何一座建筑,首要考虑的就是增加内部空间,所有拱呀梁呀柱呀,计算出它的承载力,达到建筑容积的极限。 ”

老爸的话,让我对老爸讲述的平炉、电炉、焦炉以及涧河桥的诸项改造,发生了联想链接。

老爸说:“建筑看起来是科学技术的载体,但勿可避免要受政治思潮影响。 ”

老爸又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建筑,全是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说明设计者缺乏想像力,当然也与时代的要求和局限分勿开。作为一个搞建筑的,眼界一定要开阔,举一反三。眼高手低当然勿好,但眼低必然手也高勿了。 ”

老爸由照片背景引出的一番话,让我领教了老爸在他专业领域的丰富性,同时也对他“艺高人胆大”的做法,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

老爸说:“建筑师就是要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作品。我搞了一辈子建筑,自家认为劳苦功高,实际上无足轻重。就像儿童搭积木,垒起来,颇有成就感;推倒了,就是一片废墟。在国外,我们经常看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宅。可在中国,一般建筑,也就是几十年、一百年。从来不做长远规划,拆了建,建了拆。耸立时,人们看到的是丰碑,时过境迁,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堆砖石瓦砾的废墟。 ”

老爸喜欢讲他风华正茂年代的“过五关斩六将”。说起他对太钢建设发展的三大贡献、三大创新,滔滔不绝。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雷雷在一旁不以为然:“爷爷,你是属狗,又勿属牛,卖卖狗皮膏药么算了,当心牛皮吹破。 ”父母都属狗,雷雷比爷爷奶奶小了一个甲子,也属狗。我们家开起玩笑来,不分大小百无禁忌。

小弟给儿子帮腔:“我把窗口打开,勿要拿天花板落下来。 ”

老妈讲老爸是她的笔记本电脑,雷雷调侃说:“笔记本电脑么是笔记本电脑, 只是‘486’。”意思是型号落伍了。孙子对爷爷还有一种表达,认为爷爷是旧版《十万个为什么》,知识陈旧,老生常谈。

老爸有些扫兴也有些失落。争辩道:“牛皮勿是吹的,火车勿是推的。我是讲事实摆道理。那一年,为了姐姐调到上海办事处,雷大头(我发小雷伟的父亲雷钟瑞,我们两家是世交,雷叔叔长着一颗苏格拉底式硕大而睿智的大脑袋)领了我去找省经委人事处黄处长。雷大头一介绍,黄处长马上讲,晓得晓得,陈总不仅对太钢的发展做出过贡献,就是对山西的建设也是有贡献的。这桩事体,还是后来上海办事处丁主任讲给姐姐听。 ”

姐姐在一旁点头证实,并进一步帮老爸敲边鼓:“那一年,王谦(山西省委书记)到上海办事处,我同他讲起我的父亲是陈士元。王谦讲,认得认得。四清的时候(王谦当时是山西省长),我在太钢蹲点,你父亲的典型还是我树起来的。 ”

姐姐这样一说,老爸有些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了。

我问老爸:“姐姐讲的省委书记王谦树你做典型是怎么回事? ”

一句问正中下怀,触发了老爸的兴奋点。

老爸讲:“我人生最风光的一桩事体,就是在湖滨大会堂做报告。向几千人讲《四学〈为人民服务〉》的体会。一开始是在太钢俱乐部做报告,会场能容纳差不多一千号人;一次讲下来,反响强烈,就移到北文化宫做报告,北文化宫就更大了,楼上楼下两层楼,能容纳差不多二千人。当时是四清的辰光,王谦正在太钢蹲点。大概是王谦推荐,让我去太原市最大的会堂做了一次报告,听的人全是省市机关的干部。 ”

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一个搞技术的,做的不是学术报告,却讲什么《四学〈为人民服务〉》的体会?

老爸介绍说:“我写总结发言和报告讲话,一向有点噱头。像你写文章,写来四平八稳,温吞水一样,有啥人要听? ”

老爸说:“我在设计科当科长的辰光,只要是我写的总结,一报上去,总归能评上先进。在评比会上,我的总结一念,就能拿人抓牢。同样别人写了总结,比如这个月我病了,或者正好出差了,别人写总结,先进就评勿上了,主要是我会放噱头。你要能认准方向紧跟形势。有一段辰光,上面提倡‘一专多能’,你也照猫画虎,人家听着就勿新鲜了。我就会独出心裁来一个‘一精二通三知道’。设计科的所有技术人员,必须要精一门,通两门,知道三门。比方学土建的,对自家的土建专业必须要精,可是光精了一门,对相关的方面勿懂,也有问题,必须二通,上下水道你要通哇?电气你要通哇?你设计出图纸,要为下一步工序留有余地。除这个一精二通,对其它的方面,也勿能一问三不知,也要有所了解,比方供热,相关知识,也要去了解。就是讲你的知识要全面。还是上面提倡的‘一专多能’,你变着法子讲,讲出点新花样来。我总结出的‘一精二通三知道’,马上变成太钢党委向全公司所有部门提出的口号。 ”

我觉得老爸的功名心太强烈。我不否认,雄心勃勃与野心勃勃只是一字之差,内心积蓄的能量总要寻求宣泄的出口。但老爸作为工程技术人员的这种转向,是不是成为一种“不务正业”“功夫在诗外”?

李成不论是在太钢期间,还是后来到北京主持中国不锈钢协会,与我有过很多交往。李成是1950年代北京钢院毕业的大学生,刚进太钢,曾在老爸手下当过一名普通技术员。后来在倡导“专家治厂”的八十年代,他由钢铁研究所所长、总工程师、分管技术的副总经理,一步步提升为太原钢铁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有一次,李成这样向我评价老爸:“你爸最让我敬佩的地方,是特别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设计科,七八十号人,庙不大,神多。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最难弄,可你爸就能把各种人际关系,梳理得秩序井然。 ”

我相信李成说此话绝无贬意,我在不同场合,听与老爸共过事的“叔叔阿姨”们评价,对老爸的处世为人,那是毫不含糊,交口称赞。说老爸是“粘合剂”(意思是能把形形色色的人团结到一起)。但我一向他们问起老爸的业务怎样,他们马上说,那时候还讲什么业务,一讲业务就成了走白专道路。他们还说,那时候的设计还不简单,又不讲什么结构,也不说什么造型,盖起来就行,“干打垒”不也是一座房?

有巢氏解决的只是遮风蔽雨的一个窠。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心中总会打翻了五味瓶,心里充满了酸甜苦辣。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从太钢调到山西煤炭气化公司。父亲说:“人就好比一块焦炭,用着你,你就能发光发热;弃之不用,你还不是一块又黑又硬的煤矸石。 ”

人的命运五花八门:有人经过奋斗终成正果,这是人生的正剧;有人奋斗终生,却是一事无成,这是人生的悲剧;有人心想事成,甚至有意外惊喜,这是人生喜剧;但还有不少人,努力过,拼搏过,然而期待与结果总不一致,期望破灭,有心裁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收获的与自己理想的总是南辕北辙。不知这种人生可否称之为悲喜剧抑或叫作“滑稽戏”“荒诞剧”。

老爸讲过:“狗是最有灵性的一种动物,它的灵性表现在会看人的脸色。你进门眉开眼笑,它就亲热地偎依上来,又是欢叫又是摇尾巴;看你进门拉着面孔,它就识相的躲开远远的,生怕你气头上捎一脚。狗尚且懂看人眼色,难道人勿如狗? ”

面对父亲或喜形于色,或悲从中来,我常常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正是在恐惧和规避中,人不断降低着自己生存的品质底线。对逆境的适应,对强势的顺从,往往意味着某种沉沦,它以降低生命的质量为代价。这种无奈的沉沦让人悲哀,然而更令人悲哀的是,当局者迷,对这种沉沦的浑然不觉,把沉沦的痛感,消释在阿Q精神的麻醉之中。

青浦话里有个词:“汏脑子”,就是指改造思想换脑筋。通过一次次运动,把离经叛道的思想纳入主流话语的范畴。老爸说:“人总是最现实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一次次运动教育了我,钻研技术有啥个用?再精通也是一条‘白专道路’。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生存技巧,在政治运动的动荡中适者生存。 ”

2020 年7 月18 日,是送父亲远行的大礼之日。

天空阴沉地下起了小雨。苍天有情,泪水普洒,为老爸的西行洗尘清道。正值酷暑炎热之季,老爸是去往一个清凉世界。那里远离尘世的喧嚣和污浊,老爸是去往那块净土永居。

老爸生于1922 年九九重阳,99 双叠,九九归一,老爸的人生堪称圆满,走得坦然安然。

肉体即便鹤龄龟寿寿比南山,总有灰飞烟灭飘散的一天,但超越肉身的魂魄,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定然会在人的思念中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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