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2020-11-18 12:55
草堂 2020年8期
关键词:酥油茶糌粑牧人

◎ 阿 信

谈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我来自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一座小城,小城处在广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里的生活节奏是单调而缓慢的,生活环境是简朴而宁静的,人文氛围又是浑厚氤氲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我写作中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中都打上了这片土地的深刻印记。

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许会被视为人生的困境或局限,但对一个诗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命运的恩赐。如果我把自己的诗歌比作我在甘南草原深处遇到的一株不知名的、我自己称之为“杜伊未”的植物,也许是恰当的:它长在寂寂的河滩,长在杂草丛中,却有明晰的辨识度。它长在世间又仿佛距尘世遥远,就那样自在自为地存在着。而从我对当代诗歌有限的阅读中,我更加体认了自我的这种个体诗歌宿命。

不容否认,百年新诗是汉语诗歌传统之上的一种再造。当代诗歌在处理纷繁复杂的“现代性”经验时更是达到了汉语诗歌前所未有的精神广度和深度。但不容回避的是,当代诗歌在抵达语言的所有可能性向度的同时,也隐含着种种精神危机。其中之一就是遭遇着人类生存图景的变异,传统审美情境的消失。身处城市的诗人们的经验和想象力遭遇着后工业时代和消费主义文化的重重侵蚀。他们不得不更多地去在诗歌中面对分裂、冲突的精神镜像和怪诞、非理性的人生体验。似乎,人类的诗歌传统中作为根基的那种稳定、明晰的价值底座和信仰的标高正在消隐。诗歌的智性元素在异常丰富活跃的同时,诗歌内在的精神力量却在不断衰减。

在这一点上,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诗人的幸运,也深感自己身后的这座青藏高原的神奇,也许它是人类精神家园最后的屏障。我长期偏安草原一隅,我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写作。在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剥夺,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赐予。我深感自己的局限,也深感存在的“让与”。我看见和说出我的心灵感知到的,而对更广大的未知领域保持缄默。因为我常常感受到事物背后造化的力量。因此我心庄重,对世间的一切存在充满虔敬。我的写作首先是面向自己内心的,我在诗歌中首先要安妥自己的灵魂。在漫长、滞缓和寂静的高原岁月里,陪伴我的是人类古老的诗歌精神,和那些伟大的诗篇。

其次,我的写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许是因为地广人少、空气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异常脆弱而又敏锐。遇到的一个人,一座寺庙,一朵花,一处海子,甚或一只无感无知的甲壳虫,都透着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坚信,在平凡的人生与这种神性意味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种看不见的庄严秩序。也许,它藏在某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状态之中,经由某种最不起眼的物质而弥散着。

比如,我常常惊奇于高原上那些普通牧人家或僧舍的普通早晨。一个牧人和僧人的早餐一般是由一碗酥油茶、一碗糌粑构成的。酥油茶是由泉水、酥油、牛奶、粗茶和少许盐巴熬制而成,而糌粑的唯一成分是炒熟的青稞面粉。这份早餐简单到了极致。但这些最基本的物质不仅提供着一个藏人的全部肌体能量,也支撑着他元气充沛的精神世界,更维系着他内心恒定的信仰维度。在牧人或僧人安静地用餐的时候,帐篷外面或院子里往往煨着柏香,桑烟袅袅。屋顶上竖着经幡,在风中猎猎翻飞。这样的早晨安详极了,安静得让用餐过程像一个古老的仪式。那些酥油茶和糌粑不仅妥帖地滋养着牧人的肠胃,也润泽着他最基本的世界观,让它温暖、平和、美好而又熠熠闪光。更重要的是,桑烟的香味和经幡上的风声,让他感受到神灵的眷顾,让他感知此刻神灵与他是同在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世间万物因此在他心中井然有序——这多么像荷马时代的一幅人类生活图景——人类、自然、神灵在一个小小的早餐炉膛旁边平起平坐、促膝深谈——而这一切只有在青藏高原才是可能的。在这里,诗人也许是多余的。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诗歌需要救赎。

而那些牧人或僧人所浑然不知的是,一碗酥油茶,也让他与大千世界保持着遥远的联系:泉水来自远方的高山融雪,牛奶和酥油来自牦牛体内,茶叶来自四川或云南,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更多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牧人,或者僧人。我希望在自己的诗歌里,真正抵达一个那样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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