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

尤今（新加坡）

长子远渡重洋负笈美国那一年，才16岁，有着比刺猬更叛逆的性格。

离家前夕，母子俩还有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飞机是子夜12点起飞的，爱他至深的祖母，特地從怡保赶过来为他践行。他年少，加上第一回独自出远门，家人都不十分放心，成箩盈筐的话、成千上万个嘱咐，满满满满地塞在心中，想要向他倾泻，可是，他却在黄昏薄薄的暮色里，在家人万般不舍的离愁中，若无其事地从储藏室里拿出他心爱的篮球，边拍边跑边说：“我出去打篮球了。”正在房里为他的行李进行最后检查工作的我，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冲出房来，喊道：“别出去了，已经六点多了，快要吃饭了呀！”说这话时，婆母正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他最喜欢的菜肴，虾酱炸鸡香浓的味儿一缕一缕地飘送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一意孤行地拉开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说：“我走啦！”短短三个字，化成了三条蚂蟥，死命往我肉里钻，我像木雕般站立着，生气地瞪着他瘦瘦的身影以猴子般的敏捷三两下跳走了。

他时间观念不强，会不会玩得忘形而耽误了班机呢？我苦恼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越走越烦躁、愈想愈担心，真希望自己像唐僧一样会念紧箍咒，让这个比孙悟空更好动的孩子头痛难抑地扑返家门。

等了又等、等了再等，桌上的饭与菜，渐渐冷去，而他，依然踪影全无。一直熬到八时许，他才臭汗淋漓地抱着那粒仿佛比他爹娘更亲的篮球一蹦一跳地回家来。

这时，距离前往机场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而已。我铁青着脸，等他洗澡，看他囫囵吞枣，想到他一去四年，不想、不忍对他苛责，可是，胸中横着的块垒却像个结，让我硬是温柔不起来。倒是婆母，左手夹菜，右手添饭，恨不得把自己也装进行李里面，陪着去美国。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能理解儿子临行前的这个举动—平常几乎每天都打篮球，出国在即，难道就不能少打一场吗？家人等着他吃饭、等着与他叙别、等着送他去机场，他却自顾自地打球作乐，置万事于不顾，真是个感觉麻痹的孩子呀！

是他学成归来以后，我才知道真相的。

那一回，我们聊天，我旧事重提，他说：

“啊，妈妈，那天我其实心里虚得很，好像一粒气球浮在半空中，老是着不了地。这样的感觉，让我很难过，一时无计可施，才想到去打篮球的。一球在手，我便忘掉了一切烦恼，尤其是篮球频频灌篮所带来的那种信心，使我深深地感觉自己有了过关斩将的勇气。”

我想起了当年他进闸门的样子。瘦，可是肩和背都挺得直直直直的，宛若钢打铁铸一样。左手提着电脑，右手拎着随身袋子，迈着大步向前走，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啊，正是他的这种坚定和自信的样子，使我觉得踏实而又安心。然而，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是那粒小小的篮球在临行一刻帮他甩掉他的不安、去除他的焦虑、化解他的紧张、消弭他的恐惧的！

认真说起来，在那一个关键性的晚上，我才真的是个感觉麻痹的妈妈呵！

在养儿育女这一码事上，许多家长都犯着同样的毛病—我们往往只看到孩子表面行为的不当，便不加思索地加以谴责，然而，对于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愚蠢地漠视而又懵然地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