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构到隐喻:批判博物馆学的路径

2020-12-07 10:34
东南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批判性博物馆文化

尹 凯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山东青岛 266237)

内容提要:20世纪70年代以来,来自文化理论、国际组织和业界学者等多种声音形塑了博物馆世界的基本面貌,重新思考与探索博物馆的角色、定义、目的成为其时热议的话题。面对这样的社会变局和文化现象,博物馆世界出现了从实践博物馆学到批判博物馆学的转向:实践博物馆学从机构管理、组织结构、技术培训等应用层次规范博物馆的日常运作;批判博物馆学则从机构价值、展览制作、政治表征等学术层面诊断博物馆的传统活动。作为知识工具的批判博物馆学昭示着理解视野和研究路径的转向,即博物馆不再仅是一个建筑或机构,而是一种有效的社会隐喻或方法。在这一研究范式下,博物馆成为窥探当代社会处理现在与过去、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棱镜。

20世纪70年代,来自文化理论思潮[1]、国际组织议程[2]和博物馆学界[3]的多种声音形塑了博物馆世界的基本面貌。这些表述虽源于不同视野,但却共享同一个参照体系,即“旧博物馆学”(old museology)[4]。简单来说,旧博物馆学又可称为“实践博物馆学”(operational/practical museolo⁃gy)[5],其基本的研究旨趣侧重于传统博物馆的日常运作及其原则。为了表明变革的态度和立场,重新思考与探索博物馆角色、定位与目的的理论与实践被冠以我们熟知的“新博物馆学”。虽然新博物馆学这一术语常见于学者的字里行间,但其内涵却极为灵活。笔者曾就新博物馆学的具体内容进行论述[6],其大体包括重置与转向两个方面的内容。在谈及新博物馆学时,杰西-佩德罗·劳伦特(Jesús-Pedro Lorente)也提到了新博物馆学的双重内涵:法语世界的新博物馆学(nouvelle muséologie)——实现整个地域及其全部遗产的博物馆化和英语世界的新博物馆学(new museolo⁃gy)——探索博物馆的社会角色及其表达与沟通的新方式[7]。虽然仍有学者尚未明晰新博物馆学的真正内涵,但是从旧博物馆学到新博物馆学的历史叙事显然已经成为博物馆学演进的标准答案。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可以想见的,即当代社会介入博物馆的多种替代性路径——诸如“实验博物馆学”(experimental museology)[8]、“挪用博物馆学”(appropriate museology)[9]、“批判博物馆学”(critical museology)[10]统统被囊括到“新博物馆学”这一无所不包的解释框架内。

就当前及未来的博物馆研究来说,这种“不求甚解”的学术态度是值得商榷的。概言之,对新博物馆学的过度依赖和迷恋会衍生出两种错误的见解:其一,将从旧博物馆学到新博物馆学的线性的、隧道式的历史叙事当成一种标准化的共识,从而造成博物馆史书写的扁平化;其二,失却了对其他研究路径的问题意识、基本立场和介入方法的深入探寻,这不仅模糊了博物馆世界的差异性,而且断绝了探究替代性方案的可能性。在笔者看来,把握上文提及的任何一种研究路径的来龙去脉,有助于走出新博物馆学对博物馆复杂图景的遮蔽。

限于篇幅与精力,本文聚焦于批判博物馆学,并借此阐释从机构到隐喻的博物馆转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何为批判博物馆学

在进入正式讨论之前,厘清何为批判博物馆学是至关重要的。这项工作大致由三个步骤组成:把握批判博物馆学的源起与演变,比较批判博物馆学与新博物馆学的异同,提炼批判博物馆学的研究旨趣。笔者将在下文分而论之。

根据林恩·提泽(Lynne Teather)的研究,“批判博物馆学”这一术语最初由德国莱茵沃德学院(Reinwartdt Academy)的一名教师在1982年加拿大渥太华(Ottawa)举办的国际博物馆协会人员培训委员会(ICTOP)上提出[11]。在博物馆学领域,“批判性”这个用法因人而异,有学者借此提出关于神话、国家过去和未来方向等问题[12],有学者将其理解为如何在历史博物馆中培养批判性思维[13]。这些对批判博物馆学的理解都有其合理之处,但也不免狭隘。在笔者看来,与其说批判博物馆学诞生于博物馆世界内部,毋宁说是以法兰克福学派(the Frankfurt School)为大本营的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14]在博物馆领域的铺陈与渗透。因此,批判博物馆学也呈现出一种以当代议题为导向的跨学科倾向。在随后的持续辩论中,批判博物馆学受到不同地区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和先锋艺术家的追捧,并最终由安东尼·希尔顿(Anthony Shelton)[15]和安德鲁·杜德尼(Andrew Dewdney)[16]等人发扬光大。

批判博物馆学和新博物馆学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笔者看来,这两者之间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就共性而言,批判博物馆学和新博物馆学源于对传统博物馆拘泥于自身、坚持机构中立性等价值观的普遍不满,从而不约而同地将革新的矛头对准实践博物馆学或旧博物馆学。由此而言,它们共享着一种不满的情绪和反思的立场:传统博物馆学及其原则是其所在社会的产物,深受历史、政治和经济情境的影响,连博物馆学家也不例外[17]。简单来说,批判博物馆学和新博物馆学在让博物馆回归社会、进一步探寻博物馆的社会角色上达成了共识。当然,这两者在称谓上的不同也暗含了彼此之间的差异。概括来说,新博物馆学起源并壮大于法语世界,吸引了大部分民族学家关注时空维度下人类地域、栖息地和代表性的近代乡村和工业遗产的“博物馆化”(musealizing)[18],研究重点从方法转向目的,成熟于《新博物馆学》(The New Museology)[19]一书。批判博物馆学发端于后现代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化(Anglo-Saxon culture),主要吸引了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关注西方社会与他者文化之间的关系[20],研究重点从机构转向隐喻,成熟于《博物馆时间机器:展览文化》(The Museum Time-Machine:Putting Cultures on Display)[21]一书。

因此,直面批判博物馆学并提炼其独特的研究旨趣则显得尤为必要。从本质上来说,批判博物馆学涉及的是表征(representation)议题,也就是博物馆展示的内容是什么(what)、由谁(who)经由何种方式(how)建构起来,这些由此生成的意义为何(why)被认为是“正确的”或“理所当然的”[22]。这个具有后现代气质的批判立场在全球化话语和多元文化主义思潮的助推下,引发了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集体反应:新史学(批判史学)主张历史虚无主义,倡导历史书写从史料到文本的转移[23];批判社会学批评了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并主张超越个体与社会的二元关系[24];人类学的批判性研究在于揭示出作为观念形态的现代民族志书写是如何由其政治和经济基础(近代殖民制度)所决定的[25]。批判性遗产研究主张不仅要批判已有的遗产政策与实践,而且还应关注当代的批判性议题(譬如文化可持续性、经济不平等、冲突解决等)[26]。

在博物馆领域,这一立场也无意外地获得了积极回应。1986年,英国社会出现了两场与之相关的会议:马克·拉查洛维奇(Mark Lazarowicz)主持的“博物馆中的偏见”[27]和布瑞恩·杜兰斯(Bri⁃an Durrans)组织的“制作我们自己的展览:表征他者文化的客观性限度”[28]。1988年,美国史密森机构(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组织了题为“表征的诗学与政治学”的国际会议,探讨一种文化语境中的博物馆应如何展示另一种文化[29]。据此,批判博物馆学意味着博物馆从机构到隐喻的转变,其内在逻辑是以博物馆为据点表征被压抑和忽视的差异性。大体来说,批判博物馆学在历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三个维度下展开,其基本内涵包括以下三方面:从记忆、遗产和人们的角度探寻历史书写的替代性路径;从阶级、性别和种族的议题扭转权力支配的政治性意向;从多元、对话和反思的策略调和他者文化的想象性建构。

以下笔者将从批判博物馆学的这三个方面探究博物馆如何表征过去、认同与文化。

二、批判博物馆学的路径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博物馆世界在内外因素的合力下呈现出一幅不同于以往的别样图景[30]。概括来说,博物馆不再是一个显示品位与价值的理所当然的仲裁场所和权威机构,而是一个表征与修正当代社会与过去、认同、文化之间复杂关系的修辞和隐喻。正是这种从机构到隐喻的转向,为批判博物馆学路径的介入提供了可能性。除此之外,批判博物馆学路径的有效性也与其自身的“批判”与“再批判”的逻辑关系密切相关。总体来说,批判博物馆学的路径由“批判性实践”和“批判性研究”构成:一方面是如何在博物馆学范畴内开展批判性实践,比如将博物馆的关注点从社会精英转向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是如何在更大的全局视野下开展批判性研究,比如洞悉博物馆对过去的替代性表征背后的缺陷。

在接下来对批判博物馆学三重路径的具体书写中,笔者的思路也是双重性的:一方面厘清批判博物馆学的不同路径的问题意识、价值旨趣和行动方案;另一方面揭示批判博物馆学的不同路径在现实中存在的操作性难题和认识论困境。

(一)表征过去:遗产、记忆和博物馆

何为“过去”?鲍勃·韦斯特(Bob West)认为过去是可以轻松回溯的存在。换言之,过去可以承载各种各样的故事:一方面,过去可以用来讲述帝国文明、爱国情操、工业史诗等故事;另一方面,过去也可以讲述截然不同的故事,譬如质疑现代的进步观念、挑战旧有的权力支配[31]。无论讲述哪一类故事,过去作为一种可用的资源,无疑具有极大的可塑性。由此,在事实层面已成定局的过去也往往会因为现时议程、书写路径、政治意图而出现判然有别甚至相互抵牾的想象图景。作为一个极富戏剧性的议题或难题,过去与遗产、记忆[32]等概念相结合,并引发了对“历史性机制”(the regime of historicity)的思考。这种思考可以理解为一个社会看待并处理其过去的方式;抑或理解为人类共同体自我意识的方式[33]。正是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作为时间机器的博物馆陷入如何表征过去的争论中。

就该主题而言,批判博物馆学路径的价值旨趣在于挑战历史编纂对过去的全部占有,进而重新发现过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在遗产、记忆和新型博物馆的助推下,博物馆表征过去的实践与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总体而言,这种变化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其一,经由遗产和记忆的力量书写一幅不同于历史的过去图景;其二,在户外博物馆和民俗博物馆中制造一种属于人们(peo⁃ple)的历史表征。

不同于历史,遗产通过家庭、节庆活动和地方精神来想象过去、建构过去[34]。也就是说,任何过去的遗存及附着其上的群体记忆都可以成为探寻过去生活体验和情感的工具。这种批判博物馆学的路径是民族学式的而非历史学式的,即构建一种不变的、中立的、静止的、多样的总体过去,以此泯除时间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其基本假设是国家的伟大不是来自艺术的尊贵,而是来自大众技术的多样形态和社会生活的坚固本质[35]。对于博物馆来说,这一路径生成的行动方案是对微观场景下生活方式和演变关系进行跨学科研究,以此保证多种文化方式和社会认同的共存与混杂。

如果说上述路径以记忆和遗产而非历史的方式来表征过去,那么接下来的路径则经由历史内部的主体调换和视野转向来实现。成型于19世纪的旧博物馆学的基本价值在于通过实物展示来物化统治阶级的权力,并经由“实物课程”(ob⁃ject lessons)实现权力在社会层面的普遍接受[36]。户外博物馆、民俗博物馆等新型博物馆将关注的重点转向日常生活、风俗仪式、社会习俗等方面,真正触及从“为了人们”(for the people)到“属于人们”(of the people)的博物馆转向[37]。经由普通人之眼,农民、铁匠、工人等群体获得了历史地位,勤劳、节俭、自力更生等美德得到了颂扬。这一路径生成的行动方案是从生活世界和地方经验中捕获细微的气息与情感,实现地方与历史的互动,以此完成对过去的替代性表征。

博物馆透过遗产、记忆和人们来表征过去,这种实践策略虽然提供了历史叙事的替代性路径,但也不应过于乐观。在此,批判博物馆学路径需要警惕如下情况的发生,并随时保持再批判的姿态:遗产和记忆的方法能否持续保持活力而不被历史的单一性和结构性所收编?大众化、商业化、展示性的遗产路径是否会简化历史、扭曲知识?人们的历史是过去民主化的体现,还是固有的从属关系在不同意识形态情境下重演的隐蔽方式?

(二)认同政治:阶级、性别与博物馆

何为认同政治?认同政治不仅强调人们是否有公民投票权和参与权,而且还有更为基础性的关怀,比如边缘群体的利益是否被纳入议程考量的范畴内[38]。如果说种族议题涉及“外部被压抑的他者”(详见下文论述),那么阶级和性别则属于“内部被压抑的他者”[39]。从某种程度而言,阶级和性别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内生性议题,在博物馆中通常出现的局面是展示与歌颂资本主义工业化所带来的社会进步、技术革新和光辉历史。涉及阶级和性别议题时往往会出现两种可能:其一是博物馆完全忽视或排斥这些边缘群体的声音,其二是博物馆以错误的或值得商榷的方式来呈现这些声音。正是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博物馆在社会和历史两个维度上承载着更广泛的社会关系印记。换句话说,博物馆不仅是一个过程和结构,而且还是一个极具创造力的能动主体和争议场所[40]。

就该主题而言,批判博物馆学路径的价值旨趣在于破除中产阶级男性在社会结构中的主导地位,进而达成对文化权利、社会包容的追寻。从根本上说,阶级和性别议题的批判博物馆学路径与其说是为历史上被忽视、排斥或误解的声音正名,不如说是借历史之镜来映射与回应当代社会的结构性困境。

较之于贵族精英和中产阶级,批判博物馆学的阶级意识聚焦于在历史进程中对社会发展作出贡献的幕后英雄(即工人阶级)。在博物馆世界中,与强调进步观念、技术万能和民族意识的科学技术博物馆[41]不同,表征工人阶级的工作状况和生活方式的实践通常出现在社会史主题和工业遗产主题的博物馆中。在技巧方面,对工人阶级的表征往往采取情景再现、现场演示与多重阐释的方法,以此建构出一种真实的现场感和历史感[42]。因此,总体性的具身经验是表征工人阶级的关键所在。这一路径所导向的行动方案是通过历史民族学的细微调查,把握表征策略的如下关键要素:切实存在的工作环境、有据可循的历史事实、真实可感的活动、具体的技术实践原理、严密的工作流程、工人阶级的劳动结构、多感官的体验想象等。

博物馆中性别表征受到后结构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强烈影响,其基本假设并非以女性主义的视角来改写历史,而是在博物馆中给予女性充分的空间与权利去分享另一种可能性。盖比·波特(Gaby Porter)在这一研究领域颇有建树,其学术历程折射了性别表征的批判逻辑。波特最初认为,增加反映女性体验的藏品和展示就可以解决女性表征问题。随着研究的深入,她认识到男性和女性的表征差异与整个博物馆结构——抽象的知识与组织,具体的藏品、展览与建筑——密切相关[43]。为此,她提出了批判性工作的行动方案[44],比如破除女性与家庭的天然关系,尽可能广泛地表征女性所参加的活动;增加生动、有力的阐释技术,通过比较、综合来超越传统的认知边界;开放女性表征的意义制造过程,让具有更多相关洞见和体验的人参与进来;挑战叙事框架在挑选、分类与表征过程中的传统认知,提供女性表征的替代性路径。

基于阶级和性别的批判博物馆学路径,为一个更大的洞见打开了缺口,即博物馆与社会学在面临社会转型时具有密切的亲缘关系[45]。因此,博物馆涉及阶级和性别议题实际上是一种现代社会经由内在意义的建构而质疑外在权力关系和社会结构的隐喻性策略。批判博物馆学路径虽然在阶级和性别表征议题上取得了突破,但是有些问题仍未得到很好的解决:如何平衡工作环境的真实再现与社会大众浪漫消费之间的张力?如何从资本剥削和残酷生活的角度来直面工人阶级的总体状况?如何在展览中辨识带有时代偏见的文本、图像等媒体资料?

(三)表征文化:差异、多元与博物馆

何为表征文化?表征文化这一学术议题根植于自我与他者的二分。这种二分同样体现在殖民与被殖民、中心与边缘、西方与东方的关系结构中[46]。作为表征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特权之地,博物馆(尤其民族志博物馆)的运作一直是建构国家、帝国和现代性认同的有效机制。但是伴随着后殖民主义、多元文化主义思潮的出现和他者文化的意识觉醒,如何走出二分结构的窠臼、进而在博物馆中适切地表征他者文化成为一个普遍关注的话题。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博物馆成为人类学批判表征的实验地,以此消解长期以来他者话语对文化表征的挟持。

就该主题而言,批判博物馆学路径的价值旨趣在于揭露基于异化和同化策略[47]的传统博物馆展览所存在的问题,由此探寻表征他者文化的替代性道路。批判博物馆学路径从空间民主化、实践多样性和展览新颖性等多个层面[48]触及了表征文化的痼疾。总体来说,诸多尝试可归纳为理论与实践两个方面:其一,在剖析传统展览策略的基础上提出了表征他者文化的替代性路径;其二,人类学与博物馆联手(博物馆人类学)倡导、组织了一系列具有批判意味的展览。

传统意义上,博物馆表征他者文化的策略包括四种:基于相似和形式考量的“艺术—文化”(art-culture)策略、侧重差异和内容的“在原处”(in situ)策略、强调阐释与架构的“在场景”(in context)策略、暗含总体和完整的“百科全书式”(encyclopaedic)策略[49]。对此,批判博物馆学路径通过质疑殖民话语的知识体系和重新发现多元文化的声音,打开了表征文化的新局面。就目前来看,表征文化的替代性路径有如下几种形式[50]:在不触及中心与边缘关系的基础上,倡导一种多元主义的意识形态和观念;从己身的内在性而非他者的对反性中进行文化的自我表征;关注开放性和流动性,以此表征文化的交流与混杂;通过将自我作为他者及两者的并置等策略,反思制造他者的过程与逻辑。

在表征他者文化时,批判性的实践和观念是携手出现的。在英国,玛丽·布凯(Mary Bouquet)于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策划了三次展览,其目的在于揭示物件的价值与意义实际上生成于特定的历史与文化情境中[51]。20世纪90年代初,英国萨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的批判博物馆学中心与布莱顿博物馆(Brighton Museum)、霍尼曼博物馆(Horniman Museum)等机构合作,开展了一系列极富反思与批判意味的展览实验[52]。几乎同时,加拿大也出现了“深入非洲之心”(Into the Heart of Africa,1989—1990)、“ 毛 绒 与 皮 革 ”(Fluffs and Feathers,1992)等展览实践。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将文学和艺术中普遍应用的反讽(irony)修辞挪用到展览中,以此反思博物馆的收藏实践、歌颂非洲人的多彩[53]。在美国,表征文化的实践始于“哈莱姆在我心”(Harlem on My Mind,1969),这一最具探索性的展览成为后来批判性实践的典范。20世纪80年代末,如何表征文化被纳入“文化战争”(culture wars)的研究范畴[54]。

基于观念转向和实践革新的批判博物馆学路径解构了传统认知观念中主与客、自我与他者的纯化想象,力图通过文化间的穿梭与协商达成了解彼此的目的。与此同时,表征文化的批判路径也存在一些问题[55]:西方社会基于自我批判的展览如何弥合学术诉求与大众理解之间的鸿沟?非西方社会基于自我阐释的表征如何避免陷入本质主义的陷阱?多种文化之间是否存在一个共享的理解体系?

三、余论:关于批判博物馆学的进一步思考

笔者虽然从表征过去、认同与文化三个方面详细论述了批判博物馆学的主要路径,但却不得不承认两个尴尬的事实:一方面,我们尚未穷尽批判博物馆学的所有研究路径;另一方面,我们也尚未论述不同国家(地区)传统、文化语境下批判博物馆学的多元变体和具体样态。在谈及批判博物馆学的定义与价值时,希尔顿曾系统介绍过批判博物馆学得以可能的七种方法论路径,进而从现实和想象两个层面释放博物馆的创造力[56]。就博物馆而言,批判博物馆学不仅限于作为表征空间的展览(可视性),其影响力显然已经辐射到作为展览组成要素的藏品(物质性)[57]和作为社会文化现象的公众(公共性)[58]等领域。甚至可以说,博物馆的实践及其原则在知识层面上都逃脱不了批判性的审查。从这个角度来看,批判博物馆学从理论主张和方法路径演变成为认知模式和思维方式。

总的来说,人文科学领域普遍存在的表征危机为批判博物馆学提供了赖以生长的土壤。当不成问题的表征实践与观念成为值得商榷的议题时,博物馆从机构的固有状态中解放出来,进而以隐喻的姿态参与到当代社会的认知图景中。相较于我们所熟知的新博物馆学,批判博物馆学对迈向未来的博物馆作出了两个极为重要的贡献:跨学科性格的促成和重建意识的形成。

有赖于社会的混杂性和开放性,批判博物馆学从本质上来说具有十分明显的跨学科性格。这种性格因其与博物馆实践与理论的彼此契合而呈现出可见的两种模式:一种是博物馆内的批判性实践,另一种是博物馆外的批判性研究。前者以博物馆为行动主体,积极将其他学科的批判性思想转化为具体的活动与项目;后者则源自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艺术学等学科对博物馆现象的认识与批判。与一般意义上“破而不立”的后现代批判思想不同,批判博物馆学凭借从实践到理论、从批判到再批判的逻辑关系,开辟了一条不断完善、推陈出新的道路。需要指出的是,批判博物馆学虽然标榜反思与革新,但其根本关怀在于突破与重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博物馆走出了作为“庙宇”(temple)或“论坛”(forum)[59]的简单限定,成为发掘潜力和探索未知的实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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