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故园·青砖湖

2020-11-18 18:45
长江丛刊 2020年22期
关键词:同窗老屋

时常忆着自己嬉闹于青葱朦胧的故园,经过浩渺如画的大湖,走过弯曲狭窄的湖心路,回到读中学时所住的、四周绿草从生的老屋。

昔日印象虽然日渐模糊,如烟消逝,但又依稀记得那里原来是城区近处的农村,宽阔清亮的青砖湖至少有现在五、六个那样大,十几里的水面都洋溢在这里。老屋就在这湖的旁边。出得屋门远望,四地里一片黄绿,黄的油菜花、绿的蚕豆苗弥漫于记忆中的视野;近处的路茂草从生,到了夏末秋初,草伸得足有半人高,白日里黄鼠狼与猫在这里对峙,深夜里忽听得见有蛙“哇——呜”地几声大叫后突然消失了声音,清晨起来又不经意发现刺猬稀里糊涂掉进了院子里的深水缸。一次和伙伴们在门前耍,一只野兔忽然从草地里蹦出来,慌不择路跑到了我们中间。“逮住它!”但终究是围不住的,瞬间,兔精灵般远逝了。

一个同村陈姓的小村民,弄来一根红绳子挂个铃铛系在狗尾巴上,狗只要一动,就被铃铛声惊得大嚷着四处跑跳,停都停不下来。

大湖的名字则有确切的来历的:据村里人的说法,明朝时,黄州的城墙砖就是从这里烧制好后运过去的,所以称为青砖湖。这说法应是不错的:我十一、二岁时,老家低洼常遭水患,而这里虽邻湖,但地势很高敞,父亲遂将家迁到此处,就在湖畔落户。那时曾锄土挖基,一锄下去,土块没翻出来一块,倒是锄头与木柄先分了家,“砰”的掉在了一边。“真是窑地呢,湖边竟有这硬的土基呢”,父亲说。在这里立屋时,经常挖出一尺见方的大青石块,我亲眼见的,这就是当年烧窑废弃的城墙砖了。而在这里立屋又几经周折,夏日里刚筑好一小段墙面,傍晚乌云一瞬间挟着狂风暴雨,连同大湖中的水气一同袭来,刮砸得人睁不开眼,“哗”的一声,墙砖全部倒地,一日的事功全完了。

但无论如何,屋终于还是立起来了。从老屋出得门来,一条极窄极弯的小径在两侧碧荷的簇拥下,从湖畔直伸向湖中,然后向上走一个三十多步的青石阶,上了湖对面空旷的高岸,再往西行二、三里路左右,便到了原来的大修厂,从这里再弯向十字街,便到了初中所读的黄冈中学了。老屋到那儿步行约需四十分钟。这样的路程,倘若拿到乡村,那简直就不是路了,但在城里看来,这似乎又不算太近。那时候黄高有个规定,就是每个学生都要上很早的早自习,秋冬为早六点,春夏为早五时四十五分。如果家住得离校远的,可以申请“远道”,申请成了,早自习可以不到的。但我的住处最终没有被评上“远道”,家里也没有让我住读的想法,因此我不能再趴在床上多赖会儿了——无论刮风下雪、大雨雷电,早晨五点左右必须起来,急匆匆洗漱完毕,头顶着一片晨光熹微,走到学校去。

冬天里晴日居多,清晨的天空是乌蓝的一片,星星极少,独有启明星寂寞地悬在高天,竭力将它寒白晶亮的光全部洒向人间,洒向走在湖心路上的我;四周静极了,只听得到我的脚步声:又碎又硬,梆,梆,梆!快到十字街时,晨雾中开始影影出现了三三两两、红红绿绿的和我一样单薄的身影,我知道这一定是我的同校了,倘碰上一个同班,就高兴了,互相邀着肩膀一起走到教室里去。

“当当当!”这是那位敲钟的老头儿,准时打出来的钟声,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都极好听:上课的是急促的声音,间距极短的;而下课的钟声则是每两下为一个循环节:“当当,当当,当当。”这钟声让我血脉偾张。那时我极少迟到,因为班主任常常很早到了教室,站在墙角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地进去;偶有迟到,如想偷偷蹩进去,那是不可能的——他站在墙角,喊着我的名字,颈上的黄须一动一动的:

“知道这儿的秘诀是什么?就是吃苦,就是严!”

“这次就算了,再犯就站在这外面,不许进去!”

慌乱中走进去,掏出英语课本,大声读将起来。记得我的发音还混得过去,但我的同桌就全然不是了,他的舌头老在打叠,听得我气闷。不一会儿,俏丽的英语女教师走到同桌跟前,一词一词地校正他的发音,羡死了在一旁的我。我想,倘若我的发音也……

早读的声音嗡嗡地在耳朵内外旋转,男声女声混在一起,还有累了停下休息后又突然加入到里面去的,还有同桌间、桌前桌后窃语的,宛若没有固定调高的大合唱。但读书声渐弱下来,我不久便也加入到窃语中去,随后,又拿出昨日在校门口买的小铁剑,与桌后的同窗比划。一次语文早自习,我正拿着笔在课本的空页写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感想,忽然觉到有人在后点着我的背,于是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同窗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歪歪地写着几个怪字;“唵嘛呢叭迷哞”,“说说罢。”他两只眸子的光闪烁着。我笑了,“无须如此的,去翻翻《西游记》。”他不作声了。我正十分的得意,忽然觉得脑后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热辣辣的有点疼,随后听见一个小物件掉到座后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才知道自后飞来的是一截粉笔头,而语文老师此刻就站在我后面。

“你们嘀咕些什么!”他生气地说,看了我半天,又拿起我桌上的课本抹了几眼,走了。然而此后不久,我居然成了班上的语文科代表。

早自习过后就是早餐了。吃完早饭后往楼道里走,徜听得咚咚咚的响,又看见女生往上走时蒙了鼻子躲灰的,便知道是男生在教室旁的走道上打斗了。这时最时兴的方式是将一腿架在另一条腿边,来来回回地撞斗,撞倒一个,倒地者如在界外(两边用粉笔划定的界线),就算“死了”,不能当战士用的。我自知这玩法当属个子高力气大的占便宜,本不当去的,但因看入了迷,每每加入其中,当然又每每“拍”的一声被斗翻在地的时候居多了,这时候,便引来四周同班一片笑声:

“哈哈哈!”

我可不气馁,知道自己倒在了“界内”,还没有死的,爬起来继续战斗。然而在尘灰飞扬的走道里不经意侧身一看,发现我的一个同窗站在旁边的楼道口,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边,似乎是想借着上面的冲力跳进来斗的,但他看到我一身灰且鼻青脸肿的样子,居然也笑散了架,一不留神,从楼道上滚了下来。

“哈哈哈!”我和周围的战士十二分得意地笑。

记得当时我就曾断定数学老师是属于“家”的了,而后来的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他讲到直线时,伸开臂膀,“飞过地球,飞过太空,在宇宙中展翅翱翔,无边无际”,他的学生后来参加国际奥赛,拿了金奖、银奖的。但当时我对用如此生动的文学词句装饰起来的数学居然打不起兴趣,倒是对古时甲士的战衣发生了浓浓的兴味,极想在战斗时也有这样一套披在身上,以免于斗败跌伤之苦,在他的课堂上,经常手绘了穿着战衣的张飞、赵云,一矛将对手刺下马去,其后面跟着千军万马,还有镶着战将姓氏的旗子,如林的戈矛剑戟。

我不大喜欢物理实验——虽然只需将闸刀往下一按,握在手中的小电机便呜呜地转;化学实验当算有趣了:如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就知道氢气里混入了火星;然而印在脑海里最深的又是生物实验了:一次是做蚯蚓的,还有一次是做青蛙的:腊台四周散发着乙醚的气味,解剖刀晃晃地亮。蚯蚓的内部结构很简单,依稀记得里面有几个节的,如同细细的几排刺,其他则什么也没有了;而青蛙腔内似乎复杂一些,最令人难忘的是经过几个男同窗将蛙“千刀万剐”后依然跳动于手掌上的红红的心脏。此时我又看看实验室外,只见几只兔子,灰灰的毛,红红的眼晴,正趴在笼子里温顺地吃草。

然而学习成绩的走势却有点波谲云诡了,从刚来时的前十,后来一下子降到四十好几,努力了一下又到了三十左右。英语教师对我的表现尤为不满,认为我大起大落却又不上不下的,似乎有点对不起她对我反复的调教了,一次期末考试,给了我五十九点五分,其实我也知道,只要她随便找个模凌两可的空空,红笔一动,我就及格了。但我终究没有及格,回家后又因偷改成绩单遭了父亲一阵着力的痛打。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怠慢她了。

晚自习一晃就过,我每每只能和几个相好的走上一小段路,在路上唱啊跳的,然而我又不得不先行离开,分道独向东走。

很快,柏油路变成了田间路了,一个人融于茫茫的夜色,踟蹰于野花野草从里。这夜色,这旷野中的路,便全由我一人独享了。一年的深冬,一连下了三天的雪,城里的积雪厚到了近一尺,下晚自习我走到青砖湖边的高岸上,寒风铺天盖地地长啸。我忐忑了:手上也没有电筒,冰天雪地里倘走到湖心路滑下去怎么办?

然而担心也没有用,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雪此时停了,周围虽然没有月色,但雪光却隐隐映得四周莹莹的白。路面是白的,高岸路旁稀稀拉拉的短矮的树是白的,近处土屋也是全白的,几处土坯屋隐隐照来一点淡黄的灯光。冷风呜咽,两旁的瘦的树枝低哑地嚎着,又传来几声狗吠。远望大湖和对面湖畔,天、地、湖,还有掉尽了叶子摇动于冷风中的枯树林,朦胧,沉闷,苍茫,全然消融于黑底白边的水墨画……我于是疑心自己突然间变成了刘长卿,“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冷夜里,我自失于这诗句的意境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独自向前。模糊中觉着自己应是到了那下湖路的石阶了,但除了雪外,已看不清那一级级的石级在哪里,便一手扶着两旁的短树枝条,一步一步地向下探。扶着灌木的两手僵得发直,颤颤的,终于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寒气与水气迎面向我逼来,雪中的大湖将我整个地罩于其中了。然而在雪的世界,湖心路却未见一点泥泞,我明白了,我是第一个踏雪者!脚底“吱吱”地响,一点都不觉得难行,窄而弯的路不一会儿就过了。只是满湖的冷风独独寻了我的颈口、袖口往里钻,透心的寒。

夏夜。倘在傍晚的天空只看得见压过落日的云头,但似乎又无下雨的迹象,这样的晚间却又经常是遭大雷雨的。一下晚自习,天空乌云密布,我和几个要好的同窗很快就散了,刚走到野地,一道黄色的闪电就在我头上划过,接着一连串的炸雷又在头顶轰响,震得天地抖动,万物都惨亮地在眼前瑟缩着;霎时,我的双眼昏黑一片,两只耳朵也似叫雷震瞎了,好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狂雨随即砸下来,虽带了雨伞,但此刻已成多余,全然挡不住那雨;想找个地方避一下,四野却还我一片空旷。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下的湖的青石阶,又如何捱过了湖心路,总之,离家不远了。

雨住了,四周一片静,天气又闷又热又潮,且弥散着草丛荤荤的气味。在我的记忆中,我是多次碰着蛇了。但它们在户外凡碰到我,则是必死的:并非我真的和它过意不去,而是我实在怯它,且它能力虽强却独喜挡我的道……一次提着伞走在草丛中,手电一点一点的搜索,心想:爬远点!但还是碰到的了:它就在前面的路埂子上刚蜕外皮,做一堆躺在那里,头微微地动。我立时拿起伞,对着它的头就是一下子。它随即剧烈地扭晃起来,嘴咧得看不到脑袋,唯见两颗长而尖利的牙向我凌厉地竖着,瞬时就要冲过来,我唬得一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想逃掉,但又极不情愿放掉这个已经伤了的灵魔,只好硬着头皮回转身来,对着它一伞接一伞地力打,它终于不动了,而伞也全断了。它的背是红色的,腹是黑白相间且打了很细很细的花格子的,我叹息了:如此漂亮的色彩却附到了蛇身上。我不愿再见它,但后来又确乎几次碰到这一种,那一次一位女同窗穿着高底的凉鞋到我家,回家时经过院子,突然说:“脚底下怎么有根绳子?”我立时心一沉,突突地跳,叫她:“快闪开”,火急打开院子的灯,向女生刚经过的地方看去,一条很长很长的就躺在那里扭动着想逃,女孩子“啊”的一声呆住了。这蛇随后的命运当然就是粉身碎骨了,但我为此后怕了好几天,若是它回过头来,怎么办?

最后的体验是:凡在夏夜走路遇草丛的,须先将草打动一下,万不可闭了眼往前赶的。如有同路,你一定得先提醒他。

我很清楚,再也玩不到那样的游戏,难遇那样的师长了,也逢不着昔日从楼道口笑着翻滚下来的同学了。但生命于我,似乎是总有什么的挡于道前、挂于身后又必须竭力摆脱之的,快乐与困顿又常相随伴于人的,这面前的路也必须是义无反顾地走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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