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天鹅之歌”
——贝尔格《小提琴协奏曲》及其创作思维

2020-12-06 03:27刘佳鑫枣庄学院音乐与舞蹈学院山东枣庄277100
关键词:勋伯格协奏曲作曲家

刘佳鑫(枣庄学院 音乐与舞蹈学院,山东 枣庄 277100)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初,伴随着时代的变化与发展,在西方乐坛,“世纪末”的思潮不断涌动,先锋派的号角已经吹响。在音乐领域,“新维也纳乐派”的出现标志着这一时期最显著的、也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音乐事象已经发生。以勋伯格及其弟子安东·韦伯恩和阿尔班·贝尔格为代表的创作者群体,以超乎寻常的鼎力革新思维,几乎完全站立在传统调性音乐的对立面,以无调性的思维开创了十二音技法创作,拉开了现代音乐发展的大幕,影响了20世纪的音乐创作进程。

作为勋柏格弟子之一的阿尔班·贝尔格,在音乐创作上,不仅承袭了老师的衣钵,而且融入了不少自己的特点,并且不回避吸纳同时代作曲家的经验和情怀,形成了技法新颖、情感浓烈、兼容并蓄的创作特点,加之其本人诗意的人生,从而在20世纪音乐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本文所介绍和分析的《小提琴协奏曲》是作曲家为马勒的遗孀阿尔玛的女儿玛侬所作,是唯一一首专为小提琴写作的作品,也是他生前没能听到首演的天鹅之歌。

贝尔格1885年出生在一个艺术氛围良好、条件舒适的维也纳家庭,曾梦想成为一名诗人。贝尔格没有接受过正规系统的音乐训练,在19 岁之前已写有约70首作品,但自认为没有任何新意,只是在单一地重复着晚期浪漫主义习惯的创作语言。1904 年,贝尔格拜入勋伯格门下学习,自此之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与创作中。贝尔格的专业成长,除了受到马勒、克劳斯、斯特林堡等文化精英的影响外,老师勋伯格的坚强性格尤其使得贝格尔在思想上、行动上逐渐稳定下来,并建立了创作自信心。斯特拉文斯基非常看好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在《谈话录》中这样描述:“贝尔格,高高的个子,身段柔软,几乎过分优美,神采外露……那飘垂着的‘艺术家’的老式围巾展示出他的风貌”。[1]

19 世纪末的维也纳社会充满了思想动荡,在音乐领域当时主要有两个代表性流派,一个是以勋伯格为代表的“先进派”,坚持使用十二音体系进行创作,另外一个是以作曲家亨德米特为代表的“保守派”,走着一条从后期浪漫主义到新古典主义的创作路径。贝尔格虽然在作曲学习上承袭了十二音的衣钵,但并未像同门韦伯恩那样走得更远,而是更愿意兼容并蓄,从而使其创作赢得了更广泛的社会声誉。他于1922年创作的歌剧《沃采克》在维也纳一举成名,随后五年虽然没有在维也纳进行过公演,但并不影响这部作品在20世纪音乐创作上的崇高地位。到了30年代,纳粹头子希特勒上台后,以勋伯格为首的新维也纳乐派创作的作品遭到禁演,面对奥地利的纳粹化,再加上老师勋伯格移居了美国,贝尔格只身留在维也纳,独自面对逐渐恶化的政治与文化环境。

贝格尔的一生是短暂的却是精彩的,在他五十年的生命历程中,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经历了战争的残酷,他是在动荡的年代中成长起来的优秀作曲家。正如余志刚所总结的:“贝尔格作为一位出生和成长在世纪末维也纳所特有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氛围中的作曲家,在其思维定势、行为方式和审美情趣上都受到了世纪末思想的影响。他一生经历了奥匈帝国的衰落、解体,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战后的各种巨变所带来的社会大动荡,这种大动荡所引起的焦虑和幻灭的情绪,也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迹。”[2]

贝尔格一生的二十余部音乐创作中,虽然声乐作品占有重要位置,特别是两部三幕歌剧《沃采克》和《露露》,但其器乐作品同样散发着熠熠光辉,特别是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曾经有人约请贝尔格写一首小提琴作品,并签了约,①1935年2月,贝尔格接受了美国小提琴家路易斯·克拉斯纳尔的委约,创作一部《小提琴协奏曲》。但是作曲家一直没有动笔,直到 1935 年4月22日,一个噩耗传来,他所喜爱的一个名叫玛侬·格罗皮乌斯②玛侬·格罗皮乌斯(Manon Gropius)是作曲家马勒的遗孀阿尔玛·玛利亚·马勒与建筑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的女儿。阿尔玛是贝尔格的一位保护人,马勒去世后,阿尔玛改嫁给建筑师建筑师,并生下小女儿玛侬·格罗皮乌斯。的小女孩因患病离世,贝尔格闻讯悲痛欲绝、难以自拔。玛侬的去世激发了作曲家的创作,他从 4 月底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甚至暂时搁置了正在进行乐队配器的歌剧《露露》,以小提琴为化身,把对逝者的思念、情感的抒发、人生的体验一一融入到其中。在贝尔格以往的创作中,一部重要的作品完成总是要花上一到两年的时间,但这次他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并且在总谱扉页上题写道:“谨以此曲纪念一位天使。”遗憾的是,贝尔格直到去世,也并没能听到这首作品的首演。

贝尔格一生体弱多病,年轻时健康状况就不太好,哮喘、花粉过敏一直缠绕着这位作曲家。在他创作这首协奏曲时,哮喘病复发,同时伴随着心脏病和牙痛,随后被黄蜂叮咬过的伤口,由于一直忙于创作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和治疗,在其尾椎骨处恶化,当年12 月24 日 贝尔格因败血症而离世。可以说,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不只是作曲家为悼念玛侬而作,而更是作曲家给自己预唱出的生命挽歌。无疑,这首作品中尽管充盈着十二音创作体系的影响,但其丰富的情感表达、炽热而动人的旋律却很难让人与呆板、过于理性的十二音技术规则联系起来,从而映照出了作曲家内心深处的澎湃情感。它虽然只是贝尔格音乐创作中的一首器乐曲,却可看作是其创作成就中之集大成者,无论在创作手法上抑或情感内容上,都体现出了丰富性和深邃性。可以说这部作品是贝尔格把“十二音体系”和传统的调性原则结合得最好的作品,因此从听觉上被规避的是不协和的嘈杂,平添更多的是优美和动人,其强烈的情感表达张力甚至让人有点应接不暇。

贝尔格这部《小提琴协奏曲》是世界上第一部以十二音技法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由于其潜在的内容含义,可分为两个大的部分,每部分各由两个乐章组成,彼此对应了“生”与“死”的情绪概念。玛侬的突然离去使贝尔格感到悲痛万分,他赋予整部作品的是对生命的眷恋与痛失。通过小提琴旋律的舒展与扩张,配合着各种乐器的不断展开、处处萦绕,把作曲家对生命的感触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第一部分以简洁清澈的音列刻画了少女的优雅婉转,仿佛天使降临。这部分由序曲和一首较快的谐谑曲组成,塑造了活着的玛侬;第二部分则特意刻画她身患病痛遭受生命的折磨。乐曲采用一个快板的华彩乐段,随后进入舒缓的柔板,主要描写了玛侬的死亡以及获得解脱的生命轨迹。

第一部分是由行板的第一乐章(4/4、2/4拍子)+小快板(6/8、3/8拍子)的第二乐章构成。开始是一首相当于前奏曲类型的乐段,作曲家很快就将乐曲引入到了具有一种“渴望”般的感觉当中,十分甜美。在其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青春活力、心存爱意的善良女孩子形象。曲子的开始悠扬而婉转,开头出现的四个音是全曲的核心音型,仿佛是小提琴空弦上的五度调音。随后,出现了全曲发展的基础部分,即十二音的音列。钱仁康先生在其《一曲回肠十二音——贝尔格小提琴协奏曲赏析》[3]中有详细分析,本文在此不做赘述。不少分析家都认为,贝尔格的十二音技术运用不像勋伯格那样严格,更不像韦伯恩把十二音序列能运用到极致,他在创作规则的遵循上并不那么严格。该曲的创作突出地体现了作曲家在十二音音列设计上的“自由运用”,以吻合情感抒展的需要。贝尔格像似在对自己的一生进行深刻的反思,序曲悠扬,伴着小号的响起,就像贝尔格自己一样,悄悄来到了人世间。伴着竖琴悠扬的曲调,小提琴进入与竖琴形成二重奏,两者旋律相同,不断地上升,给人行走在路上的感觉。随着小号的声音,仿佛人世间的风景进入了贝尔格的生活中,长笛吹响,有颜色与花香的时间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中。主旋律节奏缓缓地加快,将作曲家对青春时期的兴奋与喜悦之情展示出来。委婉悠扬的戏剧的变化随着长笛与小提琴的交叉进行改变,设计得十分巧妙,是贝尔格创作中的精华之所在。随后逐步进入到高潮中,诠释出了另一种心境,随后,号声犹如作者的生活一样,潜在的危机悄悄进入,表现的还是那样具有浓烈的浪漫主义的色彩。不断变化的心境,小提琴或高或低与各种乐器产生交流,使人能感受到贝尔格的人生经历之丰富。

第二部分以“灾难与决心”为标题,是由狂烈的快板第三乐章(3/4拍子)+柔板第四乐章(4/4拍子)构成。开篇就以一个强烈的降调渲染出一种浓烈的氛围,这是一段具有高度不协和性的、令人心醉的音乐。小提琴主旋律不断地加快,节奏变化明显,重复旋律更是渲染出一种大战即将来临的前兆。随着大号的进入,更是战争氛围浓烈的体现,不得不说,贝尔格是经历了战争那样动荡年代的音乐家,在音乐中也会折射出对战争的愤怒之感,这样的情绪在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部分前段得到了充分体现。最后一个乐章是基于巴赫一首众赞歌的柔板和两个变奏及尾声构成。开始的众赞歌中,贝尔格引用了巴赫在第六十首康塔塔《啊!上帝你这惊雷般的语言》中的末乐章。奇妙的是开始的几个音与贝格尔十二音列的最后的几个音保持一致。这一素材表现了作曲家对逝去的玛侬灵魂的安慰。与前一乐章相比,作曲家的心情就像小提琴主旋律一样沉重,变化多样,但是严肃之情更加浓烈,伴随着长号的第二次出现,感觉进一步得到了升华,小提琴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凝重。低音旋律不断加快,配合号声情绪升华到了极致,让人难以平复内心世界对战争的痛恨之情。随着小提琴的低声节奏渐渐降了下来,长笛的出现给人一种大雾初散之感,一种安详的情绪缓缓而出,就像贝尔格本人的晚年生活一样。渐渐的音乐下降,使内心的波动得到平复,给人一种凄凉的美感。有对时世的愤慨,也有美好的喜爱,就好比贝尔格一生对维也纳的情感一般,爱恨交加,随后与自己的音乐一起伴随着浪漫的色调走向了世界的尽头。

应该说这是一首精心设计的辞世之作,作曲家在悼念玛侬的同时,又仿佛在为自己谱写着安魂曲。作品中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折射出现实中普遍的人生体验,带有强烈的人文寓意,让人们在聆听中很难不为之动容。

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除了表现出自己内心的世界以外,还展示出了对世人的关爱之情,整首曲子充分展示出了作曲家对生与死、情与爱、宿命、慰藉等情感的寄托,通过音乐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思索与探讨。

对生与死主题的思索可以说是寄予在作曲家对这首曲子人文主义情感之中。这首由玛侬夭亡激发灵感而创作的协奏曲,通过使用各种不同的手法,表现出贝尔格回忆性的情感内涵。其悠扬的曲调,诠释出生命的旋律,蕴涵着贝尔格对生与死的解读。而贝尔格在完成作品不久就离开人世,使这部作品常常被看做贝尔格为他自己所做的“安魂曲”。但是实际上,作品又蕴涵了贝尔格对于生与死的普遍人生体验。情与爱的体现主要是建立在近年来对贝尔格实证研究的基础上的,部分学者们发现了许多不曾为人所知的情感。通过贝格尔的一些手稿与书信表明,贝尔格是一个不善于表现自己情感的人,这是很多音乐家的通病,他们更倾向于把私人情爱都记录在音乐中,这些情感信息通过音乐能够永久地保存。如果说《抒情组曲》反映了贝尔格某时期的情愫,《小提琴协奏曲》则是他一生情与爱的综合体现,通过聆听该曲可以感受到贝尔格的情感波动通过小提琴被诠释得惟妙惟肖。

应该说贝尔格晚期的创作风格,具有一种内省、澄净的特点,可以在其中看到勋伯格、马勒乃至巴赫的身影。这首《小提琴协奏曲》被视为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创新音乐与传统音乐相融合的最好例证,也是新创作模式下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无论从创作技巧还是从音乐的戏剧结构来分析都是一首思绪缜密、情感表达十分充分的乐曲。其中蕴含的作曲家对于生与死的追问及其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使很多听众能够产生共鸣。

作为 20 世纪杰出的作曲家,贝尔格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眼光,从乐曲所蕴含的丰富的十二音序列及其变化以及在乐曲结构、速度、节拍等方面的精心安排不难看出,作曲家的音乐创作虽然承袭了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但并没有失去对传统的主旨和意趣的表达。可以说,该协奏曲是作曲家音乐创作天赋与外部情感世界在自己内心交织的结果,是一部从技术表达、形式与内容的融合等方面来看都堪称完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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