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远方的人都有故事

2020-11-30 10:48简洁
读者·校园版 2020年24期
关键词:木棉木棉花小姨

简洁

1

高考之前,我家的墙上有一幅大大的中国地图。有一天,我盯着地图,用视线以我所在的小城为圆心画了个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圆内的地方我都不要去。我想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要去远方的念头我很早就有了,远方代表着自由,对一向循规蹈矩的我来讲,高考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直到高三,我的门禁时间都是晚上8点,偶尔和同学聚会或出去唱歌,第一个扫兴说要走的一定是我。如果回去晚了,母亲的脑海中就像跑马灯似的播放社会新闻,在等我回家的时间里把自己吓得不轻。

父亲并不觉得母亲的担心没有道理。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警务系统上发布的前一天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犯罪事件。

我的父親是警察,母亲是教师,这大概就是我从小到大感受到束缚的原因。

另外,我和父亲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有一次开家长会,同学问:“你爸妈会不会打你?”我点头,她表示惊讶。

其实,父亲打骂我的次数并不多。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因为奶奶家的事吵架吵到一半,她怕刺激到他,于是出门去避一避。我从房间里出来看不到母亲,有些着急,就想去找她。父亲拦住我,让我把他刚才因生气而踢倒的高脚凳扶起来。我一时气愤,并不愿意。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暴躁,在我的腰后狠狠打了一下,并把我推倒在地。

父亲的愧疚来得很快,后来我坚持说自己腰疼,母亲带我去检查。在等待结果的时候,他的表情一直很不自然。母亲特别心疼我,反复说着:“女儿这么大了,怎么能打呢?”

在我青春期的六七年里,他只打过我这一次,但自此我们的关系就不复从前了。在这件事之后,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在我心里产生了:我要远离他们。

2

高考之后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在考场上,完全没有复习,或者还没有答完题,老师就收了卷。虽非现实,但梦中的恐惧却异常真实。仔细想想,高考如果不顺利,我最害怕的事其实不是落榜,而是不能去远方。

我还记得父母送我去上大学的场景。我去报到的校区,在广州大学城,是一个远离广州市区的孤岛。上岛之后,只有岛上总站发出的公交车可以到达学校。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是我第一次离开家。

看似娇生惯养的我,很快适应了新生活。父母回总站的时候,依然坐着来时的那一趟公交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隔着车窗玻璃红了眼睛的母亲。而我的心酸,只到这一刻为止。

那一年的迎新晚会刚好是中秋,我看见好几个同学在掉眼泪,但我没有。我想去远方,我也来到了远方。这样的欣慰,足以抵御我的思乡之情。

3

偶尔想家,往往是在下雨的时候。

我家乡的小城一年到头都下雨,而广州的天气则不同,通常连着几个月不下一滴雨,一下雨就是接连的台风、暴雨,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但就是这样风格迥异的雨,我却能从中寻到一些相同的气息。

有一次下雨,我骑单车从教学楼回寝室,经过网球场,看到路边的一棵小树竟然倔强地开出了几朵红花,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认出这是木棉花。

木棉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我想去的远方。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花是在一本青春小说里,它最早向我完整地展现了一个女孩从上大学到找工作的全部过程,像一幅写实的图景,为我描绘了高考之后可以预见的生活。

木棉树高,花开的时候一片叶子都没有,满树红花,开得顶天立地,连它的坠落也分外豪气,从那么高的树上落下,毫无绵软之气,一路旋转而下,“啪”的一声落到地上,花朵也没有损伤。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这种树,看这树的性格比人还豪气,便心生向往。

高中时,学校门口有两棵玉兰树,是学校的镇校之宝。第一年看到它们开花时,我愣住了,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满树白花,每一朵都开得风姿傲然。尽管知道这两棵树与木棉没关系,但每次经过时,总是想起开花时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木棉。

高三中午不回家时,我通常会去学校顶楼的自习室。从那里望下去,刚好能看到校门口的玉兰、香樟、银杏,一路望过去,再想想远方的木棉,好像就有了将这一天继续下去的勇气。

在那个雨天,想起高三时的自习室,望着眼前的木棉,我突然切实地有了一种已经到了自己想要到的远方的感觉。

4

我当时对着地图画的那个圆,终究没有太大。高考填志愿时,小姨的一句话让我最终选了广州:“离我们近一些,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于是我、表姐、表妹,最后都考了广东的大学。

我本科毕业前被保送读研究生了,读研的第二年很煎熬。好在我只去了一次校园招聘会就通过了一家杂志社的招聘,提前半年就去上班了,过了3个月就拿到了正式工资,还没有毕业就租好了单身公寓,自顾自地在广州生活了下来。

也许对我来说,从踏出家乡小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回家乡生活。所以,之后所有的艰难,我都要独自承担。

在广州的几年,我会给家里打很久的电话,一到假期还是迫不及待地回去,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不会再回到那样的人际关系中,所以才有余裕的心力怀念。

我的表姐毕业后回到家乡小城,以为自己凭一己之力考上了公务员,其实家里没少找关系,只是为了保护表姐的自尊心而隐瞒了她。小姨的儿子有一天对小姨评价起我们几个姐妹,说,表姐看上去独立能干,最后一路下来没少靠家里人,而我看上去娇气,从考大学起就自己搞定了所有的事,很少让家里人操心。

说这话时,他已远在美国。我和他算不上亲近,但能得到他的这句评价,我感到非常温暖。要去远方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心事。

有人说我幸运,有人说我冷漠,但在半大少年的眼中,我是值得令他一提的人,便已足够欣慰。而这时,远方已不再是远方,故乡才是远方。

(果果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少女与霓裳》一书,本刊有删节,罗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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