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兵学在近代的回响与沉寂*

2020-11-29 14:17
军事历史 2020年3期
关键词:左宗棠传统

近代中国所面对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对传统兵学而言同样如此。兵学昌明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然而有兵法护身的晚清军队在与列强的作战中,却鲜有胜绩,原本被认为行之有效的兵学原则也在战争中屡屡失效,原因何在?这些不能不引发近代思想界对于传统兵学的质疑,所以兵学在近代的发展,主要是对其自身价值的重新估定,对其观念和原则的重新认识,以及对其体系重新建构的过程。

一、近代兵学发展的基本脉络

(一)鸦片战争后对传统兵学的警醒与反思

鸦片战争无疑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历史事件,它绘制了近代中国历史长卷的底色。战后,起初人们将战败原因主要归咎于将领的怯战和指挥的笨拙,之后认识则逐渐趋于冷静,一些较有远见的官员和学者开始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对战败原因进行剖析,逐渐将探察的视野聚焦于武器装备和海防建设上。

一些具有开拓精神的近代科学家,如丁拱辰、龚振麟、丁守存等人在战争期间即着手研究西方造炮之法,试图从制造原理上搞清楚清军火器与西洋火器的差距,由此产生了《演炮图说》《铸炮铁模图说》《西洋自来火铳制法》等著作。比较具有国际视野并在鸦片战争中亲自指挥过初期作战的林则徐,对于中西方火器的差距体会更深,他在战后总结道:“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①《致姚椿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第7 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06 页。在此判断基础上,林则徐提出了制敌八字要言,即“器良、技熟、胆壮、心齐”,将提升武器装备水平摆在了突出位置。对于战争期间制定的“以守为战”策略,即不与敌水战,而专于陆守,林则徐在战后也进行了深刻反省,认为“彼以无定攻有定,便无一炮虚发。我以有定攻无定,舟一躲闪,则炮子落水矣”②《致姚椿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第7 册,第306 页。,“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①《致姚椿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第7 册,第304 页。,因此提出,将建造船炮、发展海军视作卫固海疆久远之谋。而魏源,作为林则徐思想的继承者,对于海防的认识并未超出林则徐的水平。他所提出的“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②《海国图志》上,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1 页。,实际上与林则徐提出的“以守为战”并无本质差别。魏源的最大贡献,在于从观念和思想层面上提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成为后来晚清开启军事改革,推进军事近代化的一种基本思维方式。

尽管鸦片战争后的这些探索在理路上仍然是尝试性的,系统性和深度都不够,但方向是明确的,即中国要摆脱军事上的困局,武器装备和海防建设必须要有突破,而要突破,必须放下虚妄的自尊,塌下心来向西方学习。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有价值的思想火花在颟顸的政治环境和颓废的社会气氛下没能被导向深入,也就很快地在不断消损中归于沉寂,没有对决策层产生影响,在启发社会进步上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二)太平天国农民战争前后对传统兵学价值的再认识

真正对近代兵学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是持续14年的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其主要影响即如左宗棠所言:“始以勇丁助兵,继且以勇丁代兵;始以将弁领兵,继且以文臣代将。”③《闽浙兵制急宜变通谨拟减兵加饷就饷练兵折》,《左宗棠全集·奏稿》(三),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110 页。在太平军的冲击下,清朝经制兵八旗和绿营趋于没落,动摇了清廷的统治基础。为保住王权,清廷不得不赋予督抚更大的自主性,由督抚主导下建立的勇营制部队——湘军由此登上历史舞台。在湘军建立过程中,督抚在制度安排、人员选择、武器配备上具有较大的自主性和灵活性,因此勇营的招募制度和编制设置,与八旗、绿营有明显差别。湘军不仅统系更为严密,同时在充分吸收传统兵学成就,特别是戚继光练兵思想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特点和武器装备水平,探索出了一套简单有效的训练方法和作战方法。

文人统兵的出现对近代兵学发展产生了更大影响。文人往往善于总结和思辨,但易脱离实际,如左宗棠对言兵者的评价:“近时言练兵者,多系套话。”④《答浙抚杨石泉中丞》,《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212 页。然而文人统兵,避免了文人谈兵的种种弊端。在经历了战场上生与死的磨练后,这些统兵的文臣或士子对于战争的认识远比无战场经历的文人深刻切实。如左宗棠所说:“理可凭虚而悟,事必亲历而知,非练习之深,不敢深信也。”⑤《答王璞山》,《左宗棠全集·书信》(一),第130 页。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文武之间的互动关系,扭转了长久以来文武两途的截然对立,实现了理论与实践在战场上的碰撞,使文人得以在战争实践中重新认识兵学的原则与规律,并对传统兵学的范畴进行剖解,对兵学中的基本原则进行验证,推动了兵学在近代的发展。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均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

曾国藩说:“推之齐家、治身、读书之道,何一不然。”⑥《复吴廷栋》,《曾国藩全集·书信》(二),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1179 页。此言虽未提及兵事,但认真考察曾国藩的兵学思想来源,很容易就能看出兵学与儒学之间的关联性。湘军的很多将领都受过长期的儒学训练,“修身”“穷理”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思维自觉,不可避免地会将儒学的价值观和方法论运用于分析兵学问题。比如:曾国藩强调要以礼治军,“带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⑦《曾国藩全集·日记》(一),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391 页。;左宗棠也说,“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不可不随时讲究,心中明白,自然作事不差”⑧《督标中军尚副将兆嘉禀阅过督标等营春操事竣并境内得雨日期由》,《左宗棠全集·札件》,第446 页。,都带有鲜明的儒学特色。左宗棠更说“能克己者,必能克敌”⑨《答王璞山》,《左宗棠全集·书信》(一),第125 页。,将儒学中看重的个人修为与操守上升到了决定战争成败的高度。湘军统领不仅以儒学治军,还以儒学指导作战。罗泽南原是理学名家,“及其将兵,胆略俱壮,随机立应,竟为宿将所不及”①《致严仙舫》,《左宗棠全集·书信》(一),第107 页。。当被问及制胜之道时,他的回答是:“无他,熟读《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尽之矣。”②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7 页。李续宜治兵,“只实做程、朱主敬存诚工夫,终日静默,不妄言,不妄动,抱定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二语作主脑,其临阵则全是以静待动,谋定后发,虑胜后战”③方宗诚:《柏堂师友言行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59 页。。

除兵学的儒学特色外,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在治军、选将、作战等领域也提出了不少异于前人的深刻见解。比如:在训练上,既强调技能训练,又突出“训”,即思想教育的重要性,“训作人之道则全要肫诚,如父母教子,有殷殷望其成立之意,庶人人易于感动”④《批统领韩字营全军韩参将进春禀奉委招勇抵省立营管带由》,《曾国藩全集·批牍》,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246 页。。在选将上,强调将领要“勤、恕、廉、明”,要有忠义血性。在作战上,提出“先求稳当,次求变化”;战略贵先,作战贵后;水陆相依等原则。对传统兵学范畴的认识也有所突破,如对奇正,认为“总以并力为主,稳打为主,此是奇兵也。奇兵而出之以稳,尤奇之奇也”⑤《致金国琛》,《胡林翼集》第2 卷,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第443 页。,“其实战阵之事,有平实而无奇巧,从平实入者,虽无大功亦无奇祸。从奇巧入者,未有不贻误者也”⑥《云卧山庄尺牍》,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21 页。。可以看出,这些思想虽仍是在传统兵学框架内的丰富或补充,但亦有所突破和创新。

(三)西方军事理论的引入与兵学体系的重构

尽管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对传统兵学进行了实践化的充实,但对其原生缺陷却无力进行根本性调整。所以尽管传统兵学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运动中被证明行之有效,但在应对装备有坚船利炮的西方列强时则捉襟见肘,传统兵学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也在近代中国与西方的竞逐中逐渐暴露出来。如:历代关于选将的思想虽很多,但都无外乎孙子讲的“智、信、仁、勇、严”五字。曾国藩、胡林翼虽提出了要用陶镕造就之法对将领进行培养和锻炼,但亦缺乏严密、完善的培养机制,所以常有“有兵无将”的感叹。关于训练,历代兵书中最有价值的是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除此以外的其他训练思想,虽有价值但无实际的指导意义,因此胡林翼才会说:“千古兵书,以《左传》为第一,此外则《资治通鉴》胡身之所注,亦大有所得,余人皆呓语梦话耳。”⑦《致李续宜》,《胡林翼集》第2 卷,第178 页。淮军大规模引入西式火器,却找不到能够对火器使用与训练进行指导的兵书。李鸿章曾说:“中国制炮之书,以汤若望《则克录》及近人丁拱辰《演炮图说》为最详,皆不无浮光掠影、附会臆度之谈,而世皆奉为秘本,无怪乎求之愈近,失之愈远。”⑧《致总理衙门》,《李鸿章全集》第29 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12 ~313 页。

为弥补传统兵学的诸多不足,19世纪70年代,随着洋务练兵活动的展开,翻译外国军事著作被提上议事日程,并逐步演绎成一场引进学习西方军事理论的热潮。初期以翻译介绍军事技术书籍为主,如《制火药法》《克虏伯炮弹造法》《步队毛瑟枪说》等,后期选译范围逐步扩大,除继续关注军事技术外,也开始翻译军事训练、作战理论等方面的著作,如《行军臆说》《临阵管见》《水师操练》《轮船布阵》《防海新论》《陆操新义》等,甚至翻译了介绍当时强国军事制度的著作,如《列国陆军制》《德国军制述要》等。

这些译著对传统兵学的发展产生了显著影响,主要有三:一是受西方海军和海战理论影响,中国近代海防思想得以建立。当时很多人对水师与海军的区别认识不清,往往以办江防的思路来理解海防,所以始终突破不了从海口到海面的这段距离。李鸿章的海口重点设防尽管算不上高明,但也是在普鲁士军事家希里哈的《防海新论》的影响下产生的。通过两次海防大讨论,海口重点设防的思想逐步被多数人接受,在后续的海防建设中得以实施,并最终形成了晚清海军、要塞、驻口防军三位一体的总体海防格局。二是陆战战术逐步摆脱了传统的“鸳鸯阵”“三才阵”等冷兵器阵法,转而提倡灵活机动、发扬火力,强调步骑炮兵协同配合的战术。三是“选将以学堂为根基”①《武弁回华教练折》,《李鸿章全集》第8 卷,第515 页。的观念逐步得以确立,并陆续建成了天津武备学堂、江南陆师学堂等一大批近代军事学堂,对于改变晚清武将知识结构,提升武将整体素养,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此外,受西方军事译著的影响,清末还出现了几部结构内容上均与传统兵书不同的新型兵书。聂士成主持编写的《淮军武毅各军课程》,明显吸收了西方军事理论中的训练方法,成为中国传统兵学转型的标志之一。徐建寅在吸收当时西方军事理论最新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国情,编写了《兵学新书》。该书用较多篇幅讲述了各种先进的技术问题,如后装枪炮的构造与使用等,在战术训练上区分了进攻与防御、林地与要隘等不同类型的作战形式,这些都是传统兵书所没有的。这两部书对改革清军作战训练方法,改造中国传统兵学体系,均有重要意义。

这些新思想的引入,撞开了中国传统兵学思想的沉重藩篱,同时也促使中国兵学家以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为基础构架近代中国兵学体系,推动中国近代军事思潮从传统经验性的、缺乏可操作性的“兵学”向具有科学性的“军事学”转变。

二、主要兵学著述

近代兵学思想的呈现方式趋于多样化,除一般意义上的兵书外,还有大量的训练操典、军事教材和有关招募、训练和管理的章程或规定,以及散见于有关军事人物文集中的零星兵学思想。具体而言,可分为以下几部分:

(一)兵书

近代一般意义上的兵书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通论性的著述。如壁昌的《兵武闻见录》,分为择帅、选将、肃伍、整械、修守、安抚、行军及善后8 篇。尽管该书所论较为粗略,且较少涉及战略层面的问题,但比较贴近实际,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陈澹然的《权制》,是作者有感于清末中法甲申之战、中日甲午之战中清军败绩而作,包括《军地述》《军势述》《军情述》《军材述》《军政述》《军谋述》《军本述》7 篇。尽管该书写成于1898年,但从其结构和语言风格来看,仍可归入传统兵书一类。

甲午战争后,出现了一批吸收了西方军事理论的新型兵书,如前文提到的《淮军武毅各军课程》《兵学新书》。此外,清末编练新军后,官方颁定了一系列系统化的军事教材。如由袁世凯主持编定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刘坤一主持编定的《江南陆师学堂课程》、张之洞主持编定的《自强军西法类编》等,这些教材从内容到形式已与传统意义上的兵书有很大区别,都大篇幅地介绍枪械构造和原理,对队列训练、技术训练、战术动作均有极为细致的介绍。书中也有大量以功名富贵相激励和忠君爱国的训词,以封建家长制维系新军内部关系的“道必师古,法必因时”②《训练操法详晰图说》第1 册,光绪二十五年本,第2 页。的治军思想。

另一类是专论性的兵学著述。这些论述或单独成册,或单独成篇,编入著者文集当中。报纸和期刊出现后,其中讨论兵学问题的文章也有不少。按照论述内容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海防类。魏源在《海国图志》中的《筹海篇》,比较全面地阐述了“以守为战”的海防观。徐稚荪的《洋防说略》,除讨论海防外,也讨论了江防与陆战的关系。郑观应的《易言》中有《论船政》《论水师》《论火器》《论练兵》等篇,对于海军与海战有较深刻的认识。还有薛福成的《筹洋刍议》和姚锡光的《筹海军刍议》。此外,晚清几部《经世文编》均设有兵政卷,其中讨论海防问题的文章也有很多。

二是武器类。为改变清军器械窳劣的落后状况,近代科学家们努力探索新式火器的原理和制造方法,如:鸦片战争后,丁拱辰的《演炮图说》,内容涉及火药的配方、火炮的铸造、炮台的构筑,西洋炮台、岸炮以及运炮器械的制造与使用等;龚振麟则改进了铸炮技术,并将铸炮经验汇纂为《铸炮铁模图说》;丁守存写成《西洋自来火铳制法》《详覆用地雷法》《造药法》等著作;19世纪60年代黄达权译、王韬整理的《火器略说》(后改名为《操胜要览》),介绍了洋枪洋炮的制造方法;数学家李善兰编写的《火器真诀》,第一次把系统的弹道学原理引入了中国。

三是训练操典类。湘军时期有刘连捷的《临阵心法》和王錱的《练勇刍言》,都带有明显的传统兵书特色,除了强调技能训练外,还包含练胆和练心的内容;刘长佑的《畿辅练兵营规》涉及直隶练军的装备、训练、阵法、营规,内容颇为丰富。淮军时期有周盛传编写的《操枪程式》,主要介绍枪支的使用与养护之法;丁日昌编译的《枪炮操法图说》,主要介绍基本的队列训练;潘鼎新编写的《洋枪队大操图说》,则主要讲阵法训练。新军时期有袁世凯主持编写的《新建陆军兵略录存》,是编练新建陆军过程中的文件汇编,其中有《临战要则》《发枪要则》《操法择要》等篇,比较具有实用价值。练兵处成立后,陆续颁定了《炮兵暂行操法》《马兵暂行操法》《步兵暂行操法》《辎重兵暂行操法》《工程兵暂行操法》,使兵种训练有了可资参考的依据。

四是团练类。如朱孙诒的《团练事宜》、许乃钊的《乡守辑要合钞》、李柬的《乡兵管见》。团练仅是低限度的武装力量,组织松散,因此,此类兵书的兵学价值多不高。

除以上四类外,还有蔡标的《地营图(附说)》,专讲地营建法;李汝魁的《精神谈》,专讲军人的荣誉感与爱国心;刘连城的《将略要论》,专论为将之道;丁日昌编订的《百将图传》,主要介绍古代名将简要事迹;等等。

(二)散见于奏折、书信等载体中的兵学论述

一般而言,兵书是兵学思想的主要载体,但近代有所不同,除上述兵书能够部分地反映兵学发展脉络外,尚有大量以奏折、书信、日记等形式留存于晚清重要人物的文集当中的零星兵学论述。尽管这些军事论述是散漫的,但有相当一部分是经受过战争洗礼后的经验总结,因此兵学价值较大。如李鸿章与丁日昌的信件中有较多关于海防的讨论,其中一些思想成为后来北洋海军及海防建设的主要思想来源。《海防要览》是近代有关海防的一部重要兵书,内容其实就是丁日昌、李鸿章在第一次海防大讨论时,对总理衙门提出的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等六项举措的复议奏稿。李鸿章关于海防的主要思想,主要集中在《筹议海防折》《议购铁甲舰折》以及其上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信件当中。因此,研究近代兵学,若将这些鲜活的思想略过不计,是不可能真实地反映近代兵学全貌的。

表面上看,这些信件中所保留的兵学思想缺乏关联性,但因涉及内容相当广泛,又具有实际上的一致性和系统性。蔡锷编订的《曾胡治兵语录》,将曾国藩、胡林翼的言论分为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明、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等12 章,从这一分类大体可以看出,曾国藩、胡林翼兵学思想的内在一致性。

总体而言,这些零星的兵学论述呈现出与一般兵书不同的特点:一是不简单重复旧说,尽管这些思想仍在传统兵学框架之下,但对一些旧的错误认识却有所校正和纠偏,且有比较多的创见。如曾国藩说“(兵事)总以质实二字为主”①《复宋梦兰》,《曾国藩全集·书信》(二),第1641 页。,左宗棠则说“兵事均须从质实处着想,不必弄巧”②《复史士良》,《左宗棠全集·书信》(一),第500 页。,这与传统兵学一般强调的用诈出奇、以巧搏大的基本精神是相对立的。二是这些思想皆来源于实践,所论不再纠缠于一些概念或范畴的抽象理解,而是着眼于如何化解现实矛盾和解决实际问题,不作空泛之论,因此指导性更强。如左宗棠用兵极看重后路安全,于此相关的论述也很多,讲解也颇为透彻,比如“战阵之事,最忌前突后竭。行军布阵,壮士利器厚集于后,则前队得势,锋锐有加,战胜而兵力愈增,必胜之着也。若全力悉注前行,一泄无余,设有蹉跌,无复后继,是乃危道”①《官军出关宜分起行走并筹粮运事宜折》,《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494 页。。无实战经历的文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三是这些思考始终是发展着的,是有生气有活力的。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新的认识和反思,不可能使传统兵学中的不足充分显露出来,西方军事理论亦不可能顺利被引入。

(三)有关制度规定

晚清的大量有关章程与规定,虽缺少一般兵书的思辨性,却是思想的行动化,能比较充分地反映出支撑这些行动背后的思想,因此,其研究价值也不亚于兵书。比如《北洋海军章程》,被视作北洋海军建成的标志之一,是除北洋舰队这一有形成果之外,清廷多年海军建设的重要制度成果。通过章程,“既能强烈地感受到西方军事制度的移植,又能清楚地看到中国传统军制的继续沿用”②张一文:《〈北洋海军章程〉及其军事学术价值》,《军事历史研究》1999年第4 期。。还如《大清光绪新法令》军政篇,收入了练兵处及陆军部期间清朝关于军事教育、营制饷章、校阅、奖惩、兵役等方面的重要法令和规定。再如保留于《东方杂志》中的《新定陆军军械章程》《经理修械章程》《经理检查章程》《正副军需官及各营军需长领饷章程》《军需长职守章程》等,这些是了解晚清军队装备管理保障的重要文献。

(四)传统兵书的研究整理与辑录

近代还有大量传统兵学典籍辑录和再整理本,对于传统兵学经典的重新整理和发掘极具学术价值。如胡林翼召集幕僚汪士铎、张裕钊等人撰辑的《读史兵略》,采撷《左传》《通鉴》的兵事部分,评价战略得失;汪宗沂辑《汪氏兵学三书》,含《太公兵法逸文》《武侯八阵兵法辑略》《卫公兵法辑本》三种;李廷樟重刊清初《武经三书集注》,改称《武经团镜》,以为办团练者提供指导。此外,近代孙子学也有几部比较重要的著作,如顾福棠的《孙子集解》是晚清第一部以新思路研究《孙子兵法》的专著;黄巩的《孙子集注》有一些关于东西方兵学结合的思考③参见皮明勇:《中国近代军事改革》,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00 ~201 页。。

三、近代兵学的主要特点

兵学在近代,肩负纾困与自救的双重任务。如果不能与社会现实相适应,不能有效地在解决现实危机中有所建树,兵学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兵学在近代的改造主要是两种方式:一是援实入兵,如同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所为,去除传统兵学中的浮泛、虚饰之气,将更具实际指导意义的思想充实到兵学体系中;一是援西入兵,即吸收西方军事理论中有价值的成分,补足传统兵学体系中的不足与缺项。在兵学发展史上,近代兵学的发展变化最为剧烈,其特点也最为显著,主要有:

(一)文人论兵的式微

当国难当头、内外交困之时,文人也想通过自己的积极行动,促使战争局面朝有利的方向发展,这是文人言兵原始的出发点。近代无实战经验的文人的兵学著作或论述,数量不少,但内容多较空洞,或论为将之道,或论人心决定胜负。也有谈及海防和练兵的,但亦多不着边际,为纸上谈兵之论,严重脱离社会和战场实际。所以尽管近代文人论兵者大有人在,但所论的军事学价值越来越小,对于决策产生的影响则越来越弱。盛军统领周盛传在批评举人廖连城所上的海防策图时所说的一段话,颇能看出文人在讨论军事问题时如何隔膜。他说:“(该举人)当海疆多事之秋,讲求时务,自属有心之士,但必须于海道广狭、器械利钝、经费盈绌考证精确,立言乃有折衷,若徒袭载籍陈言,妄相称说,乌能见诸行事,惟鉴察焉。”④《周武壮公遗书》,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56 页。

在战争的大背景下,需要的是解决具体问题的具体办法,而非大而无当的空泛指导。左宗棠批评一名地方官调拨客军的言论时说:“不思派拨客军极非易事,无论机宜方略一一须有成算,即径由之道路、运解之子药军粮均须预为筹策,乃保万全,殊不易易也。该守于所属道里山川形势、贼踪出没之所,及采办军粮、雇用车驮一切办法,漫无区画,徒知上禀请兵,不知平日于地方情形,临时于军务情形亦曾留心否?”①《同州府延守恺禀贼窜郃阳一带请兵防剿由》,《左宗棠全集·札件》,第59 页。无实战经历的文人往往主观地认为战略运筹与实战有较少的相关度,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坐而论道是文人论兵最致命的弱点。

(二)兵学逐步趋向专业化

湘军时期,文人统兵的现象颇为普遍,一方面说明文人参与兵事的热情很高,但另一方面也说明,军事领域的专业化程度很低,领兵打仗不需要经过特别的训练即可参与。淮军以后,随着装备日益复杂,没有专业化的知识,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日常管理和指挥。丁日昌在解释水师提督李朝斌、彭楚汉为什么不能出任海军统领时说:“该提督等平日所习之长龙、舢板,与外海之兵轮船绝不相蒙,外海波涛汹涌,旦夕万状,飞轮、硼炮变化无穷,非自幼衽席其间,熟谙其法,断未有不改常度者。”②《遵议督操轮船事宜疏》,《丁日昌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4 页。而要培养合格的领导者,必须依靠专业化的军事学堂,“将才非累年培养不能有成,故现用之将才虽经选拣,而待用之将才亦宜预储,必学堂精延教习,庶赴练船学习者有基;必练船勤加操演,庶出洋学习者有基”③《遵议督操轮船事宜疏》,《丁日昌集》上,第184 页。。

李鸿章在《水师学堂请奖折》中列举了学堂的主要课程,“欲其于泰西书志能知寻绎,于是授以英国语言翻译文法;欲其于凡诸算学洞见源流,于是授以几何、代数、平弧、三角、八线;欲其于轮机炮火备谙理法,于是授以级数、重学;欲其于大洋驾舟测日候星、积算晷刻以知方向道里,于是授以天文推步、地舆测量,其于驾驶诸学庶乎明体达用矣”④《水师学堂请奖折》,《李鸿章全集》第10 卷,第649 页。。近代兵学的专业区分日趋明显,可以说不具备专业知识,很难提出有针对性的、可行性的建议。

(三)兵学阐释方式由虚向实

中国传统兵学呈现出高度概括抽象、文字凝炼且意涵极丰的特点。这种阐述方式利于启发思维,但从指导实践的角度看,抽象的兵学思想要实现其指导实践的价值,必须经过几重改造,才能具有清晰和明确的指向性。《中西兵略指掌》的编者陈龙昌就直言不讳地指出:“中国谈兵家者无虑百数,惟《孙子》十三篇,戚氏《纪效新书》至今通行,称为切实。但孙子论多玄空微妙,非上智不能领取,戚书出自前明,虽曾文正公尝为推许,其可采者,要不过操练遗意。”⑤陈龙昌:《中西兵略指掌》卷20,清光绪二十八年秦中官书石印本,第20 页。

近代是中国兵学发展史上的特殊时期,与前代无实战经历的人撰述兵书不同,有过战场经验的人更倾向于从质实的角度理解战争,不做过分形而上的分析或想象。以奇正为例,近代更侧重将主客的指代关系具体化,将过于灵活、难于把握的观念,进行降格处理,使其指向军事实践中的某一种特定形态,明确规定何为奇、何为正。曾国藩在《兵》篇中详细区分了不同情况下何为正兵、何为奇兵,“中间排队迎敌为正兵,左右两旁抄出为奇兵;屯宿重兵坚扎老营与贼相持者为正兵,分出游兵飘忽无常伺隙狙击者为奇兵;意有专向吾所恃以御寇者为正兵,多张疑阵示人以不可测者为奇兵;旌旗鲜明使敌不敢犯者为正兵,羸马疲卒偃旗息鼓本强而故示以弱者为奇兵;建旗鸣鼓屹然不轻动者为正兵,佯败佯退设伏而诱敌者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变动无定时,转移无定势,能一一区而别之,则于用兵之道思过半矣”⑥《兵》,《曾国藩全集·诗文》,长沙:兵麓书社,1986年,第385 页。。

与曾国藩的兵学思想相比,左宗棠的兵学认识,现实指导性更强。比如,对于军心士气,曾、胡都有过这样的论述,“夫兵,阴事也,以收敛固啬为主;战,勇气也,以节宣提唱为要”⑦《复多隆阿》,《胡林翼集》第2 卷,第566 页。,但左宗棠则更多的是将士气高低与军饷保障得力与否挂接起来,“进兵必先固后路,务令却顾无虞,然后一意前驱,饷道常通,军情益奋”①《与金和甫》,《左宗棠全集·书信》(三),第100 页。,即粮饷无忧,军心自然稳固。传统兵学历来强调先胜,即《孙子兵法》所讲的“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一说法很有启发性,但筹划到什么样的程度是为先胜,却是极难判断的。左宗棠对此有不同的认识,他说:“兵事变动不居,隔一日、两日之程,便与千里无异。若预为之制,曰贼如何、我如何,是教玉人琢玉,未免徒劳,且机宜亦必多不协。前周制军天爵章奏中有曰‘我以速战法,贼不如法而来’,至今传为笑柄。元戎之职,在明赏罚、别功罪、一号令。其于战阵之事,筹大局而已。若节节筹度,则明有所蔽,而机势反滞碍而不灵。”②《答曾节相》,《左宗棠全集·书信》(一),第457 页。因此,左宗棠对待战争的态度是慎以终始,“兵事利钝非所逆料,然慎以终始,其要无咎”③《复陈布置情形折》,《左宗棠全集·奏稿》(七),第445 页。。

曾、胡、左的兵学思想,很多是对传统兵学的重新认识和重新解读,是将已经严重脱离战争实际的抽象观念,放回到战场这个一切战争理论的最真实的检验场,并在军事实践中,发现传统兵学缺失的成分。尽管这种探索仍然有限,但已经让传统军事思维从虚空中重新落地,重新回归兵学思想应有的本来面目。

越到晚清后期,泛论式的著述越少。徐建寅在阐述其撰述动机时指出:“泰西各国讲求兵学,久有成法,愈新而器械愈利,兵学愈精。……中国士子,素未讲求此学。古来兵书,半多空谈,不切实用。戚氏《纪效新书》,虽稍述实事,而语焉不详,难以取法。”④徐建寅:《兵学新书·凡例》,清光绪二十四年本,第1 页。又说:“世俗迂儒,一误再误,讳讲兵学,是以二千年来无人以兵学泐为成书者。即有古兵书,亦皆模糊影响,罔切实用。”⑤徐建寅:《兵学新书·后序》,清光绪二十四年本,第3 页。这样的说法虽有失偏颇,但基本反映了近代兵学家不迷恋往古、开创新学之风,并主张撰著对现实有“补救之方”的兵学著述倾向。

兵学归根究底是要用于指导战争,面向战场的。离开了这个根本点,兵学的意义就是失位的,若兵学仅有学术上的意义,而失却其指导军事现实的意义,兵学的发展就不可能是昂扬向上的,而只能是步步沦落。兵学的发展只有回归战争这片土壤,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生根发芽。

四、结语

文化上的演进,并不总是遵循生物学上的由萌生到兴盛,再到衰朽这样一个过程。对于近代兵学而言,更像是由中心退隐的过程,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冲击和西方军事理论的光芒映照下,传统兵学日益暗淡和无力,逐渐由中心退到边缘,而西方军事理论则逐步占据了中心位置。但传统兵学的价值仍在,它已内化为一种特殊的军事思维,仍然在指引着后世军事家看待军事问题的方式和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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