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满”之间的政治博弈:以“郑孝胥内阁”辞职为中心

2020-11-30 10:05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关东军溥仪内阁

高 聪

1935年5月21日,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进宫觐见溥仪,辞任“总理大臣”职务。与此同时,伪参议府议长兼军政部大臣张景惠和总务厅长长冈隆一郎在总务厅长官邸召集了“郑孝胥内阁”成员,宣布新“内阁”的任免,除原“司法部大臣”留任外,其余全部转任他职或被辞退。至此,就任长达三年多的“郑孝胥内阁”“被迫”辞职。(1)《臧式毅笔供》(1951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7—78页。“郑孝胥内阁”辞职事件体现了关东军对伪满政府的控制,这对更好地认清伪满洲国的傀儡政权本质具有重要意义。

国内学界对于此次“内阁”辞职事件已有相关成果,(2)相关研究如彭超:《郑孝胥最后三年政治生活考辨》,《溥仪研究》2012年第4期;彭超、王联众:《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的两次辞职》,《文史天地》2014年第8期;沈燕:《伪满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述评》,《大连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11卷等。但仍有提升的空间。一是研究内容上的不足,例如,相关成果没能注意到此次事件背后,郑孝胥、溥仪、关东军三方就此事展开的交涉博弈。二是研究资料利用得不够全面。20世纪70年代,一批被称为《严密会见录》的新资料被发现,日本学者开始研究这批资料。(3)《严密会见录》的作者为林出贤次郎,他在伪满的五年半期间,担任了日本驻伪满大使馆书记官、伪满执政府和“宫内府”行走,为溥仪与四任关东军司令官的会谈担任翻译。林出与溥仪接触时间最长,深得溥仪的喜爱和充分信任。《严密会见录》的主要内容是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等日“满”官员的会谈情况,其中记录了“郑孝胥内阁”辞职前后,日“满”双方交涉的详细情形,对这一问题研究的推进具有重要作用。利用《严密会见录》的研究成果有王庆祥的《溥仪与伪满洲国》,中田整一的《溥仪的另一种真相——秘藏日本的伪满皇宫最高机密》。参见李茂杰《编译者的话》, 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册,线装书局2015年版,第4—5页;王庆祥:《溥仪与伪满洲国》,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日]中田整一著,喜入影雪译:《溥仪的另一种真相——秘藏日本的伪满皇宫最高机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乔冰雪:《伪满洲国官吏任免体制与人事安排浅析——以〈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为中心》,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相关研究成果对《严密会见录》利用得不够充分,并且没有使用《郑孝胥日记》作为资料补充。

本文以《严密会见录》为基础,结合《郑孝胥日记》,以“郑孝胥内阁”辞职为中心,进一步探讨“郑孝胥内阁”辞职的缘起,以及其背后多方势力之间的政治博弈,对其进行评析,期望对伪满政治史研究有所推进。

一、突然解散:“郑孝胥内阁”辞职的缘起

1932年3月,伪满州国成立,郑孝胥出任伪国务总理,“郑孝胥内阁”出笼。1935年5月21日,郑孝胥辞伪国务总理大臣职,“内阁”突然解散。从表面上看,这是借溥仪访日归来和新任“总务厅长”上任的契机,使政府焕然一新的正常人事任免。实际上,其中涉及郑孝胥与关东军的冲突与分歧、日本对华政策的转变及溥仪对郑孝胥的不满与个人政治野心等多种因素。

首先是郑孝胥与关东军的冲突与分歧。伪满建国没多久,郑孝胥就曾与关东军因意见不合而发生正面冲突。1932年9月3日,刚就任“国务总理”半年的郑孝胥觐见溥仪时,托称自己在“国务院”应办之事未办好提出辞职,并举荐臧式毅。(4)《伪“国务院”总理郑孝胥“请假”始末记》(1932年),辽宁省档案馆编:《溥仪私藏伪满秘档》,档案出版社1990年版,第24页。实际上,让郑孝胥萌生辞职意愿的是自己与“总务厅长官”(后称“总务厅长”)驹井德三之间的矛盾。伪满“建国”后,关东军根据“内部指导”原则,执行“总务厅中心主义”,以日本人把控的“总务厅”为实际的政府核心。“国务会议”通过的各项议案均由总务厅的“火曜会议”提前拟定,而“国务总理”郑孝胥及各部“总长”均沦为“橡皮图章”。(5)荒川秀次:《伪总务厅文书科是怎样准备火曜会的》,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我所知道的伪满政权》,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234—235页。“总务厅”长官驹井德三专横跋扈,所有“总务厅”内部决定的政府重大事项、人事更动从来不与郑孝胥沟通。1932年6月22日,伪满政府内各部院日本官吏发生大变动,“不知由何处任免,执政府和国务总理皆未闻知,公务一切停顿,陷于无政府之状”。(6)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院录1932年6月22日,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739页。可见当时因“总务厅”与“国务院”的不协调、不沟通,伪满政府运作之混乱。

纵观郑孝胥的日记,其很少对身边人作出明确的、完全否定的负面评价。哪怕是在天津时期和自己意见不合、向溥仪争宠的胡嗣瑗和陈宝琛,也只是以诗互讽。1932年9月4日,在向溥仪请辞“总理”后,驹井德三向郑孝胥宣布,郑孝胥的大儿子郑垂“总理”秘书的职务被撤销,小儿子郑禹也从“国务院”调任“总务厅”秘书,两人发生激烈争执。郑孝胥在这天的日记中记下自己对驹井德三的痛恨与愤懑:“驹井德三者,不学妄人,戕贼王道,而纵容庇护使得结党恣睢横行于满洲,乃本庄(原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引者)之罪也。本庄颇贤,以此为玷。郑垂信板垣(指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引者)之言,荐之使为总务厅长官;彼乃忌郑垂,欲逐之”。(7)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2年9月4日,第2405—2406页。

郑孝胥为什么敢公开与关东军出身的日籍高官驹井德三作对?因为这时关东军正准备代表日本政府与伪满洲国签订《日满议定书》,正式承认伪满洲国,以践行伪满“建国”前溥仪与关东军在汤岗子达成的一系列出卖东北权益的密约。而郑孝胥正是这一系列手续的经手人。另外,签订协议时,伪满也必须具备“完全政府”,不该出现“总理”缺位的情况。关东军得知郑孝胥因不满驹井德三请辞“总理”后,委派副参谋长冈村宁次前往新京(长春)安抚。1932年9月8日,冈村宁次与伪满参议府副议长筑紫熊七等人对郑孝胥称:“武藤(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引者)十三日来京,十四日举行承认满洲国典礼。承认之时,满洲国非有完全政府不可。且自九日至十四日,六日之内须向东京报告,并由枢密院议奏报可,已无余日。”(8)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2年9月7、8日,第2406—2407页。此外,冈村宁次还向郑孝胥作出了在签字仪式举行后调任驹井德三的承诺。(9)中田整一:《溥仪的另一种真相》,第49页。在得到冈村宁次的承诺后,郑孝胥销假,官复原职,驹井德三调任伪参议府。之后,郑孝胥还得意自满地对别人称“吾此番战胜驹井矣”。(10)《伪“国务院”总理郑孝胥“请假”始末记》(1932年),辽宁省档案馆编:《溥仪私藏伪满秘档》,第27页。

1935年的“内阁改造”已不可同日而语,再也没有签订《日满议定书》那样的契机来给郑孝胥做筹码,对关东军来说,郑孝胥也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代理人。更重要的是,郑孝胥表现出政治独立的思想倾向,与关东军不和。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郑孝胥在公开场合发表的“放手论”。1935年3月1日,伪满举行“帝政”一周年纪念,郑孝胥在《帝政一周年之祝词》中说:“满洲国譬如怀抱小儿……现在日本帝国既已宣言力助满洲国,则是正在放手自立之时。若爱之太过,不敢轻于放手,则此小儿虽有独立举步之志气,而终无试立试走之机会。”(11)《我国犹怀抱小儿 宜渐放手试走》,《盛京时报》1935年3月1日,第1版。

郑孝胥辞职之后,对郑禹说:“吾忆平生:辞边防,裁督办,抵上海,一乐也;以上出德医院,入日本使馆,二乐也;今建满洲国,任事三年,辞总理,三乐也。从此以后,终不入官,乐亦足矣”。(12)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21日,第2583页。郑孝胥真的甘心自己退职吗?怕不尽然。郑孝胥在任职“国务总理”的三年间,除了挂在嘴边的“王道治国”,还有很多希望付诸实践的政治抱负。1934年3月,郑孝胥在访日期间,就曾向日本陆军大臣林铣十郎阐述自己关于伪满国的见解和应对中华民国的策略,“行政以养成官吏、改良司法为急,民事以广致资本、招徕商农为急,而对于关内则羁縻华北、勿争南部,日、满合力使绥远铁道通至伊犁,与莫斯科接。欧、亚交通,直至满洲。日满之力,及于新疆。乃可控制英俄,以保中国。名曰‘西通大计’。”(13)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4年3月29日,第2515页。虽然这些构想现在看来过于不切实际,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郑孝胥希望自己在“国务总理”任内有所作为的雄心。所以,1935年“内阁改造”时他当然是不愿意主动退职的,辞职也只是为情势所逼,再无回天之力。

其次是日本对华政策的转向。从1933年元旦日本在山海关挑起事端开始,日本对华政策的中心从中国东北转向华北。1933年春,关东军侵占热河省、出兵冀东并迫使中国政府签订《塘沽协定》。其后,关东军又与中国华北当局进行了《塘沽协定》善后谈判,在此期间,试图通过迫使华北当局承认伪满政权的方式,进而使中国政府承认伪满独立的“既成事实”。关东军参谋部第三课在善后谈判期间拟定的《关于停战协定的善后处理要领》中称,要“利用所有机会,努力使其(指华北当局——引者)名副其实地承认满洲国,且不能采取使满洲国沦为一个地方政权的态度”。在长春会谈期间,关东军方面诱使中方就接收北宁路问题与伪满方面交涉,以事实上承认伪满。在随后的大连会议、唐山会议和沈阳会议中,促使代表中方的北宁铁路局与代表伪满方的奉山铁路局达成了“国际”通车协议。最终在北平会谈后,彻底实现了关内外通车、通邮和设关。(14)臧运祜:《近代日本亚太政策的演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138页。由此可见,关东军维护伪满“独立”的良苦用心。

1934年12月7日,日本外务省、陆军省、海军省有关课长制定了《关于对华政策的文件》,规定了对华政策的两个宗旨:一、“使中国追随日本以帝国为中心的日满华三国的提携共助、确保东亚和平的方针”;二、“扩张我国在中国的商权”。(15)臧运祜:《七七事变以前的日本对华政策及其演变》,《抗日战争研究》2007年第2期。“日满华三国的提携共助”即当前日本对在华局势的认知,伪满洲国的独立已经是既成事实,中国政府必须胁从日本,以确保东亚和平。而拥有巨大而丰富的国防与经济资源的华北地区当然就是日本扩大商权的首要目标。以这两个宗旨为指导,1935年间华北事变爆发。

在积极维护伪满洲国的“独立”并加快从中国分离华北五省的大背景下,关东军当然不会允许伪满洲国内出现不和谐的声音。郑孝胥希望日本对伪满“放手”的言论,无异于在戳破伪满“独立国家”的伪装,与日本在华北的努力背道而驰。而郑孝胥身为伪国务总理,伪满政权明面上的二号人物,其言论的影响力会被进一步放大,容易给中国政府留下宣传的把柄,进而影响日本与华北当局的谈判。更深层次来看,伪满统治下的中国东北地区作为日本的资源供给地和商品倾销地的大后方,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容许任何意图破坏伪满“独立”现状的势力存在。关东军必须更好地控制伪满政权,以巩固其“后方”的地位,更好地服务于对华扩张政策最终征服中国的战略目标。

最后是溥仪对郑孝胥的不满与个人政治野心。郑孝胥作为从北京紫禁城“小朝廷”时期就追随溥仪的满清遗老,在跟随溥仪潜逃东北前,一直为溥仪的复辟活动四处奔走,出谋划策,溥仪也一直以郑孝胥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到了伪满“建国”,二人关系的嫌隙逐渐出现,并最终无法弥补。

1931年11月11日,溥仪与郑孝胥、郑垂父子等人同乘日船“淡路”丸驶离大沽口,12日到达营口港,13日赴汤岗子,寓对翠阁旅馆。(16)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4册,1931年11月11—13日,第2351页。此后,溥仪便遭到了关东军的软禁。而郑孝胥和罗振玉则成为溥仪的代理人,参与了伪满政权组织的事宜,直接与关东军交涉。

1932年2月16日,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亲自主持,“四巨头”伪奉天省省长臧式毅、伪吉林省省长熙洽、伪东省特别行政区长官张景惠、伪黑龙江省代理省长马汉山参加的伪满“建国”筹备会议召开。其实质是东北地方伪政权派系对伪满内阁各部总长及地方省长分赃:张景惠任伪参议府议长,臧式毅任伪民政部总长兼任奉天省省长,熙洽任伪财政部总长兼任吉林省省长。为了平衡吉林系和奉天系两派势力,关东军又允许两派瓜分了四个“内阁”总长的位置:吉系谢介石任伪外交部总长、张燕卿任伪实业部总长,奉系冯涵清任伪司法部总长、丁鉴修任伪交通部总长。(17)李士英:《伪满政权始末》,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我所知道的伪满政权》,第53—54页。

1932年2月22日,郑孝胥、郑垂父子和罗振玉参加了在奉天大和旅馆由板垣征四郎主持的、东北各地方“政权”代表参加的会议,对伪满的“国体”问题进行商讨。(18)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2年2月22日,第2367页。在会上,郑孝胥称:“皇上的事,由我包办,无所不可。”郑垂则说:“皇上是一张白纸,由你们军部爱怎么画均可。”(19)陈曾寿、陈曾植:《局外局中人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9辑,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11页。郑孝胥回到旅顺,对溥仪力言当“借力试行”,溥仪遂拟定摄政一年之策。2月24日,板垣征四郎宣称“新国家”制度定为民本制,国名为“满洲国”,君主为临时执政,土肥原贤二原先在天津许诺的君主复辟已经彻底梦碎。在郑孝胥父子的力促下,溥仪只好全盘接受关东军所拟定好的方案。(20)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2年2月24日,第2367—2368页。对于“总理”人选及“内阁阁员”,溥仪也当然毫无置喙余地。

接受关东军的条件后,溥仪私下召见陈曾寿时说:“日军部邀〔要〕求以郑孝胥为总理。此人心粗胆大,有进无退,如何能做总理。只想自己做官,除打电报叫儿子孙子外无他事。郑垂荒谬已极,简直非人类。其父大约未曾教训过,负我数年之心。”(21)陈曾植、陈曾寿:《局外局中人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9辑,第213页。因为溥仪被关东军软禁,郑孝胥父子和罗振玉成为与关东军进行实际接触的代理人。而当得知关东军出尔反尔,撕毁之前溥仪与土肥原贤二在天津达成的共识时,连最开始协同关东军来天津劝诱溥仪的罗振玉都不忍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悔不当初。郑孝胥父子则与之正相反,自作主张对关东军担保,可以为溥仪做主,取得了关东军的信任。在关东军的支持下,郑孝胥谋得了伪国务总理的大位。伪满“建国”前后,郑孝胥的所作所为,在封建帝王思想浓厚的溥仪看来,形同“逆臣贼子”,没有一天不想除之而后快。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在中国东北实行的是“四头政治”,即关东厅(22)关东厅是日本在关东州的统治机构。、关东军、领事馆、满铁。1932年8月8日起,武藤信义大将任关东军司令官,兼任关东长官和驻“满”大使,关东军司令官集日本在东北的军政大权于一身。(23)臧运祜:《近代日本亚太政策的演进》,第124页。武藤信义到任后,迅速确立了对伪满执政、“总理”的定期会见制度,就日本对中国东北实施殖民统治的重大政策方针等事项,与伪满执政溥仪以及“国务总理”等进行秘密会谈。武藤决定每月有三次。其后,各任关东军司令官基本也坚持每月三次会见。(24)李茂杰:《编译者的话》,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册,第5页。这个制度也成为溥仪试图获取实权的突破口。在与武藤信义第一次有记录的会谈中,溥仪就提出安排自己的老师陈宝琛担任主管执政府内部事务的府中令一职,并列出种种证据洗脱陈宝琛反日倾向的嫌疑,以获取武藤信义的信任。而武藤信义则委婉地拒绝了溥仪这一要求。(25)《1932年11月21日,武藤信义与溥仪就陈宝琛任命事项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册,第3—5页。这也是溥仪第一次向关东军司令官对自己可以拥有多少政治实权的试探。

溥仪尝试插手伪满政府人事安排的要求也因关东军司令官个人而异。武藤信义在担任关东军司令官时已经64岁高龄,和时年26岁的溥仪有着父子般的年龄差距。从会谈内容来看,武藤信义与溥仪的谈话也是《严密会见录》中记录的历任关东军司令官中最广泛的,除了“国事”,还有道德宗教、日本的传统文化等,被日本学者中田整一形容为“父亲对待孩子般诚恳”。(26)[日]中田整一著,喜入影雪译:《溥仪的另一种真相——秘藏日本的伪满皇宫最高机密》,第55页。据溥仪回忆,武藤信义每次与他见面“礼貌总是周到的,向我深深鞠躬,微笑,一口一个‘阁下’,并且用一种崇敬神情谈起我的每位祖先”。(27)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附十年日记)》,同心出版社2007年版,第271页。

不过继任的菱刈隆可就没这么“和蔼可亲”了。在一次定期会谈中,溥仪主动提出了由于“皇室典范编纂委员会”委员资格的问题、“国务院”和“参议府”之间发生的矛盾,遭到了菱刈隆委婉的“训斥”:

大使(指菱刈隆——引者):皇帝应当居于超然的地位,如果流露一点意思,就立刻会传到下面。反对哪一方都不好,因此,让他们争吧!到最后,等来上奏进行可否的裁决时,明镜高悬,做出可就是可、不可就是不可的裁决。

帝:我明白了!(28)《宫内府日志》(1934年12月4日),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0册,第84页。

在菱刈隆离任之际,溥仪更是直接将自己的“复辟梦”袒露给他,大有借菱刈隆卸任回日本之机,向日本军部甚至天皇本人传达自己意志之意:

日满关系是完全不可分的,由于国防是共同的,万一有情况,日满一定要共同行动。我想,以武力援助日本,满洲国的武力也会起一些作用,同时也需要从后方提供物资的援助,即使献出我的生命,我也会感到满意的。以物资援助时,只是满洲是不充分的,还需要团结华北。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对双方有利,如果让我去河北也可以。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即使让我留在华北,如果对日满双方有利,我可以留在华北,也可以返回满洲,当然满洲也可以让其他人统治。总之,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会尽全力协助与支援日本,我平时就是这样想的。(29)《宫内府日志》(1934年12月17日),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0册,第97页。

溥仪这一带有严重政治幼稚性的“危险”发言,令菱刈隆感到“诚惶诚恐”:“听了这番话,我非常高兴,这话请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否则会产生很大的误解。我回日本后,拜谒天皇陛下时,我会将陛下心中所想详细禀奏天皇陛下的。对于此事,今后不论什么人,不论多么亲密,请一定不要泄露!”(30)《宫内府日志》(1934年12月17日),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10册,第97页。

在日本对伪满洲国的政治制度安排中,不论是“执政”还是“皇帝”,溥仪的权力都没有被确切地规定,始终被置于“国家元首”的象征性地位。反观郑孝胥,作为对“内阁”负责的伪国务总理大臣,他每周要定期主持“国务会议”,熟悉伪满政府的各项政策法令。除了和溥仪一样与关东军司令官定期会面外,“总务厅长”也会就政府政策和人事调整与郑孝胥商讨。而溥仪获得政府消息的官方途径,只有与关东军司令官的定期会面和郑孝胥每次开完“国务会议”后的定期上奏。定期会面时,关东军司令官只会谈及关东军的大政方针,很少有政策法令的细节。而定期上奏也只是郑孝胥领会完“总务厅”意见后、让溥仪认可的日常流程。在同为被关东军摆布的傀儡前提下,溥仪除了地位上的高崇外,自身具有的权力和义务还不如他的臣属郑孝胥。

伪满“建国”初期,溥仪就曾有过撤换“内阁”成员、改变现状的想法。在辽宁省档案馆辑录的《溥仪秘藏伪满秘档》一书中,可以找到三份溥仪或伪执政府秘书处拟定的关于官制改进的文件。在一篇训示的拟稿中,溥仪抱怨现“内阁”的软弱无力,只能依靠“友邦”日本,“乃年余以来,除平定热河,剿办土匪,系得友邦军队主力,悉奏实效外;其余殆可谓毫无措施”。在溥仪身边的遗老胡嗣瑗所拟定的整理行政计划中,也是对“国务总理”及各部总长满腹牢骚,“惟根本之地,则在政府,现在国务总理,实无统率群僚之能力,往往放弃责任,各部总长,或以事权不专 ,观望隐忍;或则昧于事理,贻误滋多”,公开表示对郑孝胥及“内阁”的不满。执政府所开出的解决办法则是“为新国家前途,惟有以改组国务院为第一步,然后修正制度,整理行政,始可逐步推行”。(31)《溥仪关于改组“内阁”的训示》(1933年9月7日)、《伪“执政府”秘书处草拟的修正制度整理行政之计划》(1932年9月19日)、《关于修改伪“国务院”官制的意见》(1932年),辽宁档案馆编:《溥仪私藏伪满秘档》,第14—16页。当然,这些对国务院改革的想法都只是溥仪的一厢情愿,最终也没有付诸实行。

1935年4月,在关东军的安排下,溥仪以“满洲国皇帝”身份访问日本。日本方面的极尽礼遇和“天皇与我平等”的幻觉让溥仪的个人政治野心膨胀到顶点,“建国”以来的一切力不从心仿佛都因访日归来而烟消云散。回到新京后的溥仪感到有些昏昏然,“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逻辑:天皇与我平等,天皇在日本的地位就是我在满洲国的地位。日本人对我,当如对其天皇者同”。(32)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附十年日记)》,第285页。溥仪的这种状态,连关东军都有所察觉,当时的关东军参谋片仓衷后来回忆道:“通过昭和十年的访日,溥仪变了,知道利用天皇能抑制军队。以前可以进入他的卧室和他谈话,自从访日之后,溥仪变得非常注重形式,以往那种气氛已经不复存在”。(33)[日]中田整一著,喜入影雪译:《溥仪的另一种真相——秘藏日本的伪满皇宫最高机密》,第89页。

关东军在对华政策转向和极力维护伪满“独立”的大背景下,将伪满政权的二号人物郑孝胥树立为反面典型,对伪满官员以儆效尤。再加上关东军与郑孝胥在签订《日满议定书》前后的种种不快,可谓是新仇旧怨一并清算,撤换“郑孝胥内阁”已是板上钉钉。对于溥仪来讲,一方面可以通过与关东军司令官的会谈来尝试干预“内阁改造”的人事安排,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另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顺”地依靠关东军迫使郑孝胥下台,实在是一举两得。由此可见,“郑孝胥内阁”辞职的结果几乎是注定的了。

二、三方博弈:“郑孝胥内阁”辞职下的暗流

“郑孝胥内阁”辞职看似平静的背后,实际上存在着以郑孝胥、溥仪和关东军为代表的三方势力进行政治博弈的过程。1935年5月3日至21日,从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提出“内阁改造”到“郑孝胥内阁”正式辞职,关东军分别与郑孝胥和溥仪进行了多次会谈。会谈过程中,郑孝胥和溥仪分别以提出“内阁”名单、试图主导“内阁改造”与宫内府改革等方式,与关东军讨价还价,有来有往。关东军最终裁定了新“内阁总理”及“阁员”,郑孝胥和溥仪的努力成为徒劳。

1935年5月3日,南次郎在与郑孝胥的会谈中提到了“内阁改造”问题,并强调此次“内阁改造”以新上任的长冈隆一郎为中心推进。郑孝胥意识到很可能现有“阁员”包括作为“总理大臣”的自己都会在遭到撤换后,直接提出了“内阁阁员”退职后的待遇问题,还称退职待遇的问题与“民政部大臣”臧式毅谈过,让其为自己背书。最后,郑孝胥提出了继任“国务总理”大臣的人选,即时任伪间岛省省长的蔡运升。(34)《1935年5月3日,南次郎与郑孝胥关于办理长冈任总务厅长手续、内阁改造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5—16页。需要注意的是,“内阁改造”问题并不是这次会谈的主要内容,而只是因为原“总务厅长”远藤柳作辞职,长冈隆一郎即将上任引出来的。

1935年5月13日,郑孝胥在“国务院”主持完“国务会议”后,在向溥仪作定期陈奏时,转达了关东军希望“内阁改造”的意见。(35)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13日,第2582页。第二天,郑孝胥和南次郎就“内阁改造”问题进行了正式的会谈。郑孝胥首先称溥仪对自己提出的“总理”人选蔡运升及“阁员”名单没有什么异议,只是“问及‘外交部大臣’李绍庚这个人怎么样,其他什么也没有说”。(36)《1935年5月14日,南次郎与郑孝胥就内阁改造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55页。实际上,溥仪没有向郑孝胥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他清楚新“内阁”人事安排的决定权在关东军手里。

接着,郑孝胥继续向南次郎举荐蔡运升,“过去我提到的蔡运升,与我没有什么密切关系,也没有共过事,只不过交谈了几次。最近,我才深信他作为总理确实德才兼备”。(37)《1935年5月14日,南次郎与郑孝胥就内阁改造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55页。南次郎对于任用蔡运升继任“总理大臣”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转而强调这次政府辞职及继任事务需要和“总务厅长”长冈密切商量。(38)《1935年5月14日,南次郎与郑孝胥就内阁改造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55页。这样,南次郎就把确定“内阁阁员”的具体事务踢给了长冈,而自己不再对具体的人事安排发表意见。郑孝胥再次提出退职后的优厚待遇问题。这次南次郎一口答应,并主动提出“即使多花一些钱也不成问题”“可以给予充裕优厚的慰劳金”。(39)《1935年5月14日,南次郎与郑孝胥就内阁改造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56页。5月16日,郑孝胥将自己拟定的包括蔡运升在内的新“内阁”名单交付给长冈隆一郎。(40)郑孝胥拟定的“阁员”名单为:“国务总理”蔡运升,“民政部大臣”吕荣寰,“财政部大臣”孙其昌,“外交部大臣”李绍庚,“军政部大臣”于芷山,“司法部大臣”金名世,“实业部大臣”阮振铎,“交通部大臣”钟毓。“文教部”无人可选,仍以“总理”兼任,此条未定。见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16日,第2582页。

溥仪极力反对,南次郎不置可否,郑孝胥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举荐蔡运升呢?从郑孝胥的日记来看,在其伪国务总理任内,蔡运升一共被提到过五次。第一次提到蔡运升是在1933年3月18日,似乎是宝熙引荐的,蔡运升在这一天第一次入觐溥仪。(41)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3年3月18日,第2449页。九一八事变后,作为东北地方官僚,一直摇摆观望的蔡运升也是在这个时间点决定入仕伪满。第二次提到蔡运升是在1933年6月,蔡运升与孙其昌、沈瑞麟同时入选了新任伪黑龙江省长的候补名单。不过郑孝胥当时更属意的是孙其昌,并没有向关东军特别举荐蔡。(42)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3年6月9、12、16日,第2465—2466页。虽然蔡运升没能谋得伪黑龙江省长的职务,但至少说明蔡运升此时已经进入了候选地方大员的圈子,在关东军物色候补人选时榜上有名。

在这之后,是郑孝胥与蔡运升三次真正的私下会面,分别在1934年4月27日、11月22日和1935年2月25日。尤其是这其中的第一次,当时,郑孝胥访日归来在大连码头上岸,次日,蔡运升特意到大连求见,郑孝胥也注明二人“谈甚久”。(43)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4年4月27日,第2522页。对郑孝胥来说,与在日记中经常对谈的郑垂、郑禹或者宝熙、胡嗣瑗这样的亲友相比,三次会面确实微不足道。但值得注意的是,从蔡运升进入伪满政府开始,郑孝胥和他并没有一同共事的经历。正如郑孝胥所说,是私下的交谈,让他形成了蔡运升“德才兼备”的印象。

在与关东军的会谈中,郑孝胥对于“内阁改造”的真实意图认识得十分清晰,自己一定会被迫下台。如前文所述,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孝胥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甚至资格,还不如乖乖就范。向关东军举荐与自己非亲非故的蔡运升更显得唯才是举。对比郑孝胥拟就的“内阁”名单和最后决定的名单,(44)“郑孝胥内阁”辞职后的新“内阁”成员为:“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民政部大臣”吕荣寰,“文教部大臣”阮振铎,“外交部大臣”张燕卿,“军政部大臣”于芷山,“财政部大臣”孙其昌,“实业部大臣”丁鉴修,“交通部大臣”李绍庚,“司法部大臣”冯涵清,“蒙政部大臣”齐默特色木丕勒(齐王)。原“财政部大臣”熙洽转“任宫内府大臣”,原“民政部大臣”臧式毅转任“参议府议长”,原“宫内府大臣”沈瑞麟、原“外交部大臣”谢介石退任“参议府参议”。见于东北沦陷十四年史总编室、日本殖民地文化研究会编:《伪满洲国的真相——中日学者共同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页。不看职务,单看人选的话,有几个是完全一致的。这说明虽然是“橡皮图章”,但三年多的伪总理经历还是让郑孝胥对伪满政权的人事有足够的了解,甚至十分清楚关东军人事安排的“品味”。提出“总理”及“阁员”名单的行为也是郑孝胥对自己在伪满政治生命的最后交代。

溥仪在1935年5月13日拿到郑孝胥上奏的“阁员”名单。17日,当新上任的“总务厅长”长冈隆一郎进宫觐见溥仪时,溥仪一反常态地提出“总务厅长”也要和关东军司令官一样定下觐见日期的要求:

希望长冈今后能定下晋见日期。以前远藤只有在有事时才晋见,今后,要是只在有事时才来晋见的话,厅长的晋见就会特别引人注目。因此无论有事无事,我认为还是定期晋见为好。因国务总理在每次的国务会议都要晋见,所以,厅长和大使(指南次郎——引者)同样每月三次晋见如何?(45)《1935年5月17日,溥仪与长冈厅长就政府人事调整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84页。

会谈过程中,溥仪阐述了政府人事调整的重要性,但没有具体到“总理”和“各部大臣”都需要辞职撤换的问题。而溥仪特别和长冈对“政府”人事调整进行了一番长篇大论,也是因为他自己深知日籍“总务厅长”和其统领的总务厅才是真正有决策权的核心,“总理”和“各部大臣”只是位高权弱的摆设。

另外,这次会谈充分体现溥仪希望通过强调自身地位来获取实权的意图。在谈话一开端,溥仪就强调:“目前,满洲国尚未制定宪法,在君主立宪实现以前,国务总理掌管国政,各部大臣为之辅佐,使我的意思上下一体,求得人和”。通过强调现行“国体”的方式,来强调自己作为“皇帝”凌驾于“政府”之上的崇高地位。接着,溥仪开始引入自己访日归来的“新感受”,“我既然将日本天皇陛下之心比做我的心,而南“大使”是天皇陛下深信的“大使”,长冈同南“大使”又是生死与共的同志,因此,我们完全可和睦得像一个人那样”。(46)《1935年5月17日,溥仪与长冈厅长就政府人事调整进行的会谈》,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82—84页。溥仪已经抛弃了以前的“日满亲善论”,而是用自己与天皇等同的地位开始向关东军施压了。总之,溥仪接见长冈隆一郎的这次会谈,主要目的一是抬高自己的地位,希望可以插手之后的“国政”改革,二是向长冈隆一郎表明,“建国”以来的现“内阁”以及政府上下的日满官吏自己都不是十分满意,敦促其趁新官上任的机会加快“国政”改革的步伐。

“内阁改造”一定会引起伪满政府官员的震动,如果不迅速决定,溥仪担心关东军很难给自己再插手的机会。于是,他在1935年5月17日深夜紧急召集南次郎和长冈隆一郎,要求二人第二天拜谒,商讨“组阁”人事的相关事宜。这次溥仪重点表达了对郑孝胥及其所拟定“内阁”名单的不满:

郑总理十几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该人的性格我十分了解。他性格超然,三年来在国务会议上总是一言不发,默默无语,而且自觉清高。去年在我登基后发表感想时说,对于日本,满洲国不能永远是一个小孩子,流露出如此一种不满之意,甚为不妥。如果对于关东军或日本的对满政策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堂堂正正地正面同关东军或日本政府当局交谈,提出自己的主张并尽申其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发言的时候不发言,却在报纸上流露自己心中的不满,作为总理大臣来说确实是不谨慎的。我承认他对我的忠诚始终没有改变,但作为总理来说,才能、态度都有欠缺的地方。所以,我觉得他此时可以暂时退职修〔休〕养。(47)《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06—107页。

……

对于郑总理提出的新内阁名簿,我不知道郑都在什么范围商量过而决定的。总之,当然多是郑的想法,如果囫囵吞枣,结果只不过是郑内阁的延续。与其说让现内阁成员发挥作用,还不如不用现阁员。所以我认为应多选一些候补内阁成员,充分考虑每个人的人品、才能,进行自由选择,量才适处。建国之初,我对组织现内阁预先毫无所知,恰如这次郑总理提交的阁员名簿一样,提出来的名簿,这只不过是他的决定罢了……例如,郑总理提出的新内阁名簿中作为总理大臣蔡运升,我只不过同他见过两次面,不知道他能否胜任总理这个职务。(48)《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07—108页。

“内阁改造”的重点当然是“内阁”领袖伪国务总理大臣的人选,郑孝胥举荐了蔡运升,溥仪也不甘示弱,推出了之前在郑孝胥第一次辞职时就很属意的臧式毅,“刚才我就阁员说了很多,但我看现在阁员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出色的人我想就属臧一个人了。”(49)《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12页。

至于新“内阁阁员”的建议,溥仪提出任命孙其昌为“财政部大臣”和启用原“民政部次长”赵鹏悌进入新“内阁”。如前文所述,溥仪不够了解伪满政府的日常运作和人事安排,所以与郑孝胥的“阁员”建议相比,溥仪的建议无论是“准确度”还是细致度都略逊一筹。

除了“内阁改造”,溥仪还借着与关东军探讨“国政”的机会,把“宫内府”改革的事宜提上议程,希望搭上“内阁改造”使政府焕然一新的便车。“宫内府”是伪满洲国“皇帝”的直辖机关,负责掌管宫内事务,长官为“宫内府大臣”,由实行“帝制”之前的执政府(长官为府中令)改制而来。从个人层面来看,溥仪接触伪宫内府大臣的机会要比伪满政府其他官员多得多。一个能完全贯彻溥仪意志的“宫内府大臣”对于维持溥仪在“帝宫(执政府)”内的尊崇地位是极为必要的,当然最佳人选就是跟随溥仪多年的遗老遗少们。可遗老中的佼佼者们也没有几个愿意继续在溥仪身边“效忠”。与溥仪关系最为亲密的两任帝师陈宝琛和朱益藩都没有入仕伪满,长期留在关内,继续为复辟大业出谋划策。为潜逃天津出力最多的罗振玉,在伪满初期就任没有实权的伪监察院院长,被关东军驱逐出权力中心。真正堪用的伪执政府秘书处长胡嗣瑗和伪府中令宝熙也在关东军的安排下退职,调任伪参议府参议养老。虽然贵为“国家元首”,但溥仪的身边此时已经没有可用的人了。

有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是,在溥仪和南次郎、长冈隆一郎紧急会谈的前一天,即1935年5月16日,郑孝胥委派小儿子郑禹向溥仪呈上了一份人选名单,“小七(郑禹——引者)以人选名单密使九六呈览”。(50)该条引文中的“九六”,经核对《郑孝胥日记》,未能考证出其全名。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17日,第2583页。由于溥仪在5月13日郑孝胥入宫陈奏时就拿到了郑孝胥拟定的“内阁”名单,所以这份名单显然与“内阁”改造无关。重要的是郑孝胥在日记中记录的下一句,“上遂欲改选宫内府”(51)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17日,第2583页。,所以这份名单很可能是郑孝胥提前得到的关东军方面拟定的新“宫内府大臣”人选的名单。在这之前的5月4日,关东军参谋长西尾寿造来见郑孝胥,“告以政府改选之策”(52)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4日,第2581页。,可能就涉及了“宫内府”的事宜。郑孝胥的这一提醒也是促成溥仪下定决心改选“宫内府”的一个重要动机。溥仪向南次郎和长冈隆一郎提出的“宫内府”改革内容如下:

现在提供参考,我说一说以前实行宫内府改革的事情。改革前的执政府从大官到属官都持有门户、党派之见,相互争斗,其丑态不堪入目。当时的中心人物胡嗣瑗性格刚直敦厚,但唯恐不树敌,便与宝熙等相结又相争。改革时将党派之争的主要任务调往他处,让沈瑞麟整顿宫内府,然而,改革后的宫内府没有得到任何改善。最近又滋生了种种弊害,就更需要进行改革了。在这次内阁改造之际,宫内府的改革也一起进行就更好了。然而,并非需要立即进行,希望能定下大体方针,逐渐推进改善。

……

为提供参考,我说一说宫内府的现状。我嘴上虽然不说,其实什么都知道。入江次长确实是个好人,但对满洲事情全然不知,又缺乏热心研究的态度,只是照抄照搬日本的制度,并打算在宫中实施。尽信一些小人的告密、坏话,直接泄露给他人等,好像总担心自己被小人骗了,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虽然现在没有必要把他调往别处,但希望在将来适当的时候,给他安排一个适当的位置。我并非讨厌入江,不是要毁掉他,而是要维护他。(53)《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08—109页。

伪满成立后,有很多日本人在伪宫内府(“帝制”实行前为执政府)任职。有的是与日本特务系统有关系的日本浪人,有的是从日本国内或者伪满其他机构转任而来。溥仪提到的入江次长,即入江贯一,就是级别最高的,由日本主管皇室事务的宫内省转任而来。(54)赵健平:《伪宫内府的日本人》,孙邦主编:《殖民政权》,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0—82页。入江贯一所担任的伪宫内府次长这一职务,由关东军从溥仪称帝的1934年开始设置,表面上是辅佐“宫内府大臣”的副手,实际上对于宫内府事务具有决定性作用。例如,1934年8月,伪宫内府内务处处长商衍赢签呈一份文件,交给入江贯一批示,入江贯一批示可以后,伪宫内府大臣沈瑞麟在文件上自己的衔名下批:“即照次长意见办理”。(55)秦翰才:《满宫残照记》,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16—117页。由此可见,入江贯一的权力之大。

溥仪最想要的是让关东军调走这个大权独揽的入江贯一,甚至最好拿掉这个日籍宫内府次长的职位。除了对入江贯一的不满,溥仪还指责外交官出身的“宫内府大臣”沈瑞麟是个不负责任的“滑头”,甚至还为他退职后做了打算,认为他更适合担任“外交大臣”一职。接着,他指定了虽然是东北地方派,但有着强烈复辟思想的熙洽来接任“宫内府大臣”。(56)《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09—110页。

从谈话内容来看,在1935年5月17日到20日之间的某次会谈中,熙洽接任“宫内府大臣”的事情已经决定了。(57)溥仪在5月18日召见过南次郎、长冈隆一郎和郑孝胥,熙洽任职的事可能是这时决定的。见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18日,第2583页。因为对5月17日会谈中关东军关于“宫内府”改革要求的回应不满意,在20日的会谈中,溥仪继续老生常谈,指责攻讦入江贯一,还不忘举荐自己身边的遗老许宝蘅担任地方省长:

陛下:总务处长自然是熙洽所信赖的人,现处长许宝衡〔蘅〕一定要调动,他人品好,又精通文笔,因此,我认为它适合做地方省长等。以前说过的入江,不了解满洲的任何事情,只知照抄照搬日本制度,全然不顾满洲的人情、风俗、习惯以及民智的程度,尤其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不能识别满人的善恶,给小人以可乘之机。他有行动轻率的弊病,以后我也打算警告他要避免大祸。还有,在日本,他就没有什么恶名,所以熙洽就任后,大使应好好劝劝他,使他为宫内府的改革作出努力。即使这样做,他的态度仍不改变,那就得再想办法。(58)《1935年5月20日,溥仪与南大使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51页。

如前所述,溥仪在与关东军的会谈中,有两个明确的目的:一是试图主导“内阁改造”,更换自己更称心的“总理”及“阁员”,彻底清除郑孝胥的政治影响;二是借“内阁”改造的机会,解决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宫内府”改革问题,赶走日方安插的“宫内府次长”入江贯一,任命“复辟派”熙洽为新“宫内府大臣”,安插亲信遗老许宝蘅任地方伪省长。

关东军提出了“内阁改造”的要求,分别与郑孝胥和溥仪进行了会谈,在交换意见的过程中,对郑孝胥和溥仪的提议又是如何回应的呢?如前所述,南次郎对郑孝胥两次举荐蔡运升都没有直接回应,不置可否,甚至把皮球踢给“总务厅长”长冈隆一郎。而郑孝胥最终拟定的“阁员”名单,也未由南次郎经手,直接交到了长冈隆一郎手中,由此可见关东军对郑孝胥关于“总理”及“阁员”人选意见的忽视。可以说,关东军与郑孝胥的两次会谈所达成的唯一实质性成果,只有旧“内阁”成员退职后的待遇问题。关东军对郑孝胥的态度与溥仪相同,务必在新“内阁”中清除郑孝胥的影响,彻底更换“内阁”。

对于溥仪的要求,关东军倒是有所回应,但也仅仅是简单回复而已。对于溥仪举荐臧式毅任“总理”,南次郎回应称:“说的对。臧是思虑仲深而出色的人物。”(59)《1935年5月18日,溥仪与南大使、长冈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12页。他只是把溥仪的话重复了一遍。更耐人寻味的是,这次的会谈也就在这个问题后戛然而止,似乎南次郎生怕溥仪再就臧式毅任“总理”的问题与自己深入探讨,而匆匆告辞。

1935年5月20日,在涉及“内阁改造”的最后一次会谈中,南次郎开门见山,直接向溥仪提出了关东军属意的“总理”人选——张景惠:

大使:今天请求晋见,是有关以前谈过的组阁事宜,想谈一谈我的卑见。郑总理已经老了,三年来的辛劳,多少能看出他很疲劳,所以,我认为这次可以允许他辞职。至于其后任,我想必须具备以下条件:

(一)有统治能力者;(二)人格正直者;(三)对国家有功勋者。

我认为必须具有以上三个条件。符合此条件的人选,我认为首先是熙洽、臧式毅、张景惠这三个人。而熙臧二人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基本上是一样的。但在社会上,他们又是两种对立势力的首领,因此,我认为任命哪一方首领都不妥当。以前陛下曾说过,若是任命熙为宫内府大臣,臧为参议府议长的话,就会互争甲乙。这样三人中只剩下张一人,让他当总理如何?

陛下:大使的意见,我也有同感。(60)《1935年5月20日,溥仪与南大使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49—150页。

南次郎根据三个条件,得出符合的三个人选:熙洽、臧式毅和张景惠。这三人也正是“建国会议”上“四巨头”中的三位。熙洽和臧式毅是“两种对立势力的首领”,指的是两人分别是东北地方实力派中吉林系和奉天系的代表。基于不能偏袒任一方的原则,关东军选择了剩下的张景惠。

关东军此次“内阁”改造的目的是要驱逐“建国”以来伪满高官中的实力派,“对于日本帝国主义来说,需要警惕的人物和势力是郑孝胥、臧式毅和熙洽。”(61)《1935年伪满中央人事变动的背景及情况》,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伪满傀儡政权》,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54页。臧式毅和熙洽是地方实力派,需要驱逐这很好理解。为什么关东军把郑孝胥也列作同样“需要警惕的人物和势力”呢?其原因有以下三点:其一,如前文所述,郑孝胥一上任就曾与驹井德三发生冲突,对关东军没有彻底听之任之;其二,郑孝胥作为遗老,始终对复辟念念不忘;其三就是郑孝胥发表的“放手论”,希望关东军对伪满“放手试走”。其中,又以“放手论”最为严重。关东军对伪满官员任免最重要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忠诚。连身居高位,为官员表率的伪国务总理都对“日本放手让伪满自立”念兹在兹,当然需要厉行撤换。

与熙洽、臧式毅不同,伪满“建国”后,张景惠担任的是伪参议府议长兼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伪参议府由参议组成,作为“执政”(后为“皇帝”)的咨询机关,只能对“国务会议”已经决定的重要“国务”事项进行追认,所以张景惠一开始担任的只是个位高权轻的虚职。1932年4月,因为马占山抗日反正,张景惠才接任伪军政部总长,正式进入“内阁”。(62)东北沦陷十四年史总编室、日本殖民地文化研究会编:《伪满洲国的真相》,第40—42页。“东省特别区”于1933年7月1日改称“北满特别区”,原来下属的哈尔滨单独建立伪满直属的伪哈尔滨特别市。1935年,伪满决定废止“北满特别区”。(63)耿煜主编:《黑龙江省志》第78卷《地名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由此可见,张景惠与熙洽、臧式毅相比,作为地方实力派已经名不副实。关东军在“总理”人选中先排除熙洽和臧式毅,最终选择张景惠是必然的。

决定了“总理大臣”之后,南次郎继续和溥仪讨论“阁员”的问题:

大使:如果是这样,陛下可直接召见张景惠,下达大命,令张提交阁员名簿,陛下看后再进行取舍选择。如不能决定,我想还可以退给他,让他在研究。为了给以后做典范。我认为正式手续很重要。

陛下:表面上是个手续问题。但作为核心来说,我还希望同大使充分交换意见。若大使能告诉我您心中所想的阁员姓名就更好了。

大使:我明白了。实际上刚才我没有谈我的卑见,这是因为若陛下向张下达皇命,让其组阁的话,张就会找长冈商量此事,而长冈又会征求我的意见,我想那时再谈我的意见为好。

陛下:希望大使谈一谈心中的想法。

大使: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说了。军政部:于芷山;外交部:张燕卿;司法部:冯涵清留任,这因为现在治国,法权问题正在研究之中,不便换人;交通部:李绍庚;民政部:吕荣寰;实业部:孙其昌;文教部、财政部略加充实;蒙政部让齐留任。(64)《1935年5月20日,溥仪与南大使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50页。

明确了关东军的意见后,如前文所述,溥仪对“阁员”名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对于溥仪的建议,南次郎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没有搭话。(65)《1935年5月20日,溥仪与南大使商议组阁人事绝密事项》,李茂杰、李雪松编译:《溥仪与关东军司令官绝密会谈录》第4册,第150页。

除了“内阁”改造,关东军对溥仪提出的伪宫内府改革也不太积极。前文提到,在溥仪与关东军的会谈期间,决定了熙洽就任“新宫内府大臣”,这是符合溥仪预期的。但由于缺少资料,难以判断到底是溥仪打动了关东军还是关东军原就准备如此任命。入江贯一在1935年伪满政府人事变动后也没有辞去“宫内府次长”的职位。(66)《一九三五年人事变动后伪满中央政府机构职官表》,中央档案馆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第796页。溥仪希望另外安排到地方的许宝蘅卸任伪宫内府总务处长后,没有再担任伪满的显要官职。1939年,他因年老退职,次年挂名满洲棉花会社理事,退居北平。(67)启功主编:《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5页。

在与郑孝胥和溥仪的对谈中,关东军算是做到了“一视同仁”,态度和蔼客气,一以贯之地不置可否。尤其是溥仪,哪怕身为“皇帝”,关东军的态度也让其意识到自己与被迫下台的郑孝胥没有本质区别。不允许溥仪对“内阁总理”及“阁员”安排还算是情有可原,可关东军连“宫内府”改革这样与溥仪息息相关的事情都不愿答应,坚持留下入江贯一,以监视溥仪的一举一动。“郑孝胥内阁”辞职前后,对关东军来说就是一个通知和接受的过程,关东军向郑孝胥和溥仪提出希望“内阁改造”的意愿,郑孝胥和溥仪只是比其他官员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而已。不论郑孝胥和溥仪有什么其他想法,都只能被动接受做好的安排,“内阁改造”的意愿也变成“内阁”辞职的既成事实。

1935年5月20日晚,长冈隆一郎通知郑孝胥,溥仪已经与南次郎议定,“政府”辞职案已决速行。5月21日,郑孝胥在关东军拟定好的辞职奏和任命张景惠为“国务总理”奏上画稿,进宫觐见溥仪,辞任“总理”。(68)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5册,1935年5月21日,第2583页。熙洽转任伪宫内府大臣,臧式毅转任伪参议府议长,退居二线。当日中午,张景惠便奉命组阁,率诸大臣觐见溥仪,举行了新“内阁”任命的亲任式。(69)《张景惠奉敕总揆 亲任式已毕矣》,《盛京时报》1935年5月22日,第4版。

旧“内阁”辞职和新“阁员”任命的实施极为迅速,原“内阁阁员”都是于5月20日晚被召集到“总务厅长”官邸开会,每人单独被召至一室,只有张景惠和长冈隆一郎在场,由张景惠单独面告某人转任某职,未当众宣布。到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会议目的是为了“内阁”改组。新“阁员”也是同样被单独告知,事先毫无接洽,亦未征求个人同意,骤然宣布。至于改组动机、改组原因以及原“阁员”辞职手续均未言及。(70)《臧式毅笔供》(1951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第77—78页。由此可见,对于“郑孝胥内阁”辞职,关东军高层为防止节外生枝,严加保密,对于满系官员透露消息的仅限于有直接关系的溥仪、郑孝胥及张景惠三人。“郑孝胥内阁”辞职也被官方表述为郑孝胥“在健康之关系上,与刷新人心之意义上,乞骸骨以度晚年”(71)《继揆得人 人心庶新 政府当局之谈话》,《盛京时报》1935年5月22日,第4版。的主动请辞。实际上,郑孝胥在“总理”任内身体很好,“70多岁就像50多岁的样子”。(72)彭超、王联众:《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的两次辞职》,《文史天地》2014年第8期,第49页。辞职后,郑孝胥渡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年,仍然致力于鼓吹“王道”思想,写下大量著述,兴办王道书院,将实行“王道”的政治抱负寄托在日本人身上。(73)彭超:《郑孝胥最后三年政治生活考辨》,《溥仪研究》2012年第4期,第114—116页。

三、结论

“郑孝胥内阁”辞职的缘起及其背后的三方博弈说明,首先,伪满洲国是关东军扶植的傀儡政权。1935年,日本对华政策的中心逐渐转向分离华北五省,伪满统治下的中国东北地区作为日本的资源供给地和商品倾销地的大后方,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容许任何意图破坏伪满“独立”现状的势力存在。关东军必须更好地控制伪满政权,以巩固伪满“后方”的地位,更好地服务于对华政策最终征服中国的战略目标。伪满内阁是伪满政权的权力中枢,关东军通过控制“内阁总理”及“阁员”人事任免的方式,扶持亲日势力,排斥复辟势力,以实现对伪满洲国的绝对控制。关东军对人事安排的标准只有一个,谁能俯首帖耳执行关东军的政策,推行侵略意图,谁就能堪大用。

其次,以郑孝胥为代表的满系“官员”,存在“独立”进而摆脱关东军控制的思想倾向。关东军在“内阁改造”的过程中,撤换郑孝胥为代表的复辟派“官员”,彻底扫清“复辟派”在伪满政府的政治影响力。

最后,溥仪由于帝王思想作祟,长期渴望获得符合自己“皇帝”地位的实权,以满足个人政治野心。访日归来,接受天皇的盛情款待,溥仪的权力欲膨胀到顶峰。摆脱傀儡地位、获得实权进而与天皇对等,变得更加理所当然。借着“内阁改造”的机会,更换一个称心的“国务总理”,调动几个还熟悉的“阁员”,并且彻底整顿“宫内府”。这些似乎用自己与天皇亲近的地位来要挟就能唾手可得。当然,最后的结果令溥仪大失所望,他只能更深刻地认清自己的傀儡地位。对于关东军来说,不管是“执政”还是“皇帝”,溥仪都永远是依附于自己羽翼之下的提线木偶。溥仪的“合法性”,威严的仪仗,“高崇的地位”,都是关东军施舍而得。

“郑孝胥内阁”辞职后,伪满政权进入“张景惠内阁”时期,伪满官员的政治自主空间进一步收窄,任凭关东军摆布,伪满政权进一步傀儡化、形骸化。关东军对溥仪的控制也更进一步。总而言之,“郑孝胥内阁”辞职事件是伪满政治史上的一段插曲,更是伪满政权傀儡性质的一个最好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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