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炳《画山水序》画学思想探微

2020-12-06 06:53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物象山水画山水

宗炳《画山水序》为中国山水画论的开端,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和研究意义。《画山水序》无论是“澄怀味象”“以形媚道”等观点的提出,还是以小观大透视学等原理的阐述,以及“自然之势”“畅神”“卧游”等命题的提出,都极具开拓性和开放性,对后世山水画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宗炳;以形媚道;透视;畅神;卧游

引言

宗炳《画山水序》成书于魏晋时期,是中国存世最早的山水画论。宗炳不仅是一个画论家、山水画家,而且还是一位佛教徒,对佛教的经典、教义有着较为深入的研究,还著有《明佛论》。因此他的山水画论,不仅受到了魏晋玄学的影响,而且还浸染着浓郁的佛学色彩,充盈着辩证思维和对宇宙万物的精神观照。

宗炳在《画山水序》开篇就提出了“山水以形媚道”的核心命题,认为“画象布色,构兹云岭”,不仅是对自然物象的再现,而且关乎于道。山水与道的关系论述,从哲学层面提高了山水画的地位,成为后世山水画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而且他还创造性地提出了以小观大的构图布局法,“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对于透视和势的论述虽寥寥数语,却影响了后世山水画的发展脉络。此外,他又提出了“畅神”和“卧游”的观点,认为山水画体现了心物之间的关系,是艺术家表达情感的最好载体。

《画山水序》的成书时代,山水画虽还处于萌芽状态,还未从人物画科中独立出来。但宗炳却在这简短的文字论述中,涉及了道、透视、势、畅神、卧游等山水画的一些基本问题,成为山水画理论的起点和发轫。该文献一经问世,就受到了美术界的关注,并且历代画论家都有相关的一些阐释和注解。从某种意义上看,正是历代在对《画山水序》的诠释过程中,才逐渐构建和完善起了中国山水画的理论体系。

1.从“澄怀味象”到“以形媚道”

宗炳在《画山水序》的开篇就谈道:“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1]道是我们理解宗炳山水画论的核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三家都涉及了道,但是各家对道的理解却各不相同。《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2]儒家认为道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在时空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宗炳是一位佛教徒,其在《明佛论》中说:“且坟典已逸,俗儒所编,专在治迹,言有出于世表,或散没于史册,或绝灭于坟焚。若老子、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身。”[3]佛教的道讲“空”,但宗炳却侧重于老庄哲学的“洗心养身”。在魏晋玄学风行的时代,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也十分盛行,老庄哲学是魏晋玄学的理论来源,也是魏晋文艺思潮的理论基础。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宗炳《画山水序》中所谓的道,就是老庄的道。《道德经》四十二章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庄子·外篇·知北游》载:“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5]在老庄思想中道就是万物之始,道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是宇宙万物运行的普遍规律。既然道无法表述,必须借助于物象得以呈现,故宗炳有“含道映物”之论。那圣人又是如何“含道映物”呢?《道德经》十一章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6]这些道,通过有而现无,故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或者说虚空,才是道的核心。

宗炳在“含道映物”之后,又进一步地提出“澄怀味象”的观点。《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7]道是万物本根,象则是道的物化呈现,是人的感觉体验。要体会物象中道的前提是澄怀,也就是说只有放空自己,“洗心养身”之后才能感受到宇宙的道,才能接近自然本来的面貌。从这点上看,“澄怀味象”又与佛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观点有着相似之处,都是强调空后的有,重视虚空以后的充实。

“山水以形媚道”是指以山川的自然美来体现宇宙中的道。自然山川是道的造物,“质有而趣灵”,要表现自然的大美,须澄怀,更须味象,后而“画象布色,构兹云岭”,只有在“意在笔先”“迁想妙得”中才能接近道。《宋书》载宗炳:“栖丘饮谷,三十余年……每游山水,动辄忘归。”[8]正是因为他的这种隐逸人格和遁游经历,使其能够继承老庄哲学,进入将道引入到山水画领域。宗炳“山水以形媚道”命题的提出,使山水画脱离了单纯自然物象的描绘,与风景画拉开了距离,上升到形而上的层次,闪耀出人文主义精神的光辉。宗白华讲:“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9]在自然与情的融汇中,反映出魏晋人自觉的审美意识,也体现出中国人独特的画学理念。

2.山水画中的透视与势

势是事物的运动轨迹、发展方式和未来趋向。势从物象的大局着眼,具有概括性、抽象性的特点,是以运动属性为核心的概念。势因动而生,无动则没有势,绘画作品因势而成为充满活力的整体。构图也被称为“置陈布势”,势是构图成败的关键。在山水画中,通过笔墨的往来顺逆构筑起形象的运动感,正是因为动感的存在与建构,才使作品突破有限时空的限制,取得画外有画的意境。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讲:“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暎,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10]此段画论主要论述了山水画的“自然之势”,但过去多集中于其对“透视”的发现。但透视只是取势的一种方式,并不能涵盖势的全部。细究文本,其中“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指的是不要因画面的空间限制而阻碍了“自然之势”的表现。山水画因势才有意境,透视关系只不过是写势的一种手段,并非宗炳论述的核心。从势的角度分析,此段画论至少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内涵。

一方面,透视是表现势的重要手段。“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讲的是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讲的是以小观大的表现方式。以小观大、近大远小都属于透视学的范畴,透视是表现山水画空间和势的重要手段。但山水画中的透视却不是简单的焦点透视,因为焦点透视只能从一个视点表现客观物象,只能描绘出眼中所见之景。山水画“以形媚道”的特殊属性,使其表现对象已经超越了客观存在的自然,而是经过人化处理后的自然,故强调“步步移、面面观”的目识心记,重视散点透视的运用。从山水画具体透视技法上讲,就是平远、深远、高远“三远法”的交叠使用。“三远法”理论虽是由宋代郭熙提出,但在山水画创作中却一直存在,我们可以从魏晋敦煌壁画、隋唐墓室壁画的山水形象中观察到此中端倪。宗炳以小观大、近大远小论点的提出,可谓是“三远法”的源头,正是在这远近大小各不相同的透视组合中,构筑起了山水形象的空间与势。

另一方面,提出“不以制小而累其似”的“自然之势”观。画山水需要小中现大,不要因为画幅限制而阻碍了自然山川之势的表现。王微在《叙画》中言:“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11]梁元帝在《山水松石格》中也谈道:“夫天地之名,造物为灵,设奇巧之体势,写山水之纵横。”[12]姚最在《续画品》也讲:“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13]从中可见,早在魏晋时期势的表现就已成为绘画的普遍追求。笔墨可与造化通,山水画之势曲折变化又浑然一体,可以化静为动,是对静态自然山川的突破,更是对自然力量和威势潜在生命力的理解与表现。正因为势的存在,才使错综纷呈的自然物象在画面中有序展开,通过阴阳虚实、纵横聚散、顾盼呼应的关系完成对有限时空的超越,取得了余味无穷的感觉。

势富于包孕和灵动,富有层次和弹性,是对自然物象生命化、灵动化的表现,自从魏晋时期引入画论之后,就成为山水美学的重要范畴。唐宋以降,随着山水画科的独立和发展,势在山水画的创作和品评中更是得到进一步的阐述。明人王夫之讲:“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14]明人赵左也讲:“画山水大幅,务以得势为主。山得势,虽萦纡高下,气脉仍是贯穿。林木得势,虽参差向背不同,而各自条畅。石得势,虽奇怪而不失理,即平常亦不为庸。山坡得势,虽交错而不繁乱。何则?以其理然也。”[15]从中可见,山水画以得势为第一要务。因为势通理,理通道,“山水以形媚道”的功能体现要通过势的表现。若山水画没有势,就和地图一样,只是地形、地貌等比例的缩小,而不是艺术了。

3.“畅神”说与“卧游”观

山水画是人格物化的载体,更是情感的寄托与宣泄。宗炳曰:“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熟有先焉。”[16]“万趣融其神思”,是指山水画将自然山川的灵秀与精神世界的奥妙融汇之后,意趣迭出,达到了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超脱境界,引发出无限精神愉悦的“畅神”。“畅神”的产生与老庄哲学有着密切关系,是老庄追求绝对自由人生观的延续,是庄子逍遥游的落实。它将老庄的自由精神转化为可观、可居、可卧、可游的山水画,强调精神陶冶和畅神怡性,是对自然山水的终极关怀。“畅神”观点的提出,突破了绘画存形记事的致用观,超越了“成教化,助人论”的比德观,摆脱了艺术的功利性,肯定了艺术的独立价值,是以自然山水审美为起点的美学观念,反映了魏晋时期的审美意识已经进入自觉状态。

宗炳“畅神”观点的出现,超越了历史,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从艺术的本体出发,强调心物关系,使山水画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心物一体的思想自此以后就成了山水画创作与表现的核心。无论是王微的“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还是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以及王履的“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讲的都是心与自然的沟通,心与外物的共鸣。只有在对自然万物理解的基础上抒发自己的情怀和意趣,才能够与物共舞,才能够达到“澄怀味象”的目的。

在山水画心物关系的“畅神”观点之外,宗炳又进一步地提出了“卧游”的命题。《宋书·宗炳传》载:“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17]“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指的是宗炳年老病多,不能够再去游历真山真水,只能以欣赏山水画的艺术美来代替真山真水的自然美,卧观山水,心游体道。从这点上看,与《画山水序》中:“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18]的论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卧游”命题的提出,突破了时空限制,将艺术美与自然美并列,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对山水画的创作与欣赏。从黄庭坚的“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19]到倪瓒的“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江山入卧游”,[20]讲的都是从对山水画欣赏而引起的对自然造化感叹,由画及物的移情。董其昌的“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绝不如画。”[21]则将“卧游”命题进一步向前拓展,认为笔墨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山水画不再依托于自然造化,欣赏山水画也不再需要由画及物的移情,笔墨本身就成了卧游的对象。

4.结语

宗炳的《画山水序》,精辟而深入地探讨了山水画的艺术规律与特征,带动了绘画创作和艺术批评的捩变,具有极强的理论开创性,可谓是百代标程。这种开创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创造性地提出了“澄怀味象”“以形媚道”的观点,将山水画与道联系在一起,使山水画超越了对自然物象的描绘,上升为对宇宙万物内在生命力的表现。其次,提出要以小中现大的透视来表现自然之势,尤其是对势的认识,拓展了山水画的表现空间,丰富了山水画的美学内涵。第三,“畅神”“卧游”命题的提出,明确了心物之间的关系,使自娱性成为山水画的表现目的,在致用观和比德观之外,进一步丰富了绘画的功能认识。宗炳的《画山水序》还具有较强的开放性,为后世山水画论的发展埋下伏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远观其势,近取其质”“逸笔草草,聊以自娱”等论点的提出皆以此为基。总之,宗炳的《画山水序》构筑起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较为全面地阐释了山水画精神,开拓了山水画创作和审美的新境界,在中国画论史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1]宗炳:《画山水序》,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1页。

[2]孔子:《论语·大学·中庸》,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3页。

[3]慧远:《庐山慧远大师文集》,北京:九州出版社, 2014年,第168页。

[4]河上公、杜光庭注:《道德经集释(上)》,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246页。

[5]蔡志忠:《诸子百家·庄子》(下),北京:现代出版社,2007年,第84页。

[6]同[4],第290页。

[7]同[4],第227页。

[8]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42页。

[9]宗白华:《美从何处寻》,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8页。

[10]同[1],第5页。

[11]王微:《叙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3页。

[12]杨成寅:《中国历代绘画理论评注·先秦汉魏南北朝卷》,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74页。

[13]谢赫:《古画品录》,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14]王夫之:《船山遗书·第8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630页。

[15]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763页。

[16]宗炳:《画山水序》,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8-9页。

[17]同[8],第1242-1243页。

[18]同[1],第4页。

[19]黄庭坚:《黄庭坚集》,太原:三晋出版社, 2008年,第84页。

[20]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5页。

[21]董其昌:《骨董十三说》,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2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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