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书(下)

2020-12-21 03:22祝勇
名作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徐霞客

祝勇

十一月十三日

越岭而东,一里,复得坪焉。山溪潆洄,数家倚之,日章岭。竞坞一里,水东出峡间,下坠深坑,有路随之,想走南丰道也。其水东南去,必出南丰,则章岭一隙其为南丰属明矣。水口坠坑处,北有一径亦渐下北坑,则走下村道矣。亦渐有溪北自下村出七里坑,达枫林而下宜黄,则下村以北又俱宜黄之属。是水口北行一径,即板岭东度之脊也,但其脊甚平而狭,过时不觉耳。下脊,北五里,至下村。又北二里,水入山夹中,两山逼束形容两山相距很近,挤紧收敛,使中间非常狭窄甚隘,而长水倾底,路潆盘绕山半,山有凹凸,路亦随之,名日十八排,即七里坑也。已而下坑渡涧,复得平坞,始有人居,已明月在中流矣。

5月1日 星期五 南城县 晴

从麻姑山下来的时候,我们先后看到两个隐在半山里的村落。这些村子都建在高山之间的平地上,我们站在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村子齐整有序的规划,房子一律是白墙红瓦,有炊烟在房顶缭绕。周围是大面积的水梯田,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从山梁上到村子里还有很远的山路要走,我们没有时间进村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拍下很好的纪录镜头。生命的痕迹无处不在,谁也不会想到,空寂的高山上,我们竟然能够闻到人间烟火的气息。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层层叠叠的大山把村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它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了,成为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我相信这一定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在这些平静的村庄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历史。

像这样与世隔绝的山中村落,许多都是专制和战乱时代的遗留物。在妙背村我们找到一户刘姓人家,无法断定他们就是当年向徐霞客赠马的那户刘姓人家的后裔,但他们是妙背村唯一的刘姓。据主人说,他们家族,就是因为避乱上山的,已经在山中居住了几百年,只是最近,由于山体滑坡,才不得不迁到山脚下。眼前的这些村庄,很可能是作為旧时代的遗物存在的。如果他们的先人是在明末乱世迁居于此,那么徐霞客一定会去探访这个村子并在其中停留。不论外界发生什么情况,这里都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

明代是一个以强化社会控制闻名的朝代,如前所述,它一方面不断强化政治权威,另一方面,它又通过密集的权力网络,将《御制大诰》《明皇祖训》的精神,贯彻到家家户户。明朝确立了最严格的里甲制度,帝国的每一个臣民,都像笼中之鸟,受到严格的约束,“于是,就像传说中的毒蜘蛛,朱元璋盘踞在帝国的中心,放射出无数条又黏又长的蛛丝,把整个帝国缠裹得结结实实”。“(帝国)采用‘草格子固沙法,用一道道诏令来固化社会。”“他希望他的蛛丝能缚住帝国的时间之钟,让帝国千秋万代,永远处于停滞状态。然后,他又要在民众的脑子里注射从历代思想库中精炼出来的毒汁,使整个中国的神经被麻痹成植物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从根本上扼杀每个人的个性、主动性、创造性,把他们驯化成专门提供粮食的顺民。”

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下,大明帝国的臣民似乎只有一种选择,就是成为顺民。这换来了大明王朝三百年至少在表面上的稳定(它的负面效应是:所有被掩盖的社会矛盾,会积累成强大的势能,在某一个瞬间喷薄而出,势不可挡),因而这一制度三百多年没有动摇,到清代,顺治帝仍然对朱元璋给予极高评价:“朕以为历代贤君莫如洪武。”

我无法确认村民们迁徙至此的准确时间。在历史中的某一天,他们迁徙到这里,住下来休养生息,自给自足,家族气若游丝的血脉,因山的呵护而稳定和延续下来。

从高处看,那只是一些火柴盒似的民居,如果深入进去,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一个完整的宗族社会,每一个生命,都有着清晰的来路,牵动着一个家族的浩瀚历史。所以,那不是一些单纯的房子,也不仅是旅途中的风景,它可能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样本、中国底层人民无言的史诗。

丁丑年(公元1637年)正月初三日

武功山东西横若屏列。正南为香炉峰,香炉西即门家坊尖峰,东即箕峰。三峰俱峭削。而香炉高悬独耸,并开武功南,若棂门然。其顶有路四达:由正南者,自风洞石柱,下至棋盘、集云,经相公岭出平田十八都为大道,余所从入山者也;由东南者,自观音崖下至江口,达安福;由东北者,二里出雷打石,又一里即为萍乡界,下至山口达萍乡;由西北者,自九龙抵攸县;由西南者,自九龙下钱山,抵荼陵州,为四境云。

5月3日 星期三 安福县 晴

昨天傍晚抵安吉市安福县。今天上罗霄山脉北支的武功山拍摄。

公元1637年正月初一,徐霞客从安福集云(今三天门龙潭瀑布、白马瀑布一带)上界。徐霞客第一次看到了南方瀑布被冰冻的壮观景象:“时见崖上白幌如拖瀑布,怪其无飞动之势,细玩之,俱僵冻成冰也。”徐霞客“躞蹀雨中”,不愿离去。初三夜宿金顶白鹤峰,次日一大早,白鹤峰雨停雾起,徐霞客一觉醒来,推门一看,但见大雪覆盖着的千山碧玉如簪,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如金在冶”,此情此景,徐霞客忍不住吟诗一首:

千峰嵯峨碧玉簪,

五岭堪比武功山。

观日景如金在冶,

游人履步彩云间。

武功山人文历史悠久,《水经注》说:“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纪功。”东汉葛玄、东晋葛洪曾来此炼丹,道教自三国时期在此开设道场至今已1700余年,武功山佛教开山则始于唐代。尤自南宋文天祥书赠“葛仙观”巨匾后,武功山更是名震千里,香火不断,古迹频增。延至明朝,由于明太祖朱元璋提倡信教,使武功山香火旺盛达到鼎盛时期。山南山北建起宫、观、寺、庙、庵、堂近百座,出家僧道数千人,形成了白法、集云、三天门、明月、九龙等道教、佛教系统,为当时湘赣著名道教、佛教圣地,吸引无数善男信女到此顶礼膜拜。2009年,《中国国家地理》把武功山评为中国十大“非著名”山峰之一。

我没有想到,攀登这座“非著名”山峰是如此艰难。我没有武功,武功山令我深感绝望。我们被望不到头的阔叶林包围着,根本无法知道山的顶部在哪里。在武功山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着我的攀爬,山顶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翻卷的山脊,令我仿佛置身巨大的旋涡,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吸进去。我看到了徐霞客的危险,他随时可能变成一粒尘埃,消失在群山之中。

但我们没有放弃,因为有徐霞客在前面引路,我们看得见他的影子,但我们永远无法超越他。我们先后穿越了茂密的阔叶林和针叶林,脚踏着松软的高山草甸,山的形状终于显露出来——它的曲线在天空下像水纹一样漫开,我的眼前无比空旷,只有远方的天际线,被层层叠叠的山影剪成波浪形的花边。那些遥远的群山,只有飞鸟可以抵达。

我站在风里,视野的辽阔令我感到激动。久辛要拍我登山的镜头,我于是向另一座山梁走去。那些山有着饱胀的腹部,从侧面看,它们的倾斜度大约为45度,但站在上面向下看,上千米的山坡却从脚下消失了,我可以直接看到脚下的深渊。如果我脚下一滑,或者踩空一块石头,我就会顺着坡道一路滑下去,变成自由落体,消失在大山深处。我们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拍摄,然后继续向山顶攀登。终于,绵软的草甸褪成远景,岩石大面积地裸露出来,一条很陡的石路,仿佛天梯,直通山顶。

然而,当我们终于登上金顶,我发现远方还有更高的山顶。山是无穷的,如梦境般接踵而至。我们就这样走向那道悬崖。90度的悬崖,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恐怖的白光,面目狰狞。我想起美国摄影家阿丹姆斯拍摄过的大峡谷,我最爱的一组地理照片,就在科罗拉多的悬崖上诞生。山路是徐霞客所说的“近尺”——山梁上一条一尺宽的小路,两边都是向下倾斜的光滑山崖,山崖的下面,是万丈深渊,一阵强风就可以把我吹成一片落叶,吹入深谷。从上面走过的时候,我觉得两边的山同时在走。我感到一阵晕眩,但我不能停,因为只有保持行走速度,人才能掌握平衡。“近尺”通向远处的绝壁,它的名字叫洲字崖。久辛停留在刚才经过的一座悬崖的边上,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架好了摄影机,准备拍我攀登洲字崖的镜头。镜头犹如咒语,把我推向绝境,但除了向前,没有别的选择。我的手和腿都在颤抖,城市生活的稳定感和安全感消失了,命运突然变得不可预测。我就这样被推到悬崖边上,变成攀岩而上的一株植物。有十米——抵达崖顶之前的关键十米,我几乎上不去,因为上面是光秃的石壁,没有植物,石窝浅而且滑,我无法上去,也无法下去,甚至连往下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攒足力气,死气摆脸往上爬。我第一次知道,十米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距离,此时,它是一个临界点、一个极限,徐霞客是在超越了这样的极限之后抵达终点的,他有过无数次后退的机会,只要其中有一次止步不前,所有关于他的传奇都会荡然无存。

很多年后,我对我的朋友全勇先说到了他编剧的电视剧《悬崖》,我说你用这样片名真好,我曾经站在悬崖上,我知道站在悬崖上是什么感觉。

此时,在山顶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我没有翅膀,但我可以有近乎于鸟的视野,这得益于山的帮助,是山,使我们能够站在一个高度上观看我们的世界。山,它像一个严格的教练,不留情面地训导我们,让我们的身体趋于雄健,让我们的心走向勇敢。当我们的道路与山背道而驰,我们身体里的能量就会一点点地消泯,一点点地虚弱下去。

对徐霞客来说,山就是诱惑,他从来没有厌倦过,也从来没有绝望过,用今天的话说,徐霞客绝对是一个感动中国的人,但在当时,他仅仅感动了妙背村一户刘姓人家。他们不仅留徐霞客在自己家中过夜,而且在第二天,徐霞客再度出发的时候,他们把家中仅有的一匹马送给徐霞客。

我们在黄昏时分从武功山上下来,在一望无际的山林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地与树林中一块长达三米的矩形巨石遭遇。我轻轻抚去上面的树枝,让那段镌刻于明代的文字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这段文字是:

古磐上人

身如磐石

心似月圆

元元起初

玄之又玄

明天启早子六月钱山贺安国为留愚上人题

当地的史学专家刘宗彬说,他们正在进行全市文物普查,这一天启年间的石碑,无疑是重大发现。我们的镜头记录了发现它的全过程,我相信汪伟一定会把这段镜头编进我们的片子里。我们的拍摄,居然为当地的文物普查做出了贡献(当地电视台对此进行了报道)。

在妙背村——这个现在称为“塘黎十四組”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徐霞客曾经到访过这里,并得到了刘姓人家的帮助。在当时,一匹马是一大笔资产,不亚于今天的一辆车。我们在《徐霞客游记》里看到了那匹马,但三百多年的岁月,已经抹去了往事的痕迹,那匹马早已不在原处,杳无音讯了。我们开着越野车追到了妙背村,但我们永远追不上那匹逝去的马。

正月二十一日

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鸡始鸣。又东北顺流十五里,低衡山县。江流在县东城下。自南门入,过县前,出西门。

5月5日星期三湖南衡阳市阴

今天下午奔赴衡山脚下的衡阳。为了拍摄方便,我们放弃了高速公路而沿村路行驶。湘江就是这样在颠簸的村路上突然出现。那条宽阔的大江,穿越了《楚辞》与《史记》流到我们面前,仿佛一条悠长的磁带,收藏了历史的声音。湘江的声音中,包含着水的声音、石头的声音、树枝的声音、水生物的声音,一个熟悉湘江的人会对它们明察秋毫,把它们一一分辨出来,但在我的耳中,它们已经浑然一体,在两岸山壁的加工下成为立体声,充满磁性地播放。

水是徐霞客真正的向导,江河能够抵达哪里,他的足迹就会延伸到哪里。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江河是一条穿越群山的天然道路,尤其在水网密布的中国南方,江河把大地切成若干局部,让混沌的大地有了精细的刻度,同时,平缓的南方水道也为他的行旅提供了便利,满足他对效率和安全的双重需求。所以,当我们搜寻徐霞客行踪的时候,会发现它与江河的走向基本吻合。只有在江河的怀抱里他才觉得妥帖和安全。徐霞客没有前往遥远荒凉的中国西北,抵达昆仑山这样重要的山系,原因或许正在这里。

二月十一日

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

5月6日 星期四 永州市 阴雨

公元1636年的徐霞客不会想到,8年后,皇帝崇祯将吊死在北京景山的一棵大树下,1636年的大明王朝虽然还没有粉身碎骨,但我想帝国臣民们已经有了跌落时的失重感。这年正月,张献忠攻下准、扬地区,杀死明朝军官40余人,朝廷派来近万人,试图堵住张献忠这股洪水,张献忠的大军,向徐霞客正在游走的湖广地区蔓延而来。在徐霞客背后,无数黎民在奔跑,在呼喊,在死亡。徐霞客的旅途没有遭到战乱的直接袭扰,但湘江两岸的匪患,还是给了他致命一击,以至于很久以后,徐霞客还没有从这次创痛中完全复原。

农历二月十一日夜,有很好的月光。徐霞客夜宿船上。从《徐霞客游记》可以看出,徐霞客在沿途中很少投宿客栈,除了投宿寺庙,那条船,在白天是他的车马,夜晚就是他的客栈。前一天的晚上一直下着雨,而这天晚上,则是一个清明之夜。徐霞客坐在船上,写下了几行诗,其中有这样一句:

箫管孤舟悲赤壁,

琵琶两袖湿青衫。

一股土匪不期而至,还是败坏了徐霞客的诗兴。他在《徐霞客游记》中对那群土匪的描述只有寥寥几笔:“群盗喊杀人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那是一群被饥饿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他们的刀刃不认识徐霞客,在船上胡乱地挥砍,木制的小舟不堪一击,很快倾覆,徐霞客也跌进了江水。对徐霞客来说,危机随时都可能降临,自从徐霞客迈出他的江阴家门,趁醉放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而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来自自然界,而是来自人群。自然界往往比人类更加理性,它有着自己的规律和法度,徐霞客是科学家,有能力认识和掌握它们,而在人的世界面前,徐霞客无能为力。那天还是江水帮助了徐霞客,他躲在冬日寒冷的江水里躲过了一劫,等他爬上来时,那群土匪早已去向不明。

经此一劫,徐霞客沦为彻底的无产者,不仅身无分文,而且“身无寸丝”,连衣服都没有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他随身携带的所有书籍资料全部丢失了,这份遗失清单包括:《大明一统志》《名胜志》《云南志》等资料典籍,尤其那部已被张宗琏的后裔珍藏200余年的张氏著作《南程续记》,是徐霞客向张氏后裔苦苦哀求才借到的,同时丢失的还有钱牧斋、黄石斋、文湛持等人给徐霞客的手札,陈继儒为徐霞客写给丽江木公的介绍信,以及此次出行以来徐霞客写下的所有手稿,等等。

黑暗中,徐霞客不知该把视线投向哪里。

二月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

5月9日 星期日 永州市白水镇 晴

黑暗中,有一只手向徐霞客伸来。他把徐霞客从水里拉上来,把一件里衣和一条单裤递到他的面前,对当时已“身无寸丝”、在江水中战栗的徐霞客来说,那身衣服成为他所拥有的全部。徐霞客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握住了那只手,对那只手的温暖记忆,他在以后的旅程中不停地反刍。

他只知道他姓戴,几天后,徐霞客前往一个名叫白水的古码头,去寻找那个姓戴的好心人。但是当他赶到白水,那个姓戴的陌生人已去向不明。

300多年后,我们来到白水的时候,这里几乎已经找不到一户姓戴的人家。这个因水上贸易而红火过的小城,如今只剩下一些斑驳的石码头,在荒草中时隐时现。

闰四月二十日

饭后,由桥北溯灵渠北岸东行,已折而稍北渡大溪,则湘江之本流也,上流已堰不通舟。即渡,又东[有]小溪,疏疏若带,舟道从之。盖堰湘分水,既西注为漓,又东浚湘支以通舟楫,稍下复与江身合矣。

5月12日 星期三 广西 兴安县 晴

我们到达灵渠的时候,天下着小雨,许多人坐在水边长廊里躲雨,神态安详。灵渠从兴安县城穿过,我相信他们很多人都是在灵渠的边上长大的,他们个人记忆的许多片断都与灵渠有关。

我们从湖南进入广西,从湘江流域进入漓江流域,湘江和漓江这两条大河,分属于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它们像枝桠纵横的老树,盤绕在大地上,我想起张锐锋的话:“河流之所以选择了弯曲,尽可能多的弯曲,乃是因为这样的方法能够更好地展开自己优雅的长度,把自己的力量放置于最大的面积上。作为附带的意义,人类的生存在最大的面积上得到恩惠,也许这里有着至高者的慈悲用意。”

我查了很多史料,无法知道是谁最先向秦始皇提出用一条运河沟通两大水系的设想,我们只知道,在秦始皇的时代,一条名叫灵渠的运河将这两大水系历史性地联结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过。帝国的力量,于是通过灵渠,从长江流域向两广地区渗透,灵渠如一根导线,将帝国的意志传向最遥远的神经末梢,使帝国日益扩大的版图不致偏瘫。

如前所述,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江河是一条穿越群山的天然道路,尤其在水网密布的中国南方。两广地区的崇山峻岭所形成的天然迷阵,被一条灵渠轻松地化解了,对于秦代统治者来说,这无疑是神来的一笔,它的意义绝不逊于同时兴建的长城。北方的长城阻挡了草原部落汹涌的马蹄,而南方的灵渠则帮助秦始皇实现了权力的扩张。

宫殿仿佛山峰,耸立在黄土高原上。秦始皇站在上面,目光越过重峦叠嶂,看到了他遥远的南方边陲。他看到他国土的尽头,却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他的生命和他的王朝都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万寿无疆,到他儿子的手里就被断送了,但他留下的制度却历久弥新,历经汉唐宋元,一直到徐霞客生活的明代,被朱元璋全部笑纳,严刑峻法,变本加厉。有明一代,专制政权发展到最强大时期,“皇帝牢牢地掌握住了国家机器,不管文臣武将,都没人可以从皇帝手上夺下权力”。许倬云先生说:“皇权本身是不容挑战的,于是,依附在皇权四周的权贵——包括宦官和宠臣,代表皇权统治整个庞大的国家。这个团体延续日久,吸收新生力量的可能性也越小,固然中国有长期存在的科举制度,理论上可以选拔全国最好的人才进入政府,不过,上面向下选拔人才,一定是挑最听话的人。于是,虽然有新人进入这个小圈子,两三代以后,这小圈子的新生力量也只是陈旧力量的复制品。他们不会有新的观念,也没有勇气做新的尝试。一个掌握绝对权力的小圈子,如果两三代以后,只是同样形态人物的复制,而两三代之后随着内外环境的改变,必定出现新的挑战,这些领导者就不能应付了。”这是一个悖论——帝国越是要极权,帝国就越是危险,就像人们经常把爱情形容为沙子,在手里攥得越紧,沙子就流失得越多。

徐霞客目睹了帝国衰落的过程,他1636年开始的最后一次长旅,固然如他所說,有年龄的原因——那时他已年过天命之年,所谓“老病将至,必难再迟”,但是在我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无法明说的原因,那就是“老病将至”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这个国度,所以,他急匆匆地上路,“必难再迟”。他通过他的西南之旅,向这个将行土崩瓦解的帝国行最后一次注目礼。在灵渠,他的心绪一定无比复杂。

我惊异于古人的空间感,尤其在测绘技术还不发达的秦代,他们竟然能够在湘江水域和漓江水域之间,准确地寻找到一条最佳路线,即使在卫星遥感技术发达的今天,若在两大流域之间开通一条运河,灵渠的位置仍然是不二之选。

5月15日 星期三 广西 兴安县 晴

徐霞客从江阴出发,他孤瘦的身影在穿越群山的围困之后,一路到达帝国版图的最南方——广西钦州,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南中国海了。如此巨大的帝国版图,普通人想一下就会被吓破了胆,它会让任何一个旅行者感到绝望,唯有徐霞客义无反顾。

几十年前(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抵达广东肇庆,向肇庆知府王泮展示了他绘制的世界地图,并在王泮的帮助下,在中国刻印了第一幅依照西洋方法绘制的世界地图,中国人第一次真正地“睁眼看世界”。利玛窦等西洋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科学知识(包括地理知识),刺激了明代学术超出“四书五经”的限制,向“经世致用”的“有用”之学发展,尽管在当时,“有用”和“无用”完全是颠倒的,对大多数士人而言,“四书五经”中的僵死教条才“有用”(对科举有用),科学知识才“无用”。科举与科学,就这样成了对立面。但在明朝,还是不乏有先见之明的先行者。明末清初思想家、颜李学派创始人颜元就主张“习动”“实学”“习行”“致用”几方面并重,反对自汉代以后重文轻实的教育传统,也不赞成学习者“重气节轻本领,重道德轻实用”的学习观。“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是他对宋、元以后读书人德行的概括。意思是说,这些读书人在国家安定的时候,就把手抄在袖子里谈谈心性之学,在国家危亡之时就用死也不做贰臣的方式,来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还被称为是上品的臣子。他说这还不如学点实用之学,成为经邦济世之才,使国家长治久安为好。在利玛窦的影响下,徐光启与其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其艰难过程,我以王阳明“岩中花树”的典故作比,在《盛世的疼痛——中国历史中的蝴蝶效应》一书里曾详细讲述。对徐霞客来说,或许正是世界眼界的拓展,刺激了他向内探索的决心,让他重新审视“中国”,让“中国”“天下”的面貌,在实事求是、科学探索精神的指引下,更清晰地展现出来。

徐霞客通过亲身的考察(今天叫“田野调查”),以无可辩驳的史实材料,否定了被人们奉为经典的《禹贡》中一些地理概念的错误,证明了岷江不是长江的源头(所谓“岷山导江”),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正确的源头:

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遂以江源归之,而不知禹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之始也。

同时,他还辨明了左江、右江、大盈江、澜沧江等许多水道的源流,纠正了《大明一统志》中有关这些水道记载的混乱和错误。

他认真地观察河水流经地带的地形情况,看到了水流对所经地带的侵蚀作用,并认识到在河岸凹处的侵蚀作用特别厉害。他还注意到植物与环境的关系,观察在不同的地形、气温、风速条件下,植物生态和种属的不同情况,认识到地面高度和地球纬度对气候和生态的影响。对温泉、地下水等,徐霞客也都有一定的科学认识。在徐霞客对地理学的一系列贡献中,最突出的是他对石灰岩地貌的考察。他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对石灰岩地貌进行系统考察的地理学家。欧洲最早对石灰岩地貌进行广泛考察和描述的是爱士培尔,时间是1774年;最早对石灰岩地貌进行系统分类的是罗曼,时间是1858年,都晚于徐霞客。

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徐霞客远游至云南丽江。长期行走毁坏了他的双脚,他已无法行走,但仍在坚持编写《徐霞客游记》和《山志》。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他病况更加严重,云南地方官用车船送徐霞客回到江阴。

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正月,距离大明王朝彻底覆灭还剩下三年,五十六岁的徐霞客病逝于家中。他的遗作经季会明等整理成书。英国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说:“《徐霞客游记》读来并不像17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位20世纪的野外勘查家所写的考察记录。”

徐霞客临终之际说:“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域),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意思是,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们都曾游历天下,然而,他们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我只是个平民,没有受命,只是穿着布衣,拿着拐杖,穿着草鞋,凭借自己,游历天下,故虽死,无憾。

他还是有憾的——260多万字的《徐霞客游记》,已有200多万字遗失,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有60多万字。

2010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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