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明代制茶、饮茶法的变革

2020-11-24 00:36周东平
中国茶叶 2020年11期
关键词:制茶茶道饮茶

周东平

厦门大学法学院,福建 厦门361005

明清时期以团饼茶的废止及其边茶化、末茶的消失,叶芽茶成为我国茶叶生产和消费的主流而引人注目,饮茶方式从唐煎宋点转变为以撮泡、冲泡为主,并催生了清新的文人茶道。

一、龙团的废止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宋代建安附近地区,即明代称为建宁的地方仍继续向皇室贡茶,且仍为固形茶系统的龙团凤饼茶。尽管元代的茶类已转为散茶为主,但由于充贡的建茶一直是龙团凤饼,所以明初的许多人,仍有以团饼茶为“天下第一茶”的传统印象。明代何孟春《余冬序录摘抄内外篇》曰:“国初建宁所进,必碾而揉之,压以银板,为大小龙团,如宋蔡君谟所贡茶例。太祖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一照各处,采芽以进。”

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记载,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下诏废除龙团,贡茶只以茶芽献上。理由之一是劳民伤财;之二是茶中添加香物,捣成细饼,已失真味。明代罗廪《茶解·总论》所谓“碾造愈工,茶性愈失,矧杂以香物乎!”今人惟取初萌之精,汲泉置鼎,一煮即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取代团饼茶之茶芽,即散茶、叶茶。这是朱元璋运用行政命令,开辟流传至今的以叶茶为主的饮茶风气,其背景当然是宋元以来茶类生产发展变化、民间饮茶风习转变的反映和结果,客观上促进了茶叶的生产和发展。明朝建立100 余年后,丘濬在《大学衍义补》卷二十九《制国用·山泽之利下》曰:“今世惟闽、广间用末茶,而叶茶之用遍于中国,而外夷亦然,世不复知有末茶矣。”

由于叶茶的普及,陆羽《茶经》中列举的粗、散、末、饼四大茶类之一的末茶,至元代王祯的《农书》中仍作为三大茶类之一而存在,但到明代中期,仅存于闽、广地区,世人多不知之,其衰落可见一斑。而此时的日本,正是足利义政建造银阁寺、村田珠光作为抹茶道创始人的活跃时期,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中、日末(抹)茶的不同发展方向。

同时,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固形茶,如团茶、饼茶、砖茶等均已边茶化,多销往少数民族地区,已不是汉族茶叶消费的主流形态。从生产工艺上看,它们虽是用绿茶等叶茶经蒸压而成,但不是团饼茶系统的延续,因为它不再需要炙烤并碾成粉末后再饮用了。

二、散茶的兴起

古代文献中,关于散茶、芽茶、叶茶的概念十分混乱,个别时候甚至释义相反。如散茶宋时也称草茶,是不加研膏的,但在上引《大学衍义补》中称“散茶则既蒸而研,合以诸香以为饼,所谓大小龙团是也。”若据此,则散茶不是草茶而是团饼茶。这一点应予以注意。

隋唐时期,团饼茶(片茶)是最重要的茶类,但也有一些旋摘旋炒的炒青茶类,刘禹锡所谓西山茶“斯须炒成满室香”即是。相对于紧压茶而言,非紧压茶可统称为散茶。芽茶则可能是散茶,也可能是紧压茶。但唐代散茶量小,记载亦不多。宋代特别是南宋以后,以片、散两类茶为主。片茶即团饼茶,散茶包括蒸青和蒸青末茶,以至炒青一类的茶叶,有些地方则统称为草茶。所以,明朝芽茶、叶茶的兴盛,可以说是过去散茶或草茶发展的延续。

明朝叶茶的兴盛,表现在各地名茶的增多。宋代文献中提到散茶的名茶,不过绍兴的日铸、南昌的双井和太湖的顾渚等几种,明代末期黄一正《事物绀珠》所辑录的“今茶名”罗列了97种之多。在地理分布上,从云南向东北延绵至山东莱阳一带,基本上各地区都形成自己的主要茶叶产地和代表性名茶,已奠定我国近代茶业和茶文化的基本格局、风貌。同时,制茶、烹茶技术的革新变化也引人注目。

三、明代的制茶法

元代散茶的采制工艺流程已很系统,但其工艺仍显粗糙。成书于1630年的明末闻龙《茶笺》指出:“诸名茶法多用炒,惟罗岕宜于蒸焙”,在制茶上改蒸青为炒青,高温杀青炒制大大提高了绿茶的色、香、味,为芽茶、叶茶的普及推广提供了便利。明代许次纾所著《茶疏》中记录有“炒茶”一项:“生茶初摘,香气未透,必借火力,以发其香。然性不耐劳,炒不宜久。多取入铛,则手力不匀,久于铛中,过熟而香散矣。甚且枯焦,尚堪烹点?炒茶之器,最嫌新铁,铁腥一入,不复有香。尤忌脂腻,害甚于铁。须豫取一铛,专用炊饭,无得别作他用。炒茶之薪,仅可树枝,不用干叶,干则火力猛炽,叶则易燄易灭。铛必磨莹,旋摘旋炒。一铛之内,仅容四两。先用文火焙软,次加武火催之。手加木指,急急钞转,以半熟为度。微俟香发,是其候矣。急用小扇,抄置被笼,纯绵大纸衬底,燥焙积多,候冷入瓶收藏。”《茶疏》记载的这种制法已如同现在绿茶的炒制法,而实践中关于炒青火候的掌握、炒茶手法、投叶数量,尤其防焦、防沾染异味、防吸收水分等方面的探索,也使炒青工艺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一直到现在都还具有现实意义。另一本约成书于1595年的张源《茶录》在“造茶”条云:“新采,捡去老叶及枝梗、碎屑。锅广二尺四寸,将茶一斤半焙之,候锅极热,始下茶急炒。火不可缓,待熟,方退火,彻入筛中,轻团那数遍,复下锅中,渐渐减火,焙干为度。中有玄微,难以言显。火候均停,色香全美。玄微未究,神味俱疲。”虽然《茶录》在记述上比《茶疏》简单,但仍反映了当时以釜炒茶的基本情况。

稍迟一点罗廪的《茶解》(约成书于1609年)也记载了炒青的技术要点和“及时、急采、急焙”的心得。如:采茶“须晴昼采;当时焙,迟则色味香俱减矣。”采后萎凋,要放在箪中,不能置于漆器及瓷器内,也“不宜见风日”。炒制时,“炒茶,铛宜热;焙,铛宜温”。具体工序是:“凡炒,止可一握,候铛微炙手,置茶铛中,札札有声,急手炒匀,出之箕上,薄摊,用扇搧冷,略加揉挼,再略炒,入文火铛焙干,色如翡翠。若出铛不扇,不免变色。”已涉及杀青、摊凉、揉捻和焙干这些工序。书中还进一步介绍了这些工序中应注意的问题。如“初用武火急炒,以发其香,然火亦不宜太烈。”“茶炒熟后,必须揉挼;揉挼,则脂膏溶液少许入汤,味无不全。”“炒茶用手,不惟匀适,亦足验铛之冷热。”书中记载的有些炒制方法,至今仍为制作各种名特茶和高档茶的工艺所沿用。

当然明代蒸青茶也是存在的,前面就讲到“惟罗岕宜于蒸焙”,《茶疏·岕中制法》也指出:“岕之茶不炒,甑中蒸熟,然后烘焙。”但未言及是否有揉捻,估计应该有此工序。此处的岕,在明末所产之茶颇有声誉,也有专门的《岕茶牋》《洞山岕茶系》之类的茶书问世。岕茶之所以用蒸青,一因摘采较迟,怕早采伤及茶树之本;二是叶较老,用炒青不易柔软,却易使叶枯碎。这是基于岕茶生产质量方面的考虑而仍采用蒸青法。

四、明代饮茶法的变化

明代,以叶茶投入壶中冲泡的饮茶(泡茶)法遂为主流。《茶疏·采摘》介绍了“杭俗喜于盂中点撮,故贵极细,理烦散郁,未可遽非。”同书《烹点》又云:“未曾汲水,先备茶具,必洁必燥,(壶)开口以待。盖或仰放,或置瓷盂,勿竟覆之案上,漆气食气,皆能败茶。先握茶手中,俟汤既入壶,随手投茶汤,以盖覆定,三呼吸时,次满倾盂内,重投壶内,用以动荡,香韵兼色不沉滞。更三呼吸顷,以定其浮薄。然后泻以供客。则乳嫩清滑,馥郁鼻端,病可令起,疲可令爽。吟坛发其逸思,谈席涤其玄襟。”这是现在撮茶于杯中泡法的最早记载之一。此外,张源《茶录》中也有“泡法”一条,但记载较为简单。

明代制茶“精于炒焙,不损本真”,撮泡法兴起,使茶味和茶具都发生很大变化。罗廪《茶解·总论》说陆羽的《茶经》“第可想其风致,奉为开山。其舂、碾、罗、则诸法,殊不足倣。”即以前推崇的金属制碾、罗、则,以及筅等茶具,皆废弃不用,宋代追捧的黑盏亦逐渐失势而式微。相反,“莹白如玉”的茶具颇受追捧,被明代屠隆在《考槃余事》中认为“可试茶色,最为要用”。甚至在明代小说《金瓶梅》中,连勾栏设茶都使用“雪绽般茶盏”。

明代中后期,茶叶冲泡风行,紫砂茶具也异军突起,引人注目,名壶甚至可与黄金争价。社会上也产生专论紫砂陶壶等茶具的著作,如《阳羡茗壶系》等。又如《茶解·器》讲到茶注“以时大彬手制粗沙烧缸色者为妙,其次锡。”《茶疏·瓯注》也有类似论述:“往时龚春茶壶,近日时大彬所制,大为时人宝惜。盖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无土气耳。”还有文震亨《长物志》记载:“茶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供春最贵,第形不雅,亦无差小者。时大彬所制,又太小。若得受水半升而形制古洁者,取以注茶,更为适用。”当时名家所制的树瘿壶、菱花壶、僧帽壶、狮子壶、少山壶、提梁式砂壶、梅花砂壶、小圆砂壶、鱼化龙砂壶等,皆炙手可热。

明清时期这些壶形大致有小圆、汉方、冬瓜、合菊、荷花、竹节、六角、梅椿、西施乳、葡萄松鼠、菱花等圆形的瓜、匏、花、果式的陶制茶壶。有些壶身还题有文人诗句,如“阳羡春茶能解灵”“陶然共醉菊花杯”“品茶但得水三峡,美酒何须斗十千”等,还有匠名署款或者盖章。壶色以保持本身色泽之美者为上乘,掺杂颜料于全泥者次之,制后抹釉以文饰外观者最下。凡此种种壶制,皆过去所难以企及。足见当时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对待饮茶观念、审美情趣都产生不同的趋向。尤其在明代中后期出现以追求在乡舒适生活、不求闻达于朝廷的江南文人群体,他们致力于对茶事的提升,形成中国茶的“文艺复兴”[1]。

供春款树瘿壶(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时大彬六方壶(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五、明代中晚期中国茶的“文艺复兴”

宋代是唐代普及团饼茶以来的高峰,也是古典茶论水平最高的时期。明代是散茶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尤其明代中晚期,出现了中国茶的文艺复兴。因此,宋、明时期是中国茶道发展至鼎盛的时期。

首先,比起前代,饮茶更重视“饮”的功能,以“饮”创新,而弱化药、羹等功能。作为一种文化艺能已臻于完善,众妙毕备。无论制茶、候火、品泉、点汤、辨器、环境要求等方面,都对前人经验有所总结、有所创新。

其次,品茶已基本摆脱口腹之欲,成为一门艺术修养。无论宋代的团饼茶,还是明代中晚期的文人散茶,都特别重视自然环境、人际关系、茶事技艺3 个方面的发展完善、自然和谐,使中国茶道有章法可循。如明代茶书中,多有何种环境宜或不宜饮茶的说明,把饮茶当作高雅的精神享受,使宋、明茶道的意义倍增。

再次,茶道流派已逐渐形成。除有贵族茶道、僧侣茶道外,文人茶道尤其值得关注。由许次纾的《茶疏》、张源的《茶录》、冯可宾的《岕茶笺》等所提倡的,构成明代中晚期的清新流派,达到文人茶道的新高度。

明代江南太湖地区的苏州、湖州、杭州、松江(今上海市)等经济发达地区,仓廪实而知礼节,富裕文人、茶侣群聚于此,讲究烹饮环境,追求茶、水、器的和谐,通过饮茶技艺和营造环境更好地体悟自身感受。尤其到嘉靖、万历年间,该地区出现相当一批不再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文人,他们摆脱往日士人的利禄枷锁,推崇以诗文书画自娱的优雅家乡生活,饮茶成为他们优雅闲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从而把文人茶推向高峰。例如,稍早一点的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长洲(今苏州)人。书法学黄庭坚,工行草,精诗画,尤擅山水,兼工花鸟,是“吴门画派”首领,文征明、唐寅曾从其学,又与文、唐、仇英并称“吴门四大家”。他一生不举不仕,隐居乡野,寄情江南山水,终老家乡。传世书画作品颇多,有《耕田斋石田集》等行世。

与此休闲生活相适应,当时的爱茶士人新撰了大量茶书(大部分多亏被收入喻政汇编的《茶书》中而保存下来),就连陆羽的《茶经》也因社会需求量巨大而被频频收入当时印刷的丛书,或单行于世。所以,日本学者布目潮沨把这一时期视为中国茶的“文艺复兴”时期[1]。

文人茶道在继承陆羽茶道的基础上,融入琴、棋、书、画,更注重文化氛围和情趣,注重人文精神,提倡节俭、淡泊、宁静、舒适的人生。茶人在制茶、烹茶、点茶、饮茶时的身体语言和规范动作,处在特定环境中,享受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远离人世纷争,也无嘈杂喧哗,只有山水流云、鸟语花香和悠扬琴声,由此精神得以升华。这种追求,与文人群体的优雅田园生活相适应,反映他们渴望自由,厌恶纷争;希望宁静,远离喧嚣;少点虚荣,多些真诚。陶瓷茶具的朴实,也说明茶人反对奢华风气,希望物尽其用。可以说,文人茶道是一种“艺”和“道”的完美结合。光有“艺”和“器”,只能说有形而无神;光讲“道”而不重视“器”与“艺”,缺乏形而下的表征,只能说神散而无形。因此,没有一定文化修养和良好品德的人,无法兼收神形之美,无法融入茶道所提倡的精神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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