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富强,刘 洋
(1.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2.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08;3.太原工业学院 思政系,山西 太原 030008)
福斯特的《霍华德庄园》中多次提及游记和旅游文学,它们涵盖了一连串的英美作家:乔治·梅瑞迪斯、罗伯特·斯蒂文森、卢卡斯、理查德·杰弗里斯、乔治·亨利·博罗、约翰·拉斯金、梭罗等。这些作家的作品大多偏向于田园风格,渴望回归自然,体现了英国的田园传统,同时也慢慢变成了英国社会的一种高雅文化,被马修·阿诺德这样的文化改良主义者用来作为改良社会的工具。英国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以来,其文学文化传统中的游记文学集中体现了乡村田园传统中资产阶级上层的兴趣爱好。游记和夜游等现象受到了诸如拉斯金等近代游记作家的青睐,慢慢演变成为资产阶级上层人士展示自身优越地位的文化符号。福斯特《霍华德庄园》中伦纳德·巴斯特的夜行,突出体现了中下层阶级对游荡的特殊偏好。“夜行”作为一种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的文化符号,被巴斯特采用之后,暗含着中下层对上层符号文本的僭越。巴斯特作为中下层人的身份符号与作为上层文化中诗意与冒险象征的“夜行”符号是如何错位的?错位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本文就这篇小说中的“夜行”行为,尝试用文本分析和符号学方法对这些问题作出回答。
学界已有许多学者对巴斯特的形象作过分析。许娅认为,“福斯特在讽刺伦纳德这位中下层‘文化滥用者’的同时,又对自由-人文主义文化观所倡导的高雅文化的全民教育意义和普世社会功效进行了深切反思和深刻反讽”[1];陈蓉对巴斯特的形象做了符号学分析,认为巴斯特是“被排除在社会语法规范之外的人物”,但最终遭到规范的拒斥,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出项”[2]。以上的分析有助于理解巴斯特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文化滥用者这一角色。可惜的是,目前学界还没有对《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夜行”专门展开分析的文章。而“夜行”背后的文本及符号学意义本身是个值得研究的话题,通过它可以管窥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文化与社会分层。
《霍华德庄园》用了整整一章来讲述巴斯特的夜行。福斯特通过使用“夜行”话题,引出了资产阶级中下层与上层文化之间对立的文化现象。他的“夜行”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因此也就具有了符号意义。
巴斯特在一个星期六的夜晚走了整整一夜。他在天体图册里查到了北极星,可是一出门,一切都乱套了。他先是乘坐地铁到了距离伦敦市中心11公里的温布尔登,然后开始行走,“走了几个小时都是煤气灯”[3]147,然后走离了大路,来到了树林。以下是巴斯特本人的讲述:
我对付着走出一片林子,找到了一条路,路的对面通向一溜山坡。我认准那就是北丘,因为那条路消失在草地了,我就走进了另一片林子。这下可吓人了,到处都是荆豆灌木丛。我真希望根本没有走进来,可是突然间出现了亮光——彼时彼刻我好像只是在一棵树下行走。然后,我找到了一条通往火车站的路,坐上了首班火车,回到了伦敦。[3]148
巴斯特“夜行”的区域“那里的种种欢乐被黑暗所覆盖,那里舒适的别墅再度进入古老的夜晚”。也就是说,那里虽然位于伦敦郊区,却也是有名的别墅区。富人生活在那里。伦纳德·巴斯特本人在伦敦租房居住,经常因为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走。他的“夜行”,潜意识里变成了对富人生活方式的向往。“出现的亮光”也暗示着他希望通过“夜行”将自己连接到别墅区的主人——资产阶级上层文化中去。福斯特本人对巴斯特的“夜行”持一种暗讽态度:
对一个小职员来说,在黑地里走几个小时,就是一种冒险行为。曾经睡在草原上过夜,身边要放来复枪,营造出十足的野外冒险气氛的读者也许会嘲笑他。认为冒险活动是冒傻气的读者也许会嘲笑他。然而,如果伦纳德一旦碰上你就会躲躲闪闪,如果施莱格尔姐妹而不是杰基在聆听关于拂晓的讲述,你千万不要感到惊讶。[3]147-148
不管是真正爱冒险的读者,还是认为冒险没必要的读者,都会嘲笑这种“夜行”。尽管施莱格尔姐妹对这事赞赏有加,甚至认为这具有“诗意”,但是“夜行”对巴斯特自己而言,却并没有那么美妙。
“拂晓时分妙不可言吧?” 海伦问道。带着令人难忘的真诚,他回答说:“没有什么妙的。”这个回答又像一块鹅卵石迎面打来了。他话语中所有隐约可见的自卑和文学色彩统统让这块鹅卵石打翻了,连一再提及的斯蒂文森,“大地之恋”,以及他那顶丝绸帽子都没有幸免。……“我疲惫不堪,懒得抬起头来观看景色,也冷得不行。我只是庆幸我走了一夜,可当时我厌烦得无法言述……我饿得不行了……回头看看,我并没有你们所谓的享受。”[3]134
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巴斯特,无论如何去模仿游记作家、自然作家的传统,也难以摆脱饥饿感的困扰。他在“夜行”中,“整个晚上似乎都想吃顿早餐、吃顿中餐,也用一次茶点,可我什么都没有,不过一包忍冬牌香烟而已”[3]148。饥饿的巴斯特在穿过富人别墅区时,“那里的种种欢乐被黑暗所覆盖”则是对这种穿行行为本身的一种反讽。同样是在黑暗的笼罩下,巴斯特的黑暗是处于资本主义社会接近底层的真实的黑暗,这种黑暗的生活类似于《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的那个灰暗之谷;而别墅区的富人则正如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夜莺颂》所言,“夜色如此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本来应该是很美妙的“夜行”,在巴斯特眼中,却“到处是荆豆灌木丛”[3]148,毫无诗意可言。“夜行”行为本身无诗意可言,但如果它变成一个符号,变成一种表意文本,变成一个话题,却能引起施莱格尔姐妹的兴趣,它甚至比梅瑞迪斯的小说《理查德·费弗莱尔的苦难》这部讲主人公“夜行”的小说更有吸引力。“他们已然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日常生活的单调灰色之外另有一番洞天。”[3]148巴斯特以为那别有洞天的未知的东西是“书籍、文学、机敏的谈话和文化”,于是紧接着,福斯特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渴求的那‘某种东西’就是在郊区的山丘上摸黑行走吗?”[3]154
福斯特在这里暗示了一点:巴斯特不仅仅是借摸黑行走这个行动,更重要的是借摸黑行走这个话题来作为接近资产阶级上层的一个符号。他渴求的“某种东西”实际上正是与上层阶级实现真正平等的对话与交流。
巴斯特在与姐妹俩的交流中,“ ‘我认为你确实应该出去走走……’一个女子的声音把他从真诚中惊醒了”,于是他说,自己的“夜行”是阅读英国自然主义者和作家理查德·杰弗里斯的结果。海伦认为杰弗里斯不是最起初的原因,还可以追溯到许多其他作家的影响,例如英国旅行作家博罗、美国作家梭罗,以及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等。她很赞赏巴斯特的“夜行”,认为他“超越了限制的边界”[3]154。巴斯特这里“真诚”的坦白,并没有引起姐妹俩的兴趣,反而是在“出去走走”这句话的鼓舞下,他马上又回到了掉书袋式的、对杰弗里斯的引入。由此可以看出,巴斯特的“夜行”体现出的不是行动,而是这一行动背后的符号意义,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文化传统的文本。
巴斯特的“夜行”,颠覆了以往英国游记作家的美好预设。福斯特对拉斯金《威尼斯的石头》这样象征着资产阶级上层文化符号的游记文学如此评价:
大平底船里的那个声音还在往下说,“努力”和“自我牺牲”这个词儿演奏出动听的乐曲,充满了美,甚至充满了同情和人的爱,然而就是避而不谈伦纳德生活中真实的、常有的东西。因为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受过穷、挨过饿的人的声音,对受穷和挨饿是什么滋味,显然没有揣摩准确。[3]59
《威尼斯的石头》以及众多在巴斯特口中出现的文学作品,象征着高雅的上层文化,也是马修·阿诺德所推崇的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福斯特在这里意识到,拉斯金和阿诺德所代表的上层文化并不会真正为巴斯特这样的资产阶级中下层人士代言。上层文化不能“准确揣摩”,更解决不了巴斯特们的“受穷”和“挨饿”问题。既然这样,巴斯特为何还要去冒险“夜行”呢?巴斯特过的是一种“灰色”的生活,他与施莱格尔姐妹的会面,在他看来,是为了填补内心里“为浪漫划出来的一个角落”[3]152。他在保险公司做一名业务员,回到家里面对的是毫无共同语言的未婚妻杰基。这种灰色的生活强迫他去接触文学和艺术;“我下定决心通过文学和艺术来提高自己,借此来扩大视野。”[3]63巴斯特的真实处境和“夜行”的符号意义之间出现了不一致。现实的苦闷使他无力改变自身经济地位,于是他把重心转到了对上层文化的追求,希望来“提高自己” “扩大视野”。他去伦敦富人郊区和丛林的一夜游荡,表面上看是诗意行为,但实质上则是资本主义中下层无产业者的一种既失去了农村归属又找不到城市家园的浪游,是受到灰色生活的排斥而对上层文化符号的拙劣模仿和操演,已经完全不同于富人阶层消遣精神、陶冶情操的轻松游玩。
“身份”与符号的不一致在巴斯特身上体现得很明显。许多批评家指出巴斯特是“文化滥用者”的角色,他既接受了一些上层文化的熏陶,又在经济基础上处于底层与中层的接缝处,“站在上流阶层的最边缘”[3]54。“自然人和哲学人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不仅宽阔而且一直在变宽,许多试图跨越这条鸿沟的好小伙儿都栽了进去。她很熟悉这种年轻人——模糊不清的志向,心里失去的诚实,读书只看书的皮毛,满足于一知半解。”[3]142身份符号的错位,使得巴斯特的“夜行”也面临着错位。一方面是作为符号文本的“夜行人”,另一方面是作为符号文本象征者的“夜行”话题,这两方面存在不一致。对巴斯特这个社会中下层人来讲,他所接受的文化传承与他的社会地位严重脱节,他花大价钱买了各种文化艺术产品,去听音乐会,甚至留起象征文化人士的胡子,却因为尴尬的社会地位而不得不节衣缩食,在跟人聊天的时候心思却放在自己那把丢失的破雨伞身上。在巴斯特看来,施莱格尔姐妹的名片“象征着文化的生活”[3]153。
错位背后的原因何在?如果借用马克思的观点,那就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错位,资本主义统治者总是试图给人一种错觉,“在统治阶级中间也已经透露出一种模糊的感觉: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的有机体”[4]10-13。但事实上,巴斯特和施莱格尔之间,却出现了这样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和错位。这种错位导致了巴斯特的身份符号出现危机。根据英国社会学家阿萨·布里格斯的分析,英国的“中等和高等教育,尽管根据1902年颁布的新《教育法》进行了改组,但仍然维持了社会分层。该法令授予文法学校以新的机动能力,这些学校只招收数量有限的当地学生,一些有才干的学生可以通过奖学金显示自己的才能,一些学生则是自费生。至于‘公学’,……生源主要来自‘预备学校’,他们培养社会上一部分与众不同的人,其培养方针是保证他们的学生在离校以后成为‘绅士’。”[5]321
在巴斯特的时代,资产阶级的教育在本质上是社会分层,它与各阶层的经济能力密切相关。“绅士”的前提是要经济独立。巴斯特所代表的都市资产阶级中下层,虽然不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但他们的经济基础并不牢靠。在接下来有关巴斯特的论文争辩会上,施莱格尔小姐说:
我们对金钱讳莫如深,避而不谈,金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没有清楚的概念——啊,当然,有政治经济的看法,可是很少有人想清楚我们个人的收入是怎么回事儿,并且承认思想独立十之八九是经济独立的结果。金钱:给巴斯特先生钱,别管他的理想是什么。他自己会把理想打理起来的。[3]158
有了经济独立和金钱,就有了产生区别于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文化的标出项之前提,自然文学、游记文学等,由于使用者的缘故,就具有了上层精英文化的烙印。身份符号的错位与文本符号使用者是密切相关的。如果文本符号使用者大量使用之后,会不会出现身份与符号同一的可能性?夜行者身份与“夜行”符号实现对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最终让巴斯特们实现愿望,步入资产阶级上层呢?
“理据性”(motivation)是由索绪尔提出的,他把“任意武断性”的反面称之为“理据性”。赵毅衡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提出,“社会性地一再重复使用某个符号,会不断增加该符号的语用理据性”,“理据性顺着文本间性的加强而增加。只要一个符号的社群集体坚持使用,一个没有理据的符号可以获得理据性,甚至成为‘高度理据化’的象征”[6]144。
根据符号学观点,一种符号的使用,主要看使用者和它的标出性。使用和标出性是密切相关的。使用的频率范围多了,那它的标出性就不明显了。“当对立的两项之间不对称,出现次数较少的一项,就是‘标出项’(the marked),而对立的使用较多的那一项,就是‘非标出项’(the unmarked)。”[6]275笔者将主要从符号学的“理据性”和“标出项”的角度来对巴斯特的夜行进行分析。
在现代城市空间里,巴斯特们的“夜行”已经不再是个例,而是千千万万普通工人阶层的日常实践。随着高等教育开始大众化和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巴斯特们已经变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的知识白领,玛格丽特们通过与威尔科克斯先生们的联姻,也变成了资产阶级上层的海外公司及报业公司巨头,但是二者之间的阶级对立仍然没变,巴斯特们的社会地位依然如故,他们的个人情感和家庭生活依然单调乏味。昔日的夜游变成了今日的符号文本,供今日的中下层阶级去不断重复模仿,并在不断重复使用中产生理据性。于是,“夜行”这种本是作为资产阶级上层人士消遣的充满诗意的行为,在被巴斯特们不断地重复实践之后,变成了被滥用的文化符号。乔伊斯《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和布鲁姆也是这一类代表。他们夜间在红灯区的浪游,是对英国高雅的“夜行文化”传统的绝妙反讽。曾先后受到田园作家和诗人以及资产阶级高雅文化所推崇的、富有诗意的“夜行”冒险逐渐让位于现代这种俗不可耐的游荡。
反复使用符号致使其理据性上升。这种上升的理据性使得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的使用者可以大量地使用这些以前只能被上层文化者才能使用的符号。文化的使用者和文化似乎实现了暂时的一致。但是,由于上层文化本身作为标出项,一直在进行变化和翻转,昔日的文化标出项,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可能会成为非标出项,也即正常项。
英国的以田园及游记文学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也逐步转变为资产阶级的上层文化符号的代表。当大众文化都接受了昔日视作高雅文学的游记文学之后,它就慢慢地发生了标出性的翻转。“标出项的翻转,来自中项标准的翻转,也就是社会文化元语言的变迁。”[6]289在标出项发生翻转以后,曾作为上层文化代表的田园和游记文学在现在已经得到了大量普及,标出性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福斯特在小说中认为,巴斯特们之所以显得可笑,是因为本应该用来作为 “路标”的游记文学,却被当成了“目标”。可事实却是,无论“路标”还是“目标”,都是资产阶级上层高雅文化的典型符号,这些典型符号一旦被底层人反复使用,就会产生理据性,从而由“标出项”变为“非标出项”。根据符号学观点,“对立文化范畴之间不对称带来的标出性,会随着文化发展而发展。文化的发展,就是标出性变化的历史”[6]289。原来的标出项受到大众中项排斥,现在由于大众的普遍使用而接纳。就好比巴黎埃菲尔铁塔,刚开始建成时巴黎人非常厌恶它,但到了后来却成为巴黎的一个象征。
看似“夜行文化”已经深入到了大众之中,是不是大众就可以成为资产阶级上层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有意把异项标出,是每个文化的主流必有的结构性排他要求。一个文化的大多数认可的符号形态,就是非标出,就是正常。文化这个范畴(以及任何要称为正项的范畴)要想自我正常化,就必须存在于非标出性中,为此,就必须用标出性划出边界外的异项。”[6]282面对着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发展的新形势,资产阶级上层为了区别于下层,必然会重新划分异项,而划分异项的标准也会不断变化。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市场发挥了很大作用。雷蒙·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引用了汤姆·摩尔1934年的观点,即区分出了“暴民”与“有教养的少数人”,在这里,文化对立于那种由暴民参与投票,从而导致文化标准降低了的市场。[7]65根据雷蒙·威廉斯的研究,自18世纪亚当斯密时期以来,文化艺术生产已经开始屈从于市场规律,艺术生成也开始服从市场分配,他引用亚当斯密《国富论》中的相关研究,“在富裕和商业的社会里,思想或推理也像其他职业一样,成为一种特殊的商业,由很少数的一批人进行,为公众提供广大劳动群众所拥有的一切思想和推理”[7]63。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从一开始就使得市场逐步介入文学和文化领域,这就意味着标出项会逐渐发生翻转,区分上层文化和中下层文化的标准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即便有人对工业主义和市场不认可,也还是会存在另外的划分标准。19世纪中叶的英国诗人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把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分成了三种,野蛮人(贵族)、非利士人(中产阶级)和群氓(下层平民)。他认为:“我们始终认为在各个阶级的内部始终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异己分子,他们的主导思想主要不是阶级精神,而是普泛的符合理想的人性精神,是对人类完整的热爱。”[8]84当然,阿诺德提倡的全民自由人文主义价值观正是影响《霍华德庄园》的重要思想来源,因此提到了普泛的人性精神这一标准,但即便是这一标准,也是认为阶级内部存在“异己分子”,这些“异己分子”就是标出项。熟练掌握高雅文化的人,可以变成优秀的“异己分子”,可以减少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只不过这个标准在福斯特《霍华德庄园》中遭到了批驳。阿诺德的全民学习高雅文化,提升国民素质的做法有其优点,出发点也很好,只是这种方式容易给巴斯特们造成一种假象:只要掌握了上层文化,就能变成上等人。这就好比只要穿上了高档时装,就变成了有钱人一样。在福斯特这里,尽管巴斯特读了很多阿诺德眼中的高雅文学和文化,但他仍然没有办法实现身份符号的转变。
根据法国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的观点,当代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时期属于消费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存在一种“像礼仪一般变幻不定”的“差异编码”,表面上是人人平等,但这种平等只是“在作为使用价值的物品面前”实现的,“但在作为符号和差异的那些深刻等级化了的物品面前没有丝毫平等可言”[9]73。鲍德里亚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员工因为和老板开了同一型号的梅赛德斯奔驰汽车而被开除,尽管他申诉并获得了赔偿,但仍然没能重新获得原来的工作。鲍德里亚提出的消费区分,是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在划分标出项上的又一个例证。
自福斯特《霍华德庄园》于1910年出版以来,一百多年过去了,当前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高度发达,巴斯特时代价格高昂的音乐会和舞会让位于目前的平价电影等艺术符号。艺术作品的大量复制,使得当代的巴斯特们也有机会去消费那些昔日只有上层阶级才能支付得起的文化冒险和诗意。书籍大量发行、高等教育的大众化等也使得昔日上层文化的标出项发生了翻转。但是,这丝毫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上层与中下层文化对立的现状。随着文化工业的大量复制,上层符号中以冒险和诗意为主的“夜行(曾经的标出项)”,已经变成了中下层阶级常用的表意方式,“夜行文化”背后的田园游记文学也变得大众化。伴随着旅游行业、数字传媒和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出现了大批人造的旅游景点,比如古镇文化夜游等旅游产品,它们是夜游文化的一种现代的符号变种,让人们能够享受到廉价的“夜行”体验,使得现代的巴斯特们免于跑到威尼斯去看石头建筑。目前,资产阶级上层文化又变成了消费文化、商品文化的上层符号控制。广告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今天,当自由市场发展得很完备的时候,那些控制市场体系的人已经在市场中确立了自己的稳固地位……只有那些付得起广告代理高额费用的企业,只有那些控制着广播网络的企业……才可以作为卖方进入虚构市场。广告能够保证权力留在同样的人手里,就像极权主义国家可以通过经济决定权,来控制各种事务的确立和运行一样”[10]151。
于是,广告变成了资产阶级区分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一个“否定性原则”,“一切没有贴上广告标签的东西,都会在经济上受到人们的怀疑”[10]181。资本家对广告等消费符号的控制,不仅能够通过大量售出商品获取利润,也使得他们不断制造无穷无尽的文化符号作为标出项,吸引当代巴斯特们去实践理据性滑动和标出性翻转。但是这些文化背后的使用者的差异,决定了这两者的沟壑永远存在:上层文化建构的文本符号是不会容忍中下层去大量实践的。这也许是“夜行符号”背后的游记文学永远也不能让巴斯特们实现与上层文化对接的原因。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的“夜行”,指出了“夜行文学”的背后是拉斯金的《威尼斯的石头》等为代表的英美游记文学和田园文学。它们是资产阶级上层的高雅文化的象征。资本主义社会中下层的巴斯特们潜意识地把“夜行”当作自己与上层对接的一种符号文本。对接行为的背后原因,是“夜行符号”的使用者与符号文本存在错位。当代的中下层使用者试图通过重复实践、提升理据性来弥合这种错位,但却无形中使得符号的标出性实现了翻转。由于资产阶级文化不断使用标出性来标出异项,在上层文化大量机械复制的当代,中下层阶级尽管大量使用上层文化符号,却很难实现与上层的对接。那么,巴斯特们的出路又在何方?如何实现他们与上层文化真正的对接?福斯特安排让玛格丽特以社会上层与中下层的联结来实现,在小说的结尾,他安排让巴斯特和海伦的孩子继承威尔科克斯家祖传的霍华德庄园,以象征英国的未来在于上层和中下层阶级的联结(connection)。但这种方式在现实社会中是否可行,仍然是一个留待解决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