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冬天

2020-11-19 10:58叶兆言
小说月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柔道

·叶兆言

树叶发出的声音,变了

腐烂的果核,刺痛路人的双眼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诗人的一首诗的开头,作为一名职业写作者,一个成天与汉字打交道的作家,我通常不会有这样的行文,不会在一句话中,连续出现三个“的”。今天却是例外,竟然在这篇小说开头,很认真地写下了如此不伦不类的一句:

“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诗人的一首诗的开头。”

汉语中的“的”最好少用,能不用则不用,它是结构助词,会让我们的文字变得笨拙,变得慢腾腾,变得一本正经。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还是要说一句,我喜欢这位诗人,喜欢这首诗,喜欢这首诗的开头。

事实上,我正是在念叨这首诗的时候,遇到了江边散步的浦锡金。完全是一次非常意外的偶遇,浦锡金是我曾经的一名学生,我们当时都在江边散步,无意中他看到了我,认出了我是谁,试着喊了一声。我被吓了一跳,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时间已过去三十多年,老师和学生都完全改变了模样。他所以能认出我,是因为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因为照片,他发现了当年那个喜欢写小说的老师已经成了老家伙。

江边有棵很大的银杏树,正好是个高坡,银杏树就栽在高坡上。进入秋天,银杏树的树叶开始发黄,渐渐变成金黄,开始像花瓣一样坠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金色落叶。偶尔会有行人过来拣几粒银杏,空气中飘浮着一种酸酸的气味,那是腐烂的银杏散发出来,谈不上好闻,然而还是可以忍受的。自从那次与浦锡金的偶遇,接下来一段日子,我和他经常会在江边碰头,经常会在这棵银杏树下聚会。我们吃惊地发现,大家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当然,更准确地说,是浦锡金的儿子住这里。为什么要住到儿子这儿来,他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

小区太大,十几栋五十多层的高楼,像竖起的一条条街道,密密麻麻地住着无数居民。说起来也算是邻居,住在这样的高楼群里,老死不相往来也很正常,很显然,我们只不过是都习惯在一个相同时间,到江边来散步。

在江边散步,我们会漫不经心地聊天,回忆过去。有一天,浦锡金故作轻松地跟我解释,因为身体不太舒适,所以住到儿子这边来,江边景色好,更适合他休息,可以让他的情绪更稳定一些。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由于没接他的话茬,我们的对话没办法继续下去,他欲言又止,仿佛在说,我的那些事,你既然知道,你肯定知道,也就没必要再说下去。他不往下说,我呢,似乎也不太方便追问。虽然听说他得过抑郁症,为此曾经自杀过一次,但是这种事,人家不主动跟你说,你也不太方便问。

银杏树的落叶太美了,有那么几天,几乎天天都要在那棵大银杏树下徘徊,南京的秋天十分短暂,满地的银杏叶,预示着匆匆而来秋季,很快就要匆匆而去。我想起自己当年做老师时的情景,那时候我还年轻,同学们更年轻,组织开联欢会,男生女生各自要出节目。浦锡金上台朗诵,朗诵的是高尔基的《海燕》,声音很高亢。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结尾时为了表现有力,两手高举,做出一个要展翅高飞的造型,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事实上,我那时候只做了一年的大学老师,当过一年班主任。我这个老师和班主任很不合格,对学生基本上是放鸭子,绝对地放任他们,学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期末考试监考,大家抄来抄去,根本不把我这个监考者放在眼里。我当时已考上了其他学校的研究生,马上就要离开这所学校,同学们也因此不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当回事,除了监考时放任同学们抄来抄去,政治学习干脆给大家放录音带,让大家自己看报纸。

我所在的那所大学,太讲规矩,用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中学加衙门。平时对学生管得挺严,当班主任的基本上都是老妈子作风,恨不得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过问。我成了一个特殊的异类,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愿意过问。同学们对我不仅不反感,甚至说是挺拥护。到了节假日,按规定,班主任要根据学校要求,对同学三令五申,要说明这个,要强调那个,反复说明注意事项。我觉得没必要说那些废话,开玩笑地对班上的同学说了一句:

“放假了,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别闯祸就行,别让我最后去派出所领你们。”

三十多年过后,在江边散步,重温这段经历,浦锡金说我们做学生时,都觉得你这个班主任很不一样,我们都喜欢你这样的老师。他说我们都还能记得你当时的神情,当时说的那些话,包括说不要让我去派出所接人,当时你真敢讲,我们当时就想,你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作家。他的话让我觉得惭愧,当年其实就是不负责任,不想负责任。事实上,我连班上同学名字都叫不全,能记住浦锡金,不是因为他喜欢文学,喜欢写诗,写过几首并不怎么样的诗,而是这个人的名字发音,竟然与诗人“普希金”相同。

我那时候已开始写小说,喜欢和同学们吹牛聊文学,喜欢推荐外国小说。浦锡金曾问我借过一本书,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那时候,他的志向也是以后要当一位作家。借这本书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想当作家,于是我就多事,觉得这本书值得读一读,尤其适合他这种想当作家的年轻人阅读。结果因为我的推荐,他开口向我借阅,借了就没还过。说好看完立刻物归原主,一直到我要离开那所学校,他也完全没有归还的意思。

他也许早把这事给忘了,在江边一起散步,我仍然还为当年借的那本书耿耿于怀。虽然过了三十多年,借书不还的疙瘩依旧没解开。古人说过,借书一痴,还书一痴。意思是说,书是不能随便借的,借书给别人是痴,借了别人的书,竟然还想到归还,同样也是痴。站在大银杏树下,脚下全是金色的叶片,我想到重提当年的借书,很想告诉他,借书不还这事我还没忘记。没忘记的原因,不是觉得这本书多么珍贵,而是它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书呆子,干吗非要把自己喜欢的书借给他。事实上,浦锡金根本算不上什么读书人,在借书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书很可能会有去无回。

浦锡金不当回事地拿走了这本书,显然不是觉得这本书好,不是因为喜欢这本书,才占为己有,压根就是把这事给忘了。当时真是太傻,想到会有不愉快的结果,为什么又要把书借给别人。时至今日,重新进行评价,作为“文化大革命”时代的一本禁书,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谈不上是多好的小说,对我个人影响却非同小可。在这本书背面,印着“内部读物,供批判使用”字样,恰恰是因为这几个字,它成了我们当年要追逐的时髦读物。当然,与这本书差不多一起让大家追捧的,还有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加缪的《局外人》。

事实上,我当年的学生中,虽然读的是中文秘书专业,虽然很多人都表示以后要从事文学,都做过作家梦,后来真正和文学发生关系的人,几乎没有,甚至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文学只是一场春梦,文学的热情说过去就过去,大多数学生都成了官员,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各级政府各机关急需年轻人,于是他们应运而生,步入官场,一个个很容易地就成了国家的公务员。

浦锡金毕业,分配到区财政局,进了办公室,很快成为局长大人最信任的笔杆子,入党提拔,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虽然在同一个城市生活,我们却从未见过面。断断续续有些他的消息,都是如何得意,怎么牛×,官的级别并不算太高,掌握的权力却很大,位置十分重要。据说有段时候,他逢人就忍不住显摆,见人就会问,一定会问,要不要贷点款,有没有什么好的投资项目。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文学书籍没有市场,出书比较困难,或者说非常困难。浦锡金出过一本诗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小杨,正好也在编我的一本小说集,有一次谈起浦锡金,说你这位学生很牛,很厉害,抱了一堆诗稿来出版社,问能不能为他出一本书。最初没有一个编辑肯接手,结果浦锡金就直接捧着他的手稿去总编室,也不知道他在那撂下了一句什么狠话,留了张自己的名片在那,扬长而去。然后呢,然后总编把那堆诗稿交给了小杨,说你看一下,把个关,看能不能出。

小杨说:“看过了,不能出。”

总编说:“那就再看看。”

“不用再看,就是写得不怎么样。”

这本诗集最后还是出版了,浦锡金大大咧咧地对小杨说,现在很多人出书都要合作出版,反正他是不会花这个冤枉钱,不过听说自己老师也要在这出书,如果需要有什么赞助,如果有困难,他可以考虑帮这忙。言下之意,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为我,也就是他曾经的老师,掏钱出书。当时的出版社,对是否要出版我的小说集,正处在犹豫之中。

我对浦锡金的一些了解,基本上都是二手,都是听别人描述。他如何出轨,怎么离婚,离婚以后,又如何如何,怎么样怎么样。他的前妻沈月也是我当年的学生,他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大学毕业分配去了市政协。沈月父亲属于市领导级别,我当班主任那段时间,曾分管过我所在这座城市的公共建设。沈月长得挺漂亮,大眼睛,翘鼻子,不高的个子,性格十分外向。班上好多位男生追求过她,临了,还是浦锡金过关斩将,扮演了最后的胜利者。

沈月和浦锡金有个儿子,有一年,省里组织去苏北的兴化看油菜花,她正好是负责接待的领队之一。那时候,沈月已跟浦锡金离婚,很愿意与我这个已经成为作家的当年老师聊天,并不避讳谈自己的婚变。不只不避讳,而且还不断地要说:

“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离就离吧。”

关于浦锡金的话开了头,只要有机会,沈月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离婚有时候就是赌那么一口气,说给别人听都不会相信,当时真要离婚的,你知道是谁,竟然是他,竟然是浦锡金。你说这事好玩不好玩,他的脑子真是出了问题,明明是他犯错,明明是他出了轨,过错方全在他,他可真是错大了,临了,一本正经想要离婚的,却还是他。”

重提往事,沈月显得很坦然、很漠然。我们坐在看油菜花的游船上,周围是一块块大小不等的金色垛田,风景如画,船娘在慢悠悠地划桨,其他的人都在拍照,一边欣赏油菜花,一边感叹发议论。沈月此时无心观赏美景,手上抓着一把油菜花,她告诉我,自己发现浦锡金出轨,纯属偶然,完全是个意外,因为根本没想到过会发生这种事,沈月说她绝对不会想到浦锡金会背叛自己。

有一段时间,单位里一个领导,总是在骚扰沈月。这样没出息的无聊小领导,并不少见,考虑到沈月的家庭背景,这家伙也可以算是色胆包天。先还只是语言骚扰,动不动故意对沈月说荤段子,渐渐不太像话,越来越过分。最为可恶的一点,他常常当着别人的面,故意表现出他们的交往非同一般,暗示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沈月忍无可忍,干脆就跟他撕破了脸,脸一撕破,这个小领导开始处处给沈月小鞋穿。

那是她非常苦闷的一段时期,作为一名干部子女,沈月养尊处优,很少被人这么欺负。有些事情挺为难,既说不清楚,也抓不住把柄,没地方说理,打不了官司。单位里一位有过类似经历的女同事告诉沈月,遇到这种事,对付这种无聊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老公出面,将他痛打一顿。女同事老公是打篮球的,有一次来单位找小领导算账,就在电梯里,一把抓住他胸前衣领,往上这么一顶,双脚已经离地了,然后照他眼角就是一拳。

沈月告诉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真心希望,希望浦锡金能像女同事老公一样,狠狠教训一下这家伙,起码是扇他两个耳光。浦锡金是个书生,听了沈月的故事,不说无动于衷,反正也没太当回事。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浦锡金突然提出要去健身房学习柔道,这让沈月很吃惊,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学习柔道。浦锡金解释说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健身,说别人送了两张健身卡,不用掉也是浪费。

浦锡金不光自己上柔道课,还拉着沈月一起去锻炼。那段时间,他们的儿子刚上小学,平时是退休的外公外婆帮着照料,沈月夫妇通常是在外面先上个小馆子,然后再去健身房锻炼出汗。是那种很高档的VIP健身卡,刚开始,沈月还当回事地上过几天瑜伽课,很快就没了兴趣,只是在跑步机上慢步小跑,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连续剧。

因为上柔道课,浦锡金在家也会偶尔露几手,摆出几个造型。他告诉沈月,日本人玩的柔道,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以静制动,跟中国的太极拳道理差不多。沈月父亲退休后,喜欢国学,动不动掉书袋,听说女婿在练习柔道,便说柔道起源中国汉朝,说汉朝有位皇帝喜欢柔道,这位皇帝的国策就是以柔道治国,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所以汉朝十分强大,在当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浦锡金对退休的老丈人,早就不像过去那么尊重,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冷笑着对沈月说:

“中国人就是喜欢自大,柔道这玩意儿,怎么可能起源于中国,真是笑话。”

沈月与浦锡金的离婚,可以说非常戏剧性,纸包不住火,她终于发现了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最让沈月气愤的是,浦锡金练习柔道,不是要为自己老婆出头,不是为了帮沈月教训那位不怀好意的小领导,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与浦锡金有一腿的那位女士老公,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对太太的不忠已有所察觉,一直在扬言要与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男人决斗。

结果想象中的决斗并没发生,体育老师与老婆轰轰烈烈地吵了一架,扇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便干干脆脆地把婚离了。这女人与男人离了婚,一门心思地要求浦锡金兑现承诺,依葫芦画瓢,他也应该跟老婆离婚,应该离了婚再娶她。浦锡金有些为难,很为难,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有骑士精神,要像个绅士。所谓骑士精神,就是如果人家男人找上门,要跟他打架,要决斗,他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奉陪。所谓绅士风度,就是既然答应了要娶人家,就算是心里不是真的情愿,就算是想反悔,也要说话算话。

浦锡金于是要离婚,坚决要求离婚,离婚的理由冠冕堂皇,自己罪有应得。沈月父母坚决支持女儿离婚,这样的混账女婿,有多远就应该让他滚多远。沈月家没有男孩,五朵金花,个个都嫁了有出息有前途的男人。她最小,在家里也相对最得宠,老爸虽然退休失势,可是姐夫们一个个势头正旺,论头衔论级别,谁都比浦锡金更厉害。沈月母亲对女儿说,姓浦的现在用不着你爸爸了,想当陈世美,你就让他当好了,他当年追你的时候,就没安什么好心。

沈月愤愤地对浦锡金说:“我妈还说你是陈世美,她其实也是高看你了,你算哪门子的陈世美,连陈世美的边恐怕都沾不上。人家陈世美好歹还中了状元,好歹还是让人家千金小姐看上了,你呢,就是个狗屁,就是一坨狗屎。”

浦锡金说:“我确实就是个狗屁,你就把我当一个狗屁放了算了!我就是一坨狗屎,你就把我当狗屎给屙掉吧。”

沈月说:“你确实是个狗屁,你确实是坨狗屎。”

沈月说:“浦锡金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你不是什么陈世美,我当然也不是秦香莲。我不仅不是秦香莲,更不会是什么‘陈人美’。知道什么叫‘陈人美’吗?你不要摇头,我告诉你,就是要专门成人美事。我告诉你,我不会成全你的,你想都不要想。”

沈月打定主意不跟浦锡金离婚,她告诉他,自己之所以会这么想,会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如果是爱,如果还爱,她会立刻撒手,会立刻成全他。可是她现在不爱了,爱已随风而去,爱悄悄溜走了,所以偏要跟他作对,就要为难他,就是不成全他,就是不离婚,就是要存心耗他,耗死他。性格倔强的沈月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主动给那女的打电话,约她到外面喝茶、谈话,把该说的话全都挑明了。

浦锡金在这场离婚大战中筋疲力尽,一个死逼着要离婚,一个誓死不离,离和不离都好像是在赌气,都好像是在说气话。一个说,最后跟不跟我结婚无所谓,只是你答应我的,说好大家一起离婚,现在我真的离了,你必须也要离。另一个说,谁都在劝我离婚,我们家上上下下,如今都跟你一样,都恨不得让我能够立刻同意离婚,偏偏我这人就这毛病,不听劝,就是这样跟别人不一样,大家越是要我离,我就越是不离,坚决不离。有一天,大家都不希望我离婚了,都劝我不要离婚的时候,我呢说不定,说不定就会跟你离。我告诉你,在这点上,我沈月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沈月真是说话算话,真是说到做到,等他们的儿子考上了一所好初中,看上去很多事都已经过去,都已经风平浪静,沈月突然与浦锡金离了婚。说离就离了,完全出乎大家意料。没人会想到这样的结局,浦锡金没想到,他出轨的那个女人没想到,沈月的家人没想到,甚至沈月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

沈月跟我详细解释,她当初是因为不爱,因为怨恨,所以没有与浦锡金离婚,因为不爱和怨恨,她要故意拖着他,就是不想让他称心。后来,后来就没什么感觉,已经无所谓不爱,无所谓怨恨。反正儿子也上初中了,大家这样拖下去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选择给儿子过生日那天,大家一起上馆子,一起去逛公园,一起去新华书店给儿子买书,最后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最后,她对浦锡金说:

“我们分手吧。”

人们经常会说,恋人为了爱而结合,为了不爱而分手。他们的故事恰恰相反,沈月说,她是因为突然又有了一点爱,只是又有了那么一点点爱,才决定放手。因为爱,沈月决定放手。因为爱,沈月决定给浦锡金自由。她一放手,浦锡金便与出轨的那个女人结婚了,水到渠成,想不结婚都不行。故事就此留下了许多空白,说不清楚,他继续得意,离开区财政局,去市委组织部,又去了纪委。当过纪检组副组长。有人说他很快又离婚了,有人说还没离婚,只不过暂时分居。离婚也好,暂时分居也罢,总之谈不上有多好,有多么幸福,反正最后还是要离的。

因为有个儿子,为了儿子学业,浦锡金和沈月偶尔也会有些来往。那个女人可没有沈月的气量,不止一次找上门来,还很凶猛地吵过一架。沈月有气量,可也不好惹,为了气她,有时候故意要和浦锡金通个电话,故意要捣捣蛋。再后来,沈月也结婚了,对象是名心理学主任医生,九三学社委员,市政协常委,有身份有地位。结婚以后,沈月和新老公商量,请浦锡金夫妇吃了一顿饭,地点就在金陵饭店。

沈月的新老公叫吕佳路,这位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很能聊天,吃饭期间,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在发表议论,听说浦锡金先是在财政局,以后又到组织部,最后又到巡视组,感到很好奇,说你干的这些个工作,都很厉害的,非常非常厉害,很了不起。

浦锡金十分谦虚地回了一句:“有什么厉害不厉害,谈不上了不起。”

“财政局,组织部,还有巡视组,怎么能说不厉害呢?厉害,绝对厉害。”

两个男人毫无芥蒂,很随意地聊着天。两个女人心里还有隔阂,余恨未消,无话可说,就听这两个男人聊天。浦锡金说当年去组织部,也是觉得财政局太那个,成天跟大笔的钱打交道,风险太大,太容易出事。到组织部同样是重要单位,管干部嘛,让他负责纪检,有段日子天天喝酒,半斤八两绝对没事,但是要说受贿,是真的不敢,毕竟这个那个见多了,见到太多的人出事。再以后抽调到巡视组,见得更多,更害怕,老实跟你说吧,现在是连吃吃喝喝都不敢了,绝对不敢,都说出事只是万一,是万分之一,可真要出了事,就是百分之百,一出事一“双规”,全都完蛋,好日子立刻到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个短篇《傅浩之死》,刊登在一本油印的民间刊物上。那是个文学十分火热的年代,很多人都在写小说,记得我当班主任时,曾经给同学们传阅过这本油印刊物,可能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小说情节依稀还有些印象,“文化大革命”中一个被检举的人,因为恐惧,选择了自杀。他跑到了悬崖上,在跳崖自杀之前,对着赶过来看热闹的观众,把检举他的人,把迫害他的造反派骂了一个痛快。没想到最后这个人却被救了下来,因为痛痛快快发泄过一通,别人害怕他要寻死,不敢再批判,结果呢,他也就不想死了,快快乐乐地活了下去。

前面说过,我所了解的浦锡金,基本上都是二手,都是传说。除了沈月说的那些,当年的同班同学,特别喜欢转述跟他有关的故事。学生们见了我这位当年的班主任,话题不是回忆,就是同学现状。说起大家现在的生存状态,浦锡金最容易成为话题中心。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他可能是混得最好,混得最阔,混得最有能耐,而且也是最有故事。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大都是不太好的,尤其是他自杀未遂以后,有人说他身上光是高尔夫会员卡,就有好几张,这种会员卡据说每张都能值一百多万。还有人说他有女人缘,除了沈月说的出轨的那位,还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还是某高官的什么人。

浦锡金出事和“双规”的负面消息,时有耳闻,仿佛有特异功能,他总是可以轻易摆脱,毫发无损。当然,也可能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什么事,所谓传闻,不过都是子虚乌有,都是些不太靠谱的八卦。真相究竟如何,说不清楚,凡事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作为一名小说家,我有时更喜欢八卦,更愿意相信传闻,事实上,最让人想不明白,也是最奇怪的一点,不是怎么最后还进了巡视组,当上了副组长,是他会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非常戏剧性地自杀过一次,仍然还是安然无恙。

根据心理学专家的观点,每个人的心理都会有些问题。浦锡金人生传奇的最高境界,就是他的自杀表演。别人看来很奇怪,医学上解释却很典型,是属于标准的抑郁症。具体的症状,刚开始只是失眠,晚上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再也没办法入眠。能吃的安眠药都试过,大把大把吞服中药,最后不得已向沈月老公吕佳路求助,这个病正好对症。吕医生是非常职业的心理医生,他给出的结论很简单,你这个就是抑郁症,就是要吃治疗抑郁症的药,不仅现在要吃,而且很可能是终身要服药。

于是浦锡金所经历的自杀表演,竟然与我当年写的小说情节不谋而合,既有惊人的相似,又更戏剧,更荒唐,关键是毫无预兆。他开始很虚心地听吕佳路医生的话,开始定时服药,药物也开始起了作用。吃了一段时间药,自作主张地停了,他觉得已没问题,已不怎么失眠了,可就是觉得没问题的那段日子,突然又出了问题,出了一个很不小的问题。

有一天,浦锡金毫无征兆地突然跑到沈月单位,直截了当对她说,我们还是复婚算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两个做夫妻最合适。他是在上班的时候忽然有了这么个想法,想到了就立刻做,放下手上的文件,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沈月所在的政协。沈月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说你肯定疯了,真的是有神经病,我们都到这一步,还复什么狗屁的婚,你是不是脑子又出问题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没几句,浦锡金就说:

“信不信,如果你不答应,我立刻从楼上跳下去,我立刻跳下去,信不信?”

沈月单位在四楼,四楼不算高,跳下去足以送命。浦锡金说自己要像大鸟一样飞下去,像大鸟一样展开翅膀。沈月说,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开玩笑好不好。浦锡金很严肃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没有开玩笑。沈月又说,难怪吕佳路说你脑子出大问题了。浦锡金说有什么大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就是想飞,就是想飞翔,一个人想飞又有什么错。说话间,跑到了过道尽头,那里有扇窗户,他跨了上去,一条腿放在窗外,做出了要往下跳的模样。

然后头朝下,展开双臂,像大鸟一样栽了下去。事发太突然,太快,谁都来不及反应。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因为是头朝下,应该必死无疑,应该没有任何生还希望,然而命不该绝,他在空中神奇地翻了个跟头,横摔在一棵桂花树上,跌断了几根肋骨,摔折了一条腿,摔断了一只胳膊,脾脏破裂。那棵桂花树非常巨大,有很大的树冠,正是开花时节,整个政协大院都是刺鼻的香味。

过道上有监控,楼角上也有监控,整个过程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浦锡金开始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四楼的过道上,去敲沈月办公室的门,沈月出来,两人在过道上说话,很平静,他们身边还有人不断走过。沈月好像是批评他,浦锡金突然转身,跑向过道尽头,跟玩似的跨上了窗台,沈月追了过去。

与浦锡金一起在秋日的江边散步,他的腿受过伤,走路有些蹒跚。总是有种预感,他会主动跟我谈谈自杀未遂。有几次,感觉话已到嘴边,就要说起这个事了,又活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关于他的自杀,有各种稀奇古怪传言,说什么都有。然而没人说得清真相,所谓真相,有时就是人云亦云,就是流言蜚语。真相是罗生门,真相根本不存在。我知道,就算是浦锡金愿意跟我谈,仍然也不会是什么真相。

我想到浦锡金在学生时代,曾经喜欢诗歌,曾经写过诗,一起散步时,随口问他,与南京的诗人有没有什么交往,结果没想到,他很傲慢地回了一句:

“南京有诗人吗?”

他的话让我语塞,因为不久前,我们曾谈到过当下的文学,浦锡金也是毫不客气,奚落说:

“中国有文学吗?”

这句话让人无地自容,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欲哭无泪。

天气越来越冷,北风凛冽,寒冬开始了。我依然保持去江边散步的习惯,雷打不动。浦锡金却不再出现,他的消失,跟他的出现一样,来得很突然,去得也很突然。曾经长满金色叶片的银杏树,现在只剩下它的躯干,孤零零站在那,黑乎乎的硬邦邦的枯树枝,仿佛无数戳向天空的手指。江边风大,几乎没人,这里是每天工作后散步的目的地,也是掉头回家的转折之处。我已经习惯在这伫立,在这沉思,围绕银杏树绕上几圈,摘下棉手套,拍打它古老的身躯。我在倾听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回响,我似乎又听到了自己曾经喜欢的那首诗的结尾:

五月麦浪的翻译声,已是这般久远

树木,望着准备把她们嫁走的远方

牛群,用憋住粪便的姿态抵制天穹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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