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野草》中“虚无感”与“生命力”

2020-11-25 06:39
写作 2020年6期
关键词:根基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

耿 琛

有关鲁迅生命中的“虚无感”,研究者已多有论述,不论这种“虚无感”是受尼采思想的影响还是佛家文化的作用,甚或是鲁迅完全个人化的生命体验的结晶,它的普遍特征即是对现实生存世界产生幻灭感,并进而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生发怀疑。正是因为“虚无感”会消解个体的生存意志,因此为抵御这种“虚无感”而进行的思想、心灵活动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命力”的探寻。 “虚无感”与“生命力”这对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鲁迅生命内部共同滋长,引领他的思维与心理活动向着不同的方向发展,而真实的鲁迅就是在这种关系的平衡中建构起来的矛盾统一体。 我们以“虚无感”与“生命力”的观察视角来重新阅读《野草》,就会发现《野草》文本中呈现出来的两个不同的鲁迅形象:一个在怀疑与绝望中经受幻灭,并在“虚无感”的侵蚀中渐趋沉沦;一个却又试图鼓起对生命的热爱与勇气,为自己的生命找寻新的价值与意义根基。

《野草》中透露出鲁迅“虚无感”的篇章主要有:《影的告别》《求乞者》《希望》《墓碣文》和《颓败线的颤抖》。

《影的告别》通过影的自白,表露出了鲁迅彷徨无依的精神状态。 影拒绝了一切缥缈的好梦,那天堂与地狱的彼岸世界和人类将来的理想世界皆不能让它产生向往, 而不苟且的生存态度又使它无法接受在明暗间徘徊,于是在短暂的踟蹰之后,影终于下定决心独自投身黑暗的虚空。 鲁迅严肃的生存态度使他执着于探寻生命的意义,为生命建立价值根基,而他多疑的性情又使他不断怀疑既有的价值取向。怀疑催促他不断探索,怀疑又使他经受幻灭,对一个深入骨髓的怀疑论者而言,虚无才是他唯一的归宿。因此,怀疑可说是鲁迅思想上的一柄利剑,一面使他清醒而深刻,一面又使他陷入痛苦和虚无。《影的告别》为我们揭示出了鲁迅生命中“虚无感”源头的一端,即思维中彻底的怀疑倾向。

《求乞者》则从另一面透露出鲁迅虚无的根底,源于那无爱的世间生存体验。人与人在这世界本应互爱相通,但人心的冷漠却使人各个分离,相互间用虚伪、巧滑的手段欺骗榨取,使真正企望得到爱与怜悯的人得不到布施。贪婪与虚伪已经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座座高墙,所有的同情与悲悯都被丑恶的人心利用殆尽。 活在这样的人世间还能乞求得到什么? 恐怕也唯有沉默与虚无。

根据作者的自述,《希望》写作动因是“惊异于青年之消沉”①鲁迅:《鲁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5 页。,其中不难看出作者本人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辗转中流露出的虚无感。文中的“平安”一词显然是作贬义解,是一种在死寂中沉溺的生命姿态,这与此后《一觉》一文中青年人“粗暴”的可爱作对比即可明了,鲁迅显然首肯“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生命态度。 由身体发肤的衰颓推想自己灵魂的衰颓,这一由外而内对自我生命的体认方式即已透露出了其内在生命的空虚,对灵魂的“我”的怀疑与疏离。 面对频频来袭的失望与绝望,鲁迅以“不以其必无而否定其可有”的态度努力维系那缥缈的希望,与世上的青年砥砺前行。 可以说鲁迅是将青年作为世间奋进的力量,终其一生都在寻求与青年协同作战。然而青年人的沉寂使其最终放下希望之盾,转向更加真实的绝望,由依靠希望来抵御绝望换作面向绝望作孤独的反抗。引为知己的诗人裴多菲同样洞悉了希望的虚妄, 然而面对那象征着可惨的绝望的暗夜却也怯懦止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②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页。,否定绝望正是否定之前拒绝希望的自己,最终归向的依旧是希望。如果说反抗绝望与追逐希望同样都为生命的展开赋予一种正面的意义,那么“我”在一并怀疑绝望与希望的同时必须直面的则是虚无,是生命意义的消解。“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对作者而言怀疑绝望并没有引向希望,而是步入虚无。

《墓碣文》中那墓穴里躺卧的陈死尸大略是鲁迅的自况,是鲁迅对内在自我的描摹。 在英雄的青年时期结束后,鲁迅此后的人生便时常流露出一种活死人的心态,绝望感与虚无感常常沾染在鲁迅的笔尖。 想要洞悉内面的鲁迅,就要剖析这具陈死尸,而要剖析这具陈死尸,就要破解墓碣上的刻文。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页。鲁迅在弃医从文后想要通过文艺改变国人的精神,但《新生》杂志的流产和《域外小说集》的滞销,使他感受到独自呐喊于生人中的寂寞和无人理会的悲哀。作为一个热衷革命的民族主义者,辛亥革命的成功也曾一度给予他希望,然而这好梦是不久就破灭了。 此后二次革命、张勋复辟越发使他对现实革命产生怀疑。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 页。正是在这启蒙的狂热情绪中突遭寂寞的寒流,在革命成功的天堂中窥见旧世界的深渊,鲁迅清醒了。 绝望使他看清世界的虚幻与奋进的虚无,绝望使他从这无聊的现世奋进中及早抽身,于是生命“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⑤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页。清醒使鲁迅以寂寞为伴,当世人还在纷扰的现实世界中奔走时,他选择在寓所抄古碑的方式消遣时光。正是这清醒后的无路可走,使鲁迅内心的寂寞一天大似一天。寂寞慢慢吞吃他的生命,绝望后的鲁迅慢慢坠入虚无。当钱玄同来邀鲁迅为《新青年》作文时,他便带着这样一种无所希望的心态投身到新文化运动中。如果说鲁迅早期个人的启蒙工作是失败于无人回应,那么《新青年》时期的鲁迅则更自觉于自己启蒙思想的失败。 其发表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便借狂人之口,透露出自身思想上的断裂和空白。 狂人在呼吁大家不要吃人的过程中, 惊觉于自己也曾吃过妹子几片肉, 于是他作为启蒙者的根基动摇了。而“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页。则在绝望的情绪中走到了他启蒙思想的终点,如何救救孩子? 狂人留下了思想上的空白。 《药》《祝福》又分别对启蒙活动与启蒙者的思想资源产生质疑,而《在酒楼上》与《孤独者》则更是作为启蒙者鲁迅,遗失自我生存价值根基的自白。 鲁迅的绝望感与虚无感贯穿于《新青年》时期启蒙活动的始终,而《新青年》团体的离散又使他再次体验了人世奋进的虚无,于是这空虚的大毒蛇缠裹着他,慢慢啮噬他内在的生命力。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 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 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②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页。墓碣阴面的刻文似乎透露出一个更加本己的鲁迅内面的空虚。童年后经验的灰色人生使鲁迅渐渐对“小我”的人生幸福产生绝望,爱与恨促使他将个人的生命支柱安放在改变国人精神的启蒙事业中,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页。让世人进那“宽阔光明的地方去”④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页。。 然而启蒙活动的失败又使他经历了第二次绝望,正是这双重的绝望让鲁迅体验到虚无。 如果说绝望尚还建立在人对生命意义与价值肯定的基础上,那虚无则是蚕食消解一切意义、价值,于是连绝望也逐渐变得虚妄了。竹内好曾在其专著《鲁迅》中论及“如果绝望也是虚妄,那么人该做什么才好呢?对绝望感到绝望的人,只能成为文学者。 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东西来支撑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归于自己一身。 于是,文学者鲁迅在现时性的意义上诞生了。 ”⑤[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年版,第181 页。可以说正是绝望下的虚无感使鲁迅自觉唯有文艺才是实有,才是个人生命真实的确证。 鲁迅牢牢地抓住了文学,也就建筑起了他在世界的生存方式。但文学真能抓住生命吗?鲁迅的生命感受愈是浓烈,对文学的追求愈是执着,就愈发察觉二者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 对灵魂的咀嚼带着血淋淋的生命体验,而最真切的生命感又是最透彻的痛。 文学在强烈生命感受下书写的乏力,而在冷静过后流逝的生命体验又无法全然追回,文学者鲁迅终究是失败了。

正是墓碣上残存的文句透露出了鲁迅最彻骨的虚无感, 世间的奋进与文学者的本柢身份皆不能带来实有的生存体验。 这一系列的失败让鲁迅逐渐清醒地看到自己生命的埋葬,正是如此,只有“当我沉默着的时候”⑥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页。才能在与虚无本源的同一中得到那宝贵的“充实”感吧。 “答我。 否则,离开! ”⑦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页。墓碣上的刻文清醒地提示来犯者,若不能破解虚无者的难题则最好赶紧离开,如此或可于沉酣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否则,倘为碣文吸引,溺陷于虚无者的困境,将清醒与痛苦地看见自己生命的吞灭。

《颓败线的颤动》揭示了鲁迅生命中虚无感的又一发端,即进化论人生观的颠覆。

在严译《天演论》流布之后,中国早期启蒙知识分子便建立起对进化论的普遍信仰。就在知识界热衷争做普罗米修斯, 做那引领光明的启蒙者的时候, 鲁迅却更早地发现了自己身上旧世界的影子,更早地完成了作为启蒙者的自我批判。 意识到自己也吃过人的狂人高呼“救救孩子”,意识到自己也流淌着历史浊血的鲁迅肩住黑暗的闸门,让后来人进那宽阔光明的世界中去。可以说鲁迅是自觉将自己划入那灭亡的旧世界中的。鲁迅没有为个人留下希望,他是将全部生命燃烧在牺牲自我的启蒙事业中,与黑暗缠斗、共赴毁灭是他自觉的宿命。 因此,鲁迅不是浅薄的进化论者,而是更深刻洞悉进化链条的启蒙者,是更有担当的实践者。 支撑鲁迅作此牺牲的正是对进化论的坚固信仰! 由于鲁迅将生命根基牢牢建筑在进化论的磐石之上, 当这一信仰动摇时所生发的虚无感也就格外浓烈。 如果说《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失败还在启蒙思想资源的空白,对如何“救救孩子”无计可施,那么此后鲁迅痛苦的却是“不吃人的孩子”真的存在吗?

鲁迅曾在杂文《灯下漫笔》中勾画出封建社会层层压迫的吃人秩序,“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 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7 页。,连统治秩序中最小的“台”也可以在家庭里凌虐更卑弱的“妻”和“子”,而“子”长大成“台”后又可以复凌虐他的“子”了。正是对千年来吃人筵席的痛恨,鲁迅不惜牺牲自我也要肩住这扇黑暗的闸门,使后来者免于被吃,也不再吃人。可是《颓败线的颤动》却透露出一种令人绝望的信息,文中的老妇人为了能让小女儿存活受尽屈辱,牺牲一生的老妇在风烛残年之时,面对的却是子女辈的咒骂和孙儿辈的叫杀。 老妇的自我徒然牺牲使后辈摆脱被吃的命运,却无法除抹掉他们吃人的欲望。 如此,启蒙者的自我牺牲完成的似乎也只是对旧吃人秩序的颠覆,和新吃人秩序的反向重构。这样一种认识在鲁迅日后的人生经验中不断被加以证实。

鲁迅对进化论的信仰最直接的体现在他对青年人的态度上:“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②鲁迅:《鲁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 页。由崇敬以至怀疑、警惕,伴随着鲁迅对青年人态度的转变,他对进化论的信仰也逐渐崩塌,此后甚至有今不如昔的历史退化之慨了。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05 页。直到去世前还对某些青年人的恶劣行为表示愤懑,“我看这种自私心太重的青年,将来也得整顿一下才好。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1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2 页。在进化论指引下,启蒙者冲决了传统“崇古尊老”的吃人文化,将思想文化权威攘夺过来,交托于代表未来的青年人手中。 而后者则假借种种新思想为名目,率先完成对启蒙者的击杀。 鲁迅此后为革命文学青年所围剿时,便有了一种更深切的感受。中国这张吃人的筵席在进化论的震动下,也不过是重新排列了坐席和更换了套吃人的餐具而已! 如果说吃人的欲望并不植根于传统文化,而是人与生俱来的罪恶,依托于进化论的启蒙者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化论人生观的颠覆使鲁迅的虚无感又深一重。

为了与“虚无感”的侵蚀做抗争,鲁迅内心深处展开了对“生命力”的探求。《野草》中鲁迅探寻“生命力”的努力主要体现在《雪》《风筝》《过客》《死火》以及《复仇》《复仇二》《这样的战士》《腊叶》等篇章。

《雪》诉诸的是对孤独坚执者精神品质的烘托和渲染,通过江南润雪的衬托,突出了朔方雪花飒爽、洒脱的自然品性,鲁迅借此称颂那种为了理想而孤独奋进以至于死的前驱者勇毅、豪迈的精神品格。 通过对这样一种精神品质艺术化的描摹,鲁迅的内心也会得到共鸣与纾解,使他于虚无的挣扎中得到一些宽慰。

《风筝》通过“我”的追忆描述了一段儿时的往事,悔悟对幼小弟弟童心虐杀的罪过,以及成年以后无可弥补的悲哀。虚无者常容易陷入怀旧的情绪氛围中,现实世界的虚幻感将他驱入自我意识的深处。这似乎是人的一种自救的本能,在追忆中体验过往生命为虚无者提供宝贵的生命真实感与实在感。 虽然沉溺于怀旧通常被认为是逃遁现实的表现,是缺乏生命力的症候,但同时也应看到它对维护人的生存意志所做出的努力,实是一种生命自我保存的挣扎。如同《题辞》所言:“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⑤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3 页。通过对过往生命的追怀,得到一种切实的生存体验,使自己得以确信生命还并非虚无。 对于鲁迅个人而言,更多追忆过往可能还要等到稍后创作《朝花夕拾》的阶段,但鲁迅的这一精神倾向此时已经透露了端倪。

追怀不但为当下生命提供逃避虚无的避难所,它还积极地为当下生命重塑生命根基。鲁迅个人的生命根基大多建筑在形而上的意义层面,因而其生命根基的重塑也必然是生命意义的重建。死亡是生命意义的发端,人对死亡的认识是其重生的开始,从此他便不单是血肉式的生存,而是以一种意义的方式存活,生命自此便有了意义。 人对死亡的认识过程便是从已逝生命中提取意义的过程,如此,死与生构成一相对概念,体悟死亡是死亡的生命以意义的方式为活着生命注入生命力。 对一个人完整的生命而言,过往生命是其生命中已经死亡的部分,追忆是对自己死亡生命的体悟,是从已逝生命中探寻生命意义建立生命根基。只是在本篇中鲁迅的这一努力无疑是失败了,对往昔的追怀使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过,因为得不到宽恕救赎,只得将这份生命的重担永远背负下去。 关于风筝的追怀没有给予鲁迅所盼望的生命力,反而赠予了他一份悔恨与悲哀。

《过客》中鲁迅对生命力的探求则基于一种坚韧的意志力,一种“走”的行动力。过客是一个无来处、无去处亦无名氏的人,贯穿他生命始终的只有“走”,他坚守“走”的执着,因而对一切阻碍“走”的事物充满警惕。过客的愤世情绪在他与小女孩的对谈中表现得很充分,一旦承受了她的好意便不能止歇地要祝愿她的灭亡, 或她以外一切的灭亡, 在过客眼中与这可憎恶的世界摆脱是一种生命的“得救”。故此,过客对来途经历的一切都不满足,“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①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6 页。而“走”正是对这种失望与绝望的反抗。 如果说来途对过客是一种绝望,那么去途对他同样是一种绝望,老翁与孩童口中的“坟”使过客清醒地预见自己的死灭。 正是在这双重绝望的夹击下,过客依然坚决的选择“走”,可以说“走”赋予了过客反抗绝望的生命意义。

当然“走”对过客的意义不单于此,支撑过客“走”下去的动力除了对来途的不满足,更重要的是那远方的呼声。从过客与老翁的对谈中可以了解那远方的呼声其实是一种心灵的呼声,它引导着过客一直走下去,如老翁不理这呼声那呼声便随即止歇,而老翁的生命也便驻足不前。 正是为追寻这缥缈的呼声不使其断绝,过客拒绝老翁与小女孩的好意,拒绝一切阻碍“走”的引诱。 鲁迅对过客的刻画显然带有一种抽象生命哲学意味,人生存在这世界上便如同在一片广漠的荒原中行走,当他对生命有所觉悟的时候他的生命才真正开始,此时生命如同被抛掷在这陌生的生存空间之中,就像过客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亦没有名氏。 而世界争相将自己的种种赋加在他的生命之上,于是过客所经之地便“没有一处没有名目,没有一处没有地主,没有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有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有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②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6 页。。可以说生命一旦拥抱世界,接受世界的赋予和世界所定下的名目,便被牢笼在这世界之上,于是“皮面的笑容”“眶外的眼泪”,罪与欲满足的快感与未满足的失落便辖制生命以至灭没。 过客显然不满足这一切并且逃避这一切,而所经之地皆这一切,于是追寻那心灵的呼声向着个人的“坟”迈进。

过客与老翁对待心灵呼声态度的不同折射了他们对待生命真实性态度的不同,即个体生命的真实性是由自我内心定义还是由外在世界来定义。老翁在循着内心的感受追逐了一段之后,慢慢接受了世界对个体生命的界定,认为人的生命只是如此。 心灵败于世界,于是他的生命便在这世界的一隅驻足。过客坚守心灵的呼声,认为这才是真实的生命,于是世界在他眼中化为丑陋与虚无,而“走”便又有了另一层反抗虚无的生命意义。

当鲁迅陷入自己虚无的思维怪圈无法挣脱之时,他紧紧抓住了“走”,这就赋予了他的生命哲学以行动与实践的内涵。哈姆雷特的多思多疑消解了他的行动力,鲁迅显然对此类的精神倾向有所警觉,因而当在思维层面无法寻觅突破口,为自己的生命建立根基的时候,鲁迅本能的求助于“走”的行动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动”才能生“变”,如此才能不使自己的生命在虚无情绪的沉溺中白白消耗。 虚无者的行动是缺少积极的情绪激励的,因其本身已消解行动的价值根基,故鲁迅的“走”在个己是承受巨大情感痛苦的,而这也足见鲁迅意志力之坚韧。 鲁迅直到去世都笔耕不辍、战斗不止,鲁迅没有选择自杀或消极“出世”的宗教方式来抛掷自己余下的生命,足见“走”的生命哲学为鲁迅所注入的生命力,实为鲁迅构筑了一根柢的生命根基。 当然它的代价也十分明显,那就是痛苦。

《死火》通过艺术化的方式使抽象之物得以具象化呈现,鲁迅内里对生命的态度凝结为死火这一意象。对于虚无者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空虚的生。死作为生命的终结意味着痛苦的解脱,是生之祈望,故此鲁迅对死亡有种“大欢喜”的满足感。 死亡为生命赋予实在感,是对生的肯定,加速生命的进程以趋于死,便带来一种切实、酣畅的生命的体验。在死亡的逼视下,这样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无疑强化了虚无者的生命冲动,提供了生命力。

生命一旦开始便无法中止,如同死火一旦苏醒便无可避免的要步入灭亡,在冻灭与烧完之间死火选择了后者,这也正是鲁迅生命观的呈现。 晚年鲁迅在肺病的侵蚀和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并没有因顾惜生命而使生命之火稍稍转歇,以便获得长久保存,反而选择了加紧工作和加速消耗生命的方式奔赴死亡。 死既是生命的唯一所指,鲁迅拒绝苟延生命于虚无中冻灭,便要向死而生于奔突中烧完。

鲁迅的一生既在与虚无感作战,因而对这遭逢的“温热”便倍加珍惜,《新青年》的呼声将他从死寂中唤醒,革命文学的号角又使他从空虚中抽离,可以说鲁迅一旦觅得世间生的气息便欣然以加速燃烧生命的方式作伴。 死火终在彗星闪耀中灭尽,同时“我”也于大石车的碾压之下惨死。 此时的鲁迅显然清醒地预见了自己现实中的死亡,同时对这样的死却抱有一种绚丽的想象,是一种死的自我体认。 鲁迅曾赞扬梭罗古勃为“死的赞美者”①鲁迅:《鲁迅全集》第7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7 页。,或可说鲁迅自己同样也正是一位“死的赞美者”。

《复仇》《复仇二》与《这样的战士》可以做一组文章来看,它们共同揭示了鲁迅“生命力”的又一泉源,那就是“复仇与战斗”。 对于本土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价值根基在于“群”,即不论是“家庭宗教”还是“民族国家”,小我的价值在于对大我的牺牲与奉献。五四时期的启蒙知识分子正是这样。然而个人对群体的爱常常换来群体对个人的伤害,人心的恶念在鲁迅笔下常通过“看与被看”这一活动呈现。 《复仇》正是对群体的反戈一击,两具圆活的躯体永久站立以至干枯,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路人们的干枯,这种以死报死的心理体现了鲁迅复仇心的决绝。《复仇二》中自视为神之子的启蒙者毕竟只是人之子,对那迫害自身的群体充满了“悲悯与咒诅的波”,悲悯与咒诅在文中反复出现,意即“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②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78 页。。 自此鲁迅找到了爱的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恨,个人由对群体爱的呼唤转向对群体恶的批判,而这批判打上了鲁迅个人复仇的印痕。 鲁迅幼年起便承受群体对个人心灵的戕害,《〈呐喊〉自序》有言“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37 页。,正是由于对群体阴暗心理的敏锐感触,促使鲁迅将矛头指向国民性批判,直剖人性中的恶。

《这样的战士》赋予了复仇行动一种积极、正义的称谓,那就是战斗。 如果说《过客》中的“走”是因对来途的一切不满意,故迈向那茫茫未知的前方而内心不免空虚的话,那么“复仇与战斗”则是调转路向踏上归途,因对将面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故而感到切实且坚定。 如果说“走”还是在寻觅光明,试图探求那建筑黄金世界的秘钥以便同时为个体的生命赋予一种正面的意义与价值的话,那么“复仇与战斗”则是自觉地步入黑暗,通过捣毁那人间地狱的方式使个体生命的价值得以建立。如果说“走”只是对虚无感的一种消极的抵抗,因缺乏生命价值的根基而不得不求助于一种坚韧的意志力的话,那么“复仇与战斗”则是对虚无感积极的反抗,因为它已为生命树立了价值,使个体的生命哲学由“反抗虚无”引向“反抗绝望”。虽将面临不可战胜的仇敌与无法终结的绝望,但却借助绝望使个体生命真正迈出了虚无感的围困,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正因“复仇与战斗”的生命哲学对鲁迅如此重要,故直到逝世,鲁迅仍坚持不肯放过一个仇敌,“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①鲁迅:《鲁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5 页。,鲁迅正是对于那由“群心”构筑的世界爱得彻底故而恨得决绝。

可是一己之心在黑暗中踽踽前行难免为黑暗所吞噬、异化,这样一种“复仇与战斗”的行动将叠增鲁迅人性中的多疑与怨怒,故鲁迅在拷罚丑陋人心的同时也不免扩大战线误伤几个无辜者。然而正是这一切共同构筑了鲁迅那可悲、可叹又可敬的一生。

有关《腊叶》,鲁迅曾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道:“《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②鲁迅:《鲁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5 页。,许广平也曾论到斑驳的枫叶是作者的自况。 腊叶引发的感怀除了勾起年华易逝的哀愁,也一并带给作者那爱我者的慰藉,这样一份爱的温热为荒漠中的独行者也能提供些许的“生命力”吧。

人生在世往往需要诸多东西支撑起生命,满足形而下的物质、肉体需要和形而上的精神、心灵需要,而一个人生命的根基就建筑在这不同层面的需要当中,根基的毁坏将会使人经历感受世界的虚幻与生命的虚无。 鲁迅人格的伟大使他的生命更多地超脱于形而下的需要层面,执着探析于“立人”与国民性改造诸问题,将个人生命的根基更多建筑在形而上的意义、价值层面。 鲁迅立意之高和思想的邃密,使他可以站在高台之上俯视这个世界,而生命根基的崩塌则愈加让他感到外在世界与个体生命的“虚无”。 鲁迅曾在《写在〈坟〉后面》中说道:“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 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 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 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99 页。正是因为这浓重的虚无感,使鲁迅唯一确信的便只有“坟”。

“虚无感”对鲁迅的侵蚀愈深,鲁迅对那能维持个体生存意志的“生命力”的探求也愈坚,这体现了鲁迅生命的韧性。《野草》写作期间,鲁迅的生命再次步入了一段“寂寞”的沉潜期,“虚无感”与“生命力”这对力量在他生命内部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使他于《题辞》的“沉默”之中自感到一种“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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