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畅想之思打开灵性的天空
——陈泰灸诗歌谈片

2020-11-18 11:43邢海珍
天津诗人 2020年3期
关键词:诗意诗人

邢海珍

一个优秀的诗人,当如钟嵘所说的“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由“言”而到达“情”,是一个心性的拓展过程,以小而见大,从近而致远,在生命的张弛之际则能不断抵达诗意的远方。多年来,读陈泰灸的诗,总为他博大的情怀、高远的境界所折服,于平实之中,常常出奇制胜,以畅想之思打开灵性的天空,进而营造出个性独具的诗意景观。

(一)

诗歌是性情之物,无性情则难以为诗。陈泰灸性格开朗达观,能酒,比较外向,是性情中人,他的生命本身就有一种十分鲜明的诗人潜质。大约十多年前,那时还不认识陈泰灸,一个偶然的机会读过他的一组诗,题目是《坐着火车去潍坊》,立时眼前一亮,时至今日我还是常常想起来,好诗可以照亮时光。其中的一首是《拉林河上空的雨》。这是旅途中的感怀之作,行车的瞬间,所见所想皆“一闪而过”。诗人表达的别离之情,是人的生命过程的组成部分,短短的十行诗,有着极强的情境感和现场感。时间:“4月18日”,地点:“去山东的401次列车的卫生间里”,此时此地,时光与生命有了一次被诗人确切感知的短暂的流逝。时间推移,季节更替,在人们容易忽略的某些细节中,有“柳毛子浸出想出轨的绿意”,有“把背风坡三天前的大雪勾兑成护花的春泥”,与此几乎是同时,诗人点出了一笔,即雨季的拉林河的“上空”,紧接下来的是一个倏然而止的结尾“不值一提”。时间流程中的一个点,人间世界的一组镜头,都在“一闪而过”中永远消失,不可能再有回来的机会。对于这种“别离”,诗人有了独特的体验和感受,“好像用我恋爱的速度”,一条长长的家乡的河流“被我压缩成十八节车厢的记忆”。诗人是在空与无中构建了诗的意义情境,充分表现了艺术上的从容和练达。

《坐着火车去潍坊》是一组有质量的诗作,语言简练,表达精到,有深厚的内蕴,是诗人陈泰灸起点很高、襟抱开阔的早期代表作。生活和人生的经历愈发厚重,从积累中就可以获得充分的灵感,所谓涉笔成趣、心到笔随都是与诗人的眼界、阅历成正比的,说厚积薄发多是指生命经验的重量,能够焕发出精神的力度和识见的锋芒。陈泰灸诗歌中情感挥洒的率性因素较多,他比较重视诗笔放纵式的自由抒写,但又不失于哲思的营造,所以空灵之中有厚重。在《坐着火车去潍坊》组诗第二首《车过山海关想起海子》中,诗人明显加大了“思”的成分:在“山海关”这个地方,诗人抓住了一个诗的契机,这就是长城的起点成了海子生命的终点。诗的开头一下子进入了诗意的核心,开启了诗对于生命价值的沉思。很明显,诗人对于海子的死亡选择是持有异议的,“朗诵你的诗时/我无法正视母亲急剧迷惘的容颜”,从人性和悲悯的角度出发,首先想到的是儿子离去母亲沉落于永难返归的痛苦深渊。诗人说“海子是诗海子不是大海/更没有大海的海纳百川”,在诗中活着,而现实中存在的则是无可否认的悲剧。“车过山海关/我把海子的诗集一页一页撕烂”,当是痛彻心扉的失落和遗憾,是悲从中来的惋惜,是另一种方式的怀念。

诗人邰筐在《诗话》中说:“一首诗仅仅语言优美是不够的,还要会造境;一首诗仅仅有好的意境是不够的,还要做到言之有物;一首诗仅仅言之有物是不够的,还要有精神高度;一首诗仅仅有精神高度是不够的,还要有让人扼腕一叹的灵犀。”好诗要有许多维度,比如说艺术与美的维度、内容与意义的维度、修辞与技巧的维度、哲学与思辨的维度、生命与灵魂的维度等等。每一首诗都要有自身的能量和价值,但其能量和价值不是单一的,而是具有多触角的融合特性。虽然诗人的体验和感受可能是单纯的,但其生命整体经验的有意或无意的参与却必然造成诗意存在的复杂性。诗意的妙处虽未必复杂,但它必然寓于这复杂性之中。陈泰灸的诗意创造,是在一种自由的心性挥发中得以实现的,没有刻意的技巧,不见语言雕琢的痕迹,只在情境之中有感而发,以情怀拥抱生命的直觉,而求得“高度”与“灵犀”。以《因特拉肯 少女峰飘下彩色的祥云》一诗为例:

图恩湖和布里思茨湖是因特拉肯的两只眼睛

瑞士军刀早就集合完毕

等钱来安排谁是它的主人

从修理江山到修理手脚

少女峰流下的泪水最知道其中的轻重

滑翔伞悄然降落

带来各色人种无言的占领

只为挣钱的中立

不知浪费了多少少女的青春

一辆老式马车从中世纪走来

每一声蹄响都是对人生的叩问

在一个绝对由金钱决定命运的世界,诗人面对人情和人性的扭曲,引发了心中的无限感慨。两座湖是因特拉肯两只睁开的“眼睛”,它看见了集合完毕的“瑞士军刀”,得到了什么,丧失了什么,等来的是金钱安排的“主人”。“滑翔伞”和“老式马车”穿越时空,把历史和现实连接在一起。从表面看,诗人在情境中找到了人性的焦点,诗中两处少女的称谓都与“对人生的叩问”有关,而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追究,却是对一个国家底层人群的同情和关注,近于写实的场景掩映之下,那“少女峰飘下彩色的祥云”或许我们没有看见。陈泰灸的有些放纵的抒写是在自由与想象中抵达“高度”和“灵犀”,他是另一种进入隐喻的方式。

(二)

陈泰灸是一位情感丰沛、才思敏捷的诗人,尤其在行走、旅途中,他能够一挥而就或是率性为之,他善于随时随地把自己的感怀和此情此景呈现出来,因此他的许多行吟之作成了他诗歌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他近年来不可忽略的创作成就。

诗歌评论家杨匡汉在《中国新诗学》一书中说:“一切上乘的抒情诗,都应当而且可以在人们中间唤起双重感应:一方面激发美感的愉悦,情绪的振奋;一方面又引领读者伴随‘弦外之响’,去参悟现实人生的奥义。如果把诗看成一座建筑物,那么,它的最高层面应是哲理。自然,这种哲理并非‘高高在上’的一种说教,或者像以往一些诗作那样仰仗着‘点题升华’而警语自天外飞来,而是在情感的律动中,就有智慧的节奏在流贯,就有哲理的因素在渗透。”美感与哲理是抒情诗得以立身的要素,是诗的根本所在。但哲理不是说教,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流贯”“渗透”于“情感的律动中”。

陈泰灸的行吟诗作多是情感通透、诗思豁然,能够在充分的造情造境中拓展诗意,走向感悟和体验的生命深度。在《橘子洲的小雨》一诗中,诗人在对历史与现实的观照中敞开了自我的情怀:湖南是革命伟人毛泽东的故乡,橘子洲是当年他曾经流连的去处。毛泽东是诗人,“橘子洲头”曾写进他的诗词名篇,《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陈泰灸在这里自然地联想起一代领袖,曾浴血山河,卓绝艰苦,眼见今日一派和平景象,怀念、反思以及对生命的惆怅和茫然,都融进了美好的情境之中。诗人用意念勾勒出真切动人的历史风景,“伟人依然以定格的青春站在橘子洲头/凝视的远方都已变成他的故乡/中流的水成了鱼儿们踏青的细浪/多少诗句站在桥上等待湘江梳妆”,艺术与美的风姿,加之风景之上的弦外之响,思辨的、“智慧的节奏”荡漾开来,一步一步走向了精神的高度乃至悠远神妙的艺术境界。作为诗人,陈泰灸时时于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并非细加修饰的粗豪之气,以率性引领,造成了一种近似于随机式的浪漫与潇洒,有意无意地强化了他诗歌的风格特色。就像《从岳麓书院到爱晚亭》描述的那样:“爱晚亭旁的枫树早已红过了/枫叶红着脸懒洋洋躺在草坪上/还像等待受孕/亭子被几个有民国范的艺术系女孩子占领/推销的水彩明信片/并不比笑脸生动/台阶下/一把雨伞没有遮住恋人的冲动/几片竹叶雨中俏皮地眨着眼晴”,无拘束的自然之风姿,感染力如春风一般朝读者浸润而来。《昆明 我离开时你还没醒》一诗更富有性格特色:

四季如春的昆明海拔有点高过我的酒量

我用来求婚的玫瑰这里用来做饼

天下第一汤泡走了我的姓氏

二只同学家的小狗差点偷走我的爱情

阳台上的无花果长得再大

大榕树的半片叶子就可以覆盖它的一生

各种名酒在昆明都会输给自酿的苞谷酒

醉在里面不想出来的

还有云南的五十二个民族成分

大象孔雀云南的云

白族的褂子傣族的裙

离开昆明

我注定迷醉一生

诗人心到笔随,他善于把现场感做得活灵活现,海拔与酒量,玫瑰与饼,汤与姓氏,小狗与爱情,阳台上的无花果与大榕树的半片叶子,名酒与苞谷酒等等,这些具象的排列是以主观感受的方式改写了物质的现实,是以心性的方式抒情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段。多民族的云南,“大象孔雀云南的云/白族的褂子傣族的裙”,写对于昆明的留恋,即“迷醉一生”,从风景到生命,诗人的感怀有了另一种空间性。这样的诗意抒写没有说教的痕迹,是在情感的氛围中完成了心性诉说。诗本身当然不乏韵致、情调和趣味,但关键是看深度,而深度不是直白地讲道理,诗人要“隐”而为之,是暗示,是蕴含。若就此诗而论,则是“迷醉”所留有的连诗人也不好说得清楚的“空白”。

其实,行吟诗写作的难度很大程度就在这里,可以写得花枝招展或热热闹闹,若差了一点深度就成了走过场。在《青海湖我高原的女人》一诗中,诗人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曾梦见我是一只飞向鸟岛的小鸟/在你的鬓边搭建爱的新房/我也曾梦见我是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吮吸耳海里你洁白甘甜的乳浆/我还梦见我是一只任重道远的牦牛/把你祝福的圣水运往远山他乡/其实,我最想做一条鳇鱼/因为那是你心里唯一允许的远航/青海湖!是你浩瀚的宽容抚平我跋涉的忧伤。”大约是因为情感汁液饱满,很有“音韵铿锵,节奏悠扬”的效果,而且由“梦”的“牦牛”“鳇鱼”进入“跋涉的忧伤”,从主观性的起点导入张力磁场之中。这或许就是陈泰灸行吟诗的优势所在。

如果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看,陈泰灸的诗是杂取口语和书面语的陈述姿态,是在明晰性的语义惯性中行走,重视交流,具有通透、敞开的特点。比如《罗卡角》把历史与现实同时置于笔下,远观和近看都有情趣:“一匹骆驼/驼着瓷器丝绸从长安出发/走到这里/到了路的尽头/一个太监/带领船队七下西洋/走到这里/找到了大海的源头/他们把这些告诉了一个叫卡蒙斯的本地人/这个人后来成了葡萄牙的国父/他有一句名言刻在碑上/中国人翻译成:陆止于此 海始于斯/我在这里请深圳诗人唐成茂上了趟厕所/花了五毛钱欧元。”在自然清晰的脉络中,在挥洒情趣的陈说中,诗人拉近了与读者心灵的距离,让人快速地感受到快人快语的抒情活力。

读陈泰灸的诗,我们常常进入一种淋漓的快意之中,不缠不绕,不遮挡,不造作,他的深度是与情境同在一处的。诗人早期行吟诗代表作《圆明园的柳》即表现得格调不俗:

圆明园的柳

是一只只抚摸历史的手

滴泪的目光

无法缝合断桥的伤口

圆明园的柳

抱紧一湖一湖的哀愁

原模原样复制的亭台楼榭

无法复制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场阴谋

从诗的前两节就可以读出寄意于“柳”的精神锋芒,抚摸久远年代的伤痛,从“伤口”的深处涌流出历史的“哀愁”,升起来一种难以遏制的悲剧力量。虽然没有过多的曲折,但诗人在理性的照拂之下获得了确切而沉重的历史忧患,让人在真情的感染中不得不驻足回首。陈泰灸的行吟诗丰富、灵动,不拘一格,在他的整体创作中十分惹 眼。

(三)

诗人是一个人,但也是一个与群体意识和公众社会血肉相连的分子。诗人必然属于他的时代,与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一刻也不能脱离,这是一种具有宿命色彩的关系。陈泰灸的诗歌不是小天地里的小花小草,不是象牙塔里经营的小情绪小风景,他的诗歌是敞开襟怀的天地之心,是甩手放达的灵魂大境界。写《波兰印象》一路匆忙,他乡风物,异国人情,在诗人的笔下或杂陈或浓缩,时间和空间,由文字的往来织成了多彩的经纬。从花朵到苹果,风光被意象的灵性所点亮:

九月的波兰

花朵都开在地上

高过目光的位置都被果实占领

从克拉科夫到华沙

维斯杜拉河带走几个世纪

一树苹果无人采摘

个个变成自由落体在绿草坪上着床

诗作的开头非常精彩,以独特的花果景观装点九月,河水与时光一起流逝,苹果树无人采摘,变成曾砸了牛顿的“自由落体”。那么多的名人,早被匆忙的历史带走,一处处遗迹空留寂寞。诗人穿越于历史和现实的诗意之中,一路做着波兰的“减法”,回到自己的祖国。这样亲近生活现实的诗歌,我们看见的是诗人以达观、积极的心态拥抱世界人生,诗意的精神焕发着美好与亮色。

陈泰灸的内心世界充满了阳光,知性又率性,是一位真性情的诗人。他热爱童年和故乡,热爱亲人和土地,对于淳朴的乡风民俗充满了赤子般的情感。他写过许多歌颂家乡、亲人的诗歌,情动于中,读来让人感动。《三月 我站在清明等风》是一首怀念父亲的诗作,诗写得情深意重,“用冥币燃起的烟纱/轻轻拂拭父亲的遗容”。在清明,诗人祭奠离世的父亲,真是催人泪下,诗的结尾这样写道: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现在我怎样思念儿子

就知道您当年怎样思念我

如果有来生

爸爸我俩互换

让我也尝尝思念您的心痛

爸爸您是否同意

请让风儿传送

三月 我站在清明等风

诗人以动情的倾诉,抒发了对于父亲的怀念。陈泰灸的这一类诗歌,都写得质朴、深切,就像故乡的泥土一样沉实厚重。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陈泰灸的家国情怀更是豪迈舒展,表现出一种超然、高远的大气。《八月十五 避暑山庄的月亮》起笔不凡,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京承高速 抻直了

紫禁城与热河行宫的距离

清朝那点事也通通装进了旅行袋里

山寨版的导航仪无法升级

面对宽广道路默默无语

走进承德 迎面撞到

死后还站立着的康熙大帝

在现实中行进,迎面却撞上了“历史”。诗人纵笔驰骋于古今交互幻化的原野之上,一个现代诗人以一颗博大宽容之心去包容已经远去的朝堂宫闱、世道人心,抒写了一首恢弘而别具意蕴的古今奏鸣曲。陈泰灸的思考多么开阔而又设身处地,他说:“无法称满族为蛮夷/他们比我们更早明白民族团结的道理/就像我们发展是硬道理一样/那时吃饱是硬道理/满族人把所有能吃的放在二百多个碗里/所有人都来分享中原/这是最大的满汉全席。”诗人放下了传统史书中的爱恨情仇,重新打量历史人物和故事,于是“见面好说话”,多了几分宽容和理解。好一场“满汉全席”,诗人建造了诗的伦理和逻辑高度,并朝着既定的方向进入更具人性意义的诗意大天地:诗人从蒙古包的历史渊源来还原一种当年“蒙古将军”在避暑山庄朝拜皇帝的独特情境,并以诗的方式进入角色,在想象中构拟着“一段不知结果的游戏”,竟然把诗歌境界中的“野心”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一首极见心性、极见才华的诗,较为充分地显示了诗人陈泰灸的创造实力。

陈泰灸的诗,有实有虚,也能实能虚。他极具诗人的优长,集粗豪与精细于一身,达观而聪慧,放得开又不失稳健,不失神,不散脚,自如而洒脱。他的诗时而拙中藏巧,或以灵性见长。他的想象力很丰富,畅想之思抬头,天空自是开阔。但是不能说没有缺失,率性与粗放多了,雕刻之功不够,有一些诗作还处在“急就”阶段,还是毛坯,需要打磨一下。对于优秀者来说,毛病被挑捡一下也不影响优秀。人生短暂,诗路漫长,希望泰灸走得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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