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地名之南迁与中古诗人之流寓(外一篇)

2020-12-21 03:22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陶渊明

开栏语

漾漾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很多年以前,当我刚刚步入学术之门的时候,眼前的道路还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对知识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对自然的热爱、对艺术的欣赏、对真善美的皈依、对人类不幸的同情,却一直渗透于我的心灵世界,而呈现出明晰的情感底色。近二十年来,我对古典学术的演绎和对古代文化的张扬,也处处激扬着我心灵世界的天风海涛。从以《世说新语》为中心的六朝小说与中古文化研究,到以曹植、陶渊明等杰出作家为中心的中古诗歌研究和以长啸艺术为中心的文学与音乐之关系的研究,我的学术版图在不断拓展,我的心灵意绪也在不断流动,有时像海面怒起的飓风,有时像天空飘洒的甘霖,有时像深秋时节在庭院中飞舞的落叶,有时像溟漠无垠的太古……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无限美好的,一切都是饱含诗意的,一切都是富于哲思的。我喜欢独自一人发现问题,就一个小小的题目深挖下去,开掘出一片风光妩媚的新天地。在这样的新天地里,我或者独自欣赏着莺飞草长的春色,或者独自凝听着万叶吟秋的絮语,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学术本身植根于广阔的文化原野。在文化的原野上,可能有巍峨的高山,可能有奔腾的河流,可能有茂密的森林,可能有肥沃的土壤,可能有浩瀚的沙漠……没有一个学者能够以个体的姿态从容应对、正确解决其中的所有问题。因为任何一个现代性的学科体系,都是对文化“原生态”的切割,如果要揭示其中所蕴含的真理及其现代意义,就必须回归于文化的“原生态”,就必须汲取各个学科研究成果的养分,就必须采用正确的理论与方法,否则,就成了德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史雷格尔所说的“烤肉解剖学”。

人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多年来,我一直苦苦追寻着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在我看来,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帕斯卡尔语)在学术领域的体现就是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而能够打破各学科的壁垒并融会贯通,则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有效途径。我对长啸艺术的研究,便是如此。

啸斋是我的书房雅名,由著名学者、书法家、清华大学文学院刘石教授题写。感谢刘石教授对我的鼓励,也感恩《名作欣赏》编辑部赐我版面,使我能够尽情挥洒笔墨,谈诗论艺,纵横古今,然而才疏学浅,不敢自诩,唯可自慰者乃是所言所论皆从苦读中来,倘有一得之见可取,亦不负艺林之博雅君子。

——范子烨

“流寓”是人类历史中共有的文化现象:从屈原到曹植,从杜甫到苏轼,从维吉尔到但丁,从“十二月党人”到格罗斯曼、索尔尼仁琴,无不如此,唯其漂泊天地之间,远离其生命的文化本根,遭际种种人生苦难与挫折,方有深沉的悲怆之感,方能发而为诗文,创写永恒的文学经典。“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流寓之路是真正的文学之路。流寓是诗人从人生的低谷走向精神高原的途径,流寓是伟大精神创造的原动力,流寓的人们创造了不朽的文化功业,所以,俄罗斯诗圣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为“十二月党人”树立了五座十字架,以表达其对这些流寓诗人最崇高的敬意。就现代性的学理而言,流寓也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文化与文学概念和切合古典文学实际的研究视角。这里我们试以北国地名之南迁及其在南朝文学中的渗透为例,重新审视中古诗人之流寓,借以彰显其文化精神。

公元4世纪初,永嘉之乱导致了西晋王朝覆亡,由此拉开了大批中原世族纷纷南迁的序幕。在金戈铁马中,人们带着巨大的心灵悲怆跨过浩荡的长江,奔向陌生的土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的浩叹(《世说新语·言语》第29条),风景不殊、新亭泣泪的苍凉(《世说新语·言语》第31条),以及“神州陆沉,百年丘墟”(《晋书·桓温传》)的悲愤,皆由此而产生。浓郁的黍离之悲与桑梓之情,随着士人之南迁,在文学作品中被挥洒得淋漓尽致,并深深积淀在南朝文学之中,其中之一端就是对北方地名之南迁及其诗意呈现。

实际上,以北国中原地区的山川乃至城邑来比拟南国的山川和城邑乃是南朝四代常见的一种文学现象。我们试读以下诗作:

1.鼓牲浮大川,延睇洛城观。洛城何郁郁,杳与云霄半。前望苍龙门,斜瞻白鹤馆。

(〔南朝梁〕刘孝标:《自江州还入石头诗》)

2.终南邻汉阙,高掌跨周京。复此亏山岭,穹隆距帝城。当衢启珠馆,临下耩山楹。

南望穷淮溆,北眺尽沧溟。(〔南朝梁〕陆任:《奉和昭明太子钟山解讲》)

3.余春尚芳菲,中园飞桃李。是时乃季月,兹日叶上巳。既有游伊洛,可以祓溱洧。

性得足为娱,堂高聊复拟。(〔南朝〕陈后主:《春色禊辰尽当曲宴各赋十韵》)

4周王兴露寝,汉后成式泉。共知崇壮丽,迢遰与云连。抗殿疏龙首,峻陛激天泉。东西

跨函谷,左右瞩伊杭。百常飞观竦,三休复道悬。(〔南朝〕陈张正见:《重阳殿成金石会竞上诗》)

5.沧波壮郁岛,洛邑镇崇芒。未若兹山丽,客晓擅水乡。地灵侔少室,途艰象太行。……

(〔南朝陈〕张正见:《从永阳王游虎丘山》)

6.翠渚还銮辂,瑶池命羽觞。千门响云跸,四泽动荣光。玉轴昆池浪,金舟太液张。……洛宴谅斯在,镐饮讵能方。(〔南朝陈〕江总:《秋日侍宴娄苑湖应诏》)

7.昔日谢安石,求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犹言洛水滨。南冠今别楚,荆玉遂游秦。倘使如楊仆,宁为关外人。(〔北周〕庾信:《率尔成咏》)

例1,以洛城比石头城;例2,以终南山比钟山,以周京比帝城;例3,以游伊洛比南国高堂的娱戏;例4,以周王的路寝宫和汉后的甘泉宫比陈朝的重阳殿;例5,以少室山和太行山比虎丘山;例6,以洛宴、镐饮比陈朝帝王之宴会;例7,以洛水滨比新亭岸。由此可见,生发于苍茫北国的自然地理观念在南渡士人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并且深深地积淀在诗歌作品中。《艺文类聚》卷五0引梁元帝《丹阳尹传》序曰:

自二京版荡,五马南渡,固乃上烛天文,下应地理,尔其形势,可得而言。东以赤山为成皋,南以长淮为伊洛,北以钟山为卓阜,西以大江为黄河。既变淮海为神州,亦即丹阳为京尹。(《金楼子校笺》卷五)

而产生这种文化现象的根本原因就在文化本身。正如《陶渊明集》卷二《赠羊长史》诗所言:“贤圣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对南朝人而言,中原地区的文化积淀是最深厚最具魅力的,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原的山川、城邑也是最浩大最有气魄的。因此,南朝人对自己所创造的文化,乃至对南国山川、城邑的地理文化界定,也常常是以中原为审美标准和参照对象的。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庾信:《拟咏怀》)流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流寓的文化魅力却是永恒的。

颜延之《陶征士诔》“学非称师,文取指达”解

元嘉四年(公元427年),陶渊明病逝,其生前挚友、著名士人颜延之写了一篇《陶征士诔并序》(以下简称为“颜《诔》”),大约一百年后,昭明太子萧统编纂《文选》时将这篇名诔全文收入,今见《文选》卷五十七。由于此诔是关于陶渊明生平志业的第一篇也是第一手文献,所以历来受到学界的重视,相关论文多不胜数。诔中评价陶渊明,有云:

学非称师。

唐人刘良注曰:“学虽可为人师,终不称其德。”这种注解是完全错误的。所谓“学非称师”,典出《战国策》和《荀子》。《战国策·赵策四》:

客有见于服子者,已而请其罪。服子曰:“公之客有三罪:望我而笑,是狎也;谈语而不称师,是倍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客曰:“不然。夫望人而笑,是和也;言而不称师,是庸说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而《荀子·大略篇》云:

言而不称师谓之畔,教而不称师谓之倍。倍

畔之人,明君不内,朝士大夫遇诸途不与言。

颜延之的意思是说,陶渊明是有学问的人,但平日之论学并不标榜门户,属于《荀子》所谓“背叛”之士,其深层的寓意如《论语·子张》所载:

卫公刊嘲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在子貢看来,孔子乃是学无专师的圣哲,所以颜延之是暗中以孔子比拟陶渊明,他认为陶公也是学无专师的一代大贤。

在“学非称师”一句后,颜《诔》云:

文取指达。

由于这句话直接涉及颜延之对陶渊明文学创作的评价问题,所以从古至今讨论颇多,而人们比较一致的意见是颜氏对陶公的文学创作评价不高,甚至暗含贬意。如唐刘良注曰:“文章但取指适为达,不以浮华为务也。”所谓“指适为达”,纯属望文生训,是一种模棱两可、稀里糊涂的解说。明许学夷撰《诗源辩体》卷六云:

晋宋间诗以俳偶雕刻为工,靖节则真率自然,倾倒所有,当时人初不知尚也。颜延之作《靖节诔》云:“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延之意或少之,不知正是靖节妙境。

许氏自注称“指”通“旨”,这是正确的。他认为“文取指达”是不事雕琢、真率自然的文学风格的表现,颜氏不满意此种诗风,所以有批评之意。时贤如莫砺锋、钟书林诸君大体上也是如此理解颜《诔》这句话的。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读萧统《陶渊明文集序》:

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此亦有助于风教也。

萧统认为陶渊明的文章是超越其所处时代的,是陶渊明高尚人格的文学呈现,具有重要的社会教化意义,用今人的话来说,陶渊明的作品有助于国家精神文明的建设。如果按照上述人们对“文取指达”的通常理解,那么,在评价陶渊明的问题上,颜延之就与萧统产生了严重的冲突,其评价呈现了极大的差异,甚至是天壤之别。但邓小军在《陶渊明政治品节的见证——颜延之<陶征士诔并序>笺证》(《北京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一文中指出:

颜《诔》虽未对渊明的文学成就做出直接评价,实际是以一种特殊方式做出了评价。颜《诔》“夷、皓之峻节”,“夷、皓”用渊明《感士不遇赋并序》“故夷、皓有安归之叹”,“峻节”用渊明《饮酒》其二“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颜《诔》“南岳之幽居者”,“南岳”用渊明《述酒》“南岳无馀云”,及《饮酒》其五“悠然见南山”,“幽居”用渊明《答庞参军》“我实幽居士”,及《答庞参军并序》“乐是幽居”;颜《诔》“弱不好算,长实素心”,用渊明《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及《移居二首》“闻多素心人”;颜《诔》“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用渊明《归去来兮辞》“于是怅然慷慨,深隗平生之志”,“自免去职”,及《咏贫士》其五“即日弃其官”;颜《诔》“心好异书,性乐酒德”,“心好异书”,用渊明《移居二首》“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性乐酒德”,用渊明《止酒》“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饮酒》其十四“酒中有深味”,及《五柳先生传》“性嗜酒”“期在必醉”;颜《诔》“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孤生”用渊明《饮酒》其四“因值孤生松”,“人固介立”,用渊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总发抱孤介”,《咏贫士》其六“介然安其业”,及《饮酒》其十九“遂尽介然分”;颜《诔》“望古遥集”,用渊明《和郭主簿二首》“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颜《诔》“畏荣好古”,用渊明《感士不遇赋》“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及《五柳先生传》“不慕荣利”;颜《诔》“子之悟之,何早之辨”,用渊明《归去来兮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及《感士不遇赋》“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颜《诔》“赋辞《归来》,高蹈独善”,用渊明《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颜《诔》“汲流旧祛,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用渊明《归园田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颜《诔》“陈书辍卷,置酒弦琴”,用渊明《和郭主簿二首》“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答庞参军并序》“衡门之下,有琴有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委怀在琴书”,及《归去来兮辞》“乐琴书以消忧”;颜《诔》“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用渊明《感士不遇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受气之灵,是谓道性);颜《诔》“视化如归”,及“远情逐化”,用渊明《形影神》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及《归去来兮辞》“聊乘化以归尽”;颜《诔》“宵盘昼憩,非舟非驾”,用渊明《停云》“愿言怀人,舟车靡从”;颜《诔》“仁焉而终”,用渊明《咏贫士》其四“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只有对渊明诗文爱之至深,寝馈至深,才能妙用渊明诗文大量今典如此娴熟、贴切,如数家珍。此实际是延之对渊明文学成就之极高评价。

邓氏之说是颠扑不破的。既然如此,倘若颜氏“文取指达”之说有批评陶渊明之意,岂非自相矛盾?所以,这句话必有待发之覆。近读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附录之《陶征士诔并序》,发现在“文取指达”一句“达”字下(《宋本陶渊明集二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页),有宋人校语云:

一作“远”。

而陶渊明《读史述九章·张长公》云:

远哉长公,萧然何事?

在“远”字下,亦有宋人校语云:

一作“达”。(同上,第140页)

这反映了宋人所见不同版本的《颜光禄集》和《陶渊明集》的情况。由此我恍然大晤,原来“文取指达”的原文是“文取指远”,“达”“远”形近,由此导致了这一文本传写之误。从六臣注释的情况看,作为一个古老的错误,其在唐前就已经发生了。而更有力的旁证我们在《陶征士诔并序》中也可以找到: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

非园林之实。岂其乐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

“乐深而好远”正是陶渊明的追求,无论是作诗还是做人,陶渊明都绝不与世俗中那些浅近之徒为伍,所以这是他的“殊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难道不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吗?实际上,以远为美的人生境界是晋人的普遍追求,“远”也是魏晋人物品藻常用的高级评语。例如:

见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远。(《世说新语·赏誉》第8条)

(杨)乔字国彦,爽朗有远意。(《世说新语·品藻》第7条刘孝标注引荀绰《冀州记》)

(谢)鲲有胜情远概,为朝廷之望,故时以庾亮方焉。(《世说新语·品藻》第17条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

支道林间孙兴公:“君何如许掾?”孙曰:“高情远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世说新语·品藻》第54条)

(王沦)醇粹简远,贵老、庄之学,用心淡如也。为《老子例略》、《周纪》。(《世说新语·排调》第8条刘孝标注引《王氏家谱》)由人物品藻,“远”这一审美语词自然渗透到文化批评领域。颜延之所作家训集《庭诰》有云:

虽日恒人,情不能素尽,故当以远理胜之。

“远理”,也是诗人所推崇的。《世说新语·文学》第53条:

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

“言约旨远”乃是晋人清谈的绝佳境界。所谓“远理”“旨远”,就是深远的意旨和深刻的真理。

但是,“文取指达”这种错误文本的流传,也有其内在的古典机制。《论语·卫灵公》:

子曰:“辞达而已矣。”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之语曰:“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宋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世说新语·文学》第16条: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这里尚书令乐广通过用麈尾敲击茶几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旨,使听者悟服。由此可知,即使颜《诔》的本文就是“文取指达”,也并无否定陶渊明文学创作之意,但是,颜延之作为一位文学大家,他绝不会用这样一句普通的话来评价陶渊明的作品,否则,我们对萧统论陶以及邓小军先生所揭示的事实就无法解释了。其实,所谓“文取指远”就是寄托遥深的意思,这种评价很好地揭示了陶渊明的诗歌艺术特质,换成苏轼品陶之言,那就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或许在颜延之的心目中,陶渊明是一位真正达到了“自我实现”之妙境的诗人,具有一种内在的充实和文化的张力。陶渊明去世后,颜延之仔细回味着陶渊明其人其诗,他在内心深处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陶渊明的深邃与卓绝。在此种意义上,尽管基于孔子名言的“文取指达”并无贬义,但是,与颜延之论陶的这种境界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要之,“学非称师”是陶渊明通脱自然的学术风格,而“文取指远”则是陶渊明在文学创作方面的鲜明特色。颜光禄真是陶渊明的知音!

世之治学者,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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