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期间的日本外交活动
——以布鲁塞尔会议为中心

2020-11-30 10:05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昭和布鲁塞尔公约

陆 昆

1937年布鲁塞尔会议,是淞沪会战爆发后一次重要的国际会议。会议试图依据九国公约,以集体方式介入中日战争并推动其和平解决,中国也希望通过此次会议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同情与援助。但由于日本始终拒绝与会议合作,与会各国亦不愿积极援华制日,会议最后无果而终。由于日本并未与会,既有研究对于日本与布鲁塞尔会议的互动关系尚缺乏深入关注。(1)布鲁塞尔会议的相关研究有Dorothy Borg,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ar Eastern Crisis of 1933—1938,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 Bradford A. Lee, Britain and the Sino-Japanese War, 1937—1939,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Aron Shai, Origins of the War in the East: Britain, China and Japan, 1937—1939, London: Croom Helm, 1976; Katsumi Usui, “Japanese Approaches to China in the 1930s”, in Akira Iriye and Warren Cohen (eds.),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Perspectives On Wartime Asia, 1931—1949, Wilmington: Scholarly Resources, Inc., 1990, pp.93—117;[美]入江昭(Akira Iriye)著,李响译:《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洲及太平洋的起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徐蓝:《英国与中日战争(1931—1941)》,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王建朗:《抗战初期的远东国际关系》,(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赵晓红、王倩:《七七事变后中日两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外交博弈——以1937年九国公约会议为中心》,《党史研究与教学》2017年第4期;三宅正樹『日独伊三国同盟の研究』、南窓社、1975年;臼井勝美『日中外交史研究——昭和前期』、吉川弘文館、1998年;西村成雄·石島紀之·田島信雄編『国際関係のなかの日中戦争』、慶應義塾大学出版会、2011年;家近亮子『蔣介石の外交戦略と日中戦争』、岩波書店、2012年等。由于日本缺席会议,既有研究对于日本对布鲁塞尔会议的认识与应对,以及会议对于日本侵华决策的影响关注尚不深入。上述赵晓红的研究对于这一问题有较多贡献,但在日本对会议因应策略形成的国际背景和具体过程,以及日本在会内外的外交活动等问题上仍有相当推进空间。布鲁塞尔会议与其后的陶德曼调停有密切关系,该文也并未触及这一问题。此外,该文对日方史料的挖掘与利用尚显不足,也未与中、英、美等各方史料充分配合运用。

日本尽管并未参加会议,却力图通过多种方式削弱布鲁塞尔会议的影响,并诱导各国脱离会议轨道,按照日本所期望的方式劝说中国向日本屈服。近年来,与这一问题有关的各方史料不断被发掘,本文综合运用中、日、英、美等多方史料,试图探讨日本在布鲁塞尔会议期间的因应与对策,并揭示此次会议对于日本侵华决策的影响。

一、美国的态度与布鲁塞尔会议的召开

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中国于1937年9月向国联提出申诉,希望争取国际同情与援助,并对日本实施制裁。日本则主张中日问题应由两国直接交涉解决,不允许第三国介入。由于日本已退出国联,其面对中国的申诉亦不以为意。日本外务省于9月15日就此事发表声明称:“日本并非国联会员国,在政治问题上一直奉行不与国联合作的方针,因此日本对此次中国向国联提起申诉一事不发表评论。”(2)「中国の連盟提訴に対する外務当局の見解」(昭和12年9月15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六一書房、2011年、1576頁。

在中国提出申诉前,中国驻法大使顾维钧曾征求过法国方面的意见。法国外长德尔博斯(M. Delbos)不主张中国向国联申诉,而希望中国提请九国公约签字国出面调停,德尔博斯的主要理由是九国公约中包括美国。(3)参见侯中军《论七七事变与英国的最初因应》,《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2期。7月16日,中国向除日本外的九国公约各签字国及苏德两国发出照会表达了这一愿望,但地位举足轻重的美国却态度谨慎,中国最后亦选择向国联申诉。国联在接受中国申诉后,将其转交由十九国组成的远东咨询委员会。

9月27日,在中国代表团的强烈敦促下,远东咨询委员会通过了谴责日本对中国不设防城市进行轰炸的决议。10月6日,国联大会通过了该委员会起草的报告书,其中指出,日本在华军事行动违反了九国公约和非战公约,并要求各国“给予中国道义上的同情,避免采取任何可能削弱中国抗战力量的行为,同时考虑对中国提供各自的援助”,同时,报告书还建议召集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磋商解决中日问题。(4)Second Report Adopted by the League of Nations Assembly on October 6, 1937, 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 Japan: 1931—1941, Vol.1,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43, pp.395—396.尽管国联决议并无实际约束力,但其对日本侵略行为的坚决态度却在道义上有力地声援了中国。国联大会闭幕后,中国代表团即对国联决议表示满意:“吾人已在政治精神方面获得相当程度的胜利,则固显然无疑也。”(5)《咨询会决议案,我代表团满意,政治精神上已获胜利》,《大公报》(上海版)1937年10月7日,第2版。

不仅国联对日本展示出坚决态度,美国的立场同样发生了显著转变。美国虽未同意中国对于召开九国公约会议的要求,却显示出与国联合作的姿态。国联将中国的申诉转交远东咨询委员会处理,正是希望将美国纳入中日问题的解决中。日本驻日内瓦总领事宇佐美珍彦即向外相广田弘毅报告:“在远东问题上,日内瓦当地气氛对日本甚为不利。据新闻记者传说,中国向国联大会提出申诉后,十分重视将美国引入,因此支持将中日问题交由远东咨询委员会处理”。(6)「在ジュネーブ宇佐美(珍彦)国際会議事務局長代理兼総領事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第十八回国際連盟総会における極東問題の取扱い振りにつき観測報告」[第143號](昭和12年9月10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561頁。远东咨询委员会成立于1933年,旨在解决日本入侵中国东北问题,美国当时也以观察员身份出席。美国国务院对于重开远东咨询委员会亦表现出积极态度。1937年9月18日,国务院指示驻瑞士公使哈里森(Harrison)按照1933年先例,再次以观察员身份列席委员会会议。(7)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onsul at Geneva (Bucknell), September 18,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4, pp.24—25.

10月1日,英国代表克兰伯恩(Cranborne)在事先并未征求美国方面意见的情况下,突然在远东咨询委员会会议上提议召开九国公约会议。中国代表顾维钧认为,克兰伯恩的建议是希望将中日问题“硬塞给美国政府”。(8)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2分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68页。但美国方面亦未表示反对,这一提议最终写入委员会起草的报告书中并被国联大会通过。10月5日,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在芝加哥发表“隔离”演说,指出“战争是一种瘟疫,它能够逐渐蔓延和扩大,并卷入千里之外的国家和人民……我们正极力减少美国卷入战争的风险,但在安全与信心完全崩溃的无序世界中,美国不可能独善其身”。(9)Address Delivered by President Roosevelt at Chicago on October 5,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pan: 1931—1941, Vol.1, p.383.次日,美国国务院发表声明对国联决议表示支持。(10)Press Release Issued by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on October 6,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pan: 1931—1941, Vol.1, pp.396—397.美国虽非国联会员国,却表现出支持与配合国联的态度,二者形成了有力的呼应,也使得日本面临的国际压力进一步增大。德国驻日使馆即对日本副外相堀内谦介指出:“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芝加哥演说虽与国联决议并非同时,却无疑增强了国联决议的效力。”(11)「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独国武者小路(公共)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に関する在本邦独国大使館参事官よりの情報通報」[第230號](昭和12年10月1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27頁。

自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以来,美国一直恪守中立,日本亦对美国的态度表示赞赏。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即对美国驻日大使格鲁(J. Grew)表示:“直到10月5日罗斯福总统发表芝加哥演说前,日本人民一直认为美国是唯一对中日战争真正持不偏不倚态度的国家。”(12)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90.而此时美国却对日本对华政策明确表示否定,这引起了日本的警惕。罗斯福发表演说后,日本驻美大使斋藤博致电广田:“在中日问题上,美国国内舆论对于政府的压力很大,同时国联成员国也迫切希望在这一问题上得到美国的协助与支持。因此,美国政府希望强调其将逐步改变消极的孤立态度,转而向依靠国际合作维护和平的方向迈进。”(13)「在米国斎藤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米国大統領のシカゴ演説および十月六日付国務省声明の背景に関する観測報告」[第527號](昭和12年10月8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2198頁。

罗斯福演说与国务院声明一方面使得日本舆论哗然,但同时也促使英国的立场趋于坚决。英国外交部在罗斯福发表演说后认为:“美国正在逐渐摆脱孤立主义,这一迹象是十分明显的……因此,英国必须明确表示追随美国,美国愿意走多远,英国也将随之走多远,即使这意味着一定的风险。英国甚至需要表示愿意比美国做得更多,以为美国做个示范。”(14)Minute from Foreign Office, October 15, 1937, British Foreign Office Files, 371series, China: General Correspondence (hereafter as FO371), The National Archives, FO371/21015, F8143/6799/10, pp.116—117.

召开九国公约会议意味着各国将集体干涉中日问题,更何况这一会议系国联建议召开,而国联已对日本进行谴责并要求各国援华,这是日本所不能容忍的。日本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即认为:“由于国联已判定日本违反九国公约,因此一旦接受九国公约会议邀请,日本将如同请求出庭受审的被告,这是不堪忍受的。”(15)「在ベルギー来栖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のブリュッセル開催案に対するベルギー外務省の応答振りについて」[第191號](昭和12年10月1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25頁。10月20日,日本外相广田也对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R. Craigie)指出:“目前日本国内各方面意见基本主张不参加布鲁塞尔会议,日本正在举国一致应对对华战争,政府无法做出与国内意见对立的决定。”(16)「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英国吉田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へのわが方参加を在本邦英国大使が勧説について」[第451號](昭和12年10月20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40—1641頁。

尽管日本坚持拒绝参加布鲁塞尔会议,但面对国际环境尤其是美国立场的变化,对会议的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此时,随着上海战事的推进,日本的军事行动对美国在华利益的威胁日益严重。10月4日,美国驻日使馆向日本外务省递交备忘录,对日本将上海公共租界作为军事基地表示抗议。(17)The American Embassy in Japan to the Japanese Ministry for Foreign Affairs, October 4,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pan: 1931—1941, Vol.1, pp.378—379.日本驻法大使杉村阳太郎对此事极为忧心,他向外相广田表示:“英美对日态度最近骤然趋于强硬,日本必须主动就保证其在华利益做出明确表示方可使之安心,这一问题十分紧要。”杉村希望日本政府能够通过九国公约的磋商机制与英美谈判解决上海公共租界问题。(18)「在仏国杉村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英米の対日態度硬化に対しては上海共同防衛や海関制度の強化などにつき協定の用意を明示して安心感を与えるべき旨意見具申」[第600號](昭和12年10月1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2199頁。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也认为:“英美目前很难对日本妥协,因此在我国拒绝与会的情况下,布鲁塞尔会议的结果恐怕对于我国不会有利。”(19)「在ベルギー来栖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における伊国利用には一定の限度があり慎重対処方意見具申」[第238號(極祕、館長符號扱)](昭和12年10月28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71頁。

10月13日,日本外务省条约局第三课拟定了一份“九国公约会议对策报告书”,其中指出:“由于日本尚未正式否认九国公约的效力,如果以九国公约已失效为由拒绝参加布鲁塞尔会议,日本与各国本已紧张的关系将更为恶化,各国将更加同情中国并加强对华援助,这将大大阻碍日本在华军事行动目标的达成,并招致国际纠纷。”该课认为,单方面废除或退出九国公约的决定影响重大,须在日本拥有充分实力且国际地位稳固之时方可实施,如今显然尚非其时。(20)「条約局第三課が作成した「九國條約國會議對策」」(昭和12年10月13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28—1629頁。可见,尽管日本已在事实上背弃了九国公约,但面对不利的国际形势尤其是美国有介入的可能,日本仍希望避免与会议正面冲突。

因此,日本尽管拒绝参加会议,但在措辞上却有所收敛。10月27日,日本政府对布鲁塞尔会议的邀请作出答复,并随之发表了一份声明,指出布鲁塞尔会议是由对日本进行谴责的国联建议召开,且与会国中包含诸多在远东并无直接利益的国家,因此日本无法参加。日本历数中国自辛亥革命以来的“排外”政策,并强调“日本对华军事行动是针对中国的极端排日抗日政策,特别是对军事挑衅进行的自卫,日本政府已声明其在九国公约适用范围之外”。(21)「十月二十七日帝國政府囘答」(昭和12年10月27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58—659頁。日本在答复中并未直接对九国公约进行否定,希望借此保留与各国接触的空间。

二、日本的对策

为了应对布鲁塞尔会议,日本采取了下列因应措施。

第一,加强军事行动以便尽快取得军事胜利,使得会议难以干预。在布鲁塞尔会议召开之际,中日战争也不断升级,日军在上海、华北等地的攻势有增无减。随着战争的演进,日本在华目标也日益扩大。10月1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召开“四相会议”,通过了《中国事变处理纲要》,确定了日本对华政策的基本目标:“应通过军事行动成果与适当外交措施的配合,尽快结束此次事变,迫使中国放弃抗日容共政策,在日中之间建立真正明朗且持久的外交关系,以实现日、满、华三国的融合共荣。”(22)「総理·外務·陸軍·海軍四大臣決定「支那事變對處要綱」」(昭和12年10月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一册)、六一書房、2011年、182頁。

此时,中国军队坚守上海已长达数月,日军也付出了重大代价,国联与布鲁塞尔会议的相继召开,又使得各国干涉中日战争的可能性迅速上升。因此,日本亦希望在各国介入前尽快以有利方式结束对华战争。中国方面对此亦洞若观火。代表中国出席布鲁塞尔会议的顾维钧即认为:“日本试图加速其在华的军事行动,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从而使布鲁塞尔会议和列强产生一个无从干预的印象。”(2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2分册,第674页。《大公报》也指出:“日本现在的做法,就是要在英美办法尚未实行,苏联尚未动作之前,猛力对华作战,握得胜利,以武力的既成事实给世界人看。”(24)《社评:我们的外交方针》,《大公报》(上海版)1937年10月14日,第2版。

第二,诱导各国出面斡旋中日直接谈判。日本的侵略行径已给自己造成越来越大的国际压力,仅凭武力难以达到目的。因此,日本十分重视借助外交手段争取主动。为瓦解中国的抗战意志,日本希望通过军事与外交的配合,软硬兼施,在扩大侵华战争的同时诱导中国主动屈服。《中国事变处理纲要》中明确指出:“外交措施的目的是促使中国尽快反省,并诱导其进入我方所期望的轨道,为此应与中国及第三国相机开展谈判。”对于日本与第三国的关系,《纲要》特别强调:“在对第三国的外交工作方面,应进一步增进各国对我国的善意,在政策实施时,应避免酿成与第三国的纷争,或诱发第三国干涉。军事行动同样应当按照上述方针慎重实施。”(25)「総理·外務·陸軍·海軍四大臣決定「支那事變對處要綱」」(昭和12年10月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一册)、182—183頁。

日本对于外交的重视,一方面来自布鲁塞尔会议的压力,一方面则是由于中国的抗战意志异常顽强。如无第三国帮助,日本难以迫使中国屈服。在10月22日的日本外务省会议上,外相广田即指出:“蒋介石已对国内宣示抗战到底,如果最近我军能够在上海战场进一步给其重大打击,也许能够促使其反省,然而能否有效仍不确定。我认为由在华有利益的第三国敦促蒋介石反省并劝说中国接受直接谈判也是一策,目前有关部门正在积极磋商当中。”(26)「九国条約会議に関する外務省首脳と外務長老との懇話会要旨」(昭和12年10月2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47頁。

同日,日本外务省、陆军省、海军省达成共识:“目前日本在华军事行动目标已基本达成,南京政府已无法承受压力,尽管不得不表面作出强硬姿态,但内心希望向日本求和。因此如由英美等第三国以适当方法进行善意的斡旋,将能够诱导中国接受直接谈判,这对日本十分有利。”三省会议做出决定后,广田认为“在日本拒绝九国公约会议邀请之际,可向英美德意等国非正式表达这一意向”。(27)「外務·陸軍·海軍三省決定、事変に対する第三国の斡旋·干渉へのわが方対応方針」(昭和12年10月2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一册)、191—192頁。27日,广田在递交日方答复时对英美驻日大使表示:“如果仔细阅读日本对于会议邀请的答复和同时发表的声明,将自然能够知晓日本的真意。日本希望与了解东亚实际情况的国家合作,由这些国家劝说南京政府和蒋介石与日本直接谈判,以早日结束此次事变。”(28)「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英国吉田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不参加に関する在本邦英米白三国大使への広田外相説明振りについて」[第466號](昭和12年10月27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69—1670頁。同日,日本副外相堀内谦介也对德意两国大使提出了同样的请求。(29)「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伊国堀田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不参加を在本邦独仏伊三国大使へ説明について」[第219號](昭和12年10月27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70頁。

可见,日本希望通过诱导各国出面斡旋中日直接谈判,吸引各国脱离布鲁塞尔会议轨道,按照日本所期望的方式解决中日问题。在日本看来,第三国的作用仅仅是说服中国接受日本的要求,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日本不会允许第三国实质性介入中日问题。10月15日,广田起草了一份给日本驻英美两国大使的函件,其中指出:“日本将来不会绝对拒绝第三国善意的斡旋。中日战争的最终解决当然不能仅靠中日两国,其关键在于少数强有力的第三国,特别是英美德意等国的善意斡旋。”在起草该函时,广田使用的原本是“调停”一词,随后又将其划去,改为“斡旋”,并备注英文单词“good offices”。(30)「広田外務大臣発在英米大使宛、九国条約会議に関する件」(昭和12年10月16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664500(第191画像目から)、支那事変関係一件/九ケ国条約締約国会議関係(A-1-1-0-30_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在10月22日的外务省会议上,副外相堀内谦介也特别提到,“应以委婉方式向各国指出,日本虽拒绝调停(mediation),但并不绝对拒绝由一两个国家进行斡旋(good offices)”,(31)「九国条約会議に関する外務省首脳と外務長老との懇話会要旨」(昭和12年10月2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49頁。同样强调了两个概念的区别。日本对这一区别的强调,正反映出其拒绝第三国干涉的用意。

10月29日,日本驻英大使吉田茂向英国外交部表示,日本希望英国协助中日直接谈判。英国外交大臣艾登(A. Eden)则答复称,英国难以在会议期间单独采取行动。吉田茂表示,可由会议将这一任务秘密委托给英美两国,随后由英美在幕后展开斡旋,待和平恢复后再向会议报告。(32)「在英国吉田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は事態回復まで一旦閉会し裏面で英米が日中直接交渉を斡旋するよう英国外相へ提案について」[第838號(極秘)](昭和12年10月30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73—1675頁。在会晤艾登的次日,吉田茂也对美国驻英大使宾厄姆(Bingham)提出了同样的建议:“如果布鲁塞尔会议通过谴责日本的决议,那么将很难与日本进行和平谈判。而如果成立一个由英美两国参加的小组委员会,那么日本可在幕后与其秘密展开磋商。”(33)The Ambassador in the United Kingdom (Bing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October 30,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26.

吉田茂的建议看似提供了将日本的要求与布鲁塞尔会议衔接起来的可能,实际上却是希望通过与英美的会外谈判将布鲁塞尔会议架空。英国外交部在得知此事后认为,“日本无疑是希望诱导我们离开布鲁塞尔会议的轨道,充当其爪牙迫使中国屈服”。(34)Minute from Foreign Office, November 2, 1937, FO371/20958, F8799/9/10, p.178.对于吉田茂的建议,英美均未置可否。

第三,通过意大利对会议施加影响。10月16日,日本副外相堀内谦介对意大利驻日大使表示,日本不反对意大利参加布鲁塞尔会议,但希望其在会议中“充分维护日本利益,并支持和声援日本”。日本希望意大利按照以下方针行动:一、反对对日本实施任何制裁。二、如果会议做出妨碍中日直接交涉的决定,插手中日间停战条件等问题,意大利应坚决反对。三、随时向日本提供会议的有关情报。(35)「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伊国堀田(正昭)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への伊国対応振りに関して在本邦伊国大使がわが方希望を照会について」[第185號](昭和12年10月16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34頁。会议开幕后,意大利也扮演了日本代言人的角色,在会议中大力宣传日本的立场,并极力阻挠会议对日本采取任何不利行动。日本利用意大利对会议进行干扰和破坏,亦是希望迫使各国转向会外,按照日本的设想劝说中国屈服。日本外相广田即对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指出:“鉴于我国对九国公约的根本方针,应当使得九国公约会议有名无实,并在日后以第三国为桥梁促成中日直接谈判。我国希望与九国公约签字国个别磋商此事,因此应当从侧面努力,使得本次会议无果而终。”(36)「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ベルギー来栖大使宛(電報)、伊国代表と密接連絡を保ち九国条約会議を有名無実化すべく側面より工作方訓令」[第92號(極秘)](昭和12年11月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77頁。

三、会议期间日本的外交活动

11月6日,布鲁塞尔会议决定对日本政府进行答复。会议指出,日本并未否认九国公约的有关原则,鉴于日本认为会议规模过于庞大,会议决定遴选少数国家组成一个小型委员会,希望日本能够与这一委员会展开磋商。(37)Brussels Conference Reply to Japanese Government, November 6, 1937, FO371/21016, F9154/6799/10, p.206.然而日本的态度仍未改变。11月12日,日本再次拒绝会议的邀请,并称“此次事变源于东亚的特殊状况,因此必须由具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中日两个当事国进行直接谈判,才能够达成公正的解决”。日本“希望与会各国能够充分了解日本的观点,并基于东亚的实际状况为该地区的和平稳定做出建设性贡献”。(38)「武府會議再招請ニ對スル帝國政府囘答」(昭和12年11月12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88頁。

至此,布鲁塞尔会议要求日本参加会议、在九国公约框架内结束中日冲突的努力已陷入困境,日本阻挠会议干涉中日问题的目的虽已达到,但日本与主要参会国的关系同样更为恶化。在收到日本的第二次答复后,英美法三国代表决定起草一份宣言,“其中应驳斥日本的立场,重申会议的态度,即中日问题不仅关乎中日两国,更关乎全世界”。(39)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Delegation (Davi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3,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82.11月15日,布鲁塞尔会议第八次全体会议通过了这一宣言,其中指出:“尽管会议希望日本勿坚持拒绝与会议合作,但与会各国必须考虑在日本坚决声称其军事行动不适用于九国公约,并与所有其他签字国观点对立的情况下,各国应当采取怎样的共同态度。”(40)Draft Submitted by the Delegation of the U.S.A, France and Great Britain, November 14, 1937, FO371/21017, F9573/6799/10, p.123.

此时,多数与会国代表认为应向日本展示更加坚决的态度。中国代表顾维钧即注意到,“会议空气好转,各重要国代表多积极”。(41)《顾维钧等致孔祥熙电》(1937年11月11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11月10日,美国代表戴维斯致电国务院指出:“时间正迅速流逝,我们必须考虑日本执意拒绝与会议合作时的对策。”戴维斯提出,可由与会各国共同宣告,不承认日本违反九国公约在中国造成的任何既成事实,并拒绝向日本提供贷款帮助其巩固侵略成果。与此同时,戴维斯还建议在远东问题上停止适用中立法。(42)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Delegation (Davi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0,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175—177.

日本对其与参会国关系的恶化亦感到担忧。11月8日,意大利驻日大使拜访广田外相时指出,如果日本再次拒绝布鲁塞尔会议的邀请,意大利也将随后退出会议,以给会议进一步打击。(43)「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伊国堀田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再招請へのわが方対応振りを在本邦伊国大使照会について」[第259號(極祕)](昭和12年11月9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86頁。广田则表示,即使日本再次拒绝与会,也希望意大利勿退出会议,而应继续“在会议内部为日本利益活动”。(44)「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伊国堀田大使宛(電報)、再招請へのわが方拒絶方針にかかわらず伊国は九国条約会議から脱退なきよう希望する旨同国外相へ伝達方訓令」[第262號(極祕)](昭和12年11月1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86—1687頁。显然,广田不愿过度激化日本与参会国的矛盾。11月15日布鲁塞尔会议发表宣言后,广田也认为日本不宜加以反驳,而应静观形势变化。(45)「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ベルギー来栖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声明に対しては反駁声明などは行わず事態を静観する方針決定について」[第115號(極祕)](昭和12年11月19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97—1698頁。

11月16日,广田在会晤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对15日布鲁塞尔会议宣言表示忧虑,广田称其得到的消息显示,会议宣言中决定对日本采取“共同行动”,他认为这意味着会议计划对日本实施经济制裁。(46)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189—190.当日,美国国务院指示格鲁向广田作出解释,会议宣言中仅提及与会各国应采取某种“共同态度”,完全不涉及“共同行动”。(47)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196—197.18日,格鲁转达了这一解释,广田表示这大大打消了其疑虑。(48)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210—211.

面对布鲁塞尔会议的宣言,日本也开始利用美国政策的矛盾性对其施加压力。由于美国国内孤立主义情绪强烈,大部分美国人强烈反对卷入中日冲突。在这种氛围下,美国政府小心翼翼,希望避免在会议中居于主导地位。然而,由于美国的实力及美国在会议前表现出的积极态度,使得世界各国对其寄予厚望。美国代表团的莫法特(Moffat)感叹:“出席布鲁塞尔会议的每个代表团,都出于其自身目的,希望让美国带头。”(49)Moffat’s Diary, November 18, 1937, Nancy Harvison Hooker (eds.), The Moffat Papers, Selections From the Diplomatic Journals of Jay Pierrepont Moffat(1919—1943),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6, p.184.这样的心态也反映在新闻报道中,许多报道均将美国视为会议的主导者。美国政府对此十分忧虑,深恐引起国内孤立主义情绪的反弹。11月16日,国务卿赫尔(Hull)向戴维斯指出:“布鲁塞尔方面尤其是最近几天的新闻报道,不断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即只要美国带头,其他国家就将紧随其后对日本施压。这些报道基本都认为,只有美国能够左右会议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赫尔要求美国代表团“努力抵制其他国家将责任完全推卸给美国的做法”。(50)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Delegation (Davis), November 16,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197—198.

日本敏锐地抓住了美国的这一困境。11月16日,广田对格鲁表示,据他得到的消息,“美国政府不仅率先倡议召开布鲁塞尔会议,而且在其中居于领导地位”,广田表示,如果此类消息被媒体报道,日本舆论将受到极大的刺激,“日本舆论迄今一直认为英国是策动建立反日阵线的魁首,但在这样的报道出现后,舆论的矛头将转向美国”。(51)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90.在得知格鲁与广田的谈话内容后,美国国务卿赫尔立即致电格鲁,要求其对广田指出:“所谓美国政府率先倡议发起布鲁塞尔会议的说法完全没有根据。你可以告诉广田,不管是美国还是任何一个与会国政府,都仅仅是在履行其基于九国公约的共同责任,即围绕目前的远东局势交换意见。”赫尔表示:“我感到很惊诧,在会议的有关事实和进展已经广为报道之后,日本外务省居然还会认为是美国率先倡议召开布鲁塞尔会议,并对美国的政策与态度抱有误解。”(52)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97.广田的话无疑是希望对美国施加压力,要求其勿在会议中采取积极态度,并引起与会主要国家之间的猜忌。

针对赫尔的电报,格鲁猜测是英法等国驻日大使透露的消息使得日本政府产生了这样的印象,格鲁对此深感担忧:“如果日本认为美国是策动建立反日阵线的魁首,这将严重损害我们在日本的影响力和利益”。(53)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93.对格鲁的猜测,赫尔立即指示格鲁:“如有证据支持你的猜测,请立即就这一问题向英法大使提出交涉。”(54)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November 1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193.经过调查,格鲁指出虽然并无直接证据说明日本对美国的疑虑来自英法方面,但“我在与几个国家驻日使馆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们中一些人显然相信美国在布鲁塞尔会议中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我们也很清楚他们将这一观点透露给了日本高级官员”。赫尔与格鲁对这一问题的重视,反映出美国对日本的态度高度关注,希望避免布鲁塞尔会议对日美关系造成不利影响。日本虽未与会,但其对美国施加的压力无疑对会议产生了消极影响。

另外,身在布鲁塞尔的日本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与当地美国记者过从甚密,并从各国代表团处积极搜集会议的相关情报。(55)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8,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211.来栖与美国记者的密切关系,使其能够利用媒体对美国展开针对性宣传。美国代表戴维斯即报告国务院:“布鲁塞尔会议于11月15日发表宣言后,来栖会见了美国记者,并出示了一份日本驻美使馆发来的电报,称美国政府并不支持美国代表团的做法,国会领导人也对美国参加布鲁塞尔会议进行公开批评。来栖表示,美国政府将指示代表团在通过一份措辞更为坚决的决议后尽快回国。”(56)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Delegation (Davi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21,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222—223.

在会议中,美国代表团承受着巨大压力。不仅各国新闻记者对代表团寄予厚望,与会各国也希望美国带头承担责任。面对日本拒绝与会议合作的顽固态度,戴维斯也一度希望对日本采取某种制裁措施。然而,面对国内高涨的孤立主义情绪,美国政府的态度始终谨慎异常。11月17日,国务卿赫尔对戴维斯明确指出:“我必须强调,目前美国舆论不会支持对日本采取任何施压和威胁性措施。”(57)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hairman of the American Delegation (Davis), November 17,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204.

在外界希望与国内阻力的夹缝中,代表团进退两难。来栖三郎正是希望利用这一矛盾煽动新闻媒体对美国政府的不满。这一策略亦很快收到效果,莫法特在日记中写道:“在会议中期,首先是日本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随后还有一两个国家的代表告诉新闻记者,美国政府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美国代表团已陷入困境。从那时开始,新闻记者的报道就开始同情美国代表团,同时对美国政府进行抨击。”(58)Moffat’s Diary, November 21, 1937, Nancy Harvison Hooker (eds.), The Moffat Papers, Selections From the Diplomatic Journals of Jay Pierrepont Moffat(1919—1943), pp.186—187.

布鲁塞尔会议期间,美国的政策具有内在的矛盾性。罗斯福演说在全世界唤起的希望,与美国国内仍旧强大的孤立主义情绪形成鲜明对立。日本虽未参加会议,却抓住这一矛盾对美国展开外交攻势,使得美国的处境更为困难。

四、会议的僵局及其后果

在美国政府态度消极的情况下,会议也随之陷入僵局。尽管布鲁塞尔会议于15日发表了措辞坚决的宣言,但除一再重申有关原则外,会议难以对日本实施任何制裁。会议的僵局使得日本能够争取时间加紧侵华战争的步伐,11月初,日本第10军在杭州湾登陆,上海战事出现了对中国军队极为不利的局面。11月11日,顾维钧即向英美法三国代表表示,希望会议勿再与日本进行徒劳的接触:“长此往返,徒予日本以拖延之机会,而每拖一日,中国之牺牲甚大。”(59)《顾维钧等致外交部电》(1937年11月11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日军在杭州湾登陆后,其攻势以猛烈炮火与大规模轰炸为先导,中国军队腹背受敌,十分艰难。国民政府亦希望布鲁塞尔会议能够尽快推动达成停战,以获得喘息机会。13日,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对顾维钧等指出:“敌现取避坚击弱战略后,利用其犀利现代化武器,战事前途甚为困难,即使列强能以军械助我,亦感缓不济急之苦。会议时如有人主张双方休战,望勿失良机,以苏喘息。”(60)《孔祥熙致顾维钧等电》(1937年11月13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然而,在日本第二次拒绝会议邀请后,会议的态度有趋于坚决之势,并发表宣言对日本进行驳斥。顾维钧感到此时中国难以主动提出停战问题,“现宣言末段用强硬口气逼日本就范,日本或尚有所顾忌。彼等既主张强硬,并言直接交涉之不可能,我方似未便自动启齿”。(61)《顾维钧等致外交部电》(1937年11月14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

然而,面对日军的猛烈攻势,即使布鲁塞尔会议对日本展示出坚决态度,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孔祥熙于15日再次致电中国代表团指出:“现在国内主战者怵于兵祸之惨,已感困难,兄等远在海外,国内情形当未详悉。”(62)《孔祥熙致顾维钧等电》(1937年11月15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国民政府外交部亦指示代表团:“至停战问题,倘各国向中日提议双方先行停战,中国亦可同意。”外交部也意识到布鲁塞尔会议15日宣言难以解决中国的实际困难,“宣言末段虽含威胁意味, 仍属空泛无补”。(63)《外交部致顾维钧等电》(1937年11月15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由于各国无法采取实质性援华制日措施,达成停战无疑是当务之急。

此时,与会各国也开始意识到会议的被动处境。会议与日本集体谈判并施压的希望已经破灭,亦无法对日本进行制裁,但日本却能够加紧在华的军事行动,不断扩大侵略成果,以既成事实使得会议的目标落空。日本尽管在道义上处于不利地位,却在军事上占据着主动。因此,英美均开始尝试在会外与日本就斡旋问题展开接触,希望借此为会议挽回颜面。19日,美国副国务卿威尔斯(S. Wells)即对英国驻美大使林赛(R. Lindsay)指出:“如果布鲁塞尔会议在休会时意识到英美已开始斡旋,那将是有利的。这样将能够有力避免在布鲁塞尔会议休会后,各方产生会议除重申若干原则外,完全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成果的印象。”(64)Memorandum by the Under Secretary of State (Welles), November 19,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3, p.698.

英美意图在会外与日本磋商斡旋问题,这正中日本下怀。11月16日,广田对来访的美国大使格鲁表示:“如果中国现在与日本和谈,那么日本提出的条件将是‘合理’的,中国不会损失一寸土地。然而如果战事进一步延长,日本将失去耐心,鉴于战争造成的代价日渐增长,日本将会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65)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6,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4, pp.190—191.显然,日本意图利用侵华战争的军事成果诱导英美尽快劝说中国屈服。日本深知其占据战场优势,面对促和心切的英美处于待价而沽的有利地位,因此在与后者的接触中并未做出任何让步。在16日的会晤中,广田对格鲁表示:“如果美国愿意提供帮助,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劝说中国与日本直接谈判。”格鲁对此大失所望,认为广田仅是在“老调重弹”,仍坚持不允许第三国介入的立场。(66)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8,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3, p.688.11月19日,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也会晤了日本副外相堀内谦介,并提出可由英美在中日间传递和平条件,以便为双方的谈判寻找基础。克莱琪深知日本对于第三国介入的反对立场,故措辞谨慎,特别指出英美的作用并非“调停”(mediation),仅充当传递条件的中介(intermediary)。(67)「広田外務大臣より在英国吉田大使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内の対日空気悪化を懸念する英国側が英米による和平斡旋を提案したがわが方は直ちには同意困難と回答について」[第508號(極祕 館長符號扱)](昭和12年11月20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698頁。但日本依然对此反应冷淡。当天晚些时候,堀内告知克莱琪:“目前广田外相无意逾越由第三国劝说中国直接谈判的界限。”(68)From Sir R. Craigie, Tokyo, November 19, 1937, FO371/20959, F9798/9/10, pp.167—168.11月26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亦明确表示:“在日中交涉中不允许第三国介入,虽不排斥其在日中直接谈判开始前进行斡旋,但谈判开始后,第三国不得提出任何条件试图调停。”(69)「近衛首相車中談」、『東京朝日新聞』朝刊、1937年11月27日。

英美的立场受到九国公约约束,日本的要求自然与之方枘圆凿。克莱琪与格鲁一致认为:“由于日本只愿由第三国敦促中国直接谈判,我们认为目前任何有关斡旋的建议都是不妥的。”(70)From Sir R. Craigie, Tokyo, November 19, 1937, FO371/20959, F9798/9/10, pp.167—168.11月19日,美国国务院指示格鲁,鉴于日方对克莱琪的答复,现阶段进行斡旋没有成功希望,不应继续尝试。(71)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November 19, 193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3, p.701.24日,布鲁塞尔会议也在通过一份报告书后草草宣告休会,报告书在重申九国公约的有关原则并呼吁中日双方早日停止冲突之外,仅指出“会议决定暂时休会,以便与会各国能够继续交换意见,并早日达成符合九国公约精神的解决方案”。(72)From Sir R. Clive (Brussels), November 22, 1937, FO371/21017, F9834/6799/10, p.297.

由于与英美的分歧不可弥合,日本开始转向德国。在布鲁塞尔会议期间,德国即有意出面斡旋,但中国不愿对会议造成不利影响,故屡次拒绝。(73)11月8日,中国外交部电告顾维钧等,德国“欲利用时机以调人自居,藉以抬高其在远东之地位,德大使在此已频频微露其意”。外交部则答复称:“事关九国公约各国全体,自应由与会各国本约文精神图谋解决,以后德如再提及,拟告以彼既有意,何不加入九国公约会议,或与英美等国尽量合作,藉以增厚调人之力。”《外交部致顾维钧等电》(1937年11月8日),孙武选辑:《中国出席九国公约签字国布鲁塞尔会议代表与外交部等来往文电(1937.10—11)(一)》,《民国档案》2008年第3期,第30页。随着上海战事形势日益不利,中国也不得不另作考虑。12月1日,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P. Trautmann)携带日本的和平条件前往南京会晤蒋介石,蒋介石表示愿意在原则上接受其调停。(74)政治大学人文中心主编:《民国二十六年之蒋介石先生》,1937年12月2日,(台北)政治大学人文中心,2016年,第749页。

淞沪会战战局的变化使得日本军事当局的野心更加膨胀。日本陆军省军务课于10月30日拟定《中国事变长期化情况下的处理纲要》,内称“如果南京政府始终拒绝反省,日本可不再与之交涉,而仅将其视为一个与共产党合作的地方性政权。日本一切行动的目标,都是旨在推翻南京政府,同时不断扩大和强化华北新政权,建立新的中国中央政府”。(75)「陸軍省軍務局軍務課作成の「事變長期ニ亙ル場合ノ處理要綱案」」(昭和12年10月30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一册)、200頁。布鲁塞尔会议接近尾声之际,陆军参谋本部第二课又在《对于南京政府前途的判断》中指出,无论南京政府选择对日求和或继续抗战,其内部都必将发生分裂。(76)「参謀本部第二課作成の「南京政權ノ將來ニ關スル判斷(案)」」(昭和12年11月21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一册)、199—200頁。显然,日本希望挟军事胜利加速国民政府的崩溃,并扶植亲日傀儡政权,实现征服中国的目的。上海沦陷后,日军在前线将领的狂热情绪驱使下继续向南京推进,希望通过占领中国首都摧毁中国的抗战意志。(77)参见秦郁彦『日中戦争史』、河出書房新社、1972年、283頁。日本通过陶德曼转达的和平条件亦极为苛刻,中国外交部长王宠惠即对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Nelson T. Johnson)表示,日本的条件使其对陶德曼斡旋的前景深感悲观。(78)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ember 2,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7, Vol.3, pp.746—747.

布鲁塞尔会议的僵局及后来的无果而终,使得日本更加相信可以武力迫使国民政府屈服。日本驻比利时大使来栖三郎在回顾此次会议时,认为会议未能取得成果的首要原因即“日军在上海取得大胜,南京政府在事实上已经崩溃”。(79)「在ベルギー来栖大使より広田外務大臣宛(電報)、九国条約会議が成果なく閉幕した要因について」[第400號](昭和12年11月25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 第三册)、1709頁。但这里多少有些因果倒置,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会议的僵局使得日本有条件和动机尽快取得战场上的优势。面对艰难的处境,中国也不得不“苦撑待变”,通过坚持抗战等待世界形势的有利变化。正如《大公报》社评所说:“我们中国应该痛切明白,目前的苦难惟有以自力来担当。自力立国,是天经地义的。‘天助自助者’,必须我们能自立,旁人的帮助才会来。”(80)《社评:比京会议的收场》,《大公报》(上海版)1937年11月25日,第2版。

五、余论

布鲁塞尔会议的召开使得各国集体介入中日战争成为可能,中国抗战也因此获得了国际解决的机会。美国在罗斯福芝加哥演说后的积极态度,亦使得日本所处的国际环境更为不利。面对布鲁塞尔会议的挑战,日本作出了策略性的应对。日本坚持不允许第三国干涉中日战争的方针,始终拒绝与布鲁塞尔会议合作。但与此同时,日本也并未采取旁观态度,而是一方面与会议虚与委蛇,避免直接否定九国公约,促使会议再次与之接触和联络,以争取时间加紧在淞沪会战中取得主动;另一方面则利用其盟友意大利在会议内部施加影响,阻挠会议通过对日本采取不利行动的决议。同时,日本抓住美国不愿卷入冲突的心理,对其展开针对性的诱导和宣传,力图防止其对日本采取强硬立场和态度。日本虽置身会外,却同样对会议的进程和结果产生了显著影响。

布鲁塞尔会议无果而终显然符合日本的利益,中国寻求国际干涉和援助的愿望未能实现。与此同时,日本也在上海战场节节获胜。会议的僵局及与会代表的一筹莫展,使得日本在事实上占据了淞沪会战的主动权。同时,日本在会议期间不断释放愿意接受第三国斡旋的信号,希望利用军事优势诱导各国按照日本的要求,敦促中国与之直接谈判,进而实现使中国政府屈服的战略。由于与英美的分歧无法弥合,日本最终在布鲁塞尔会议结束后,乘战场上的胜利迫使中国接受了德国大使陶德曼的斡旋。

表面上看,日本似乎在这一回合较量中占尽上风。然而布鲁塞尔会议是否取得成果并非中日战争的关键因素,中国早已预见到会议可能鲜有实际成效,因此并未对其寄予过多希望,会议的真正意义更多体现在道义层面上。(81)参见王建朗《抗战初期的远东国际关系》,(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第101页。尽管日本在布鲁塞尔会议期间仍未明确否定九国公约,但日本的所作所为已令各国清楚地意识到其掩藏在侵华战争背后的野心,会议虽未能取得实质性成果,却对一系列原则性问题反复重申立场,要求尊重和捍卫九国公约精神,并完全否定了日本的对华政策与行动。在会议中,地位举足轻重的美国虽不愿承担对日本进行制裁的领导者,进而使得会议对日本进行集体行动的可能性化为乌有,但却同样明确表示不承认日本在华行为的合法性。另外,罗斯福“教育美国民意”的意图虽由于美国的孤立主义思潮过于强大而未能实现,却也使得美国民意进一步了解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本质和意图。日本虽得益于一时,却陷入了更深的孤立。

尽管布鲁塞尔会议未能给予中国切实援助,日本也相继占领了上海和南京,但中国并未因此屈服。国民政府西迁并继续坚持抗战,使得日本希望迫使中国在首都沦陷后屈服并与之媾和的企图完全落空。而中国却赢得了布鲁塞尔会议与会国的广泛同情,日本破坏国际秩序和践踏条约尊严的形象昭然若揭。日本虽获得了短期的军事胜利,但严重低估了中国的抗战意志,从这一意义上说,日本对布鲁塞尔会议的因应是失败的,随着中日战争的演进,日本日益陷入孤立和持久战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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