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翅

2020-11-19 10:58班宇
小说月报 2020年4期

◎班宇

从杨柳青站下车时,我的背包里装着一套换洗衣物、两本书、一台笔记本电脑、半盒烟,以及一张工作证。证件边缘锋利,上面是我的照片,前几年拍的,神态傲慢,不屑一顾,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羞愧,背面印着一篇小说的名字及评语,于去年春节时完成,出乎意料,发表之后,获得一个文学奖项,影响颇为广泛,之后是开会研讨,登台发言,领受荣誉。刚在火车上,我捧着工作证反复端详,仿佛借此可以捕取一些隐秘线索,从而发现这个时代的某种密码与奥义,却事与愿违,一无所获,只是眼看着它被两侧的书名号渐渐勒紧。

三天前的会议上,我几乎一直处于梦游状态,批评与赞扬均不能打动我,那些壮阔纷繁的话语,于我而言,嘈杂无比。我如坐针毡,甚至有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出门外,点上根烟,再溜回房间,收拾行李,连夜奔逃。但事实上,我却相当规矩,挺直身躯,严谨发言,像一台运转稳定的印刷机,不断复制着自己的谦逊与真诚,并将它塞进每个人的怀里。我在台上一边说着无用的废话,一边想象着自己也在台下聆听,脑海里不断涌出几句歌词,来自二十世纪的某支乐队,他们唱道:我们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谈论着这场革命,我们把手插口袋里前进着,我们只是一个酷爱他的观众。

会后聚餐,我连喝两杯白酒,浑身燥热,根本坐不住,便拎起外套,走去室外。酒店位于城郊,四周寂静,枯树遍布,远处有几座仿古民居,勾勒出荒凉的轮廓,夜色覆压及肩,我忽觉无比沉重,于是绕到后院,靠着石墙点了根烟,给刘婷婷打了一个电话。我跟她说,打算晚回去几天。刘婷婷问及原因,我说,遇上一位以前的朋友,许多年没联系了,如今在杂志社当记者,也来参与报道活动,结束之后,他去做另外一个采访,跟一位隐居许久的音乐家进行对谈,机会难得,我准备同去,也许可以顺便写一点,据说那位音乐家住在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深居简出,没有家具,睡在地上,室内空旷,而他的全部乐器只是一套鼓,你还有印象吗?我们刚在一起时,每天都在听他的录音片段,从早到晚,循环播放。刘婷婷说,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随口编造了一个,她说,对,我想起来了。

挂掉电话之后,我低声唱起另一首歌,并非来自那位虚构的音乐家,而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作品。曾有一段时间,我在沈阳租房子住,小区略显偏僻,以前是化工厂,后来盖了商品房,也卖不出去,据说水质有问题,某种元素超标,黑压压一片楼,入住率很低,夜间的灯火如同星光一样稀有。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总能听到这首歌,路边是数不清的树,间隔没有规律,但正值壮年,夏天里,树冠高扬,几乎将天空全部遮住,四五家练歌房分列两侧,招牌破损,装饰随意而陈旧,门口往往摆着两台冰柜,压缩机噪声极大,旁边是成箱的、落满灰尘的空酒瓶。无数做工粗劣的外放音响挂在头顶,唱着同一首不切实际的歌: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整条街就像一段梦的河流,时间在此不停折返,刚进入时已是尾声,在中部却又遇上前奏,而在离开之后,所有的音符重新凝聚在一起,将你奋力向外掷去,水雾消散,前方的航路渐渐清晰,回首望去,半数的霓虹灯隐约闪烁。

那时我在出版社做编辑,没有开始写小说,有一次,被一位作者拉着喝了不少酒,打车回家,走到一半,胃里难受,急忙喊停,在路边吐了一次。吐完我问自己,图啥呢,也答不上来。正好听见这首歌,顺着声音钻进其中一间练歌房,进入包房里,叫了箱酒,没喝几口,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起来时,发现外套盖在身上,身边躺着个女的,烫着金黄的鬈发,缩成小小的一团,手脚攥紧,像只狮子狗,也在睡觉,呼噜打得挺响。我把她的脸扭过来,看了半天,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便将她晃醒,问,你是谁啊?她眼睛也不睁,拱进我怀里,说,别管我,行吗,困。我说,不行,我记得我一个人来的。她说,我也是啊,谁不是,咱们都是。我说,这样不好。她说,包房我开的,上个厕所工夫,回来发现你躺在沙发上,喊也没反应,还多了一箱酒,账我都结了,给我唱首歌,我原谅你。我说,不会唱,我把钱给你,我回家了。她说,你回家干啥?我说,继续睡觉。她说,在哪不是睡,你是干啥的啊?我骗她说,写小说的。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睁了一下眼睛,又迅速闭上,自言自语道,等我睡醒,能不能也给我看看啊,我挺爱看小说的。我说,你叫啥?她说,刘晓羽,拂晓的晓,羽毛的羽,好听不?我说,名字一般,解释得挺好。她说,其实我不叫这名儿,但今天就想叫这个了。

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晚上,谁也没联系,去前门附近看了一场演出,那支乐队当天的表现并不如人意,我有点失望。除此之外,每天就是吹着空调看电视,外面很冷,节目里却还是夏天,人们穿着短袖,裤子提得很高,背起手来,谈论着三峡水库的水位已经落至一百六十五米,不必恐慌。在此期间,刘婷婷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告诉我说,女儿有点发烧,做梦一直说胡话,问我何时回家,我说快了,又问我那位音乐家的境况如何,我说,不好描述,他最近做的事情相当奇怪,你知道,年轻时他在一家电子市场里打工,对各种电器元件非常熟悉,去年开始,那套鼓已经卖给一位卡车司机,换来一堆奇怪的设备,比如旧硬盘、观鸟器、调幅收音机、日光灯的镇流器等等,他拆卸这些设备,进行二度组合,与笔记本电脑连接起来,延展、扩张,做成新的演奏乐器,比方说,昨天演示的是,接通两块转速不同的硬盘,使其相互振动,齿轮与轴承发生物理反应,以麦克风收取这类声音素材,再附上效果器的调变,最终呈现的声响非常诡异,像来自于另一个空间。我编得正兴起,刘婷婷听着很不耐烦,还没等我讲完,便打断我说,刚测好体温,三十九度二,等不了你,烧迷糊了,我带她去医院。

我躺在宾馆里,心绪失落,也担忧女儿,几种情绪汇在一起,错综复杂。烟抽完后,我出门去买,楼下转了两圈,也没找到超市,只好向更远处走。不过晚上八点,但街上已经罕有人迹,一是由于天气,据说今天为北京入冬以来气温最低的一天,很少有人出门,二是我住在老城区,位置尚可,但周围都是平房,更近似于县城,陈旧、破败,毫无生机,只有漫无边际的黯淡。一阵风吹过来,红白相间的交通锥筒从街边平移到路的中央,塑料底座不断磨损着柏油地面,发出空荡的坼裂之声,如一枚侧杀出来的棋子,或者一座低矮的墓碑,割开夜晚的界线,将我拦截在外。

我在路边坐下来,掏出手机,订了一张明天的返程车票,然后想给刘婷婷写一条很长的信息,但怎么也说不明白,删改数次,两只手都要冻僵了,也没什么进展。有些话很难表述,一旦落在纸面上,每个字都流露着无可回避的自私,并将演变为拒绝与推卸,所有的句子不会有任何明确的表面含义,它们交织在一起,只会让对方无数次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并且认为,你所谓的纠缠、困惑与痛苦,与她目前所承受的相比,并不值得一提;或者更进一步,她也许能想清楚,我们所有人的纠缠、困惑与痛苦,都没什么好说的,彼此心领神会,终会化作一个傲慢、羞耻、令人痉挛的玩笑,许久挥之不去。我写到一半时,大风反复刮开屋上的毡纸,如同掀动着结痂的伤口。一位盲人经过此处,戴一顶棕色棉帽,穿着皮夹克,手持细长的竹竿,在地面上来回斜扫,像在默写一首长诗,轻盈,漫不经心,也像在挥动独翼,使自己飞离地面,抬升一点点,以跨过重重障碍。曾有那么一次,竹竿的一端触到我的鞋子,他仿佛有所感应,但只稍作停顿,打了个哈欠,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行去。

刘婷婷发来消息,告诉我说,女儿已退烧,但还需做几天雾化治疗,急性喉炎,嗓子说不出话来,问我几点能到沈阳。我读到这条信息时,火车正驶过一座大桥,声响剧烈,窗外晨光刺眼,我尚未清醒,按灭手机,低着头向下望,左前方是一座简陋的体育场,四周被铁网围绕,没有看台,只有十几位球员,穿着两种颜色的对抗背心来回倒脚,跑动懈怠,出球绵软无力,我以前干过体育记者,跟着足球线,想起来这里是火车头队的训练场,铁路直属,号称“中国的阿贾克斯”,青训搞得有一套,出过不少好球员,是一代人的青春回忆。我正想着那些球员的名字时,列车上的广播响起来,通知全体乘客,前方是杨柳青站,由于停车时间较短,请没有到站的旅客不要离开车厢。我揉揉太阳穴,犹豫几秒,之后拎起背包,来到车门处。列车减速,外面的风景逐渐清晰。

除去远近闻名的年画之外,我事先对杨柳青一无所知,从车站出来后,一阵浓烈的油漆味道扑面而来,十分刺鼻,辗转进入古镇后,越发难以忍受,仿佛这里刚经过一次装修翻新,砖雕照壁也才刻好不久。街衢冷清,几无游客,许多卖画的店铺刚刚开门,我没走几步,就相当后悔,一切景色均在想象之中,并无新意。唯有古运河里的水,没有任何波澜,倒转白昼,将晨光反射到岸上。

我在附近开了间房,烧壶开水冲茶包,还没喝几口,就倒在床上,准备补觉。我想,如果顺利的话,睡到中午,冲个澡退房,出去吃口饭,买张稍晚的票,这里距沈阳差不多是四个小时的车程,到站之后,估计赶得上地铁。背包里还有小半本书没看完,但前面讲的是什么,已经快要忘光了,只记得一句话,从爱中逃离,也是对爱的完全屈服,年龄越大,便会被这种爱所奴役,在这世界上,没有一条河能将人们从这样的陷阱里解放出来。或者不是这样说的,恰好相反,年龄越大,便越不应该被爱所奴役,在这世界上,唯有河流,能够冲没这样的陷阱。

我刚睡着不久,手机铃声响起来,我看了眼屏幕,是一位老朋友,马兴的号码,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以为拨错,便没有去接,十几分钟后,他再次打来,我只好坐起身,斜倚在床头,极不情愿地接起电话。马兴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先是问候,然后跟我说,刚看见新闻,得知我获奖,太厉害了,特意打来电话恭喜。我说,浪得虚名,不足挂齿。马兴说,不容易,这么多年了,还在坚持。我说,不能这么讲,主要是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马兴说,谦虚了,兄弟,不错,真是不错。我说,有空喝酒,下次去北京提前叫你。马兴说,我不在北京了,在天津工作,这边政策好一些,能落户,就跟程晓静一起来了,我俩都挺想你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说,是啊,多少年没见了。

说完这句,马兴和我陷入思考,想着上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我说,应该是在交道口附近的饭店,我那次想看一场话剧,你在加班,来不及去,程晓静跟我一起看的,吃饭的时候你过来了,点了个青椒土豆片,跟我说要做个音乐类的网站,弄得像一本杂志,内容结结实实。马兴说,有点印象,好像是冬天,没怎么大喝,酒太凉了,胃不舒服。我说,对,你骑自行车来的,驮着程晓静回的家。马兴说,我怎么记得还有一次,你来北京开会,还是做什么,反正挺忙,没时间吃饭,那次住在美术馆附近,我们约在一起逛了个书店,我还买了一本期刊,上面有你的小说,本来也没想买,你非让我们看一看。我说,对,那天我先到的,等了半天,书店空调坏了,很热,坐在那里直冒汗,我特别渴,你们给我带了罐冰镇的荔枝饮料,好喝啊。马兴说,这两次,到底哪个在前面呢?我想了想,说,实在是记不清了,都得有个三四年。马兴说,不止,不止。

那一瞬间,我忽然非常想见他们,那些安眠许久的时刻,一点一点被唤醒了,每个人好像都有那么几年,只轻轻一跃,便可登上天台。我怀念那段时光。我说,马兴,我在天津呢。马兴听后惊讶,抬高声音问道,你在哪呢,现在。我说,杨柳青,这会儿刚到。马兴说,我的天,兄弟,怎么不早说啊。我说,来处理一点事情,有空的话,咱们晚上聚一聚。马兴说,太好了,肯定有空,我得赶紧告诉程晓静一声,保持联系,等我订好地方,告诉你位置。

外面的阳光很烈,击穿纱制窗帘,晃着我的眼睛。我睡得不踏实,做了一场梦,十分吵闹,醒来之后,仍有声音回荡在耳畔。我梦见与几位朋友一起去看音乐节,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令人焦躁,程晓静站在我的左边,右边是马兴,一个我们都不太喜欢的乐队在台上演出,主唱装神弄鬼,浑身是血,说着呓语,其实相当可笑,演出效果不好,但音量给得足,我们只能趴在对方耳朵上讲话,但他们跟我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礼貌地点点头。后来马兴皱紧眉头,跟我说了句话,让我转述给程晓静,我有点不情愿,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啤酒递到他手里,迎着一段难听的旋律,扎进前方的人群,冲撞身体,像沉溺于一片炎热的海水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音乐结束,人群散去,我回到原地,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夕阳渐落,风越来越冷,抽打着身体和心脏,我一直在回忆,马兴跟我说的是什么来着。

收到马兴的消息时,已是下午,他连续发了好几条,跟我说,想来想去,没什么特别合适的地方,不如去家里喝酒,问我是否可以。还没等我回答,便发来了地址,非常详尽,坐几路车,怎么换车,打车的话怎么跟司机说,走哪条路,然后又说,程晓静听说你来,非要亲自下厨,现在请假去买菜了,你来尝尝,她这两年厨艺有进步,其实还是在家里好,是不是,没说没管,在外面受约束。最后一条是,千万别带东西来,咱这关系,别扯没用的。

我起床洗了个澡,又看了会儿电视,想继续关注三峡的水位,来回调台,却没人再提,只好换件衣服,轻装出门。时间尚早,我决定坐公交车去市内,路上的风景少有变化,幽沉的黄光垂在树与房屋上,随着前行,趋于黯淡,像是正在退场,我又想起早上看见的那支球队,征战乙级联赛数年,未有佳绩,境况艰难。有一次我与他们同赴客场,俱乐部为所有球员买的是卧铺车票,为了节约住宿成本,球员坐了一通宵火车后,直接出场比赛,踢满九十分钟,随后也不得休息,带着一身疲惫与汗水,又踏上返程的火车。我站在公交车门处,想着那次旅程,也许现在的境况仍无不同,他们刚刚结束训练,正要前往车站,明天上午,这些经历一夜颠簸、可能根本无眠的队员们,将站在陌生的阳光下,站在尘土飞散的场地中央,面对空空的看台,踢一场无人喝彩的比赛,而终场的哨声响起之后,又要躺回狭窄逼仄的铺位上。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些年里,他们到底是如何克服自己内心的绝望的。

我在食品街附近下车,本来想买些礼物带去,但转了一圈,没挑出什么东西,所谓的本地特色,他们大概已经避之不及,我看着也没什么食欲。最后在门口超市选了瓶国产红酒,七十五元钱,上面蒙着一层浮灰,售货员用抹布擦了擦,也没包装,我直接拎着出了门。

马兴发我的地址离古文化街不远,附近有一处文庙,我进去歇息一阵,此时已近傍晚,起了一点风,吹开池里的浮冰,小鱼藏在下面,一动不动,夕阳斜照,像是存于琥珀之中。旁边是孔夫子的石像,整个文庙里只有我一个人,抬眼望向前方大殿,四处斑驳,一片萧索,有钟声若隐若现,时间仿佛在这里裂开缝隙,我闭目钻入,是一道峡湾,水面平旷,缓缓回落,远处有几艘静止的轮船,偶尔发出一阵长久的笛声,形似呜咽,表示即将离泊,抑或横越,各自航行。过了一会儿,我看看时间,给马兴发信息,说,我到附近了,在文庙,有什么需要我带过去的?马兴回复说,好地方,我也总去,能静心,你好好拜一拜,啥也不用,你从那地方给我带啥啊,都是文物,不要违法,出来了联系程晓静,她在家里,我预计稍晚回去,开饭之前。

小区以前是工厂宿舍,后来改名,铁门锈迹斑驳,进出随意,门口还有自行车库,不过已被用作麻将室,接了一排日光灯管,洗牌的声音从里面不断传出来。前后一共四趟楼,每趟共五个单元,中间有个花坛,没种任何植物,只是一片坚硬的冻土,仿佛永远无法开化。我刚走进楼里,便闻到一阵饭菜香气,每户做饭时都半敞着门,再往上走,楼道崎岖,我被一辆拴在窗框上的旧婴儿车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爬上六楼,左侧是马兴家,棕红色铁门,上方有接线的老式电铃,我试着按了几下,没有声音,只好用力拍门,喊着马兴的名字,也没有回应,我坐在楼梯上,给程晓静发去信息,说已到门口,也不急,看见了就给我开一下门。大概过了五分钟,里面有脚步声传来,门被打开,程晓静探出脑袋,她穿着一件褐色毛衣,化着淡妆,胸前挂着卡通围裙,图案是一只小熊举着锅铲,兴高采烈地在炒菜。见到我后,她笑着说,你可真能耐,自己都能找过来,敲门了吗?刚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一直没听见。

程晓静递我一双棉拖鞋,跟我说,家里乱,刚搬来不长时间,别嫌弃啊,来不及好好收拾。我说,挺好,比我家强。她说,不至于吧,你家那位不做家务啊?我说,不知道,没太关注。程晓静说,真能胡扯,你随便坐啊,马兴跟你说了吧,他回来得晚,我先做饭去。我说,要不我来帮忙吧,还有啥活儿。程晓静把电视打开,又开了罐啤酒,跟遥控器一起推到我面前,跟我说,不用,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先喝一罐,看会儿电视。说完便回到厨房里。

我来回换了几个频道,实在没什么能看的,便将电视关掉,来到书架前,里面杂乱地摆着一堆书和碟片,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中外小说、文论和诗集,书脊泛黄,也有几本新闻学的教材,横放在一侧,我想起来,程晓静也当过几天记者,算是同行。那些碟子看着很亲切,当年我们听的都是这些,现在不好找了,没想到他们一直还保留着。我们三个以前是在音乐论坛上认识的,程晓静跟我一样,沈阳人,大我三岁,马兴是锦州人,在沈阳读书,跟程晓静同龄。当时马兴有点名气,在论坛里很活跃,经常发言,分享资源,几乎没他不认识的乐队,还办过几次演出,我第一次跟他们见面就是在演出现场。那时他俩还没在一起,马兴学的是兽医,在农业大学,毕业有点问题,跟导师不太对付。程晓静是师范学院的,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比较偏僻,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演出结束后,马兴张罗着一起吃饭,在附近的大排档,拼了四五张桌子,二十多人聚在一起,硬菜没要几个,都是花生毛豆,酒倒是一直在上,喝掉一半,洒在地上一半。直至深夜,不少人提前离席,准备结账时,马兴把我叫到一旁,悄悄问道,兄弟,今天兜里宽绰吗?我说,有几十块钱,估计等会儿还得打个车,马兴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回去再喝点儿。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转到桌子的另一侧,跟程晓静低头说话,两人挨得很近,程晓静一边侧着耳朵听,一边在底下翻着钱包。夜晚正在凝固,路灯照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越过碰杯的声音,越过喊声与歌声,投射在更远处,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慢速经过此处,无人起身,只好又独自驶离,没人知道这样的夜晚到底要如何结束。

书架下层摞着几本新书,我在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小说集,随手抽出来翻看。老实说,自从出版之后,我还没仔细读过,主要是不知如何面对,写的时候凶悍勇猛,无所顾忌,回头再看,情与物在文本之中孤独矗立,而冷漠悬于背后,一览无遗。我只读几行,便极其内疚,恨不得立即焚毁,于是将书放回原位,坐在沙发上,饮下一大口啤酒,望向窗外。对面楼正在施工,给外墙刷保温层,屋内没开灯,有点闷热,暖气烧得不错。我环视四周,发现屋子的格局跟我以前租住的很接近,进屋是客厅,南面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双阳朝向,北面是厨房和阳台,户型不算规矩,住起来倒也合理。喝完一罐酒,我站起身来,想去跟程晓静聊上几句,问问在天津住得是否习惯,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价格大概多少,刚出房门,便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从旁边卧室里传来,我吓了一跳,没料到屋里还有别人,程晓静也没提。我将那间房门推开一道缝,室内光线昏暗,窗帘拉开一半,门边是洗漱铁架,上面摆着红色脸盆,挂着毛巾,底下是几块肥皂,一张单人床占去大部分空间,有位干瘦的老人正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他的身体不断起伏着,呼吸得相当吃力。他也发现了我,将头偏过来,目光垂向门边,我只好再推开一些,朝他点头问候,老人面无表情,嘴唇紧闭,咳嗽两声,茫然地看看我,又将眼睛合上。

我靠在阳台的门框上,向后比画手势,问程晓静说,那是谁?程晓静正在炒蒜薹,刚把肉片下到锅里,油花四溅,跟我说,刚才没顾得上,忘跟你说了,马兴他爸,跟我们一起住呢。我说,啥情况?程晓静说,病了两年,也没别的亲戚,就这一个儿子,只能我们管。我说,你俩都上班,白天可咋办?程晓静说,请了个保姆,也住附近,今天我回来得早,就先让她下班了。我说,之前没听你们提。程晓静说,这事儿有啥可讲的,谁都指不上。我说,还得吃药吧。程晓静说,租房三千多,保姆两千,治病能报销一部分,但也得花一些,再算上日常开销,每个月我俩也剩不下来什么钱。我问,意识清醒不?程晓静说,能听明白话儿,但是说不出来。别看瘫痪在床,脾气还挺倔,保姆喂饭从来不吃,也不许别人换洗,就等着马兴回来,能喝半碗粥。我说,不容易啊。程晓静说,我倒没啥,马兴多孝顺啊,谁能跟他比,反正他自己也乐意,妈没了,就剩一个爸,老跟我说,只要还有口气喘,那就得全心全意伺候,你说我俩这日子,都不知道给谁过的,孩子也不敢要。我说,这没办法,都得赶上,生老病死,回避不了。程晓静说,你女儿多大了现在,我总去翻你发的照片,长得可真逗。我说,马上两岁。程晓静说,会说话了吧?我说,会,都能组词造句了,但跟我不亲,态度不友好,就愿意跟妈在一起。程晓静说,女儿嘛,小时候都这样,将来就好了,肯定还是向着爸,这我可有经验,你别着急啊。

程晓静做了六个菜,孜然羊肉、清炒西兰花、肉片蒜薹、花菇炖鸡,加上一盘切好的熟食、一盘拍黄瓜,凑满一桌。我开红酒时,马兴正好进屋,先给我来了个拥抱,双手掐着我的肩膀,说,这些年了,你也没啥变化,跟上学时一样,挺好。我说,心态还可以,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爱咋咋的。马兴说,文庙没白去,受教育了,有效果。程晓静说,还去文庙了,不早点过来。我说,主要是路过,也算逛个景点。马兴说,你看我,有啥变化没?我退后一步,盯着马兴,他好像比前些年更黑一些,也更瘦,但眼睛依旧有神。我说,没变化,更立整了。马兴对程晓静说,你听听,多么客观,你总说我老,我现在的同事,平均年龄比我小十岁,每天跟年轻人在一起,很受鼓舞。程晓静说,开饭吧,给你爸的粥熬好了,在小锅里,你看这几道菜,他是不是也能吃一些。马兴低头扫了一圈,转身去厨房取来勺子和铁碗,夹了一块鸡肉,两块西兰花,细细捣碎,跟我说道,我先进去喂我爸,他只认我,别人谁都不行,完后咱俩好好喝。我赶紧说,你先忙,我这边不用你陪。

程晓静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跟我碰一下,问我说,哪个菜好吃啊?我说,都好,挺长时间没吃家里的饭了。程晓静说,再忙也不能不回家吧。我说,也不是忙,就是有时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想点事情,其实也说不清是在想啥。程晓静说,这样不好,长此以往,两口子的感情都生分了。我说,不至于。程晓静说,听你语气,都觉得心虚。我换了个话题,问她,最近有没有回沈阳?程晓静说,前年春节回去过一次,不太高兴,我爸和我妈不早就离了吗,又都各自找人儿了,搭伙过呢,所以我像是多余的,在哪边待着都不合适,感觉是在破坏别人家的团圆氛围,他俩都跟我说,只要我好就行,也不图我啥,你听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要图他们什么似的。回来之后,我越想越来气,去年和今年就都没回去,打电话拜个年,寄了点东西,就算完事儿,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也很少联系,不是带孩子,就是在生孩子,还有打官司闹离婚的,根本没工夫搭理我。我说,都是这么个情况,人到中年,万事无解。程晓静给我盛了半碗鸡汤,说道,我看你这两年过得不错,风生水起,小说集我也买了,不过还没读完。我说,写得不好,随便翻翻,下一本送你们,这次忘了。程晓静说,应该支持的,对了,你还记得小飞吗?我没想起来,问道,哪个小飞啊?程晓静说,也是以前论坛里的,爱听金属乐,抚顺人,跟你挺像,也给音乐杂志写过文章,后来跟我同年去的北京,开始还一起合租来着,他现在自己开公司了,搞科技的,具体不懂,但融资好几轮了,特别厉害。我说,一点印象都没。程晓静说,有次喝多,你俩还打过一架,不知道因为什么,给我吓哭了都,后来你就不在论坛里玩了。我说,想起来了,东北大学的那个吧,学计算机,我记得他当时追过你啊。

这时候,马兴端着碗从屋里走出来,跟我俩说,又唠小飞呢。我说,是,她要不提,我都忘了这个人了。马兴说,一码归一码,小飞的人品,肯定是不行,但脑子确实够用。程晓静说,人品为啥不行?马兴说,他行,那你跟他过呗,我也不拦着。程晓静放下筷子,说道,你讲点理,好不?我说,扯远了,马兴,快过来喝酒,等半天了,你追一追进度。

马兴将餐具洗好,仔细擦净,晾在窗台上,在我身边坐下来,没有讲话,先吃几口菜,再端起酒杯,来跟我碰,欢迎我来做客,紧接着,那个玻璃杯在半空里停留几秒,划过一道弧线,敲了敲程晓静的酒杯,再一饮而尽。程晓静盯着他,说道,慢点喝啊你俩,也不是外人。

我与马兴将红酒迅速喝光,又换成啤的,三口一罐,不用杯子,也不就菜,全靠感情,酒下得很顺,不到两个小时,一箱见底。马兴有点醉,情绪亢奋,一直在谈自己的新工作,车轱辘话来回讲,我兴趣不大,但也装得很专注。程晓静听得直犯困,连打几个哈欠,跟我们说,她先去收拾厨房,好久没做饭,搞得一片狼藉。客厅内只剩下我和马兴,他低着头,眼神发直,前后摇晃,拍拍我的大腿,拉长声音说道,兄弟啊。我说,听着呢。马兴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看得很开,除了我爸。我说,能理解。马兴独饮一大口,舌头有点捋不直,声音混沌,继续说道,都他妈以为我爸啥也不知道,其实心里一清二楚,他就是不爱讲,跟谁也说不上,每天晚上,我进去喂他时,他悄悄跟我唠几句,你信不信,这些程晓静都不知道。我说,那我信。马兴说,比如吧,昨天问我,还记不记得在锦州时,有一年刚入冬,突发奇想,想带你妈和你去滑冰,结果冰场还没营业,正在浇灌,三个油罐车拉过来的开水,几个工作人员接上胶皮管子,穿着雨靴,站在场地里来回放。那天特别冷,一阵阵白雾往外翻腾,滚落在脚下,咱仨就在旁边看着,死把着栅栏,腾云驾雾似的,很怕会飞起来,冰没滑上,但也不错,是个景儿,一般人没见识过,晚上回来你就发烧了,折腾好几天。你妈给我好一顿骂,我有点想你妈了,你妈这人挺好,我以前有时候不知道珍惜,总爱闹她,也不为啥,一种惯性,过日子就是这样,不闹没意思,现在有点后悔,但这话也只能跟你说,千万别告诉你妈,没必要。我捏着空的易拉罐,低头四处找酒。马兴继续说,刚才我跟我爸说,今天有重要客人来,他就跟我讲,沈阳来的吧,我说对,他说,一般人你也不能往家里招,实际上他心里都有数,然后说,自己不能乱咳嗽,必须憋住,严肃一辈子,不差这一阵儿,少吃几口,喝点稀的,嗓子就松快点儿。我说,马兴,还有酒没?马兴说,我爸还说,他今天躺在床上,想起一个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我也跟你说说,你帮着参谋参谋。我说,好,酒没了。马兴走向厨房,隔着玻璃拉门,跟程晓静说,没酒了,帮我们再去买几罐,要凉的。我在这边喊,不喝也行,马兴,差不多了。马兴摆摆手,说,还没到位。程晓静没说话,用围裙擦干双手,散着头发,披件羽绒服,穿鞋下楼,一气呵成。

我说,马兴,再往下喝,程晓静该不乐意了。马兴说,不用管她,我方便一下,回来继续。马兴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过一刻。马兴说,到时间了,我得去给我爸换一下底下的,再翻个身,不然要生褥疮,那可太遭罪了。我说,走,我去帮你。马兴将我按回到椅子上,说,你好好歇着,等酒,我天天干这个,三下五除二。马兴回到屋内,将门轻轻带上,仿佛进入到一个洞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来到楼道里,点了根烟,心里想着,抽完这根,也该回去了,趁着还不太晚,再往下喝,局面不好控制。一阵风从走廊的窗户里钻进来,我闭上眼睛,猛吸两口,听见下面有隐约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像是一只拾级而上的巨兽,如约而至,夜夜将我逼迫。

程晓静走上来时,我刚点着第二根,她问我,马兴呢?我说,在屋里伺候他爸。她点点头,进屋将酒放在鞋架上,又掩上门,转身来到楼道里,瞪大眼睛,笑着看我,仿佛带着巨大的热情,但却无话可说,笑容也很快收回去。感应灯灭掉,在黑暗里,她轻声问我,你抽的是什么烟啊?我说,利群,来一根?她说,我哪会,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嗯。她说,给我看一看。我掏兜取出烟盒,向她递过去,她接过来,跺了跺脚,灯光亮起来,她翻看几次,又抛还给我,我一下子没接住,烟盒掉在地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都没去捡。直到灯光重新灭掉,在黑暗里,巨兽来临,就地生长,变为一棵柏树或者一束百合,根系向下,汲取养分,再朝着我伸出叶片与花瓣。我将烟熄灭,咳嗽一声,跟她说,到量了,就等你回来道个别,我准备回宾馆了,明早还要赶火车。程晓静长舒一口气,说道,那好,下次再聚,我让他去送你。我们一起回到屋里,她对着另一扇房门轻敲几下,没有回应,轻轻将之推开,然后转身看我,忽闪着眼睛,又摇摇头,一脸无奈。我走到门边,看见马兴正蜷在床尾,如婴儿一般,缩紧身体,面向父亲,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出租车刚开不久,我接到程晓静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有没有到宾馆,我说,放心,还在车上,没喝醉,到了告诉你们。程晓静说,那就好,明天一路顺风。我说,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沈阳,随时喊我。程晓静没有说话,我听到对面声音嘈杂,有极大的风声,便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楼下扔垃圾,顺便散步。我说,都几点了,外面冷,你也早些休息。程晓静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过去找你方便吗,再说说话。我说,什么情况?程晓静说,刚才马兴醒了,见你不在,跟我吵了几句,莫名其妙,我就出来了,想自己待一会儿,实在不爱上楼。我说,早点回去吧,省得马兴担心,他喝多了,你也别计较。程晓静说,你住杨柳青那边,没错吧,你的烟还在我这儿,我现在上车了。

我给程晓静发去地址,买了两瓶饮料,坐在宾馆大堂里等待,心绪颇不宁静,想着要不要告诉马兴一声,但这话怎么讲,好像都不合适。正在犹豫之际,程晓静推动转门,跟我挥手打招呼,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她坐在我的对面,也不说话,眼圈发红,低头看着手机,我拧开瓶盖,将饮料递过去,跟她说,互让一步,都不至于。程晓静叹息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说,那是一定的,过日子就是这样,但现在这个局面,我很为难,本来想着多年未见,跟你们聚一聚,结果添这么大的麻烦。程晓静说,跟你没关系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拿起手机,继续给刘婷婷写那条很长的信息。过了一会儿,程晓静的一只手拄在下巴上,另一只手将手机举在面前,开始看视频,外放音量很大,我听出来,是前几天演讲的实况录像,我在屏幕上登台发言,温顺自如,滴水不漏,如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一字一句,凝为更广阔的静寂,如一条绳索,将我们二人缠绕。我跟程晓静说,别看了吧,难为情,我们再聊一会儿,可以去我房间,或者去河边走几圈也行,然后我送你回去。程晓静望了我一眼,将手机收起来,跟我说,讲得不错的,我们出去走走吧。

河水在夜晚醒来,风使其舒展,倒影在深处激荡,再向着四周喧嚣倾泻,走在桥上时,我忽然心生感动,仿佛我和她是两颗缓缓冷却的行星,经历漫长的旅程,徒劳无望,最终搁浅于此,而无数人却从未相遇过。程晓静靠着桥栏,抬起脸庞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另一种生活?我说,我正在小说里度过另一种生活。程晓静说,我睡到半夜时,总会惊醒,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陷入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以及是如何来到这里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吧,就是无论什么理由,都没办法解释。我说,也许不需要解释,不妨再将眼睛闭上。程晓静说,我就是这样做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能长出来一对翅膀,在黑暗里飞行,经过许多熟悉的场景,虽然一个也看不清楚。

偶尔有人在我们面前经过,我决定换个话题,跟程晓静说,来,我们玩个游戏,为这些路人编一点故事。比如刚过去的那位,也许今年四十岁,有过婚史,目前独身一人,刚刚回国,之前十多年里,一直在爱尔兰打黑工,与许多流放者共同吃住,条件艰苦,他在街上遭遇过枪击与抢劫,也在午间聆听过异乡的圣诗,阅历丰富,但却没爱上过任何一个女人。由于语言不通,他平日极少说话。直到有一天,不经意间,他想起一首歌,或者只是其中一段旋律,大概在年轻时,曾听一位女孩唱过,数年过去,他只记得几个小节,反复哼唱,却怎么也想不起歌词。他鼓起勇气,问询几位同乡,并小心翼翼为其演唱,仍无人知晓,那些音符从他的口中哼出来后,与脑中的记忆大相径庭,他自觉挫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十分痛苦,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最后决定打包行李回国。他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应该待在哪里,只能每天到处走一走,在桥底,在街上,在隧道里,期待有人会忽然唱起这首歌,这样的话,他就很满足了,甚至不需要知道这首歌的名字。程晓静听后笑了起来,说,一个典型的属于你的故事。我说,现在轮到你了。程晓静说,我可不会。我说,没关系,我来帮你。程晓静说,怎么做啊?我说,下一个经过我们的,你猜会是什么样的人?程晓静想了想,说,也许是有点缺陷的人。我说,瘸腿、失明或者聋哑,选一个。程晓静说,失明。我说,好,先天失明。程晓静说,不是,因为一次事故导致。我说,也行,事故发生时,他多大年纪?程晓静说,十五岁。我说,那他记得一些事情。程晓静说,对,但这些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无法挽留。我说,夜晚,一位正在遗失记忆的盲人,独自来到河边。程晓静说,没错。我说,他为何来到这里?一、散步;二、跳河;三、迷路。程晓静说,迷路吧,我心没那么狠。我说,那么我觉得,也许是与妻子吵架,负气出走,迷失在河边,但不想向任何人问路,要讲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太复杂了,他宁可选择沉默,并且继续这样走下去,随处都是尽头。程晓静说,对,妻子今晚跟他说,我无法再跟你一起生活,没有理由,我这么编是不是不好?我说,没有好与不好,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程晓静说,不,他一清二楚,只是不太能接受,短时间内。我说,经过我们之后,他向深处走去,手杖划过河水,像一柄船桨。程晓静说,不行,那还是跳河,他得在我面前停驻片刻。我说,然后呢?程晓静说,听我说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啊,也许就会好一点。说到这里,我提了一下衣领,转过头来,看着程晓静的侧脸,有点想吻过去,但只一瞬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摆摆手,走下桥去,背对着大路,找到一棵树,对着它撒了一泡很长的尿。程晓静轻声唱起歌来,断断续续,淹没在水浪里。我想起多年之前,认识刘晓羽的那个夜晚,在昏暗的包间里,她也唱过这首歌,为什么我认识的所有人,在某一时刻,都像是同一个人呢?那天后半夜,我和刘晓羽睡醒后,又喝了半箱啤酒,互相敬献对方,她唱歌时,显得有点笨,跟不上字幕,总慢半拍,但眼睛瞪得比屏幕还亮,也有几分可爱。我放下啤酒,从身后抱过去,下巴搭在肩膀上,被她的头发蜇得很痒。我说,你住哪里?没地方去的话,跟我回去。刘晓羽嘻嘻地笑起来,半转过头,跟我说,我就住这儿啊,是你没地方去,来到了我这里。

我一边接起刘婷婷的电话,一边往回走,程晓静立在桥侧,拦住一辆黑车,捋几下头发,冲我挥手,上车离去。在电话里,我对刘婷婷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刘婷婷说,女儿又烧起来了,这几天医院患者太多,估计是交叉感染,病情有所反复。我说,我明天回去,中午就到。刘婷婷说,那就好,她很想你,梦里还一直喊着爸爸。我说,我也想她。刘婷婷说,记得带礼物,随便什么都行,她很好哄的,你知道。我说,知道。刘婷婷说,你刚才说你今天见到谁了?我说,一位朋友,估计你记不得了,回去再说。刘婷婷说,好。

我回到房间,将窗户掀开一角,冷风吹入,我向外望去,一辆车停在不远处,街灯昏暗,但仍不难确认,从车上下来的是程晓静,她抱紧双臂,走到街旁,来回张望,等待着下一辆空车。道路沉寂,堤坝缓缓睡去,她走到岸边,倚在栏杆上,桥上无人,河水在其身后流淌。我又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自身体的内部不断传来,穿过夜晚与歌声,向我逼近。我不知所措,无处可躲,只好闭上眼睛,想着生命中的某些命题:寒冷,巨兽,血液,虚构。我能感觉得到,一双无比坚硬的羽翅,正从脊背上隐隐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