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曲纪事

2020-11-18 14:48文芳聪
金沙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表婚事大婶

文芳聪

金沙江自西北来,到这里调了头,朝北去转了个大弯回来,又浩浩荡荡朝东北方向流去,给南岸留下了一个巨大的Ω形圆圈,圈住了若干山水,当地人叫大曲。大曲里自有山水村镇,山上水边的人们天天演绎着他们自己的故事。

山 贼

大曲深处有个远近闻名的乡村,距一口盐井八十公里,刚好是马帮走两天的路程。马帮歇脚,形成集市。不知道这个集市形成于什么年代,反正历史很久远了,当地人称老街。

老街因盐运而生,因盐运而兴,赶马的赶马,种田的种田,做买卖的做买卖,循规有序,多年无事。可是有天中午,街巷里来了个高大汉子。他骑着一匹高大骡子,身着一领宽大的羊皮褂,肩扛一把长把大刀,活脱脱一个传说中的山贼模样,老街多是足不出户的本地彝人,从未见个这种阵仗,都有些害怕,纷纷避让。而这个时候,起脚的马帮已经上路多时,歇脚的马帮还远远没有来到,又不是街天,街上空空如也。

山贼旁若无人,穿街过巷,在姚记药铺门口一站,店里顿时暗下来大半,一身常年滚山窝里才滚得出来的膻味汗味混杂着充盈药铺。几个店伙计定下神来,看见来人手持长把大刀,凶神恶煞,吓得都木了。

姚记药铺的姚掌柜原先是个落魄的外来户,拖儿带口来到这里。他有些头脑,看看这山,看看这水,看看南来北往的马锅头,看出这里有商机,就在这里落脚开店,有好些个年头了。他见来人像个山贼,情知不妙,但毕竟见过些世面,心中并不慌张,急忙迎上去笑脸打招呼说,这位老表,想看病买药么?我姚记……

山贼并不与杨掌柜客气,朗声报出长长的一串药名,全是名贵药材,而且药的要量很大,根本不是一般的病人治病用得了的。他吃不准山贼来路,只好让伙计照直抓药,自己则试图与山贼攀谈,想摸摸山贼底细。

山贼看都不看姚掌柜,也不接姚掌柜的话头,只是时不时地看看抓药的伙计。姚掌柜有问无答,十分无趣。伙计们抓好了药,按山贼吩咐系成一驮。姚掌柜接过伙计递上的单子敲打算盘珠子,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复核出总价。姚掌柜点头哈腰,讨好地对山贼说,老表,不多不少,拢共半开三百块。

山贼并不说话,与己无关般牵了驮药的骡子就要走人。

姚掌柜见状,急得大喊起来,老表,干什么?抢人啊?把半条街的目光都吸引到这边来。

山贼把大刀一立,瞪圆双眼,并不出声。伙计们一看那架势,谁也不敢动弹。

姚掌柜急了,自个跳上前去想抓山贼衣领。不料,山贼轻舒猿臂,姚掌柜就跌落在五尺开外,半天爬不起来。山贼牵起骡子,一声长啸,扬长而去。

在多年无事的深山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它转眼之间就在老街传开了,街面上开始笼罩着山贼抢姚记的阴影。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那个短命的山贼何时再来。

过了一段时间,那山贼骑着那匹骡子扛着那把大刀又来到了老街,幽灵一般悄然入街。这次,山贼如法炮制,抢的是李记米店。李掌柜知道山贼厉害,早已吓得呆若木鸡。伙计见此情景,更是不知所措。山贼搜尽李记米店里的半开无数之后,骑上骡子,随啸声消失在老街的尽头。

李掌柜气得半死,却也一点办法没有,只得忍气吞声,成为姚掌柜第二。

又过了一段时间,山贼故伎重演,直接抢了钱掌柜的钱庄。钱掌柜意欲反抗,差点让山贼点了天灯。

从那以后,老街人茶余饭后都在议论那名山贼,都说那山贼神通广大,都说那山贼武功了得,都到了谈贼色变的程度。糟糕事情脚跟脚地来了,听说老街有个特别厉害的山贼经常出没,有些马帮已经改道,不来歇脚了,这笔损失可不小,长此以往,怎么得了。那些南来北往的马帮可是钱掌柜这个小钱庄的命根子。钱掌柜心想照这个样子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找到第一家遭抢的姚掌柜,建议召集众掌柜商量对策,得到响应。

众掌柜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钱掌柜说,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想个办法,收拾那山贼,恢复老街生意。问题是,从来不设防的老街一直都平安无事,因此也就从来没有防贼的考虑。现在山贼出没,骚扰不休,街面颇受影响,掌柜们又不懂拳脚之术,只有雇些江湖高手,来做巡街的武师,保老街平安,让马帮回来落脚,才是重兴老街贸易之道。

生意要紧。武师看来不请不行。众掌柜意见趋于一致,觉得只有此路一条,别无他法。只是武师费又大伤脑筋。

自从山贼现身老街,街面就不太平,生意大减,现在又要出武师费,而出了武师费后前景依然难料,众掌柜都唉声叹气不止。姚掌柜安慰说,武师费嘛自然是众掌柜均摊,我的意思是各家掌柜的可以把售价稍稍提高些,反正牛吃牛背,马吃马驮。至于武师嘛,我的老家习武之人众多,武艺高强者不少,从中请一名高手来,保管有制服那山贼的法子。

众掌柜勉强同意,随即议定各家柜上该出的半开数目。姚掌柜推荐了老家的武师,众掌柜手上一时没有现成人选。于是,姚掌柜顺水推舟,众掌柜做顺水人情,姚掌柜老家的武师很快来到老街。

姚掌柜老家来的武师果真不凡,早晚把那把明晃晃的大刀耍得团花簇锦,瞧得人眼花缭乱,白天则拎着那把大刀侠客一样在街上逛来逛去,山贼果然不敢再来打劫。人心渐渐稳定下来,马帮来老街歇脚如故,吃住和交易一如以往。老街贸易又一天天兴隆起来。

一年过去了,众掌柜在私下串掇说,山贼不敢来了,估计已经远走他乡,半开份子就不用凑了。

姚掌柜说,也好,老家来的武师在这里住久了,想家,我让他回去。

谁也没有想到,武师前脚刚走,山贼后脚就来。这回抢的是周记杂货店,周掌柜嘴巴都气歪了,闹着还是要请武师。众掌柜商量后,委托姚掌柜无论如何要把武师请回来。起先,姚掌柜死活不愿意,扭捏半天后还是同意了,只是每年的价格从伍拾块半开涨成伍拾块龙洋。众掌柜一算账,这一送一请,各家掌柜的售价就涨了一倍,但也没有其他办法。

每家一百块龙洋都交到姚掌柜手上,过了好久却不见武师露面,于是纷纷来向姚掌柜打听消息。

马掌柜来了,走了。唐掌柜来了,走了。不知底细的掌柜们也来了,走了。

掌柜们不着急,着急的街坊人家慢慢地也不着急了。

原来姚掌柜和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他说,小声点,小声点,请是请到了,在我家呢!但万不可声张。我们要改改对付山贼的法子。这次请武师来专取山贼狗头。等他再来街上抢劫,咱们就来个出其不意,让他有来无回,从此一劳永逸!大家都以为姚掌柜真是老谋深算,服了!

此后,老街人就再没有见到过大刀武师,山贼也从来没有再在老街出现过。

不知不觉多年过去了,老街下面的百十亩大河田都变成了姚掌柜家的田产,街上的店铺已经有半数变成了姚记。直到解放,大家才明白过来,山贼其实是姚掌柜的老家侄子,姚掌柜才是真正的山贼。

我的彝族老表

矿上的丁黄快用完了,矿长让我出山拉一车回来。

矿山地处大曲深处,出山一次不容易。车到锅底么,见一个彝族老表背着个花布包包站在公路边,双手扶着一根直立的木头,木头上砍了一些台台,样子很搞怪,我好奇地把车子停下来,想跟他搭个话,不料车子扬起的灰尘很快把老表整个淹没了,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土公路很灰,扬起的灰尘很大,既迷眼睛又呛鼻子。扑通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下车一看,老表已经爬在车厢里了,那根奇怪的木头一头还横担在车帮上,一头触在车厢里。见我开门下车,他很着急,摆摆手说咕嘟木嗻咕嘟木嗻(没有问题的)。

我让他下来我的驾驶室里坐,这样舒服点,路上也好款白话。他连连说谢谢你哥给来!谢谢你哥给来!手还有点舍不得离开那棵奇怪的木头。彝话汉话夹杂说半天,我才大体明白,老表的意思是他有点事情要去女儿家,女儿家住县城边上。

我说老表你下来,货厢上灰得很,他说灰点不怕得。

我说你坐在货厢里不安全,警察要碰到了还得罚我的款。他听了才勉勉强强下车来。其实,老表的心思我懂,他生怕一下车我就把车开跑了,不给他搭车。

这条从矿上到县城的公路才修通不久,空车在上面跑,又颠又簸。那根奇怪的木头在车厢里滚去滚来,一路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我问,老表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说,我叫李起隆,娃娃读书起立的起,黑咕隆咚的隆。我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个老表挺好玩的。他说要去城边老大姑娘家里。姑娘姑爷扶贫搬迁搬在城边,城里不有树,不有楼梯使,他特意送一个去。

这时候我才明白那根木头是当楼梯用的。我从没见过这种楼梯,就给它取了个名字——独木楼梯。我说老表你力气好大哟,抬得动这么大的独木楼梯!

见我夸他,他很得意,说,嘛哟,我抬着你说的这棵独木楼梯等半天了,过去了好几张新崭崭的破车就是不停,你们矿上的车,哪个晓不得!

开矿以前,这里还没有像样的公路,搞运输家家都用骡子驮。听他说新崭崭的破车我就笑了,说新的就是新的,破的就是破的,怎么会有新崭崭的破车哟?他很气愤,说你们的破车,喊都喊不站,拉都不拉我,不拉我的车就是破车!

我觉得好玩,就随口说句你真彝族。不料他生气了,说,我就是!咋个?你们老汉族行哪样行?

我看势头不对,想缓和缓和,就说莫生气莫生气,我也是彝族。他嘁了一声,很不屑。

看老表口气很冲,很生气的样子,我怕惹不起,也懒得跟他搭白,专心开车。驾驶室里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我有点后悔拉上他,怕半路惹出什么马眼岔。

车一直往县城方向开。绕过几道弯,车来到一座桥上,山箐里一阵风来,老表突然蒙着眼睛勾头大叫起来,停车!停车!眼睛掉进喳喳喽,眼睛掉进喳喳喽。我赶紧停车一看,不是眼睛掉进喳喳里,是一只细细的小虫子飞进他的眼睛里。虫子迎面飞来,车速又快,肯定很疼。

我叫他不要乱动,帮他吹出眼睛里的小虫子,见眼睛还有些红肿,就牵他下车抄箐水洗了洗,又继续赶路。

天黑了,到县城了,我们也颠簸一天了,又累又饿。我请老表一起吃饭。老表跟我客气,说饭不搭哥你吃了,打碗酒来吃吃还差不多。

我说酒的事情好说,干脆就吃羊汤锅。

我对汤锅老板说,一个汤锅,两碗蘸水,蘸水要麻要辣。羊肉汤锅很快上了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老表才吃一口就叫起来,说辣得很!辣得很!硬要汤锅老板重新给他做一个不要蘸水的辣子。

老板很为难,说,不要蘸水的辣子整不来嘛?但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给他重新做了一个不加辣椒的蘸水。

那晚一别,我就从没有再见着我的那位彝族老表,虽然这些年我的车一直在这条路上跑。人有时候很奇怪,天天相见却没有什么念想,一面之缘却时常会想起。

二姐的婚事

二姐长得标致,人又勤快,村里的伙子都认为娶着二姐做媳妇是件挺荣耀的事。人家越这样认为,我们家就越发奇货可居,都希望二姐嫁个好人家,好光宗耀祖,毕竟我们家连一个生产队会计以上的人才都没出过,更不要说大队长那样说一不二的人物。

就在我们家都急切地希望二姐光宗耀祖的时候,二姐却和村里的小二狗暗暗地好上了,而且好了不短的时间,村里人都知道。这还了得,简直是大逆不道,气得我老爹(在大曲,爷爷不叫爷爷,叫老爹)山羊胡子直抖,我奶奶在灶房里砸锅甩瓢,我爹我妈也没一个同意的,远嫁他乡的大姐也带信回来,反对这桩鲜花插在牛屎上的婚事。只是我觉得二狗哥哥挺好玩的,常常率领我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小鱼,即使掏不着鸟蛋,捉不到小鱼,生产队的甘蔗、花生、白薯、蚕豆米、豌豆荚,甚至烧黄豆、烤玉米等等,我们总可以吃个够,还从不空手而归。当然,我们的父母少不了挨生产队长的训斥。生产队长训话,最后一句总是吼着说,给老子听好,各家把你们那几匹小野驴给老子看紧点,不要再让他们出来糟蹋庄稼,不然,老子不客气。

那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又在院坝心边抹包谷边说闲话,又说起这桩糟心的婚事。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帅帅的二狗被我们家人说得狗屎不如,而且越说越气愤。毫无顾忌地我却轻松愉快地说,二狗哥哥爬树可厉害啦,又快又高,水性更好,空手就可以把河里的鱼抓出来。

奶奶马上接过话茬,说,捞鱼摸虾,耽误庄稼,一恶眼就把我一脸的得意之色一扫而光。看得出来奶奶对这桩婚事是多么的厌恶。

吃鱼须,上寡当,鱼刺戳在嗓管上。我爹霍地站起来,边说边开始在院坝里暴怒地转着圈圈,好像我们家这么大的院坝都装不下他,抓着什么东西就砸什么东西,搞得满院坝乒乓乱响。我爹大声武气地呵斥完二姐,又咬钢嚼铁地对我说,要是我再看见你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遍河地瞎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我感觉到我们家院坝里的空气都要因为他们围绕二姐的婚事由发言升级到发怒而开始膨胀起来,稀饭潽锅一样溢到院墙外。二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二姐的第一段婚事就这样毫无商量余地地黄了。

二姐的第二段婚事,对象也是同村的伙子,长得秀秀气气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并且当着二姐的面表示出对他的不屑。当媒婆的姑妈来我们家介绍说,人家是个规矩娃娃,就给了吧,给了他家,你们放一百个心呀。

众说纷纭,二姐很犹豫。我老爹最后说,要挑挑不动,要背背不起,嫁过去,是谁养活谁呀?是呀,在农村过日子,要的不就是力气吗?一家人都觉得我老爹说得有道理,这样,二姐的婚事第二次黄了。

姨妈领来一个和她同在一个村的伙子,二姐的第三段婚事开始了。远道而来的姨妈说,伙子很有前途的,人家从记分员、保管员一直干到会计,接下来很有可能当生产队长的。

姨妈说,你们放心,嫁过去,离家是远点,不过和我在一个村在,我可以照顾她呀,有我在那里,你们还不放心!

姨妈还说……

我看得出来,我们家的人都不怎么相信姨妈。那天,自从我姨妈领着伙子来到我们家,我妈就一直狠着脸。姨妈走后,我妈摩挲着我的头说,别个不知道,你姨妈我还不知道啊?你二姐嫁过去,你姨妈还不把她当牛使啊,哼!说得轻巧,你姨妈照顾她,谁照顾谁呀。田里地里的事情,你姨妈她不随时来支使你二姐才怪呢。

算了,宁过两头年,不办两头田,我妈下结论一样说。

我老爹听了我妈的话,扁扁的嘴巴更扁了,二姐的婚事再一次黄了。

想把二姐说去做媳妇的人里边,最英俊的还是那个之前我从未见过面的媒婆带来的彝族伙子。我发觉,二姐一看那个彝族伙子就动心了。可是,那年头,村子里对彝族人的看法好像有些古怪。二姐与这位彝族伙子的婚事也古里古怪地黄了。

后来,上门提亲的人还是有增无减,但是由于种种机缘不巧的原因,村里的椿树绿了又绿,二姐的婚事黄了又黄。村里人说你们家门槛都快被提亲的人踏破啦。那段时间,我们家都很是以此为荣,连我这个懵懵懂懂的半大小娃都跟着沉浸在这种虚荣的泡泡里。

二姐最后的婚事郑重地被人提起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媒婆领来提亲的是个老伙子,长得黑黑壮壮的,一看就是个苦得着饭吃的人。老伙子都来了三趟了,我们家还在没有明确的态度。论条件嘛,基本符合我们家的要求,虽然年纪比我二姐大得多了些,那个村子离我们村也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往来多少有些不方便。这些年过来,我们家人心理有了些许变化,开始为二姐的婚事着急了,毕竟二姐都成了年过三十的老姑娘了啊。十八姑娘一枝花,一过三十腊肉哈。我们一家人正在犹豫,隔壁张二嫂说话了。张二嫂说,縻马要縻在有草处,瞧那村子有什么草啊!那个村子穷成什么样嘛,田地少,不通路,挨街远,样样条件都不占,出门就要上坡下坎,拿点东西都要肩挑马驮,不就是个火坑嘛,我都不忍心看着恁好的姑娘往里跳。

我家的人一听,忽然惊醒似的断然拒绝,而且意见惊人一致,二姐的婚事最后毫无悬念地黄了。

那时候,我已经离村在外地读书,这些都是后来听说。我开始可怜二姐,虽然二姐没有嫁出去,客观上为我读书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再后来,我的书没有读成器,回家和我爹我妈修地球,人长得标致又勤快的二姐就一直单身到现在,跟我们家一起在着。

看来,二姐只能这样终老余生。我们家一次次否定了二姐的婚事,看似每一次决定都是正确的,但是现在,结果无疑是错误的。我老爹我奶都已经过世,要是他们还在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在大曲,结婚办喜事是姑娘一身最耀眼的事情了,二姐恐怕与此无缘了。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果然再没有人为二姐的婚事踏进我们家的门槛,看着我跳出跳进的两个儿子和二姐哀怨的眼神,我越发可怜二姐。

者纳么大婶的杀猪刀

仰望着成千上万的丁丁雀从村子上空飞过,者纳么大婶知道,后山茂密的森林里肯定留下数不清的空雀窝,心底就一阵阵悲凉。这些年,者纳么大婶连杀一只鸡都害怕,一只鸡她要吃好几顿才吃得完。

这个家不就是一个空雀窝么?菜园地里的者纳么大婶想起从后山上飞走的鸟雀,就止不住想远方的儿孙,思绪像天上丝丝缕缕的云彩,没完没了。者纳么大婶的菜园地下方是一条小溪,溪水四季不竭;上方是三台水田,水田上去是村子,村子后面是大山,山上树林茂密。她曾经是那么地喜欢这个村子,自从嫁到这里就很少离开过。

一阵风来,一阵鸭叫,一阵水响,大婶打了一个冷噤,眼前的菜园地只种了一半,一来呢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二来呢就是种得了也吃不了。者纳么大婶手握杀猪刀,一边叹息,一边埋怨自己又拿错了家什。上了年纪的者纳么大婶做事颠东,到菜地里干活,篮子里背的却是杀猪刀。

三年前,已经在广东打了三年工的儿子回来,领走了媳妇和孙子小虫虫。儿子说,妈,田地不要耪了,猪鸡不要喂了,钱我会寄回来,在那边干一个月,比在家干一年还强。媳妇随儿子在工厂打工,小虫虫在工厂旁边上幼儿园。者纳么大婶想,打工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解放前的帮工嘛。儿子孝顺,经常往家里寄钱寄物,者纳么大婶睹物思人,越发想孙子小虫虫,一想就想得心口疼,一想心里就不住地暗暗怨恨儿子好好的家不在,非要大老远出去当什么帮工,唉……

去年,儿子带信回来说要回家过年,她把老伴遗留下来的杀猪刀磨又磨,磨了一整天,等儿子一家回来好杀猪过年。等到大年三十,带信人来者纳么大婶家里说,你儿子不回家过年了,过年加班,拿三倍工资呢,明年才回来。

儿子不回家,者纳么大婶的年猪就舍不得杀。再喂一年吧,再喂一年就更肥大了。者纳么大婶期盼着。

转眼一年过去了,者纳么大婶盼啊,盼啊,盼到年关,带信人说,儿子今年过年还是不回来,多苦几年多攒些钱再回来,要是运气好就在那边买房,接老人过去住。看看磨了三天的杀猪刀,想想猪是不能不杀掉,三岁多的猪,再不杀,吃肉都要吃出渣来。

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来帮忙的五个老倌,平贵他爹最年轻也有五十七岁。五个老倌在者纳么大婶家的院子里板了大半早上也没有把年猪板翻。喝水休息攒力气的时候,一个老倌看着上下草楼的独木楼梯想出了个磨扇杀猪的办法。山里人家,楼底是畜圏,楼上随便担几颗木头是草楼,草楼上堆堆柴草,放放杂物,楼口搭一颗独木楼梯方便上下。一根绳子穿过磨眼,磨扇便像一个大锤。老倌们爬上草楼,把磨扇吊起来砸下去,吊起来砸下去,关进猪圈的猪便无处可逃。年猪是被磨扇砸死的,也许砸了十多下,也许砸了二三十下,五个老倌都累得不轻。收拾好年猪肉的当天,者纳么大婶又收到儿子从广东寄回来的照片和钱,一村子的人都夸她的儿子孝心好,可她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气血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样。她想孙子,更怀念猪。

杀猪刀没有派上用场。者纳么大婶看着手里的杀猪刀,心里迷茫,汉族收税官都不进山了。在大曲,山虽然高些,田虽然少些,但好山近水的,吃喝不愁为什么留不住村里的这些年轻人呢,者纳么大婶想不通。

想着想着,一阵风来,菜叶在风中摇曳,泪眼在风中模糊,者纳么大婶忧郁地遥望着她家围墙上那个盆大的窗子。窗子里面是猪圈,猪圈里那头陪伴了她三年的猪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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