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创作主题论

2020-11-25 00:31周冰瑶
写作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少君诗派诗人

任 毅 周冰瑶

珞珈山坐落于湖北武汉市东湖之滨,武汉大学就在珞珈山麓。这座神圣的现代诗歌之山是由武大文学院首任院长、现代诗人、学者、民主战士闻一多先生,从其原名“罗家山”谐音更名而来,“珞珈”寓意“美玉”,佛学意指“爱与智慧”。武大自此更添了现代诗性的文化传统。这里风景绮丽,文脉绵延,诗家云集,人才辈出。特别是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武大师生中的诗人越来越多,他们以诗绘景,以诗抒情,以诗言志,志趣相投遂结成“珞珈诗派”。叶橹先生说:“从1950年代的晓雪、韦其麟,到1980年代后的30多年涌现的王家新、李少君、邱华栋、罗振亚、汪剑钊、车延高、邹建军、荣光启、吴投文、李浔、洪烛、陈卫等一大批诗人,都可以说是珞珈山优美环境下孕育出的俊才。而且他们身上也大都具有像晓雪那样,既能写诗又擅于评论的才能。”①叶橹:《诗性弥漫的珞珈山——读〈珞珈诗派〉有感》,《写作》2018年第3期。这也从总体上呈现出他们富有文化底蕴的创作特色。诗派的得名,源自1980年代李少君、洪烛、陈勇、单子杰、黄斌、孔令军、张静等武大校园诗人的诗兴之举,他们的创作个性不同,但在关于现代诗写作的认知上却有诸多相似之处,于是共同发起成立了平面媒体“珞珈诗派”。

新世纪以来借助数字媒体和平媒,“珞珈诗派”每年都会举办各种线上线下的诗歌活动,在诗歌界已经成为“现象级”的新诗创作群落。张东海、陈作涛主编的《武汉大学诗人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和吴晓、李浩主编的《珞珈诗派》(共四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2019年版),正是这批活跃在当下诗坛的中青年诗人创作的结晶,这厚厚的五大本诗集收入了王家新、李少君、邱华栋、林白、罗振亚、汪剑钊、陈勇、、车延高、余仲廉、方长安、陈建军、邹建军、荣光启、李浩、吴投文、李浔、梅朵、陈卫、阎志、黎衡、王家铭等一百多位当代诗人近年来的诗作。随着2017年12月初由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文学院主办,武汉珞珈诗派研究会、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心协办的首届“珞珈诗派”学术研讨会成功举办,珞珈诗派在创作和诗学理论上不断创新发展,他们的诗歌创作更是彰显了武大建校一百二十多年来杰出的诗性传承,也在一定程度上集中体现了当代新诗发展的风貌与写作特色。

诗评界大多评述珞珈诗派中代表性的诗人,如王家新、李少君、罗振亚、汪剑钊、阎志、吴晓、车延高等人,或者简述珞珈诗派的历史,或者提出诗集编选的某些建议。纵观珞珈诗派近十年的诗歌创作,他们的作品集中表现了作为珞珈诗人的独特情怀,注重承续根源珞珈、行走世界的生命体验,重视内省式的情感书写;以李少君等人为代表的这群“生态诗人”,也格外关注对自然山水和乡土风情的生态书写;珞珈诗群还以当代知识分子的特有立场脚踏现实,注重对时代境遇中世俗人物的人文关怀。他们以文字传播着红烛精神的绵绵诗意,他们的诗歌在新时代的新诗传统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珞珈山是武大诗群发展的精神圣地。珞珈诗人都与武大有着难以割舍的精神依恋。《诗刊》副主编李少君把珞珈山称为“诗意的发源地,诗情的发生地,诗人的出身地”①李少君:《新诗风:珞珈山与珞珈诗派——序〈常青藤诗丛·武汉大学卷〉》,扬子晚报网,网址:https://news.yangtse.com/content/710093.html,发表日期 2019 年 5 月 24 日。,珞珈这座充满爱与智慧的现代文化之山,这个笃实、厚重、自由、开放的诗歌之山,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热爱诗歌的莘莘学子,在一代代诗人的诗歌写作中,常常体现出热忱的珞珈情结的抒写。

比如方雪梅的《车过武汉》:“我读过的樱花/翻页了 那枚四字校徽/还在照片中徜徉/这个当年把故乡按下/又拽出的城市/总是 在记忆里癫狂/窗外的事物/急剧 退场/一不小心 绊倒我几寸肝肠。”②本文所引诗作均来自张东海、陈作涛主编《武汉大学诗人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和吴晓、李浩主编《珞珈诗派》(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2019年版)。女诗人乘坐列车经过武汉的时候,心中细腻柔软的情感开始翻涌。樱花是武大珞珈山特有的标志,鲜艳的“武汉大学”的校徽,让诗人穿越到过去的时空中,由此引起无数的青春记忆,诗人直接抒发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之情。列车飞速驶过又转入现实旅途,有关这个城市这所大学的事物急剧退场,只剩下诗人满怀惆怅,肝肠寸断。又如刘志勇的《樱花》:“一场恰逢时节的春雨,让我想起/遗失在昃字斋的二十岁/那时所憧憬的明天,梦想在生长”。武大樱花城堡求学的岁月是不断逐梦的青春年华,诗人相信未来,期待美好的明天。李桑梓的《樱顶之约》:“我爬过三十年前的/恋爱路/去樱顶会一个叫珞珈诗派的情人/琉璃依旧/飞檐上的瑞兽在不变地蹲守/阳光下的绿叶在欢歌”。一个追寻过去美好岁月的浪漫诗人,三十年后再访珞珈,琉璃依旧,瑞兽仍在,物是人非,深情依旧。午言的《转场》:“经由提醒,我们起身、转场:/从珞珈路到八一路,脚踏声/轻易就唤出往事,将要无人问津的/青春……我们终于拥住/这夏夜,东湖又在不远处拥住/我们”。熟悉的街路,杂乱的脚踏声忆起珞珈的青春岁月,东湖又引发无限思绪,依恋武大难舍珞珈之情,溢于言表。

这些当年从珞珈山走出的校友,他们回忆过往学生时代的岁月:美丽的樱花,熟悉的校徽,年少的豪情壮志,梦想的追求,琉璃依旧,瑞兽依在,悠悠岁月历历在目,无论他们身在何方,都心念于此,可见他们有着浓厚的珞珈情结。

这样的一群珞珈诗人,他们吸纳了东湖珞珈的灵气,写诗感性而富于激情的表达,对内在心灵的描摹与刻画含蓄而动人,他们学会了前辈师长严谨笃实的作风,写诗为人质朴而纯净,诗歌极具古典气质的画面感,常常具有发人深省的思辨色彩。

当代评论家、《诗刊》社编委、后朦胧诗人王家新的《故乡的雪——献给我的母亲》,这首诗以叙事的方式记叙故乡的一场雪,以此献给去世的母亲。开篇只是看似平常的轻描淡写,故乡好些年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了,故乡的一切人与事沉浸在这场大雪的欢乐之中。笔锋突转,诗人看到雪,便想到了母亲逝去的最后的情状,母亲最后的一句话成为“我”多年始终牢记于心的重要事件,也是身为儿子永远的伤痛与哀伤,“半年来,我一直忍住我心中的哀歌/现在我明白了,我全部的悲痛言辞/也抵不过这一场雪/一场多少年来已不再指望的大雪/给您带来了清凉吗,母亲/我的献诗您已不会去读,也不必读/但在那座幽静的松柏掩映的墓园里/您一定感受到了这场降雪,是吧?”诗人期待着这一场雪,是因为它可以疏解母亲生前最后的病痛与苦闷,渴求将思念的雪带给母亲,将清凉与安宁带给辛苦劳累一生,病痛一生的母亲,所以,这多年未下难得的大雪,将使母亲终于可以获得清凉,好好安息。母爱主题在中国诗坛上不计其数,王家新的这首词夹杂着现实自我内心的愁苦与哀伤,儿子在母亲弥留之际没能守在身边,成为诗人最后的遗憾与伤痛。因此,故乡多年未下的大雪让诗人想到劳苦的母亲,以此致敬母亲,送去生者的祝福与慰安。心灵刻画反复迂回含蓄,诗人以内省的方式表达出对依念与虔敬的祈祷,而积压多年的愧疚与伤痛更是对时下世风的省思与告诫。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车延高的《忘不了》中,火车启动,“我”独自离开,感觉此次离开不是自己的离去,而是关于江南的一切都已经远去,“那个把自己打扮成江南/又让江南美得和自己一样的女孩/朝我笑着,笑得没心没肺/到列车转弯,看不见时/心就空了/只剩下她笑的样子。//后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想/要找到什么/才能把这个空填上。”惊鸿一瞥,便成永诀,江南的温柔永远印在诗人心中,成了不可抹去的白月光,美好而独特。诗人在一种平淡的叙事中将经典的画面定格在江南女子温暖微笑的瞬间,娓娓道来,传达出细腻而质朴的爱慕之情。同样,在他的《在适当的距离看你一眼》《这张脸》中,诗人将情感把握得准确而精当,在质朴的叙事中述说着关于爱与真的传奇。在《在适当的距离看你一眼》中,诗人将时间定义在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依照约定去小镇寻找爱人,找寻象征爱的石头,颇具浪漫古典的意境。时过境迁,诗人老去恋人不识,但是“我”只愿在恰当的距离认真看你一眼便已经足够,默默不再打扰,逝去的爱情无法强求,甜蜜而哀伤,在忏悔中学会成长,也是一种智慧的理性认知。《这张脸》中,“咱们什么话都不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最后/一张白纸上/有两个并肩休息的句号/这张脸和另一张脸惯性地/贴着。”陪伴与守候是感情中珍贵的秘方,走到地老天荒。当代诗学家方长安教授的《秋天,坐在东山头》“老人,秋天的午后,坐在东山头/看湖上太阳,听阳光翻书/他记得自己在等一个长发女孩。”老人的爱情往事,那年满树黄杏,诗经一样的女子,是他的长发情人,他曾奉上十万零一首的情诗,爱人依旧离去,如今只剩老人独自在秋天的午后等着爱人的归来。诗评家、诗人陈卫教授的《孤独》《寂静》,在细腻的情感的书写中,直面个人生存境遇中面对的问题,孤独是人类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诗人极力将孤独这一抽象的概念赋予真切的具象感受,孤独之于太阳更热,孤独之于月亮更冷,它比晨曦更加朦胧,比夜空的星星更加苦涩,将辽阔的狭长的绵密的浩荡的孤独加以形象地比拟,这样的书写方式都是内在的透视与省思。珞珈诗派诗人中还有李浩的《博弈》《白色峡谷》对心灵暗处的思考,独具理趣。深爱屈原的主编洪烛连续创作诗篇《国殇》《水路》《九嶷山》《行吟与呻吟》,巧妙书写对屈子爱国忠贞之情的钦佩与敬仰。作家阎志的《渡口》《虚石牧场》《风过耳》等,饱含着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对尘世与过往的自我劝解与隐世禅修的追求。珞珈诗人以内在自省式的抒情方式巧妙地将生命体验真诚地表达出来,激荡心智,发人深省。

武大风景绮丽,珞珈山人沉浸在珞珈东湖的山光水色之中,对自然美有着更加深切的体验与感知,武大教师学子拥有更加诗意的读书生活,珞珈山东湖水正是珞珈诗人群“诗情的发生地”,从这里出发的诗人更敏感于自然山水的滋养,更加钟爱着淳朴清丽的乡村风物。20世纪80年代,新乡土诗派同样专注于写景状物,描写乡土中国风光美色,他们以家园乡土文化为诗歌的精神源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而珞珈诗人钟情于自然与乡土风情的描绘,首先是他们在武大珞珈这座美丽的诗山,自然养成了对自然风景的一种现代敏感性,南北迁移的“自然诗人”李少君首倡“现代生态写作”,在朴实纯净的古典主义诗风中,追求一种纯净鲜活的现代诗歌精神。

李少君对自然风情的钟爱与古典厚朴的表达方式,是他诗歌的特色所在。他常常将自然风景与乡土风物描写得和谐生动,颇似中国古代田园诗人。他的《热带雨林》特写了热带雨林的独特风光,“雨”“细枝绿叶”“小径”“鸟”,这些极具古典特色的意象,清新自然的色彩,和谐自然的声音,将热带雨林中自然风物自在生长的和谐静谧与充满生机的情状刻写得生动秀丽,最后一句“雨点,是最深刻的一种寂静的怀乡方式”,指向现实中人的情感,完美诠释了人与自然平和美好的关系,这是契合李少君的生态整体主义的思想的。同样《忆岛西之海》中,诗人写到,“有些是大海湾,有些是小海沟/比起东部的海,它们要寂静得许多/大多躲在密密麻麻木麻黄的背后/要穿过大片的野菠萝群才能发现它们/在被人遗忘的季节里,浪花竞相绽放/一朵又一朵独自盛开,独自灿烂/独自汹涌,独自高潮,再独自消散/若有人不畏险阻光顾,惊艳之余/还会听到它们为你精心演奏的大海的交响曲/和月光的小夜曲……/如果你愿意一直听到天亮/还会听到免费赠送的第一道绚丽晨光。”岛西之海藏身隐秘,因此也更为寂寞,然而在被人遗忘的季节里,即便无人观赏,它们却独自活出精彩,活出灿烂,它们的风采更是人类之外的靓丽风景。李少君的诗歌常常以自然为对象,质朴的诗歌将自然的本真特色展露无遗,常常将其人格化,因此常常带给读者智性的思考,人的生存是否也应该如这无人关照的海浪一般,即便是在寂寞孤独中无人问津,但依旧可以活出个性的天空,独自成长,独自绚烂。中国古典诗歌中关于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关系历来是诗歌关注的焦点,作为关注生态写作的诗人,李少君的诗歌中体现着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美好安详的天人合一关系。但是,诗人又不仅停留于此,诗歌中还传达出一种更为深沉的哲思内涵,诗人对大自然的自在状态给予敬慕之情,从其中指向人类自身,人类更应从神性与智慧的自然界获取深刻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与启示,在这种人与物的和谐关系上,更关注主体的自足与发展,也可以说是一种新型的现代关系。

诗人、编剧陈勇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过路的春天》对自然风光进行了动人描写,“从左眼到右眼/一个春天的行程就结束了/桃花运只剩下预告片/骑着一瓣桃红顺流而去”“被正午的太阳吻过/这初恋的桃花便脸颊发烫/在似有似无的风里轻轻忸怩一下/就把一条曲径晃成了醉汉。”在这个春天里象征爱情的桃花,美丽、羞涩又憨态可掬,惹人留恋。诗人在怀春之际,一路寻芳,桃羞、草绿、天鹅、每一个过路的春天都不会放过,就像不再希望错过爱情。王家铭的《雾中风景》:“篱笆上结了柿子,红色的/在晚风中获得她的形状:一种向内的纯粹与绝望的本能”。此诗意象鲜明,定语后置强调色彩鲜艳,在晚风中凸显出它真切的形象,独独成为雾色中最吸引人的景物。方书华的《晚秋的湖岸》:“晚风中的芦苇,捍卫了/湖边最后的风/枝叶枯落,芦花用白色/在晨曦中接受风的检视……”诗中同样有着许多唯美的古典意象:蒿草、彼岸、蝉、莲子、菱角、杂草、浪花、芦苇等,一切景物在晚秋中近乎沉寂,诗歌前半部分的铺陈,将视点的重心关注在这晚风中的芦苇,它捍卫了湖边秋季最后的风景,秋已经来临,枝叶枯落,芦花依旧在每个晨曦接受风霜的考验,在秋风中屹立不倒。显然,诗人以诗写景,但远非单单停止在自然书写的表面,自然万事万物在风霜艰难环境下所体现的坚贞品格才是诗人更极力渲染的重点,推及为人者更应该思忖现实环境中自我生存境遇中所应有的态度与姿态。

当然乡土风景亦是自然风景中不可忽视的部分。“麦子”“麦地”“高粱”“玉米”等熟悉的农村粮食作物的意象,在罗振亚的《在家乡的一片麦地 我低下了头》《村后那边高粱熟了》都有所体现。“北方的麦子不懂象征/更拒绝那些泛酸的比喻/一株株不能再普通的农作物/身体和灵魂都属于自己。”“成色好坏一律用头颅说话/风来颔首/秸秆们彼此支撑/即使身躯瘦弱/也拼命举起一束温和的笑意……”诗人浓墨重彩地刻写北方乡村的麦子,普通而平凡的农作物,有着最质朴的生命本色,自由自在地生存开放,成色的好坏以果实说话,面对风的考验,彼此相互扶持,即便是瘦弱的身体仍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狂风暴雨中勇敢接受着残酷的考验,他们谦虚而和蔼始终报以温和的笑意,而不在乎最后自我的结局。它们与乡村的亲人们一样,顽强而不屈服于命运,在艰难的环境中仍旧积极向上,却同样温和善良,谦虚待人,反观在城市游走的诗人所体现的高傲,唯有向麦地低下头去,以此反思自身。高粱“她拒绝干瘪的谎言/为了以饱满的样子见人/聚拢的果实纷纷亮出旗帜/根拼命吮吸泥土和风的营养/站在讷谟尔河畔/她压根不认识写字的莫言/就是演戏的巩俐驾到/她也不会像身旁的向日葵/随意转动自己的头和目光。”诗人善于将植物拟人化,表面是对乡村场景的描写,实际上体现农作物顽强的生命活力,不趋炎附势始终坚持自我的特征,这样的自然写作体现的是保持自我,追求独立自我的人生哲理。陈建军的《乡村的夜》:“对面山腰一棵光秃秃的枫树上,/喜鹊正在巢中做着明朝的梦。/村东头一匹似睡未睡的黄狗,/时刻提防着风吹草动。/瓦屋顶传来痛并快乐的声音,/那是两只小花猫在高调地叫春。/隔壁的大公鸡又伸了伸脖子,/准备打完最后一遍鸣。”“枫树”“喜鹊”“黄狗”“小花猫”“大公鸡”等都是乡村生活中普通常见的意象,却真实展现了乡村最本真的淳朴特性。诗人笔下的乡村夜晚简单纯粹,有着浓浓的生活情趣,寥寥几句勾勒出乡村农家小院静谧安详的画面,渗透着诗人对乡村纯粹朴质生活热忱的爱。这样的乡村温暖真实,是最本真的状态,更能打动人心。他的《窗前》描写一株小树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四季的变化,春天会开花,花谢了之后浓密的叶子也会一直绿到整个夏天,到了秋天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然而总有一片叶子执拗地等待冬天的到来,最后随风飘逝,但最终它们又以赤条条的躯体,接受严冬最酷寒的考验,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万物周而复始,四季轮回,一株小树坚强的生命意志在岁月长河里不断地验证,这是一种永恒的生命价值。他的《冬天的树》也蕴藏着深层的哲理,严冬的酷烈,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真身,这棵冬天的树木并不挺拔,但是却雄健刚劲,“每一根枝条,/都找到自己的位置,/纵使极度弯曲,/枝头仍保持向上的姿态”。无论外界的环境多么严酷,冬日的树都拼尽全力与恶势力战斗,即使身体极度弯曲,依旧昂首挺胸保持向上的姿态维护自我的尊严,即便再大的冷风肆虐也绝对没有一点响声,沉着应对。诗人笔下的树都有着坚强不屈的高贵品质,绝不向恶势力低头逢迎,冷静对待生命循环中不断地考验,从而实现生命的价值。推之为生存着的每一个人更该有着这般顽强的生命意志与不屈不挠的精神。张箭飞的《序曲:冬日走过大坳村》,五年之后,诗人回到家乡,依旧是寂寥的冬日,“水渠两侧的耕地完全荒芜/毛竹蔚然成林,斑茅颓然倒伏/藏在枫杨河柳后的三层楼农舍/门口歪斜一辆生锈的awawy共享单车。”“微风送来呛鼻的柴火味道/三栋大宅耸立在一处山坳……村庄变成孤岛。黑夜潮水般漫灌/两三点人家远光,好像海中小船/月亮升上天空,田野一片朦胧……”寥寥几笔,以白描的手法绘画出如今村庄的寂静荒芜,1957年平汉铁路粤汉铁路接轨于此,铁路的修建让村庄一分为二,村庄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方圆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交错着山林茶场鱼塘稻田/铁路、省道、水渠、山路、溪流勾勒出风景的网点”。诗人祈求“亲爱的华兹华斯,我的易装缪斯/请赐予我灵感,写下大坳村挽诗。”现代化建设促使村庄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诗人是对逝去的大坳村的哀婉与悲叹,因此直呼写下挽诗,情感可谓强烈而愤慨。王兴国的《雾中的村庄》前一部分对雾中村庄的细致描写,自然环境的变化让村庄彼此孤独,所有的情感都归结在诗的最后:“归来的流浪者/无法体验回家的感觉。”“流浪者/注定只有远走他乡/他的生命永远在路上。”归来的流浪者只有永远的漂泊他乡,永远行走,无处为家,处处为家,当年的村庄之变早已没有了家的感觉,由此诗人内心深处无家皈依的无可奈何与伤痛之情戳人深思。李越的《冬日的大风》《冬日乡村》都是对乡村世界的描写,一句“过去,日子总是缓慢。春日迟迟,采蘩祁祁”,道尽了对过去纯真岁月的向往。汪剑钊的《老街》:“老街,一只灰色的空口袋——/不再艳丽,风情也不再/只是装满城市的泡沫和资本的谎言”,城乡发展,老街早已不再,都成了过往云烟。当然,还有屠国平的《芦苇塘里烦人风吹着》《六月,使我想起故乡的雨》,余仲廉的《故乡》等等,都是立足于乡土,表达对故乡的怀恋、亲人之思,以及对逝去的淳朴真诚岁月的哀叹,这是诗人对现代化城乡发展背后的深思与反省,在诗人所追求的现代生态诗学下,更体现诗人内心情感深处无可奈何的惆怅与哀愁。

珞珈诗派的诗人出身各异,但是他们作为学院派的诗歌创作常常以一种知识分子的立场,关注民间生活,关注现实社会。由此,他们的诗歌大量描写普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除了对这些底层人民苦难命运与生活的同情之外,更重在挖掘这些平凡的人物身上美好善良的品质与坚强勇毅的精神,这种底层叙事更体现着知识分子的现实人文情怀与责任担当。

比如罗振亚的诗《玉米姑娘》《卖菜姑娘》《和一位水暖工交谈》,选取的题材都是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玉米姑娘是农村贫苦家的女儿,读书比不上做家务实称,于是她每天必须温习的功课就是烧菜、洗衣、打猪草、捡麦穗,18岁嫁给三十多岁的人,生了5个女儿的她还被丈夫遗弃,一个人咬紧牙关过了20年,青丝变白发,将女儿拉扯长大,直到把女儿们送进省会的大学与城里的工作单位。苦尽甘来,可是她拒绝城里的生活,依旧坚持打理着家里的50亩庄稼地,度过了自己悲惨又艰辛的一生。玉米姑娘是现代农村女性的一个悲剧缩影,她们只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但又坚强勇敢,勤劳善良,努力生活,诗人对她的悲惨命运给予同情,更欣赏她身上坚韧勇敢的精神。卖菜姑娘“来不得天上仙女的婀娜/也没有城里时髦姑娘漂亮”,她只是粗布连衣裙,却始终报以真诚的微笑和公平秤得足斤足两。只因家中突遭变故,父亲不幸得肺癌,她放弃学业,主动挑起家里的重担,摆上菜摊维持家用,但一直坚信“卖菜就是做人一点儿不能掺假/这样在家的妈妈才不会心慌。”所以,她也得到人们的信任,车里的菜转瞬卖完。卖菜姑娘也是许多底层人民孩子的一个缩影,年幼乖巧懂事,主动挑起家庭的重担,独立坚强。“水暖工”是长满皱纹的老工人,家在遥远的黑龙江,远在异乡的水暖工只能在梦里看见千里之外家乡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干着看似简单实则又累又苦的工作,可是“如果每户都有满意的温度/心里比喝了二两小烧儿还踏实/不自觉中常把东北小曲开唱。”他的快乐与满足很简单,为他人服务,只求别人满意,自己得到认可,便觉得自足,这是多么淳朴善良的心地。父母已逝家难再回,多年漂泊异乡的“水暖工”“回到家乡又惦记着那些输送温暖的管道/是否听话是否通畅。”这样的“水暖工”是一个甘愿奉献,充满责任心勤劳而善良的人。诗人刻画的三个底层人物极其普通平凡,他们的人生充满坎坷与不幸,却依旧心怀善意,真诚待人,平凡而又伟大。孙雪的《空巢老爸》、李越的《孤寡老人的一日》《老人厨房》都是对乡村孤寡老人的关注。在孙雪的《空巢老爸》中,因为现实所逼,儿女们只能离开老家谋生计,空巢老爸为了子女自愿独守老屋,孤身一人。他的爱深沉而质朴,只是盼望过年的时候,可以见上子女一面,捎上自己晒干的干菜,寄些自产的酒菜、新米面、兔肉干。这样的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却爱得伟大!在中国的乡村社会空巢老爸是一个常见的群体,子女在外谋生,他们只能独自一人生活。李越的《孤寡老人的一日》也是写一个孤单的老人,“他习惯每夜和死神说话/不谈往生,只说往事”,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重复着岁月,“进门,出门/听门上时间剥落如铁皮/看云,分辨其与昨天的不同/整理多年来满堂儿孙的虚假谱系。”《老人厨房》中的老人也只有“一个身影在墙上不断涂抹”。这些都是对底层社会小人物生活境遇的揭示与关注。梅朵《蒙马特的音乐家》中以音乐行乞的女音乐家,《法语老师》温和宽容的法语老师,吴晓《天堂的笑声》关注的一群来自异乡的艺人,在商业的潜规则里适应和超越,保持爱与良知。李少君《牙买加船长的自述》中,船长远游航海数十载,经历各种大风大浪,只有“在海上,我拥有自己的宫殿与王国”,在自己的事业里实现自我价值。黄斌的《岳父买菜》的非理性买菜的日常,余仲廉的《游子梦母》中漂泊无家皈依的游子思母的情愫等等,这些诗作都极力关注社会中的平凡之人,诗人从这些平凡的普通人身上挖掘他们人性中善良、勤劳、坚韧、诚信等的美好品质,在凝练的诗句中揭示现实底层最真实的社会现实问题,这是珞珈诗诗歌的一大特色。

一座山,珞珈山,一座大学,武汉大学,这里是诗歌的园地。武大的校园诗人谱写着他们真诚的诗歌,在这里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珞珈山居住过的珞珈诗人。他们有着更为细腻敏感的情感,无论是在校的,离校的武大人,他们的诗歌以一种内省式的抒情方式书写着对珞珈山和校园青葱岁月的怀恋以及对人与事的思考。武汉大学美丽的自然风光使这样一群武大诗人一直钟情于大自然的美丽风景,尤其喜爱对乡村风土人情的描绘,于是他们将现代生态诗学与古典主义诗歌美学巧妙融合,追求诗歌的纯粹美,他们的诗歌清新自然,感情质朴真诚,常常充满着浓浓的怀旧情绪,但却有着思辨的哲理启迪世人。他们立足现实生活,在诗歌中以底层叙事关注着时代境遇中底层小人物的命运与生活,重在歌赞他们人性中善良、坚强、勇毅、淳朴、真诚等美好品质,彰显出现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人文关怀与责任担当。正如李少君所言,珞珈诗派的诗歌“既重情感又重思辨,既典雅精致又平实稳重,既朴素无华又立意高远。现实性与超越性融合,是一种感性独特而又有扎实修辞风格的美学创造。”①李少君:《珞珈山与珞珈诗派——序〈常青藤诗丛·武汉大学卷〉》,扬子晚报网,网址:https://news.yangtse.com/content/710093.html,发表日期:2019 年 5 月 24 日。他们的诗歌在诗歌园地里是具有武大特色的文化景观,为武汉大学的诗歌传统里留下了独特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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