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精神困顿与生之追寻

2020-12-02 07:46吕方伊
北方文学 2020年21期
关键词:反抗卡佛雷蒙德

吕方伊

摘 要: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雷蒙德·卡佛被誉为“蓝领阶级希望破灭的记录者”,其作品集中描写了美国中下层社会和蓝领阶级。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炫目的人物刻画,他们是在贫困和生计中蹒跚的失业者,沉浸在酒精中逃避生活的失意者,在缺乏沟通的婚姻中的情感背叛者和麻木者,在个体生命的悲观和挫败中寻觅着卑怜的人生意义。卡佛剥离了藻饰的文字冷峻而沉默,映照出他们贫瘠的生活圈层和精神空虚。但是支撑这种朴素极简主义的是弥漫整个现代社会的矛盾,无法沟通的语言,身份的迷失与追寻,人情的冷淡与对爱的渴求所形成的巨大张力构成了简素文字底层的暗流涌动。因此,西西弗斯式的人物在生活压倒性的困境中维持着艰难的平衡,灰暗的困顿里仍然存在着不甘的抗争和未灭的信念,这便是卡佛留给这世间感同身受的悲悯,因为他书写的也正是他自己的生命。

关键词:雷蒙德·卡佛;反抗;精神困境

一、引言

纵观卡佛的作品,清一色的生活失意者,从头至尾近乎破碎,可谓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或对话争辩,没有地点的变化、时间的更迭和人物的换场,但是他冷峻的笔锋往往以一种旁观者镜头捕捉下一场场看似荒诞的闹剧,无一例外都映射出现代人深陷其中却无法自拔的无助和孤独感,一种近乎于存在主义的生存困顿。然而,在迫于生计奔走于生活底层的绝望中,在一段段囿于失语和沟通困难中无力挽回的感情和婚姻里,仍然可以捕捉到星点的温情。绝望的背后仍然有苦苦追寻的希冀,无法沟通的只言片语背后是喑哑地想要诉说的欲求,在所有流离于这个物质社会中被异化的个体背后,在卡佛笔下充斥着绝望、破碎的美国里是一个个因社会异化和物质匮乏被迫困于精神危机的普通而又独特的个体最平庸却最真实的生活。卡佛用近乎残忍的笔撕去生活的所有藻饰,将裸露的生活和人性抖落给世人,手术刀一般剖开生活的本质。但是,卡佛的极简主义下是深刻的意蕴,他在生活嶙峋的架构上面还留了一点肉,那便是困境中需要我们去参透的希冀和隐忍,通常作为开放式悬而未决的结尾或惨淡生活残留的希冀。他斯巴达式的极简笔锋和不加藻饰的白描下是悲天悯人的同情和体恤。正因如此,那些早已被贬抑至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在卡佛的时空里,依然不失尊严与追求。因为他所有的刻画与塑造都源于生活本真的体验和历练。出生于伐木工底层家庭,体味过酒鬼父亲的家庭暴力,高中未毕业便辍学,19岁结婚生子便被卷入沉重的家庭负担之下的卡佛,见惯了瑟缩在生活的爪牙下的生活。正是那些看似并无波澜的日子,读来让人不禁为之动容,毕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他笔下的那种绝望和无助。因为西西弗斯的存在主义的悖论,早已成为一种弥漫的困境笼罩整个21世纪的人类生存。

卡佛的小说充满了现代生活的矛盾:冷峻风格与背后深刻的意蕴和悲悯;作品几乎篇篇无爱,缺爱的精神迷失中却隐匿着对爱近乎偏执的追寻;铺陈于不长的篇幅中大段大段的对话与往往总是结束于无序的混乱言辞和沟通不畅中愈发闭塞的个体;在精神困境和物质贫瘠中丢失的人生意义,被贬抑的生存价值,以及以各种方式回溯和向前不断探索的身份。

二、冷漠罅隙中的爱

早年的艰辛让卡佛早早便目睹了被社会所遗弃的落魄失败者。于是,我们看到他笔下人物来去匆匆,无人关切,甚至很多无名无姓,或住在最简陋的公寓,或颠沛流离为生计奔波,喝着最廉价的酒,嘴边总是挂着最平常的甚至有些粗鲁的口头禅,做着最普通的零碎的工作,拖着一段或几段破碎的感情,努力维持着平稳的生活。他笔下的故事,每一则都关乎爱,而可悲之处在于爱的频频缺席。在每一段岌岌可危的感情中,是缺乏相互信任的夫妻,同时也是正在努力挣扎着挽救婚姻的男男女女,如《凉亭》中杜安和霍莉想继续却无法继续的可悲的对话,“我心里的东西死了……是你杀死了他,就像用一把斧子劈开了它”[1]。当生活的琐碎淹没了两人,原本所剩无几的回忆再也无力支撑越拉越远的两人,昔日的感动荡然无存,接踵而至的事件一点点带走原本稳定和睦的情感。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中能够勉强分辨出,他们试图通过追溯往昔来重塑今日,最终却不得不徒然地放手,因为他们终于意识到,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終于发生了。而这突然来临的对于生活顿悟般的绝望,也是来自于不断累积的失望和误解。杜安始终不断强调着霍莉是他唯一的真爱然而却无法控制自己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的胡安妮塔的面容,那种仍然相信爱却再也无从找回初心的无助恰恰反映出了现代生活的挣扎和无助。

又如,在《学生的妻子》中,丈夫在朗诵诗歌,但妻子却没有在倾听;而之后当妻子越来越清醒,希望丈夫跟自己说说话的时候,丈夫却越来越困倦,对妻子的讲话都是敷衍。妻子希望跟丈夫一起回忆他们美好的过去,丈夫却已经陷入昏睡。最终妻子也没有能够唤醒丈夫,在焦虑和忧伤之中看着天际露出鱼肚白。这便是婚姻之中爱情的丧失和夫妻之间沟通的隔阂。

三、身份的迷失与追寻

在卡佛的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生活无处逃避的重压和现实的逼仄总会使他们迷失自我。他们大部分人并非无所事事或游手好闲,日子被生活的压力和琐碎所填满,命途在按部就班的人生步骤,上班、下班、结婚、生子中早已被圈定。而往往正是在这些庸庸大流的浪潮中,逐步失去了自身的方向,模糊了自己的身份。通常说来,成年人找寻生活意义,用以定义自我身份的往往是工作和家庭。但是在卡佛的笔下,对大多数人而言工作也只不过是使自己忙碌起来的一种手段,正如《你在旧金山干了什么?》中亨利·罗宾逊所言:“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时间来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之中。”[2]工作只是用以摆脱生活空虚和精神困境的一种逃离。

而至于家庭呢?在尊重与理解的缺席之下,离婚,背弃,婚外情,夫妻间的词不达意和相对无言成为了婚姻的常态。卡佛在小说中对家庭场景的描写也十分引人注意:草坪上肆意生长枯黄的草;陈设通常简陋而随意;逼仄房间里塞满的零散的旧家具和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往往给人造成一种压迫感和威胁感。《保鲜》中,失业的丈夫一直都窝在狭小的沙发中,没有了工作的丈夫失去了社会上赖以生存的价值定位,影射着自我身份的模糊以及情感上的

真空。

失去了实现自身价值的工作,失去了充满爱与温暖的家庭,迷茫空虚的混沌状态让人失去了生活的坐标和基点。感情的变质和走投无路的无望,不再是通向某種解脱或升华的磨炼和衔接点,而是成为了日复一日混沌的惯性。为了改变这一现状,他们求助于其他方式,有人选择逃避于酒精的麻醉,还有一些人在灰暗中分辨一丝光亮。在生活那令人难以窒息的压抑和迷惘中,想要在迷雾的生活中拨云见日,认为变换生活环境可以改变生活的现状。因此,他笔下的男男女女,往往处于从这个城市搬到另外一个城市颠沛流离的旅途中,希望通过改变周围的工作生活环境来破除对于身份的焦虑和迷失,这在另一种层面上也可谓是一种逃避。例如,在《你在旧金山干什么》中,邮递员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这从旧金山搬来的这一家子匆忙的、没有预演的到来也没有预兆的离别。从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那个暑假,到最后一次百叶窗前静静伫立的人影,到不辞而别后留下的空房子,描述仅限于外表的浅层推测,小镇上的流言蜚语,几句再客气不过的寒暄,没有丝毫对其身份的明证。唯一一次涉及男主人身份的证明——更换信箱上的名字,作为贯穿整篇故事的一致线索,指向的都是身份的不确定性,对自己身份的无所适从和迷惘。最终仍不得不匆忙离去。又如,在《阿拉斯加有什么?》中贯穿始终的问题“阿拉斯加有什么?”,在四人的调笑和戏谑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和荒诞。停留和前进的问题,在生活的罅隙里终究是不了了之。

又如《马笼头》,故事开始于7月炎热的一天和停着的两辆破旧的客货两用车。那是霍利斯一家搬来的第一天。故事结束于十月周五晚上那一场泳池边的闹剧,霍利斯在一阵慌乱的手忙脚乱中被送到了医院,然后这个家庭在丈夫的失忆中,像来时那样匆忙地搬走了。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板光亮、厨具洁净,“百洁丝”随便一擦,几个月的生活痕迹就被完全抹去。像小说的最后,当“我”拿着老旧的马笼头借着光端详时所发现的,“当你感觉到他拉动你的时候,你会知道,时候到了,你会知道,你要去某个地方了”[3]。故事中的马笼头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物件。一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因霍利斯爱上赌马而发生了巨变,不得不就此背井离乡,而现在遗落下的马笼头也象征着生活的又一次出发和寻找身份的征程。而这个故事中的叙述者“我”,作为一个廉价短租公寓的房主,收房租、写收据、给人剪头发,在闲聊间观察着他们来来去去间平淡温吞的生活。

此外,卡佛小说中,他人往往作为一种镜像,映照着自我身份迷失的主角。他人的生活,或光鲜亮丽,或拮据乏味,但是都能作为一面棱镜,从某些独特的角度,反射出他们自身的缺陷或本质。

一如《羽毛》中,一对夫妻在同事巴德家做客。“我”和弗兰眼中的巴德夫妇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工作上班,一日三餐,朋友相聚。唯一引人注意的是花瓶边上静静摆着的牙齿模型,嚎哭不停、丑陋笨拙而小脸皱成一团的婴儿,以及肮脏闹腾臭烘烘的孔雀。卡佛对于这三样事物的描写冷静到几近残忍:“世界上最参差不齐的牙齿模型”“恶心的家伙”“纯粹的难看,大红脸,鼓眼泡,大脑门,又大又厚的嘴唇”[4]。杰克和妻子弗兰以一种冷酷的好奇仔细端详着巴德和奥拉的生活,在前者看来,后者的生活琐屑而不值一提,但正是在这些琐屑中,在奥拉朴实到平庸的红色面孔里,在孩子踢腾的挣扎中,在这对平凡夫妻对生活虔诚的体味和感激中,弗兰在接过的孩子的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真诚的感召,映照出了他们生活中被遗忘的珍贵。

又如《邻居》中的米勒夫妇。他们本是一对快乐的夫妻,但是在与邻居斯通夫妇风生水起的生活相较之下,他们些微的快乐便显得寡淡而狭隘了。源于嫉妒、好奇又或是蠢蠢欲动的渴望,趁着斯通夫妇外出的机会,米勒夫妇潜入斯通夫妇的公寓内。对于早已在自己的生活中麻木如行尸走肉的米勒夫妇,潜入他人的生活无疑充满着莫名的刺激。凝滞而带着些许甜味的空气,踮着脚轻轻蹭过脚边的猫咪,蓬松柔软的床,衣柜里各式各样的衣服,私人照片,所有这些属于他者的私人物件都给予了米勒夫妇巨大的快感。偷窥的快感,侵入他人私人空间的快感,对自己的幻想的满足,从而间接刺激了米勒夫妇的欲望并看似改进了夫妻感情。但当发现自己被关在门外之时,在大风的寒冷中,相互拥抱着的米勒夫妇,似乎终于从虚假的满足之中恢复了理智,在努力维持着的虚幻与现实的平衡间认清了自己和对方。

四、语言却无力沟通

在卡佛的小说中,主角往往是朋友、夫妻、父子。荒诞的是,在这些本应象征着人世间最为亲密和美好的关系中,却充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猜忌和背叛。这或许源于精神的空虚或生活的重负。但是,撕开这些表层的理由——穷苦、失业、婚变,真相却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隔阂。夫妻之间本应携手面对的问题和苦难,却剥夺了两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但是这种沟通的困难却使得他们无力阐明自己的心境。于是,我们看到他笔下的对对夫妻,在面对生活悲剧和婚姻破碎时的那种无力而徒劳的挣扎。换言之,卡佛的小说是以对话为基础的,但满篇的对话和对白下却并未包含什么实质性内容。在那些支支吾吾的辩白和支离破碎的阐释中,只是沉默和无言。我们一直在说话,而实际上,我们就像只能用手势进行交流的聋哑人一样被隔离了[5]。在《洗澡》中,丈夫回家以后,不断地接到无名人士打来的电话,他把听筒紧紧拿在耳边,听到的却是一个人不断重复的粗鲁的谩骂。电话中那个陌生的声音一次次在电话的那头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响起,似乎是在威胁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但是听者与言者却永远不能达到同一频率。同样的是之后父母与医生的沟通。受伤的孩子被送到了医院后,医生给出了轻率的诊断,一系列的检查后仍然声称男孩没事,在无谓的拖延之后,眼睁睁看着男孩从可救治的状态陷入了永远的沉睡中。作为医生,他的漠然和无动于衷恰恰导致了他和孩子的父母之间的隔阂。故事最后,弗朗西斯医生将刚刚失去儿子的夫妻送出医院,带着一种看似担忧的冷漠。对于医生已经成为职业冷漠般毫无波澜的关心,安盯着弗朗西斯医生,像是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因为他无法洞穿其对于生死看惯的冷漠。医生所体现出的那种看似仁慈的平静,昭示着一种集体性和社会性的精神荒漠。而医院成为了一个社会的缩影,责任与温暖让位于漠然和疏离。

明显体现沟通困境的还有《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丈夫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妻子出门卖车迟迟未归,为打发心中的焦急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酒精中。他一直焦急地询问妻子的位置,得到的回答却总是模棱两可的“我不知道,某个地方”“我得走了,不行”或者是电话那头嘟嘟无人回应的忙音。这段含混不清的对话充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你来我往,而明显的答非所问背后是被生活所钝化的感知与理解能力。又如《小心》中,丈夫因耳屎堵住耳朵而无法与妻子沟通,语言在失去了沟通功能后仅剩聒噪的喋喋不休与可悲的自言自语,导致了人际关系中的错位与隔离,致使家庭沦为了威胁和怨怼的罗网。

除了无法与周围的人进行沟通,卡佛笔下的人物往往也困囿于自我沟通的困局。当平静的生活被某一件异样的事情打扰时,那种隐隐觉得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掀起波澜的预感却让他们无从面对。正如《肥》的最后,在那个八月,我预感到了死水般的生活将会掀起巨大的波澜,但我却无法表达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改变。未知的生活状态和难以揣测的生活轨迹将会带来一个怎样的自我,是他们在生活的分崩离析和支离破碎之下一直追尋的。如何在混沌世界和生活旋涡中实现与自己的对话与和解,寻回被剥夺的尊严与生命的主动性,一直是贯穿整个现代社会的精神困境,也正是卡佛的书写母题。

五、结语

卡佛的作品总体铺陈着一种灰色的基调,然而在苍白的底色背后仍然有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亮。人们在生活的泥沼中跋涉和挣扎,却从未丢弃负重而行的勇气,像极了西西弗斯式的人物,拖着被生活磨损的躯体在这偌大世间独行,直面世间的荒诞和虚空,拼尽全力去摆脱生活的桎梏却总是被命运的无常击倒。但是在漠然和误解背后,是对于沟通和尊重的渴望。在被生活磨灭得难辨面目的集体性迷失之下,依然是试图走出空虚迷失的自我救赎和内心重回。在愈走愈远甚至背道而驰的两个孤独灵魂的咫尺之距内,无法切断的是对于被理解的温暖。夫妻,儿女,仍在努力破除横亘其间的孤独,仍然在那越缩越小的封闭圈层中努力向外突围,在那几近将我们淹没的窒息的焦虑和孤独中奋力向上,无论是偶现的光亮还是陌生人给予的偶然的温暖,都是卡佛在历经苦难之后的悲悯和同情。

参考文献

[1]雷蒙德·卡佛.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M].汤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30.

[2]雷蒙德·卡佛.请你安静些,好吗?[M].小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133.

[3]雷蒙德·卡佛.大教堂[M].肖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08.

[4]雷蒙德·卡佛.大教堂[M].肖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2.

[5]罗洛·梅.人的自我追求[M].郭本禹,方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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