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英才制度的樊笼

2020-12-11 09:20黄湘
第一财经 2020年12期
关键词:英才智力制度

黄湘

《对聪明的盲目崇拜:破碎的教育体系如何使社会不公正永久化》

作者:[美]弗雷德里克·德波尔(Fredrik deBoer)

出版社:All Points Books

出版时间:2020年8月

定价:28.99美元

本书对教育体系和英才制度旨在将赢家和输家分门别类的基本逻辑提出了犀利的批判。

弗雷德里克·德波尔是美国作家。

近年来,民粹主义大潮席卷西方世界,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制度危机。民粹主义是对“英才制度”(meritocracy)的反抗,对英才制度的反思也因此成为西方知识界的热点话题。

曾经以《21世纪资本论》一书震动全球的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在2019年出版了新书《资本与意识形态》,他在书中指出,民粹主义在西方世界兴起的关键原因在于,自从1990年代以来,此前长期代表低教育程度和低收入群体的左翼政党变成了知识精英阶层主导的政党,从而放弃了改善底层50%人群的社会经济纲领。皮凯蒂将当今西方的左翼政党称为“婆罗门左派”,婆罗门是印度种姓制度中的最高等级,皮凯蒂用这个术语来隐喻知识精英和普通民众之间的分野犹如种姓制度一样难以逾越。近三十年来,代表知识精英阶层的“婆罗门左派”和代表高收入群体的“工商有派”在西方主要国家轮流执政,令普通民众的政治诉求得不到回应,日积月累的不满最终导致了民粹主义大潮的决堤。

英才制度的含义是,考试成绩或工作绩效更为优秀的人有权利获得更多的资源,它在教育上体现为“择优录取”,在工作上体现为“唯才是举”。在当代社会,英才制度和教育直接挂钩,是否有高学历、是否出身名校成为衡量一个人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准。英才制度的反思者常常强调,改进这一制度的关键在于扩大高校招生的覆盖面,照顾来自社会中下阶层的学生。这种观点并未质疑英才制度的基本逻辑,只是要求增进高等教育资源的机会平等。

然而,美国经济学家卡普兰(Bryan Caplan)在《指控教育:为何教育体系实属浪费时间金钱》一书中主张,教育的主要价值在于其“信号”功能,一个能够在逐级递进、层层淘汰的教育体系中脱颖而出或者说“幸存”的人,能够向就业市场和公众显示他具有优于那些被淘汰者的素质和能力。至于他究竟在学校里学了多少东西,其实并不是就业市场和公众的关注所在。从全社会的角度来看,教育基本上就是“零和博弈”,一些人所得就是另一些人所失。按照这种釜底抽薪的思路,即使想方设法扩大招生覆盖面,也无法改变教育体系的本质功能就是要筛选赢家、淘汰输家的事实,最终还是会造成普通民众和知识精英之间的分野和对立。

如果说卡普兰揭示了教育体系和英才制度在实践中的根本缺陷,美国作家弗雷德里克·德波尔的《对聪明的盲目崇拜:破碎的教育体系如何使社会不公正永久化》(The Cult of Smart:How Our Broken Education System Perpetuates Social Injustice)一书,则是对教育体系和英才制度旨在将赢家和输家分门别类的基本逻辑提出了犀利的批判。

近几十年来,美国的教育体系日益采取统一而严格的课程标准,课程的差异性和灵活性受到排斥。研究者发现,在严格的课程标准下,中学生在代数课上的不及格率惊人,成为导致留级乃至辍学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如果不是教师在很多情况下高抬贵手放学生过关,免得他们落后于同龄人,不及格率还会高出很多。

德波尔指出,为了让大多数学生从中学毕业,应该放宽课程标准,用实用的统计课程取代抽象的代数课程,同时为那些想要在数学上深造的学生提供进阶课程。如果相信教育能够塑造人的神话,相信任何学生在任何科目上都能够通过自身努力达到任何水平,那么可以主张高标准、严要求。但是如果不再相信这个神话,那么就应该接受较低的标准,以便让更多的学生留在学校中,让那些永远不会达到更严格标准的学生免于失败的挫折和羞辱。

之所以说“教育能够塑造人”是一个神话,是因为一个人在某一科目上的学习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的。这包含了两个层面的事实:其一,遗传塑造了人的各个方面,包括通常定义的“智力”或学术能力;其二,在不同人口群体之间并不存在由于遗传所导致的智力差异,例如黑人的智商并不比白人低,女人在科学上并不比男人差,但是个体遗传所导致的智力差异是真实存在的,会引发难以逾越的成绩差距——这其实就是孔子说的“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将智力差异归因于种族差异是完全错误的。在人类遗传基因错综复杂的表型中,肤色只是标志之一,通过肤色定义的种族概念所包装的远远不止基因血统,还包含了所有的文化、社会、语言和政治标记,在历史上是为了维护白人至上而制造出來的。但是另一方面,个体基因遗传所造成的智力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全球大多数遗传行为学专家都反对“智力与种族相关”,同时相信遗传影响智力。

这并不是否认“智力”是一个社会化的概念。当“二战”结束之后,犹太人开始大量进入美国精英大学时,这些大学决定将“性格”作为智力的一部分,纳入招生程序,以确保有足够多的白人盎格鲁一萨克逊新教徒男性能够入学,理由是他们具有符合文化规范的“性格”。而现在美国社会对智力的定义重视那种适合华尔街或硅谷的量化思维能力,无视情商、社会意识或道德推理,这说明了为什么在金融和IT行业充斥着唯利是图的反社会人格。这并不意味着智商测试不能呈现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智商测试能够反映出一致而持久的特质,并且能够预测与这套特质相关的学术和社会结果。然而,通过英才制度和教育体系奖励这套特质,是一种社会选择,由此产生了深远的负面后果。

德波尔强调,当前美国社会的关键政治任务是反对如下理念,即只有那些能解复杂方程式的“做题家”才是有价值的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個优秀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当今美国英才制度所推崇的量化思维能力反而是未来职场中最有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

“扶持行动”(affirmative action)是美国增进高等教育机会平等的主要途径,是在招生时对社会经济条件处于劣势的黑人和拉丁裔等群体给予优待,减少种族之间的社会经济不平等。但是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在选拔中被淘汰,他们是否就应该得到贫穷、无望和边缘化的待遇?如果学业成绩很大程度上是由智力决定,而智力来自基因遗传,不在个人控制范围之内,那么用智力来决定一个人的物质生活条件是否公正?

这涉及到哲学家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理论。罗尔斯认为,一个人由于自然和社会的偶然因素所拥有的优势,不能成为他藉此获得较大益处的正当理由。他在《正义论》中写道:“既然出身与自然天赋方面的不平等是不应得的,这些不平等就应当以某种方式来补偿。这样,这个原则就认为,为了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提供真正的机会平等,社会必须对于那些自然天赋较低或出身于较不利的人给予更多的注意。这个观念就是要按平等的方向补偿由偶然因素造成的倾斜。”

德波尔指出,与罗尔斯的正义理论恰恰相反,英才制度的基本逻辑就是把赢家和输家分门别类,确保前者获得更大的经济奖励。只要这个基本逻辑不改变,任何通过局部修补增进机会平等的做法,最终都将会加深不平等。因此,有必要重建社会契约,提倡“结果平等”。

“结果平等”很容易让中国人联想起计划经济时代的“大锅饭”。在当今西方社会方兴未艾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简称UBI)理念,就是对“结果平等”的一种实践。比利时学者帕里斯和范德鲍特在2017年出版的《基本收入:一个关于自由社会与理智经济的激进建议》(Basic Income:A Radical Proposal for a Free Society and a Sane Economy)一书中指出,“全民基本收入”就是政府直接把钱发给公民,金额应为人均GDP的1/4。按照2019年的数据,这意味着美国人每月1329美元,而中国人每月214美元。“全民基本收入”的特征是“个人、普遍、无义务”,“个人”是指将钱直接发给个人而非家庭;“普遍”是指与接受者的收入和资产无关;“无义务”是指不要求接受者参加工作。派发这笔钱的理由在于,一个社会的技术和产业发展是建立在无数前人的智慧和劳动的基础上,今天的社会总财富是所有成员的共同遗产,每位成员都应当享有平等的红利。

“全民基本收入”理念的普及,与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华裔参选人杨安泽的竞选活动有很大关系。杨安泽宣称,在新技术革命所向披靡的时代大潮面前,未来10年,美国将会有7000万人因为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的迅速发展而失去工作,迫切需要推出“全民基本收入”为民众提供生活保障。

解读/延伸阅读

《英才制度陷阱:美国的基础神话如何助长不平等,瓦解中产阶级,吞噬精英》

作者:[美]丹尼尔马科维茨(Daniel Markovits)

出版社:Penguin Press

本书讲述美国的英才制度加剧了社会不平等和人的异化,无论输家还是赢家都是制度的受害者。

《择优神话:我们的大学如何偏爱富人和分裂美国》

作者:[美]安东尼卡内瓦莱(Anthony P.Carnevale)、彼得·施密特(Peter Schmidt)、杰夫·斯特罗尔(Jeff Strohl)

出版社:The New Press

本书揭示了美国的高等教育体系并非符合英才制度理想的择优录取,而是复制并扩大了不平等,亟待改革。

按照经济学教科书的正统观点,技术进步固然会造成一部分工作机会消失,但同时也会创造新的工作机会和社会财富,故而不必杞人忧天。牛津大学经济史学者弗雷(Carl Benedikt Frey)在《技术陷阱:自动化年代的资本、劳动与权力》一书中驳斥了这种观点。他指出,主流经济学家的误区在于其视野囿于20世纪的经验。20世纪的技术进步具有普惠特征,促成了财富的平等分配和中产阶级的涌现,但这是因为20世纪的技术发展主要属于“劳动赋能型”,例如流水线的发明既增加就业,又减少劳动强度。但是当前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的进步,类似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和多轴纺纱机的问世,属于“劳动替代型”。第一次工业革命曾经使得三代英国工人陷入失业和低收入的悲惨处境,而在不远的将来,美国有47%的工作岗位将会被机器替代。这些岗位不仅包括传统的蓝领职业(例如无人驾驶技术会令美国350万卡车司机下岗),也包括基金经理、工程师、律师、医生等精英职业。如果不能通过财富再分配来补贴新技术革命中的输家,结局不堪设想。这说明了“结果平等”的重要性。

“全民基本收入”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无义务”,也就是不要求接受者参加工作,这是在制度层面对资本主义“工作伦理”的消解。在美式资本主义的价值体系里,工作挣钱、谋求职场升迁乃是神圣的宗教伦理。杨安泽指出,大多数人追求“好工作”的动机只是出于对失败的恐惧,而不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这使得体制成为大多数人的陷阱,他们被体制榨干,而不是成为完满的人。值得指出的是,“工作伦理”并不是美式资本主义的专利。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苏联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就曾经被苏联政府以“社会寄生虫”的罪名判服苦役5年。

“工作伦理”和英才制度构成了完美的闭环。美国学者马科维茨(Daniel Markovits)在《英才制度陷阱:美国的基础神话如何助长不平等,瓦解中产阶级,吞噬精英》(The Meritocracy Trap:How Americas Foundational Myth Feeds Inequality,Dismantles the Middle Class,and Devours the Elite)一书中指出,在英才制度下,一方面是中下阶层无法向上流动,“美国梦”破灭;另一方面是貌似实现了“美国梦”的精英阶层,为了维持财富和社会地位,更加拼命地榨取自己,并将这种逻辑传递给自己的后代,他们和中下阶层一样是受害者。

要走出英才制度的樊笼,首先需要改革教育体系。德波尔提出了几条改革路径:一、提供全面的儿童保育和课后照顾服务。二,将法定辍学年龄降至12岁,亦即允许一部分实在不想上学的人小学毕业就自谋出路。三、取消由政府提供经费、私人经营的“特许学校”,这类学校注重考试成绩,倾向于大幅削减与提高分数没有直接关系的教学项目。四、放宽课程标准。五、要让民众理解,上大学并不是生活称心如意的必要条件。

在知识精英和普通民众之间的分野犹如种姓制度一样难以逾越的大背景下,德波尔所倡导的教育改革,乍听起来像“全民基本收入”一样过于理想主义,却是重建社会契约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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