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卡,心灵的打跳

2020-11-18 14:48李光伟
金沙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表新村高粱

李光伟

“正月十五赶猫街,我在猫街等着你。”立春已过,大地春情萌动。是谁在猫街等着我?幼时,桥头卖的那乒乓球大小的彩色米花糖让我日思梦想,稍大后,在桥头等我的是穿五彩绣裙的阿表妹。一切都错过,等我的也许只有儿时的记忆。人到中年,更是强烈地感觉到,猫街总是有什么在等着我,也许是乡情,也许一场艳遇。猫街本就是一个让人艳遇的小镇,何况这桃花开满枝头的季节。还有什么缘由不在农历正月十五去赶猫街呢?

当嗅到桃花香的时候,猫街就快到了;当听到弦子响的时候,我已立于猫街街头打望。彩色米花糖是不稀罕了,猫街腌梨还是儿时那酸爽的味道。凉米线凉卷粉那是年轻人的事,耍龙、舞狮,一切热闹都是他们的。此时最想的就是约三五位老表找一处街头坐下,大声向老板喊:“店家老表,来一壶大力石酒,来两碗羊粉蒸,一盆羊汤锅。”当然花生米是少不得的。酒就这样绵绵滑到了肠胃里。三杯过后,无论你什么年岁,仿佛都已面若桃花。放眼望去,一切软软,阳光软软,游龙软软、舞狮软软,满街子走的都是诗人了。此刻任由你大声侃谈猫街的前世今生,任由你回忆苴苗河畔的情事过往。总有旁边桌的老表或隔街桌的表妹过来敬酒,“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在文艺演出的现场,力石村委会演出的乌卡舞震惊全场。于我,除了震惊还有着一丝淡淡的羞愧,我本生于长于猫街这片土地,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乌卡舞呢?他们黄衣黑褂,黑帽子上飘着绣花的飘带,与一贯花枝花朵、艳丽异常的彝族服装相比,朴实不少,却暗藏纳苏颇支系彝族坚韧不拔、低调浑厚的心机。所跳的舞蹈节奏明快,忧伤中萌动着向上的力量,活泼中不失豪华。有一种力量总是让你的心灵随着打跳。

我努力搜寻着儿时关于新村的记忆,那时,若有姐妹们不听母亲的话和母亲犟嘴时,母亲总会咒一句,长大了把你嫁到大力石新村去,仿佛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后来知道了新村的大体方位却从来没有探访过。只是心里无数次地描绘过新村的模样,那该当是全村都是茅草屋的部落。听说部落里没有厕所,听说猪是拴在树上养大的,因为地势陡峭。后来到城里淘生活去了,新村慢慢地淡出了记忆。

一条光滑的水泥路在茫茫大山中穿行,车行其中如一叶小舟在波峰浪间起伏着向更绿的深处划去。我偏爱这样的山路。是呀,既是路怎么能没有起伏曲折?怎么能像拉紧的琴弦?无数个弯弯转过之后,迎面是一个急急的陡坡,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顺着酒香的指引车子转进了右边的一个村庄,全车都沉醉于这浓浓的酒香之时,电话响起:“错了,错了,这里是大力石村,新村还在前头。”

此去的道路一直顺着山梁,道路直了许多,有山风柔柔地吹过来,阳光明媚,树影稀落。此时想,这劳什子的汽车没有什么好处,应当有一匹快马,白色最好,戴毡帽,着牛仔衣,有一柄左轮手枪最好,顺着山梁驰骋,公主当在不远处。

当车子再次停下的时候,一个小村出现在眼前,一切那么安静,小村如一弯新月一样挂在山梁。也许是出乎意料的美丽,也许这是人神共同居住的地方,我们犹豫着竟不敢向前。

接待我们的杨成荣是一名精瘦的山里汉子,一走近立即就能感觉到那一份真诚、可靠和亲近。他静静地与妻子忙着准备午宴,阳光暖暖地照着这窗明几净的农家小院。院墙角的一洼窄窄的花坛豌豆花正开放,有青葱蒜苗、青菜零星地种着。一切那么亲切熟悉,同行们急不可待也咔嚓着相机。我一如当年久别回家的少年,立于厦沿,久久眺望远方山梁,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那一望,远远近近,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

一时,山如莲,水如莲;世界如莲,心也如莲。

若有可能,后半生一定要有这样的一个小院,冬日午后都能这样晒着暖阳享受一段美丽的时光。我们就这样随性地在小院里坐着,一位九十高龄的老者也这样享受着初春的暖阳。当然是忘不了问乌卡舞的,听我们问起乌卡舞的起源时,老人眼里掠过一丝忧伤。老人虽然能用汉语和我们闲聊,但还是有着浓重的彝语音调。老人多次说到恰诺一词,我们终于明白这个美丽的小村庄名叫恰诺,新村只是汉语意译,我认为叫恰诺更加诗意一些。随着老人缓慢的讲述,我们回到了久远的时光里。

很久很久以前恰诺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恰诺先祖父子俩在这里相依为命,可惜父亲年事已高,一病不起。听说这十万大山中有一种仙草能治父亲的病。儿子出发了,披星戴月,翻越无数大山,走遍金沙江畔。仙草了无踪迹,时间已是冬月,河流已经结了冰。儿子只好回返,途中有两条鲤鱼跳上冰面。父亲喝了鲤鱼汤,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多年后父亲再次病倒,这次儿子跋山涉水只找到两支竹笋。儿子急急赶回家时,父亲已驾鹤西去。儿子忧伤过度,整日看着两支笋精神恍惚。是夜,父亲托梦,要儿子到找到笋的地方砍回竹竿靠于门后,这样思念就会有所减轻。儿子做了,可思念还是不减半分。是夜父亲再次托梦,要儿子振作精神,化悲痛为力量,坚强地生活下去,在恰诺传宗接代,把竹竿做成竹笛吹奏会有无穷力量。从此,恰诺的上空笛声不熄。儿子娶亲生子,耕田种地。笛声先忧伤后明快,吹笛不足与表达,开始手舞足蹈,于是有了后来的乌卡舞。

故事朴实简单,可小院此时静得出奇。有诗人泪眼蒙蒙,又有人怯怯地问,乌卡是什么意思,老人淡淡地回了声“打跳”。

恰诺村的饭桌上自然是少不得力石酒的。“弯把高粱力石酒,喝一口来爱一口。”这是猫街地区甚至牟定县喝酒汉子们挂在口边的。说到高粱,也许你会想起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青纱帐只是一种修辞,它实际上指的是北方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或者包谷地。当然在力石你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这里是大山区,高粱种在窄窄的梯地里,好似笨拙的画家顺着山梁画出地的一道道线条,只是到了秋天这些线条就变成了暗红。弯把高粱是猫街力石地区土生的小粒糯高粱,高粱成熟的穗子像稻穗一样弯弯地低下头,一如大力石勤劳而低调的人民。尽管颗粒小,却淀粉含量高,糯性好,还有厚实而坚韧的皮。经过蒸煮发酵仍然颗是颗粒是粒,甚至提取原浆后,这些弯把高粱也没有一塌糊涂。正是这样的风格成就了力石酒的醇厚、绵柔。

生命的存在离不开粮食,而粮食的奇迹也离不开它的转化,像弯把高粱一样经历一次又一次折腾仍然初衷不改,真正九死一生而无悔。直至升华成那晶莹醉人的液体。从物质上升到了精神,可以神通亦可以鬼交。这才是超越。力石酒自然也就氤氲着一层精神的光亮。主人抬出两个落满了灰尘的酒罐时,所谓诗人没有一个推辞,心里早早开始歌唱:“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酒歌自然不少,只是用彝语唱的我翻译不了。女主人在静静地添水加菜,男人们频频把酒碗撞得叮当,不多时话语天南地北,场面有些混乱。

恰诺贝塔,汉语意译过来就是新村梁子的意思。奇怪的是这道山梁到了恰诺村后就终止了。以下是深深的龙川河峽谷,再远处是金沙江。梁子尽头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初春山草还没有绿,仿佛铺就着一层灰黄的地毯。恰诺村民世世代代把这里当作乌卡舞场。

传承人毕成雷要在这天然的舞场为我们表演乌卡舞,队员们回去换衣服,这位队长给我们介绍着乌卡舞。乌卡,彝语俗称打跳,是世代流传于牟定县安乐乡彝族纳苏颇支系的一种古老的彝族民间舞蹈。该舞蹈与牟定县其他舞蹈在表现形式上有着本质的区别,“手舞足蹈,热情奔放,音乐形象古朴自然、清脆明亮”是牟定县民族民间舞蹈的一朵奇葩。至今,在恰诺村已传承至第二十五代。该舞种与当地彝族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深受当地群众喜爱,舞蹈音乐短小精干、朴实无华、风格独特,伴奏乐器“木萧”与“木叶(当地生长的一种树叶)”明亮纯净,特色奇异,是长期以来独立存在于牟定境内的一种民族民间舞种。当地流传的彝族传统歌舞彝话叫“乌卡”,当地人俗称“老调”,意为打跳、跳脚,多在当地传统节日、农村婚嫁喜事时跳,早年只有中老年人可以跳,传承至今,年轻人也可参与,但会跳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是一种濒临灭绝的古老彝族舞种。乌卡舞的跳法、伴奏乐器均与传统的左脚舞有明显的不同,伴奏乐器古时用自己制作的土萧、树叶,现在“土萧”已被竹笛代替。舞蹈动作注重脚部与手部的相互协调,脚步动作进退有序,主要动作踏步、踞步、勾脚、翻身,手部动作前举、后仰。“乌卡”传跳的范围主要以民太片区新村、海资哨、大小民太、必坐么等地为主。经省州专家和县文化馆考证:力石新村一带的彝族为纳苏颇支系,“乌卡”有传统曲调30余个,常用的有20余个,内容多为情歌类。当地老人回忆,乌卡舞者的服装也和俚颇、倮倮颇彝族支系的服装不同,男装为黄衬衣套领褂,腰系红绸,大裤脚;女装有头饰,头后有绣花飘带。牟定县文化馆对乌卡舞进行了挖掘与保护,根据传承人的口述为其设计复原了“乌卡”舞表演服饰,并以扶持文艺队的方式为“乌卡”舞表演队定制了24套表演服饰。

舞场平坦,天然山草铺就,周围零星地碧绿着低矮的橄榄树,尽头是一棵两人才能合围的麻栗树直刺蓝天,像一位苍劲的老人伫立在春风里,远眺更远处的元谋东山;树干上部已经干枯,却仍倔强的眺望远方;下部却枝叶繁茂地生长着。我疑惑地看着这棵树,毕成雷低沉、幽默地说开了。

树本是恰诺村一汉子,很久很久前在这大山里放羊。一次放羊途中与元谋羊街土司家小姐相遇了,爱情就这样在两颗年轻的心里茁壮起来。可是,人家毕竟是土司家的千金小姐。放羊的汉子只能在这里眺望千年。泪水流成了龙川河,流成了金沙江。

有时我总是怨恨这汉字的表达能力如此低下,面对眼前的乌卡舞,我找不到语言叙述,仿佛可用的只有两个字——震撼!笛声悠扬,舞步翩跹。踏步,仿佛在大地寻找什么?仿佛又询问先祖,路在何方?踞步,仿佛明了方向,只有努力劳动才是出路。勾脚,是恋爱了吗?如此温柔婉转,忧伤中仿佛又生长着快乐。翻身,这是丰收了,尽情地庆祝吧!

我曾站在过北京地坛的中央,那是历代天子与上天对话的地方,被认为是大地的中心。闭目、深呼吸、万念归一、一念归空,试图与上苍来一次对话。听到的只是城市的噪音,更多的是汽车的喇叭声,只有那偶尔划过的一声鸽哨得以些许安慰。站在恰诺贝塔,春风吹拂,笛声灌注,五脏六腑漂洗着,灵魂漂洗着,远山模糊,先人们就在那深蓝里,尤其母亲那样清晰。没有诉说他们前世的冤屈与艰辛,有的只是平常日子的嘱托。

走下梁子,全身通透,本已空空如也,却也是莫名地感动着,泪还是在眼里打转。颇具民族特色的乌卡舞传习所就要竣工。就此别过吧,恰诺人民。可总是迟迟不肯上车。那边篱笆旁调子又起:“要走阿老表,要走阿表妹,走一步望两眼那个舍得你;走是要走罗,舍是舍不得,走是要走罗,舍是舍不得……”

回程的路上,再一次想起儿时母亲咒姐妹的话:“再不听话,长大后嫁到力石新村去。”今生若为女儿身,嫁与恰诺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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