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忠魂

2020-12-11 09:20曹寇
第一财经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徐瞎子小红

曹寇

瞎子到底是发了财的,每次请客都有好酒,所以大家免不了都喝得很好。所谓好,就是可以放开量喝,喝大了走不了路也没关系,鉴于前例,瞎子会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家,第二天头还不疼。好也在于菜,毕竟是在鸭镇最好的隆兴大酒店,据说这里的大厨一个月都要开万把块钱的工资。虽然在座除了瞎子每月挣多少钱没人能说清楚,但很清楚的是,其他人没几个月收入能跟这个大厨比的。

和往常一样,看着桌面上盘子里的东西都不多了,瞎子叫服务员小红来二次点菜。“你们点!”瞎子往椅背上一靠,深吸一口烟,继而像被烟熏到一样,揉了揉右眼。这也是瞎子的标志性动作。

瞎子的右眼是个塑料球,据说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瞎子都会像老太太摘下假牙那样摘下这颗眼球放在床头柜的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里泡着。当然,这话是陈钟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陈钟跟瞎子没有一起睡过觉。

大家也便接过瞎子递过来的点菜权,纷纷从椅背上直起身,把硕大的脑袋搁置在菜单上假模假样看上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丢开菜单冲小红说:

“还是再上一份臭鳜鱼吧。”

“鸭舌也不错,也再来一份。”

“粉蒸排骨呢?还能上吧?”

“瞧你们,也不嫌腻,我要一份小青番茄平菇煲。”

……

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瞎子二次点菜时下放点菜权,以及众人所点的菜名)就像发生过很多回而且每次都完全一模一样似的。也好像这么些年来,瞎子和大家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桌子一样。至于离开这张桌子各自的生活,似乎都是假的,或者是模糊的,多年来,大家生活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这张饭桌。因此,下面发生的一切也很可能反复发生过多次。

先是吴宇清借着酒劲要站起来唱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着唱着还以两只手一上一下给自己打拍子的方式兼职指挥号召大家跟他一起唱。但没人跟他唱,于是他很不高兴,限于圆桌,他只能将不满发泄在坐在他左边的斯大哥头上。斯大哥的头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后者强撑着笑了笑,没有发作,而是将椅子向后挪了挪,继而担心吴宇清挥舞的手掌再次落在他头上,届时自己势必得表现出忍无可忍,那样一来场面就会难看,所以,他说去撒泡尿,跑到外面去了。

吴宇清的手落空在斯大哥原先脑袋占据的地方,也兴味索然地坐了下来,喊:“喝酒。”这句倒是受到了局部响应。

陈钟放下酒杯,突然说他今天遇到个人,“你们猜,是谁?”

“关我们屁事,”吴字清像报复陈钟刚才不跟他唱歌那样表现出自己懒得猜,“喝酒!”

但這次没人端起酒杯,都看着陈钟。

“是刘彤。”不容大家猜一下,陈钟自问自答起来。

“刘彤。天哪,好几年没见了,她现在怎样?”瞎子好奇地问。

陈钟充满歉意地说自己也只是远远地看见,并没有上前跟刘彤说话。但他补充道:“也不是我不想跟她说话,我觉得刘彤也看到我了,但装作不认识,所以……”

吴宇清审时度势,也放下酒杯,说:“是问你刘彤看上去怎么样?老了?丑了?”

“那倒没看出来,”陈钟说,“开宝马,穿着打扮挺好的,看上去嫁了个阔佬,过得不错。”

“算了算了,”瞎子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醒悟过来似的提醒大家,“为什么要提这个女人,提她我就来气。别提了。”

见瞎子如此决绝,大家只好沉默,似乎默认了瞎子关于刘彤是个坏女人的论断。

门敞着,其实斯大哥就靠在门外的墙上正在一边抽烟一边跟站在门外等候吩咐的小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红老家哪儿的一个月挣几千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嫁人等问题也不知问过多少遍了。交谈并不积极,所以他和小红也无意问听到了包间内的谈论。

“刘彤这名字好熟。”小红说。

“当然熟,”斯大哥说,“就是以前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老骂你的女的。”

“经常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徐哥老婆?大美女啊。”小红恍然大悟,但转瞬也露出哀容,“徐哥就是在我们饭店门前死的,我没看到,但他们说就在门口不远,真可怜。”

“嗯,他们觉得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徐哥。”

“啊,怎么回事?”小红几乎是一把抓住了斯大哥的胳膊。

斯大哥笑了,“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动脚。”

“去你的,”小红松开手,“快说嘛。”

斯大哥叹了口气,用一种客观公正的腔调又说:“其实也不能说是刘彤害死了徐哥,徐哥是喝多了被汽车撞死的这你总知道吧?”小红说她听说徐哥头都被轧扁了,而且还听说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撞的,司机至今仍在逃逸。

“真要怪,怪他。”斯大哥拉了拉小红像特务那样蹩着墙挪到窗口,隔着玻璃迅速地指了指吴宇清,再以同样的速度返回墙面靠着。见小红还站在窗口,他还生怕暴露目标似的一把拉回了小红,小红跌在了他的怀里。

小红从斯大哥怀中挣脱,问:“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天就是他招呼吃饭……不在你们这,在城里,把你徐哥灌多了,散了后,各自回家,你徐哥估计糊里糊涂地就被撞了^”

小红更不明白了,她提出了两点。一,你们(指瞎子为首的这群熟客)聚会不都是来隆兴嘛,那天为啥去城里?二,买单的从来都是瞎子,那天为啥吴宇清要买单?也不知是斯大哥不愿意跟一个饭馆服务员说得太多,还是这时候包间内又有人开始谈论刘彤了,小红见在斯大哥这获得不了答案,便把后者继续扔在门外,以给大家倒茶的名义进了包间。

诚如小红所言,刘彤是鸭镇上著名的美女,而且是在座亡友老徐的遗孀,显然是饭桌上一个好话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略过,陈钟还是有点不甘心。他对瞎子征求意见般地说道:“瞎子,刘彤对老徐不好,这确实是事实,但要说刘彤是个坏女人,咱们是不是太那个了?”

没容瞎子驳斥,吴宇清跳了出来,他历数刘彤对先夫老徐的种种劣迹。比如不管在什么场合,从来不给老徐面子。有一次,大家吃饭,老徐也仅仅是比预先说好回家的时间迟了10分钟,刘彤就直接从家里冲出来跑到隆兴掀了桌子。这事大家应该都没忘吧?就是,连小红都记得,小红说她当时可吓坏了。另外,老徐的工资卡奖金卡全部被刘彤没收,这有老徐从来没买单可以作证对不对?

吴宇清显然有点口不择言了,很明显,他确实买过一次单,但也正是那次我们亲爱的老徐死掉了。这就算不怪他,不算问题,问题在于他意有所指。没错,陈钟也没有买过单,站在門外听得真真的斯大哥也不例外。这是什么意思?在斯大哥看来,买过一次单并不断提起,这恰恰证明吴宇清是个货真价实的小气鬼。

斯大哥忍无可忍,重新返回包间,直接指出吴宇清的阴暗心理,大声疾呼道:“老吴啊,真有你的。行!陈钟,你今天别怂,你就把单买了——下次我来!”

天真可爱的小红以为一切会按着斯大哥的思路进行,觉得这桌看来是要结账了,赶紧跑出去计算账单。不过等她使用计算器噼里啪啦结算好,拿着账单返回包间,发现所有人都稳坐其座,并无要走的意思,此外,陈钟两眼泛红,好像哭过,瞎子则取下右眼眼球,叫小红找个干净的玻璃杯倒半杯清水。小红将眼球掂在手中,发现陈钟所说不对,不是塑料的,而是玻璃的。

很简单,陈钟没有接斯大哥的话茬,瞎子又怎会让斯大哥和吴宇清继续放肆下去。他挥了挥手,买单权就被他轻而易举地重新夺取了。他说既然大家都把话说开了,那就再开一瓶酒放开了说吧。他说他对刘彤“坏女人”的评价绝非虚言。这倒并非“蛇蝎美女”这种庸俗不堪的论调,长得漂亮岂是刘彤的过错?刘彤的过错或亡友老徐的错误在于,二人根本就不般配。最初,老徐拜倒在刘彤的石榴裙下,死死追求,但除了死死追求这点强于其他追求刘彤的人,两人的地位本身就不平衡,从最初老徐就处于下风。或者说,老徐个人有限的材质在刘彤的美貌之下,只能处于弱势。二人就这么一个死缠烂打一个极不情愿地结婚了^过起日子来,什么不给面子,什么控制老徐的钱财,这些都是表象。难道老徐在活着的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被刘彤奴役?而瞎子敢于下“坏女人”的结论,还在于他也一度倾慕刘彤的美貌。众所周知,当年瞎子除了以一只玻璃假眼闻名于世,确实一文不名。实话实说,作为情敌,他一直妒忌老徐。而当他腰缠万贯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妒忌毫无质量。其时,刘彤虽不至于频送秋波,但不止一次找他控诉老徐的无能倒是真的,并多次提到想和老徐离婚。刘彤甚至还当着瞎子的面说起了她和老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地不和谐。瞎子试图表明的是,若非他为人正派,睡了刘彤怕也正是迎合了后者之意。而刘彤的目的,瞎子以一只眼即可洞穿:她正是暗示自己,如果瞎子跟老婆离了,她就同时跟老徐离了,与之重新结缡。

“人各有命,我岂能上她的当!”

也正是因此,吴宇清想叫瞎子帮他谋一份差事于是特意跑到城里请大家吃喝这事,让他感到伤心。何至于此!老吴有需求但凡直接提,多年老友,瞎子岂能不出手相助?但这么做就外道了,届时怕是朋友都做不了。出于对友情的珍惜,出于对老徐的同情,老徐已故,老吴应该记得,他瞎子那天喝了很多,而且主要就是跟他俩喝的。期间他和老徐还一同去了趟厕所,谈了很多,鉴于另一位当事者已死,瞎子无权在此与人分享。

陈钟也动情了。叙述了一件往事,有一个周五晚上他单独和老徐在隆兴喝酒,喝完他就走了。次日接到刘彤电话,叫他还人。也就是说,老徐彻夜未归,之后才知,老徐那天晚上就在隆兴的杂物间睡了一觉。所以,吴宇清在城里请大家那天,当晚他本来是决意要打车送老徐回家的,他可不愿意再接到刘彤那种冷酷的电话。但老徐坚持要自己打车,非常坚持。

“我说,得了吧,你自己有钱吗?”

老徐嘿嘿一笑,说:“你别告诉刘彤就行,哥们有点私房钱。”

这一点老徐确实没有骗陈钟,尸检时,法医还在老徐的鞋垫底下发现了五百块钱呢。

总之,瞎子他们这一桌永远是隆兴最后一桌,俟瞎子一干人等散去,小红这一天的工作就真的结束了。其实也不用她到厨房通知大厨歇火打烊。但她还是出于习惯去了。大厨正蹲在肮脏的地面上吃一大海碗面,一旁的灶台上还放着体量稍小的一碗。

“怎么才来,趁热吃了。”大厨见小红来了,高兴地命令道。

小红也很高兴,端起碗,挑了挑面,除了大厨手擀的韧劲十足的面条,还有青菜、油渣、虾米,碗底还卧着一颗吹弹可破的荷包蛋。大厨知道小红最爱吃这些。二人于是一蹲一坐相对着呼啦啦地吃面。

“你还记得那个叫老徐的家伙吗?”小红问大厨。

“你是说有一回赖在饭店不走,跑到你宿舍对你啰里吧唆后来被我扛到杂物间那个猪头?”大厨反问,“咋了,他不是死了吗?”

“是,不过他们那拨人今天又来了,刚走。”

“这群蠢蛋!每次都是他们耗时间。”

小红停下碗筷,咽下口中之物,严肃起来,说:“我没对你说实话,他那天晚上跑到我宿舍跟我说了什么。”

“啊,不是哄你骗你说喜欢你吗,还说了什么?”大厨也停下碗筷,咕咚一声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

“他还说他老婆跟他朋友通奸。”

“这些人真是畜生!”大厨发了句感慨继续端起碗吃面。

但小红失神地望着货架,连一只鬼头鬼脑的老鼠爬了上去也没在意。

大厨不高兴了:“你到底又咋了?”

小红想了想,觉得不该再不跟这么好的男朋友实话实说了,但不免有点吞吐:“我觉得,这个姓徐的,被车撞死,在我们饭店门口,跟我,可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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