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传播逻辑中当代文艺阐释景观考察

2020-12-08 15:35王传领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场域文艺媒介

王传领

(聊城大学 传媒技术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在自19世纪末期以来的百余年中经历了从以作者为中心到以作品为中心再到以读者为中心的研究历程。随着研究重点的转向,当代文论对于文艺本体的认知视角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尤其是近20年来,随着媒介,更确切地说是以互联网和计算机为代表的新媒介的发展,以读者(受众)为重点的研究迅速成为当前文艺研究的主要阵地,甚至已经反向影响到作者和作品这两个昔日主要研究维度,受众这一要素以及与之存在诸多关联的文艺传播也成为解读文艺文本的重要切入点。就当前文艺传播的现状来看,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及其衍生艺术形式都已被纳入新媒介传播体系之中,新媒介的传播规则也被深刻嵌入文艺阐释的底层。换言之,只有进入新媒介传播通道且符合新媒介的传播逻辑,文艺作品才能在广泛意义上获得被认识、被理解的可能。当然,由于新媒介在技术层面上的变革以及由其广泛应用所引发的社会整体认知方式、文化思潮和审美心理的变迁,当代受众对于文艺文本的理解和阐释也随之产生了诸多影响深远的新特质。不仅如此,新媒介已经构建起了一整套无处不在且时刻产生影响的传播规则和传播逻辑,因此在阐释文艺文本时试图逃离新媒介或者回避新媒介的影响都是徒劳。正如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言,“新媒介并不是把我们与‘真实的’旧世界联系起来;它们就是真实的世界,它们为所欲为地重新塑造旧世界遗存的东西。”(1)[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页。基于这一认知,以新媒介传播为视点来审视当今文艺文本所面临的阐释问题,自然也就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通常认为,新媒介为人类的感情沟通和信息交流创造了更加便捷的全新体验,但这仅仅是新媒介最为浅层的表象。基于新媒介的无限连接、多任务处理和数据化传输等特点,“信息在全球范围内的及时流动成为可能,从而形成一种特殊的空间形式:流动空间”,整个世界也在“网络社会背景下具有相对性的社会时间”。(2)[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466-568页。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新媒介重新“塑造”了与现实时空截然不同的另一重意义上的时空,被新媒介所深刻影响的作为主体的人也呈现出诸多前所未有的传播特质:人际交往的空间感逐渐消失;时间的碎片化倾向愈加严重;人类无差别地向全世界传递信息导致媒介众声喧哗……新媒介“打破了既有的时空边界,从而在微观个体层面的社会交往、中观群体层面的社会表达、宏观结构层面的社会分化等多个维度起到形塑社会的独特作用”(3)王迪、王汉生:《移动互联网的崛起于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化”媒介。通过手机、平板电脑、智能手表等移动设备,每一个新媒介用户都可以不受时间与空间的羁绊而随时随地完成信息传输与接收,并完全沉浸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媒介环境中,成为讯息传播的绝对中心。概而言之,新媒介已经构建起内涵全面且作用广泛的复杂传播系统和权力规则,并以自身独特的传播逻辑影响着存在于这一传播系统和权力规则内的所有对象。也正是基于新媒介的独特传播逻辑,当代文艺阐释才会呈现出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典型特征。

一、新媒介传播加剧了文艺任意阐释的泛滥

进入新媒介时代,互联网和移动设备的普及一改过去文艺话语权被专业研究者和主流媒体所垄断的局面,几乎所有公众都获得了发声机会。而经由这一全新媒介所传播的文艺文本及其衍生作品可谓将任意阐释推向了顶峰——相比于新媒介时代之前文艺文本阐释的学理化和规范化,新媒介时代的文艺阐释吸引了更多大众的参与,其阐释方式更加宽泛,阐释目的更加随意,阐释结果更加多元。以中国文艺界第一“IP”《西游记》为例,由于其兼具了神鬼想象、任务升级、降维打击等当代“爽文”的诸多特质,所以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和可解读性。就小说文本而言,除了人物群像、语言特点等传统解读方法之外,研究者还从儒释道三教融合、孙悟空的心性学渊源、佛教受戒与皈依方式、明代商业文化、政治悲剧性及唐僧之母贞洁问题等诸多方面对原作进行阐释,甚至有学者借用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在分析小说《变形记》时所提出的“逃逸线”概念来解读《西游记》,认为“《西游记》试图在精神和肉体之间找到平衡点,这是小说中群魔变形的意义所在,它是对以往中国文学‘身体’书写的深刻反思,也是对‘人’的生命完整性的文本畅想,在个性解放的潮流中最终奔向中国文化有关‘人’之生存问题的现代性探索之路”(4)石燕:《身体的“逃逸线”之旅:论〈西游记〉的群魔变形故事》,《浙江学刊》2019年第1期。。由此可见,除了历史、文化等相近学科的理论之外,对于《西游记》文本的研究还扩展到政治、宗教、经济等各个学科层面,这些学科理论对于原著的解读固然较有新意,但标新立异而枉顾原著意图的研究取向也导致文本解读偏离文学范畴。不仅如此,《西游记》解读者还前置了诸多阐释立场,这些立场“是在一切对于事物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要素被最后考察之前被给予的”(5)[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49页。,以此来结合其试图运用的理论框架以达到论证目的。如在《煮酒探西游:吴闲云详解西游记》一书中,作者在第一章节就首先预置了唐僧西游取经的目的——“人无利,不早起”,并以此为基础论证了玉帝为何要请如来、观音菩萨的黑账和唐僧肉是一种稀缺资源等观点。而在《万万没想到〈西游记〉可以这样读》(李天飞著)一书中,作者则将原作解读为办公室哲学——“降妖就是领导的办公室主任,牵马就是领导的司机,挑担只能算作临时工”。此外,如《悟空传》《西游封神》《重生花果山》等由原著改编的同人小说更是将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等角色嵌入缠绵爱情和对抗权威的叙事框架中加以创作,原著文本的原生含义只可在点滴之间略窥一斑。当然,这种主观预设的谬误被运用到极致的情形当属《大话西游》等原著衍生文艺作品,大众对于这些改编作品中的“经典”台词的寓言式解读、对于人物形象的错位式对应以及对于原著思想的解构早已成为当代极具代表意义的文化现象。

如果说前面这些任意阐释的文艺现象为《西游记》原著在新媒介传播渠道中增添了些许发散性思维趣味的话,那么缺乏合理逻辑的文艺阐释行为则令新媒介场域中对原始文本的阐释彻底变成了无意义的荒诞。在“西游记吧”贴吧中,时常有受众会发出“金箍棒质量应该会随大小变化,否则第三回金箍棒变那么大早就会因为密度太小浮力不够而飘起来”“降龙十八掌能接得下大圣的一棒吗”等逻辑混乱的问题,他们借用物理定律来分析神话故事中的细节,不仅不会得到逻辑合理的解答,甚至实在难以进入正常的研究对话和文艺阐释范畴之中。诚然,对于文学文本的阐释应当基于学科理论,但难以回避的问题是,新媒介传播中的文艺阐释已经形成蔚为大观之势,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文艺作品及其衍生品的继续传播与接受。基于上述三点,当代文艺在新媒介传播中的阐释还出现了认识路径混乱这一严峻问题。尤其是当面对《西游记》这样严肃意义上的文学经典时,受众更偏向使用“反向路径”来完成对文本的解读和阐释,其最终目的并非要回归作家和文本的原真意图,而是希望使用其他学科理论来构建起文本阐释的另外一重话语,或者为其他学科理论提供更加丰富的解读样本。如通过精神分析学理论和视角来诠释《西游记》中的叙事结构问题,或是通过将《西游记》与其他文艺作品进行比较研究来揭示所谓的世界文学史中的轴心时刻,抑或是以《西游记》为噱头来阐述丝绸之路上的建筑、史实等内容,都是试图通过理论来证明理论,并将文学文本切割成为符合其理论导向的可用材料。综上分析,新媒介传播中的文艺阐释由于受到独特的传播逻辑的影响而发生了明显转向,不仅学理性和权威性逐渐消失,基于文艺文本的阐释规则也正趋于解体,因此当代文艺阐释越来越倾向于戏谑和野蛮,其最终也就不可避免地导向非理性的谬误阐释和混乱呓语。

二、新媒介正在成为当代文艺阐释的构建者

传统的工具论意义上的媒介正在经历本体化过程,除了作为“居间”存在的媒介之媒介性外,媒介还成为“具有支配性的信息和沟通渠道,各种社会单元来适应媒介的不同规律”,甚至“把某种媒介逻辑内化为稳定的运行规则”(6)孙少晶:《媒介化社会:概念解析、理论发展和研究议题》,载马凌、蒋蕾主编:《媒介化社会与当代中国》,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而这也正是媒介环境学的创立初衷,即试图从媒介对于信息的多重作用以及由此所构建的媒介环境对人类社会、文化的整体性影响来探讨媒介的存在意义与价值。当新媒介这样的强势媒介开始僭越人的主体性存在而严重影响文艺领域时,文艺阐释的主动权也不免被置于服从新媒介传播权力和传播逻辑的境地。事实上,不仅仅是文艺作品的宣传和推广可以借助新媒介获得更多受众关注,即使是严肃的文艺评论也乐于在传播流量上获得认同,甚至成为传播热点,而最终结果则是文艺阐释的独立思考被严重削弱,文艺阐释者在新媒介中所受场外因素的影响也在迅速增加,于是媒介话语代替了个人解读。王一川教授曾说,“没有媒介就不存在文学。”(7)王一川:《文学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页。这一论断在当代文艺阐释领域同样适用。但是,当互联网媒介的强势使其早已超越传播工具属性而成为僭越甚至控制文艺阐释的重要实施者时,文艺阐释的意义也势必需要重新塑造。从这一意义上来讲,新媒介在僭越文艺阐释的同时也可以被认为是新媒介时代文艺阐释的建构者,这既指新媒介为当代文艺阐释开辟了全新发生阵地,也包括新媒介给予了文艺阐释以新的价值评判维度,尤其体现在积极寻求媒介流量认同方面。

进入新媒介时代,几乎所有的严肃文艺期刊都开设了微信公众号,主要用来推送本刊最新目录以及优秀文章,甚至某些期刊还注册了微博,更加方便了读者之间的交流;由文艺研究者和爱好者所汇聚的社交群聊同样极其繁杂,他们可以在其中发表涉及文艺的观点,包括但不限于文艺阐释。无数文艺研究者和爱好者以此为中心在精神上聚集,一时形成广场式的众声喧哗。他们可以通过自由阐释关乎文艺作品、文艺理论等的所有内容,并与其他阐释者进行直接交流,从而进一步拓展文艺阐释的发生空间和传播场域。而在数据库领域,文艺期刊将详细内容提供给网络平台以供读者阅读和学习,已经成为当代文艺研究最重要的研习路径。可以说,没有新媒介的传播优势,当代文艺研究所需的材料以及产出的成果都将大打折扣。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曾不无忧虑地认为,“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或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去研究文学。”(8)[美]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但搭乘了新媒介且深谙传播逻辑的文艺阐释研究却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它并非对过去文艺阐释的强化,而是重新建构了当代文艺阐释的新场域。

除此之外,新媒介还在构建文艺阐释过程中通过改变“流量”运作机制而顺理成章地将其纳入当代文艺评价体系之中,成为具有共识性的重要价值评判标准之一。“流量”这一概念来源于信息技术中对于互联网内容受关注度的数据统计,流量的高低代表了网络内容与受众之间的紧密程度,也在一定意义上表明受众注意力的导向。在新媒介传播逻辑中,传播者与受众的庞大基数决定了当每个用户都能传播讯息时,讯息的有效接收率至关重要。因此,作为“一种通过培养潜在的消费群体,最大限度地吸引用户或消费者的注意力,以期获得最大未来商业利益的一种特殊的经济模式”(9)李文明、吕福玉:《“粉丝经济”的发展趋势与应对策略》,《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注意力经济开始成为新媒介传播中的重要经济形态,流量也就自然成为衡量传播内容的重要尺度。事实上,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在20世纪谈及电视经济时便已经阐述过此类经济的运作原理。(10)约翰·费斯克曾在《理解大众文化》一书中谈及电视在金融经济系统中的两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就是电视台将观众作为“商品”出售给广告商。这一点和互联网传播中的“粉丝经济”相当一致,其目的是利用传播内容吸引受众,然后以此为筹码向广告商换取高额广告费,受众越多,价码则越高。尽管当代文艺研究仍然试图保持阐释与评论的独立性和客观性,但进入新媒介传播之中的文艺阐释要想在信息浪潮中生存下来甚至形成较大影响力,无论如何都需要流量的支撑,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服从流量的引导。由于新媒介对于流量的贪婪本性难以遏制,“流量”思维正在逐步影响并构建当代文艺阐释——无论是文艺研究期刊的微信公众号还是微博,抑或是文艺爱好者的社交群聊和个人思考,任何试图从海量信息中脱颖而出的文艺阐释主体和阐释内容都要做出迎合受众欣赏需求的改变——精致排版、图文并茂、提炼主要内容、与受众开展互动,甚至不惜采用“标题党”方式来寻求受众关注。虽然文艺阐释谈不上粉丝驱动,但吸引流量的高低的确决定了文艺期刊和研究者的传播影响力,并最终影响着阐释内容的传播效率,而这也成为当代文艺阐释在传统的审美认知、现实关怀、文学发展等方面的价值之外又增添的全新评判维度。当然,对于流量的过分追逐不可避免地会使文艺阐释陷入极端情形,如所谓的“爆款”和“10万+”顺理成章地成为文艺阐释的评价标准,研究者发表耸人听闻的阐释内容以获取受众注意,或是在文艺阐释中过于注重对暴力和情色的解读等,也进一步印证了新媒介传播逻辑、传播能量和传播惯性的强大影响。

三、新媒介试图垄断文艺阐释的生产与传播

通过强大的科技实力以及由此所实现的信息传播、人际沟通甚至生活方式的便捷,新媒介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最具权力的媒介,甚至大有形成媒介霸权的趋势,这是“一种对个人或社会进行影响、操纵、支配的力量;具有事件得以发生和影响事件怎样发生,界定问题以及对问题提供解释与论述,由此形成或塑造公共意见的种种能力”(11)王怡红:《认识西方“媒介权力”研究的历史与方法》,《新闻与传播研究》1997年第2期。。因此,一切可以被信息化的存在都成为新媒介意欲整合的对象,而在现代人精神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文艺以及越发凸显传播价值的文艺阐释,自然也不能逃离新媒介的权力黑洞。从文艺角度来看,文艺阐释只有搭乘新媒介才能获得足够关注,文艺研究者才能在最广泛意义上获得回应,对于文艺作品的研究也才能获得更加深刻的认知;从新媒介角度来看,对于文艺作品怎样进行阐释将决定媒介采取怎样的传播方式以及设想其所要达成怎样的传播目标,这也正印证了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著名论断:“话语就是权力。”(12)冯俊等:《后现代主义讲演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17页。总体而言,新媒介主要在阐释场域和阐释内容上对当代文艺阐释进行了垄断性改造。

首先,在阐释场域上,新媒介创造了隶属于自身传播逻辑的独特场域,并且利用技术优势实现了对其他阐释场域的全面压制。“场域是诸种客观力量被调整定型的一个体系,是某种被赋予了特定引力的关系构型,也是一个冲突和竞争的空间。”(13)[法]布尔迪厄、[美]华康德:《反思社会学导引》,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6-17页。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只有把各种因素置于系统之中才能确定其内涵,并使其发挥影响全局的作用。在新媒介所创造的独特文艺阐释场域中,所有的阐释活动必须遵循新媒介传播规则才能获得属于这一场域的传播红利,所有关于文艺阐释的要素也要在新媒介传播逻辑中互相博弈。对于阐释者而言,其作为阐释内容的创造者,应当熟悉文艺作品和文艺理论才有可能进行准确阐释,但新媒介的传播优势使得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阐释者,甚至业余阐释者比专业研究者更能掀起波澜的现象亦不鲜见。就阐释对象来看,除网络文艺和传统文艺之外,尚有争议的“互动文艺”“二次元文艺”甚至“AI文艺”都悉数成为研究客体。而在新媒介阐释场域中,传播流量的控制、粉丝群体的感性以及新媒介所塑造的媒介观念,都使得其与传统文艺阐释场域的严肃性、精英性和崇高性大相径庭。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独特的新媒介阐释场域,其所推崇的是一种“将媒介消费的经验转化为新文本,乃至新文化和新社群的生产”(14)陶东风主编:《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的文化类型,其最终目的也不再只是推动文艺本体的进一步发展,还混杂了商业、技术、文化、政治等多重诉求,而这种新型场域也反过来强化了内部各元素的时代特征。

其次,在阐释内容上,文艺阐释在新媒介传播场域中可以“随意”嬗变,从而迎合媒介本体的传播目的。一方面,新媒介阐释场域中的阐释者刻意曲解文艺文本原意,甚至以标新立异的话语造成阐释传播场域的偏向。将《白鹿原》中所描写的黄土高原半个世纪的恢宏史诗简单抽取成为黑娃和田小娥的爱情故事的电影作品或是将《盗墓笔记》中吴邪与张起灵在惊奇历险中所凝结的兄弟情谊强行解读为“断背情”的文艺解读都是阐释者刻意曲解的经典案例。另一方面,尽管在新媒介文艺阐释场域中所呈现出的阐释内容多样繁杂,每个普通受众也都作为单独个体获得了阐发机会,但严重缺乏独立思维的当代文艺阐释仍然趋向于同质化,能够获得广泛关注的阐释者和阐释观点越来越集中,所谓“大V”的影响呈现出绝对统治力。需要指出的是,新媒介文艺阐释场域中的解读要比“强制阐释”意义上的主观预设和非逻辑证明更加随意,更加缺乏基本学理性规约,因此也更偏离原始文本的文学性和艺术性。针对这一现象,张江先生提出了“应该回到对话的立场,尊重文本、尊重作者、尊重意图,给文学以恰如其分的认识和公正确当的阐释”(15)张江:《“意图”在不在场》,《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9期。的建议,王一川教授也提出了要“回到文学的现代性原点”的观点,“力求使这种语言的艺术特性重新成为文学研究的主导型范式”(16)王一川:《回到语言艺术原点——文艺美学的三次转向与当前文学的间性特征》,《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但是当新媒介成为当代文艺阐释主要传播载体并以其强大的传播逻辑深刻影响乃至控制文艺阐释时,文艺阐释的意图和过程早已发生了实质性嬗变。

四、新媒介时代更需强化文艺阐释的公共性

作为冷媒介的文字和图像与新媒介相结合,天然具备了成为艺术并进而获得广义阐释的优势,但新媒介的巨大权力又要求传播内容的标准化和类型化,因此文艺阐释必然会在新媒介传播场域中摇摆。在麦克卢汉的理论体系中,文字与图像这种“冷媒介要求的参与程度高,要求接受者完成的信息多”(17)[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1页。,因此文艺阐释需要借助读者的想象力才能得以完成。相对于热媒介自身所携带的巨量信息以及减少想象空间的存在方式,文艺作品的“非概念可穷尽的自由形式”(18)尤西林:《冷媒介与艺术》,《文艺研究》2015年第3期。反而为其强化自身特性创造了条件。尤其是当新媒介场域中的热媒介越来越多之时,通过文艺作品的冷媒介属性来调节欣赏口味甚至有意识训练想象而产生的快感,正是文艺作品的重要价值所在。正如艾柯(Umberto Eco)所言,“开放性——可以理解为艺术信息的基本的含糊性。”(19)[意]安贝托·艾柯:《开放的作品》,刘儒庭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但是,当新媒介传播的主动权已经下放至普通公众手中,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互联网设备随时随地发表自己对于文艺作品的解读结果时,不仅造成了越标新立异越能吸引受众关注的假象,还因媒介权力的无处不在而导致了文艺阐释的同质化和流量化。基于新媒介与文艺阐释之间的复杂关系,当文艺阐释与作为精神形态的文艺文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倾向于碎片化、个人化和随意化之时,必然会与以文艺文本为根本并作为一种参与文艺研究、获得对世界理解的思考方式所要求的阐释的公共性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因此,新媒介时代的文艺更需要强化文艺阐释的公共性,以制衡当代文艺阐释的随意化、个人化思潮。

诚然,公共阐释和个人阐释是具有辩证关系的矛盾存在,个人阐释往往受到公共阐释的影响,因而不可能是完全个体化的文本理解;而公共阐释也是由多个个人阐释汇聚、交互并在文学阐释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得到公认的文本解读。因此,在具体的文学文本阐释过程中,“存在着以‘个体阐释’为基础,并从个人走向社群再到整个人类的一种趋势。这一过程的每一次完成则意味着‘个体阐释’得到了时空的检验而成为‘公共阐释’。”(20)曾军、辛明尚:《文学阐释的公共性及其问题域》,《复旦学报》2018年第6期。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文艺阐释的主体从研究学者扩展到普通大众,文艺阐释的结果再也不只能被学界所独享,任何人都可以不需要得到他人认可而发表文本解读的观点,自言自语式的文艺解读已成为文艺阐释的主力。尽管个人阐释的盛行给予了普通读者更多的分享解读作品、表达观点的快感,也使得当代文艺阐释迸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公共阐释可以退场。相反,个人阐释的随意化和简单化特征愈发显著,势必会有损文学阐释的权威性和神圣性,甚至会对当代文艺发展造成消极后果,因此亟须公共阐释来为文艺阐释指明方向、提升价值。毕竟,并不是所有的读者都是“具有一定的语言知识,又有较多阅读的经验和文学能力”的所谓“理想的读者”(21)关于读者问题的论述可参阅斯坦利·费什:《读者反应批评:理论与实践》,文楚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页。,更多的普通读者只能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文艺喜好来判断文艺作品的价值并对其做出符合自身诉求的解读,因此公共阐释为个人阐释指明方向也就责无旁贷。这里的指明方向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要不断纠正个人阐释偏离文艺文本的普遍行为,二是要为个人阐释圈定阐释的边界,防止个人阐释的不断演绎。正如张江先生所言,“文本的能指是文本阐释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阐释可以对这个或这些能指及其对象做多重解读,并持续发酵下去,实现阐释者的阐释目的,但无论如何,它是有限度的。”(22)张江:《阐释的边界》,《学术界》2015年第9期。而在提升价值层面上,公共阐释要求文艺阐释必须成为一种以公共理性为基础、阐释内容可共享的公共行为。通过这种基于人类基本认知范式的有效阐释,我们可以“确定阐释的真理性与交往公度性,从而彰显阐释的社会功能与精神文化的共享”(23)傅其林:《公共阐释论的合法性辨析》,《求是学刊》2019年第1期。,因此公共阐释必然要在阐释过程的严谨性和学理性、阐释内容的规范性和准确性、阐释结果的高品格和引导性上做出表率,而这也正对应了新媒介传播场域中个体阐释由于缺乏理论思维和学术训练而导致的严重的随意化、感性化和呓语化等过度阐释症候。

就当前文艺阐释的现状来说,之所以要讨论互联网传播场域中文学阐释究竟应当是具有理性精神的公共阐释还是放任自流的个体阐释,就是因为新媒介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于“媒介”的传统认知——其不仅可以对文艺创作和传播产生巨大影响,而且对于文艺乃至其他艺术形式的影响也已经上升到不容忽视的程度。而在新媒介出现之前被认为始终由批评者所掌控的文艺阐释,也在极短时间内被新媒介以及其背后的资本力量所控制,引导普通读者占据了文艺阐释的重要地位。因此,讨论新媒介对于文艺阐释的影响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在保证多元阐释的前提下确认公共阐释对于当代文艺阐释的主导性地位。从这一点来看,真正有价值、有前途的文艺阐释应当“是需要相互倾听的,而不是一方占据强势地位,在统治和规制别人的前提下去讲话和阐释”(24)张江、[德]哈贝马斯:《关于公共阐释的对话》,《学术月刊》2018年第5期。。在这种理想的文艺阐释中,公共阐释为个体阐释提供学理性和规范性约束,个体阐释为公共阐释提供自由活泼的思维灵感和批评材料,二者共同促使文艺阐释在新媒介传播场域中向前推进。

作为一种引发了当今社会整体变迁思潮的技术变革,新媒介在当代文艺领域所扮演的角色愈发重要,除了与传统文艺通过结合、跨界而演变发展出的诸多网络文艺形态,还包括其对于当今文艺传播、文艺消费和文艺边界等多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后真相”症候。当然,作为文艺本体重要组成部分的文艺阐释亦不例外。如果说“当代阐释学的基本问题,如阐释者对待文本的态度、阐释者与文本的关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文本意图问题”(25)张江:《关于公共阐释若干问题的再讨论(之一)》,《求是学刊》2019年第1期。的话,那么新媒介以及以之为核心所生发出来的新型传播场域则利用数字技术既通过“横跨多种媒体平台的内容流动、多种媒体产业之间的合作”(26)[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杜永明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0-31页。为基础实现了当代文艺阐释的充分融合与交流,又从阐释目的、传播心理、文化构建等层面上实现了阐释者的分流以及阐释规则的重塑。从这一点来说,新媒介影响下的文艺阐释已经不再仅仅是为解读文艺作品而存在,更是以媒介文化来为当代文艺阐释创造更多可能,甚至在某些方面重新塑造了文艺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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