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江南士人死亡书写探赜
——以张煌言之死为中心

2020-11-30 15:51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士人

彭 志

若从哲思层面来考量,生死问题不但表征着生物生命的诞生与消亡,而且象征着精神生命的出现与升华,相比于“生”所带来的新生命出现的喜悦感,“死”却往往给人以心惊肉跳的恐惧感。古代的士人也一直在思忖、探讨着严峻的生死问题,并渴求通过立德、立言、立功等一系列活着时的言行去实现死后言论、事迹万世长存的夙愿。借助于种种方式,希冀以此来消解肉体陨灭对其精神传播的限囿,死后的功过评价一直是他们的心系之处。

士人对生死问题的讨论涵盖面相极为广泛,从可操作性上来说,若将时间维度压缩至明清易代之际这一山河板荡、电光火石的历史瞬间,将空间维度聚焦于江南这一人文氛围极为浓厚的地域,则愈发能够更为清晰地观察到故明士人在遭逢绝境之时的不得不为之的艰难抉择。通过江南士人在明清易鼎之际赴死之前在狱中、刑场所题壁、口占的诗歌,则那种浑融着畏葸、紧张、舒缓、淡然的交织心绪会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观照彼时,生与死两者之间的张力便得以突显。换言之,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士人对生死问题的思考与吟唱,以及对精神永生的追慕与构想,颇有死亡诗学的意味,也同样是易代之际士人研究的重要话题。

一、死亡书写的普遍性与张煌言之死的典范意义

甲申易鼎,死亡成了江南士人逃脱不了的现实处境,特别是对故国仍旧抱持着忠君恋阙思想的抗清志士,以及少部分进入了新朝在百般熬煎之后依然选择自裁的遗民亦是如此。此类抗清志士、故明遗民直面死亡的事例不胜枚举,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绍兴大儒刘宗周绝食二十日而死,在做殉国决定之后,赋诗明志,“留此旬日生,少存匡济志。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①(清)计六奇撰,任道斌、魏得良点校:《明季南略》,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82页。常熟人兵部尚书瞿式耜在英勇就义前,挥笔写下了《十七日临难赋绝命词》,“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②(明)瞿式耜:《瞿忠宣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1页。苏州人金圣叹因哭庙案被判斩首时,写就《临别又口号遍谢弥天大人谬知我者》表露一己心迹,“东南西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圣叹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③(清)金人瑞:《沉吟楼诗选》,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1页。江南士人在易鼎之时面对死亡考验时的人生选择殊途同归,以赴死明志,以诗歌写心,与生死淡然从容地相处,斑斑心迹在字里行间里自然流露。明清易鼎之时的江南士人之死,不再从属于私人化、隐秘性的范畴,而是借助于士人自我不断的生前诗文书写,以及时人、后人前后相继的追怀文字而被塑造成了社会化、公共性的文化事件。换言之,死亡的当事人、围观死亡者、后世撰写诗文悼念者,这三重力量合力奏响了演绎死亡过程与彰显永恒生命意义的曲曲悲歌。从夏完淳、陈子龙、刘宗周、张煌言、瞿式耜等人亡国之后的主动求死或被动死亡来看,这是一种融汇了死亡当事人有意书写及呈现死亡过程与时人现场内外观看并记录死亡者言行的错综问题。

在众多的明清易鼎之际江南士人殉节事例中,张煌言的死颇能体现出这种错综性。一方面,张煌言自己在《采薇吟》里创制了五十多首诗歌,将被捕、押解、入狱、行刑整个过程的见闻与思绪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另一方面,在从舟山押送至杭州的一路上,很多士人云集在沿路的每一站,观看着张煌言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过程,事中、事后关涉张煌言之死都出现了大量的诗词题咏与人物传记记载。以我之心直面向死而生,以观者之眼褒奖玉碎精神,张煌言之死不单单是一个江南士人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故去,以此为窗口,更可见出士人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让人感喟不已的抗争不屈形象。

反观学界关涉张煌言的研究现状,或者从表现爱国精神上切入分析其诗歌艺术特征④此类文章主要有:冉欲达《评爱国诗人张苍水》,《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5期;徐和雍《关于张煌言的评价》,《杭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赵山林《明末爱国诗人陈子龙、夏完淳、张煌言的诗》,《语文学习》1983年第5期;樊清《起读先生正气歌》,《光明日报》2002年4月10日。,或者争论于考证出其蒙难的具体地点⑤较具代表性的文章主要有:桂心仪、周冠明《张煌言蒙难事迹考》,《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89年第1期;江边鸟《张煌言蒙难南田花岙岛——兼与桂心仪、周冠明两先生商榷》,《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9年第2期。,或者探讨其与浙江人文传统的关系⑥颇为典型的主要有:周承珩《张苍水在杭州》,《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董郁奎《张煌言与浙江人文传统》,《浙江学刊》1997年第6期。,诸如以上的研究,大多浸润在浓厚的时代氛围包裹之中,且彼此间有一定的承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张晖《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一书中在讨论士大夫的绝命诗创作时提及“死亡的公共性:张煌言的死”⑦张晖:《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47 -153页。,所论尤为精彩,但因为是其遗著,在很多问题的深入探讨上还未来得及展开和推进,许多有价值的维度亟待进一步挖掘。总体而言,前贤时哲对张煌言及其诗歌的深入且有价值的研究成果还不是很多,在细读其诗歌及讨论其死亡与江南士人精神变化的关系上仍然有很大的拓展空间,这也是其死亡的典范意义之所在。

张煌言(1620 -1664),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明亡后,积极拥立南明鲁王朱以海在绍兴监国,先后赐进士,加翰林院修撰,擢右佥都御史,进兵部右侍郎。自清兵顺治二年(1645)五月攻破江宁时,张煌言便举兵反清,直到康熙三年(1664)九月被清廷杀害于杭州弼教坊,二十年里,不畏艰难险阻,辗转陆上、海上英勇抗战。张煌言因其一生坚持抗清并不屈就义,死后传记文字层出不穷,生平事迹可见于査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九下、李聿求《鲁之春秋》卷十四、钱维乔《(乾隆)鄞县志》卷十六、邵廷采《东南纪事》卷九、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三十二、徐鼒《小腆纪传》卷四十四、翁洲老民《海东逸史》卷十三、赵尔巽《清史稿》列传十一、黄宗羲《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全祖望《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侍鄞张公神道碑铭》等等,诸书所记内容多大同小异,以査继佐所述最为详细。

除了以上张煌言死后他人书写的传记文字之外,张煌言也在有意识地用诗歌的方式记录下一己的抗清生涯。在张煌言存世的《张忠烈公集》中,卷一至卷三《冰槎集》著录了序、引、疏、启、书、论、檄等各体文章42篇,卷四至卷十《奇零草》著录了古体、近体、词等共427 首,卷十一《采薇吟》著录了古今体诗58首,卷十二《北征录》叙写历次北征清廷始末。聚焦到诗歌部分,《奇零草》创作时间起于清顺治四年(1647),止于康熙元年(1662),“奇零”是“畸零”之谐音,表孤独、飘零之意;《采薇吟》则创作于康熙三年(1664)六月到是年九月初七被杀,“采薇”之名表明诗人欲效仿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采集植物而食的行为。通过细读《采薇吟》中著录的58 首诗歌,可以看到在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张煌言用诗歌的方式较为详细地记录了一己于赴难之前的斑斑心迹。

反乞食诗

山中屡空,泊如也。偶读渊明“饥驱”句,犹觉其未介;遂作《反乞食诗》,仍用其韵。

悲风变陵谷,余行将安之。浩然怀黄绮,烨烨紫芝词。清声泐金石,孤情独往来。彭泽何人斯,东篱恋酒杯。微禄已不耽,沾沾乞食诗。乞固自有意,可以观其才。吾则爱吾鼎,白云倘分贻。

怀 古

忆昔东陵侯,浮沈在青门。种瓜皆五色,不肯负亡秦。故侯何足道,羞与世间群。及为文终客,教以报功勋。似得黄老术,知亡亦知存。存亡会有时,出处要有期。借问五色瓜,何如三秀芝。

入 山

大隐从兹始,悠然见古心。地非关胜览,天不碍幽寻。石发溪头长,云衣谷口深。此中有佳趣,好作采薇吟。①(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3 -374页。

以上所引三首诗,应作于张煌言解散义军,刚隐居悬岙不久。关于张煌言隐退的原因,全祖望辑《年谱》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说明,“是时,海上诸军零落,散亡殆尽。郑氏既入东宁,只存阁部一族。然阁部以监国尚存,誓死不替。是年监国薨于东宁,阁部哭曰:‘已矣!吾其谁与事者?’遂以六月,散军入山。”②(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3页。朱明后裔在世间的存在是江南士人坚持抵抗清廷的精神寄托,而一旦连拥戴的鲁王朱以海都不幸病逝,那么复明大业便再也见不到丝毫的曙光了。随着各地抗清斗争渐渐地偃旗息鼓,张煌言也慢慢心灰意冷,只能以归隐孤岛做最后的抵抗。《反乞食诗》诗序中的“饥驱”是指陶渊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①(东晋)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3页。两句,借以指代陶渊明《乞食》一诗,诗写陶渊明因饥饿出门借贷而得人馈赠之事。张煌言此和陶诗从反面立意,描绘了在悬岙退隐的艰难,但丝毫磨灭不了诗人不向清廷屈膝投降的志向,这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洁人格可堪相与媲美。《怀古》诗由东陵侯之典引入,东陵侯邵平在秦亡后,家贫无以自给,以种瓜为生,但仍坚持不背叛秦朝;这与诗人始终抱持对故明的眷恋和守护如出一辙,借写史以明志。《入山》诗则是诗人隐居志向的显豁表达,尾联“采薇吟”呼应并笺注了诗集的名称。从这三首诗中可以读出张煌言在各地辗转抗清失败之后,以非常平静的心态选择了归隐海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写《怀王愧两少司马、徐闇公、沈复斋中丞》,思念曾经一同并肩作战抗清的王愧两、徐孚远和沈佺期②(明)张煌言:《张苍水诗文集》,见孔昭明编《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8辑第151册,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第172页。;写《山居即景》,描摹悬岙山窈窕峰峦的清幽景色;写《小猿畜之两年,以病抱树而死,为之恻然》,追怀守哨猿猴之死,从这些展现隐居孤岛日常生活景物、情事的诗篇,可以见出诗人已经从此前多年抗战喧嚣高昂的情绪中逐渐回归到了内心的平静淡然。

二、死者之心:张煌言临终诗对向死而生的呈现

据査继佐《罪惟录》的记载,张煌言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七月被清廷设计捉拿,“令禆将吴国华岀哨海,至陶家尖。会宁波人孙惟法者为内师向导,伪扮行商结束,藏器仗,伺得之。国华被创投海死,舟子林者死不言煌言处。一火者言之,为导范澳,则午夜,煌言不知也,猝持之。”③(清)査继佐:《罪惟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63页。清廷捕获张煌言后,并没有立即就地将其处死,而是在招降和处斩两端犹豫不决,争执不下后,只能将其押送至杭州,等待清廷中央的决断。在递解的路途中,张煌言皆有写诗记录了一己逐步走向死亡的过程。当时的士人也对张煌言的言行多有记载,高允权《跋》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予急往觇之,见公葛袍晋巾,直立衙门外,神色自若,左右令公自角门进,公挺立不动,杰知之,令启中门入,公长揖,杰遂延公入内上坐……道旁观者数千人,无不流涕”④(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4页。,是文记载了康熙三年(1664)七月二十三日张煌言被押送到鄞县时围观民众的反应,在高允权的笔下,张煌言在被捕后仍一身傲气、淡然自若,而民众们则蜂拥围观,表达着对抗清义士不屈殉节于故国旧君的绵延感念。而张煌言也以纸笔为手术刀,将一己在被捕之后的思绪解剖开来,呈现出了向死而生的坚定意志。

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进挽斜晖。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余生断蕨薇。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归。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被执归故里甲辰七月

苏卿仗汉节,十九岁华迁。管宁客辽东,亦阅十九年。还朝千古事,归国一身全。余独生不辰,家国两荒烟。飘零近廿载,仰止愧前贤。岂意避秦人,翻作楚囚怜。蒙头来故里,城郭尚依然。仿佛丁令威,魂归华表巅。有腼此面目,难为父老言。知者哀其辱,愚者笑其颠。或有贤达士,谓此胜锦旋。人生七尺躯,百岁岂复延。所贵一寸丹,可踰金石坚。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

坐次闻乐有感时被执宿鄞

一曲铜鞮足绕梁,主宾相对不寻常。莫言箫鼓非愁垒,岂信囹圄是福堂。唱罢秦音谁避席,感深凝碧且停觞。请君休讶河清笑,司马于今正断肠。①(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3页、第376页。

《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作于被捕当日丑时,首联用《淮南子》卷六《览冥训》“鲁阳挥戈”之典,写出了孤臣在山河板荡之际的力挽狂澜;颔联以松柏自比高洁,纵使余生陨灭也在所不惜;颈联以五岳、十洲对举,表达了仍渴盼光复华夏之心;尾联以叠山、文山事迹卒章显志,叠山,即叶枋得,率领义军在江东抗元,被俘后于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绝食殉国,文山,即文天祥,抗元名臣,在元至元二十年(1283)年不屈就义,以此典故归结,诗人实际上已经抱持了视死如归、壮烈殉国的意念。《被执归故里》是诗人被押解经过故乡鄞县时所作,苏武仗节归汉与管宁避乱回里都是历时十九年,而一己从清顺治二年(1645)揭竿起义至被捕时也是十九年,但最终的命运却是殊途而不同归。途径故里,感叹一事无成,赧颜面对父老,众人在面对抗清志士时也展现出了或哀悯、或哂笑的不同神情,这也让诗人不禁怀疑起一直以来的心系奋战抗清是否值得。在诗的结尾处,这种情绪的波动得以平复,杀身成仁成了诗人最终心仪的选择。全诗语言质朴无华,将诸多典故巧妙得融入进诗句里,沉郁悲凉中却迸发着慷慨壮烈的力量。《坐次闻乐有感》写诗人夜宿鄞县时因听到乐府清商曲《白铜鞮歌》所激发的联想,由箫鼓秦音想到身陷囹圄,夜阑深深时,更有悲怆断肠之感。

在故里鄞县短暂停留之后,张煌言便被马不停蹄地继续押往杭州。此番离开故里,便是永别,游魂何枝可依、何处可归,张煌言于此境情难自禁,创制了两首七律诗发抒心迹。

八月辞故里拟绝命词 自鄞解省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传。

其 二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素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②(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6页。

《八月辞故里拟绝命词》是诗人押离鄞县赴杭州时所作,彼时已做好了以死殉国的准备。第一首,诗人回忆了一生戎马倥偬,在连缀使用严光、范蠡的典故之后,冀望于史官能够将孤臣忠贞报国的事迹载入史册,对身后之名尤为重视。第二首,诗人决定效仿于谦、岳飞不惜身死护国的忠义行为,并设想自己死后能够像两位前贤一样埋葬在西子湖畔。据赵之谦《张忠烈公年谱》记载,“鄞故御史纪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购公首,僧超暨杭人张文嘉、沈横书、朱锡九、锡兰、锡旂、锡昌兄弟、鄞万斯大收瘗于杭州南屏山荔子峰下昌化伯邵林坟西”③(清)赵之谦:《张忠烈公年谱》,见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69页。,一代忠臣的临终遗愿在时人的戮力合作下终得实现。

清廷在将张煌言从宁波递解到杭州的三百里行程中,一路上江南士人、民众如众星追月一般地汹涌而至,争相一睹抗清正义之士的翩翩风采,道旁求书者也络绎不绝,全祖望辑《年谱》对此情形有所记载,“公至宁波,方巾葛衣,轿而入,观者如堵墙;至省,供帐如上宾,每日求书堆积,亦称情落笔”①(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3页。。而张煌言作为抗清志士典范的出场也极具仪式表演性,仿若世间先知和有共鸣的信众的临终诀别,谢为雯撰《明苍水张公传》记载甚详,“后数日,舁公之省,出宁西门,公下车再拜,辞父母之邦,登舟,额手与岸上送者别,千人皆恸哭失声……公南面坐,故时部曲或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彻,视公为天神,杭人赂守者得覩公面为幸,翰墨流传,奉为至宝。”②(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88页。无论是在宁波,还是在杭州,曾经在江浙大地上掀起风起云涌抗清斗争的张煌言都颇有巨大号召力,已然成为一面矗立的旗帜,此种标杆形象,张煌言亦有较为明确的自我体认,因此其言行愈发彰显了角色定位。佚名《兵部左侍郎张公传》作为人物传记对此情境浓墨重彩,张煌言被押送到杭州后,先被投入进监狱关押,清廷各路官员先后过来劝降,但都被其义正词严地予以回绝,但以赋诗自娱③(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86页。,这个时期创制的诗篇颇有诀别人世间的深远意味。

放歌甲辰八月,武林狱室,书壁

吁嗟乎!沧海扬尘兮日月盲,神州陆沈兮陆谷崩。藐孤军之屹立兮,呼癸呼庚,予悯此孑遗兮,遂息机而寝兵。方壶圆峤兮,聊税驾以薶名,神龙鱼腹兮,罹此豫且之罾。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维彼文山兮亦羁绁于燕京,黄冠故乡兮非予心之所馨。欲慷慨而自裁兮,既束缚而严,更学谢公以绝粒兮,奈群喙之相并。等鸿毛于一掷兮,何难谈笑而委形,忆唐臣之啮齿兮,视鼎镬其犹冰。念先人之践土兮,愧忠孝之无成,翳嗣子之牢笼兮,痛宗祀之云倾。已矣夫,荀琼谢玉兮,亦有时而凋零。予之浩气兮化为风霆,予之精魂兮变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夫何分孰为国祚兮孰为家声?歌以言志兮,肯浮暮乎箕子之贞,若以拟乎正气兮,或无愧乎先生。

忆西湖 甲辰八月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参得新坟一座无。

九月狱中感怀 其二

羁縻斗室尚何为,慷慨从容我亦疑。岂是殷顽能革回,纵然汉厄莫低眉。鞲鹰踯躅谁堪语,铩凤踌躇祗自知。漫道故人多玉碎,盖棺论定未嫌迟。

绝命词

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④(明)张煌言:《张忠烈公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74 页、第378 页、第376页、第377页。

以上引录的四首,其中《放歌》《忆西湖》《九月狱中感怀》三首皆作于诗人被羁押在杭州牢狱中。《放歌》回忆了一己于山河板荡之时举起抗清大旗,抒发了报效故国的雄心壮志,颇有文天祥《正气歌》般壮怀激烈的气势。《忆西湖》写诗人在狱中耽想西湖岳飞墓,并直言期盼死后能够葬在其墓旁,张煌言在临死之前,时常会在历史长河中寻觅着与一己有着共同遭遇、追求的前贤。《九月狱中感怀》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以往对抗清义士的认知,此诗书写了诗人将死之前情绪上的不断挣扎与慢慢释然的心理过程,而非之前固化的铁骨铮铮的僵化形象。《绝命词》是诗人在九月初七蒙难时,在行刑现场的引吭高歌,对抗清复明大业行将失败的无力感,以及宣告于此处境之下,决定以杀身成仁的方式践履曾经立下的豪壮誓言。

总体来看,张煌言在《采薇吟》中,即生命的最后三个月里的诗歌创作,传达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宿命。虽然作为亡国之孤臣,退隐荒山,生活条件艰苦无比,在被逮捕、押解的过程中,其以死殉国的行为已然成了不可逆转的趋向,这二十年里的抗清经历已然给其贴上了只能杀身成仁的标签。在张煌言的临终诗歌里,并未见到太多的凄楚郁结,以及情绪上的愤懑不安,更多的是面对生死时的淡然处之。全祖望《张尚书集序》于此有深刻体会,“独尚书之著述,噌吰博大,含钟应吕,俨然承平庙堂巨手,一洗亡国之音……风帆浪楫,穷饿零丁,而司隶威仪,一线未绝,遗臣故吏,相与唱和于其间,其遇虽穷,其气自壮,斯其所以为时地之所不能囿耶?”①(清)全祖望《张尚书集序》,见黄云眉选注《鲒埼亭文集选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392页。张煌言的临终诗不同于此间其他抗清士人动辄哀怨愁苦满溢,呈现出了更多的平和向上精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乱世怨怒、亡国哀思的诗歌风格。

三、观者之眼:追悼张煌言的诗文概述及其特点

张煌言在被清廷捕获斩杀之后,对其的悼念文字前后相继地出现,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近百篇。全祖望、赵之谦、黄宗羲先后为张煌言编撰过较为详细的年谱、墓志铭、神道碑铭。史书地志等文献也极为喜爱记录、塑造张煌言的忠义形象,较具代表性的有《清史稿》《(光绪)鄞县志》《定海厅志》《东南纪事》《明季南略》《四明人物传》《明季殉节诸臣事迹》等等。有清一代的诗人词客接踵创制悼怀张煌言的颂赞、像赞、书赞、砚赞、画赞、像记、砚跋、题札、祭文、序跋,各种体裁的文字轮番登场,较为著名者有林时对、查揆、吴鼎元、林则徐、郭传璞、赵翼、钱咏、钱维乔等人。各种类型的文字交织在一起,层累性地塑造了张煌言但为抗清而殉节身死的士人形象。这些悼怀文字具有以下五个方面的特点。

其一,在撰者地域分布上,多集中于浙东,以鄞县最多,如鄞县林时对《哭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鄞县苍水张公》、鄞县张庭学《西湖谒明权兵部尚书苍水张公墓》、鄞县高允权《哭苍水》等。张煌言出生于鄞县,且其二十年的抗清生涯中,此处是其重要的活动据点,因此作为乡邦前贤,后出景慕者便纷纷写诗撰文悼念,彰显了传承地域文化的特色。

其二,在撰者时代分布上,从康熙初年,直到光绪年间,对张煌言的追念未有大的中断,如余姚黄宗羲《寻张司马墓》写于清初、海宁吴骞《谒张忠烈公》写于清中期、东冶林则徐《题张忠烈公遗像》则写于晚清。悼念文字出现的两个高峰分别是康熙初年张煌言被杀后不久,以及晚清社会陷入内忧外患之中,前者可由记忆的时效性来解释,后者则主要是由于士人们在面临动荡社会时心中被产生的跨代共鸣所触动。

其三,在使用文体上,以各种体裁的诗歌最为流行,但也会偶尔使用到词体,如鄞县周世绪《金缕曲·南屏拜张忠烈公墓》(便溅刀铓血)、奉化毛翼虎《满江红·题张苍水集》(色易山河)、鄞县徐甲荣《好山色·张忠烈公煌言》(一食千岁鹿)等。诗、词因其各自文体特征的不同,在追怀张煌言时的关注点及叙述策略上也会相应地有所不同。

其四,悼念诗词多会存在一个用以寄托的具体事物,悼怀对象的墓葬地、遗砚、遗札、遗像等皆可能会成为后人缅怀前贤时情绪释放的窗口,如仁和仇养正《南屏拜张忠烈公墓》、慈溪杨泰亨《张忠烈公遗砚歌》、郭传璞《题张忠烈公石刻遗札》、任邱边葆诚《题张忠烈公遗像》等,共通之处都涉及张煌言生前身后的物品,写物寓情、托物言志成为习用手法。

其五,聚焦到个体的话,众人中要数鄞县全祖望悼念张煌言的诗文最多,神道碑铭、年谱、诗等各体应有尽有,多达二十余篇,如《重九前二日张尚书忌辰》《甬上拟薤露词》《张督帅画像记》《祭苍水张公文》等。全祖望对这位乡邦前贤在明清之际壮怀激烈的行为尤为追慕推崇,系统性地创制出了各种形式的文字表达悼怀之情,也强化了张煌言的忠烈形象。

张煌言殉难时间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九月,在此之前,南明永历帝朱由榔于康熙元年(1662)六月在昆明被捕获绞杀,鲁王朱以海已于同年十一月在金门病逝,象征着明朝存亡绝续的朱姓子孙正一个个凋零逝去,此外,郑成功也于同年五月罹患急病而亡。与此同时,清廷已基本上荡平涤清了各地的反清斗争,社会已渐渐由战乱走向安定。在此背景之下,除了孤悬海上的台湾郑氏政权还在苦苦支撑外,张煌言可堪算作坚持抵抗到最后时刻的鲁王监国绍兴时期的唯一重臣了。因此,张煌言之死已不仅仅只是作为个体的抗清之士自然生命的走向终结,更是可以象征着清廷对抱持反清意志的江南士人群体的最终胜利。这种社会形势局面的转折表现为,在此之前,整个顺治时期十八年里,在江南士人的拥立下,域内先后有弘光政权、鲁王监国政权,域内的士人也积极参与到隆武、绍武、永历等域外各流亡政权的抗清斗争。从政治身份上来说,无论是抱持抗清之士前仆后继地殉国,还是人数众多的明遗民拒绝出仕清廷,在顺治朝,特别是在其前、中期,清廷相对于南明并没有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各地动乱时有发生,但到了康熙初年,这种战场上的形势则发生了彻底地陡转。而在治理已从属的江南地区时,清廷也采取了威压、怀柔兼具的策略,以科举考试等方式予以诱惑,以文字狱等手段予以震慑,双管齐下,江南士子们的抵抗之心也已渐渐地被消磨殆尽。

至此而论,肇始于晚明的江南士人对故国旧君的忠贞不渝精神已悄然发生着变异,大多数的江南士人在风云诡谲的严峻形势下已经被裹挟着投向了清廷的怀抱,更因各种思想上的重重钳制,而把主要精力多灌注到考据等不太会引起政治危险性的学术钻研上去了,晚明直言谏诤、干预时事的士风已一去不复返,但见清初士人唯唯诺诺,带着沉重的镣铐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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