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记

2020-12-23 09:37戴彬媛
青春 2020年12期
关键词:火锅菊花食材

戴彬媛

胡适常以徽州著名的“一品锅”款待宾客,“酒菜、饭菜、汤,都在其中矣”。的确,和友人相聚,火锅总是上选——它像澎湃的大海容纳分叉的河流,是一扇敞开的门,递送情切的邀请。所有的饮食模板中,唯属火锅种类繁多,品式丰富,可匀难调之众口。想象一个时间宽绰的夜晚,市井之声消散在斜阳里,三五人围坐在桌旁,食指大动,谈空说有,便是一首有了民俗之趣的《山行留客》。一次和舍友聚餐,一人不喜食鸡鸭,一人最厌恨牛羊,还有一人偏对海鲜过敏,着实商讨不下,几欲作罢。我灵机一动,提出吃火锅,众人无不点头,立刻有如金兰结义。古人亦知火锅宴客的妙处,有《荡寇志》和《老残游记》为证。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一人吃火锅”总与“孤独”脱不了干系。人们称誉“海底捞”火锅店时,忘不了提及论据——“遇到独自吃火锅的顾客,服务员会在他们对面摆一只玩具熊”。在这个孤独泛滥的时代,我早已练就了粗粝的内心,不愿理会那些装腔作势的情调。但确也觉得火锅是一门“众乐乐”的艺术,需得有人分享才能交汇出充满活力的生活片段。一人吃的火锅,着实和冒菜、麻辣烫之流无甚区别。火锅总是要配上一桌子亲友,佐上热切的人情招呼才够味。

清代袁枚是个老饕,常派家厨四处偷师,撰集天下珍馐于《随园食单》。这位刁钻的美食评论家在《随园诗话·戒单》里公开讨伐火锅,称其“对客喧腾,已属可厌”,又言食材众多,火候不一,“瞬息难差”,还贬抑食物在汤水中滚动“总能变味”,凡此种种,总结成一句“其味之恶劣可知矣”。所谓各花入各眼,于我看来,袁枚列举的缺点恰是火锅的三大妙处。一是热闹,吃火锅便是吃个市井喧哗,最好的蘸料不过天南海北,人言叽喳。袁枚大抵是喜静之人,因而欲除喧腾之弊,此乃“静”与“闹”古来的纷争,着实不该拿“火锅”开刀的。谁也没有理由要求飞鸟学会游泳。二是食物品类多,各人皆能觅得喜好。毛肚、肥牛涮九秒,最是鲜嫩有嚼劲;龙虾球、撒尿丸到了收获的季节自会浮上汤面,蹬着红油,好不可爱;面条倒是可以多煮几分钟,吸饱了汤汁最为厚味……我有个朋友极为讲究,对火锅火候学掌握得相当透彻,每每谈及,内容丰实、层次井然。她的描述像极了一本香味四溢的火锅食谱,“情见乎词”,我料想大抵就是如此。我舌头糙,吃不出多大区别,自由心证,也是一番乐趣。三是“串味”,我倒觉得许多美食,还非得有旁的“杂味”激发,才愿意在舌尖展现自己。譬如说娃娃菜,味道本不过平平无奇,可从汤面捞上来,菜片上的细褶泛着红晃晃的汁水,一口咬下去,肥羊的膻香、蘑菇的醇美、番茄的酸甜……应和着其本身的蔬菜清香,口感丰富得像蓊蓊郁郁的森林,岂不是妙哉?汪曾祺直言“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却称赞他描写起高邮腌蛋的亲切可爱。我实在敬叹这位“也学牡丹开”的性灵才子,却总也少了几分类似知交的钦喜——大抵是因为迷信饮食习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它承载和折射着一个人的经历、性格乃至人品。纵观古今诗坛,似乎没有对酌一壶酒解决不了的事。而之于我这样的一介俗人,没法一起吃火锅的朋友,约莫也是很难玩到心里去的。

若说一方风水养一方人,不假的。一方人还养一方火锅。以地域划分,单中国就有川系、云贵系、粤系、江浙系、北方系。川系火锅是个暴脾气,率真耿直,不搞阴的暗的那套,麻辣尽数摆在明面上,光明正大吆喝着四方好汉来“踢馆”;云贵火锅多菌菇、腊排,浑厚淳朴;广东人懂生活,粤系“打边炉”以清淡养生为宗旨,像品赏一锅海鲜粥似的,有滋有味经营着慢时光;江浙火锅淡雅如菊,似翩翩君子,许是“东南财富地”把花椒小米辣搅扰得乐不思蜀,于是这儿的麻辣风味失去了战斗力,辣得可谓是温润清透;北方系火锅大有蒙古战斗民族的遗风,大碗羊肉,大块肥牛,“八百里分麾下炙”,粗犷豪迈,旷达宏放。

韩国部队火锅,可以追溯至朝鲜战争时期,是一场对边角料食材的创造,辣白菜在韩式酱料里扑棱扑棱,辛拉面和芝士堪称神雕侠侣,满屋子弥漫着酸辣辛香,鼓舞食欲。印度咖喱火锅,牛腩草虾,加入椰子粉、咖喱调味,总有种原始部族的雅趣。泰式火锅同样极具本土风情,窗外烈日雄辩滔滔,人们坐在室内,一边吹着空调送出的冷风,一边蘸着辣酱津津有味品鉴热滚滚的火锅,冰火两重天,自有乐味。

寒假伊始,和友人吃了一次米汤火锅,洁白的锅底漂着二三红枣。我到底是个粗人,品不来这刻意的细润滋补,只觉淡而无味,不甚好吃。两个吃货一拍即合,相约年后要去成都尝尝地道的火锅味,和辣椒肝胆相照,与红油开诚布公,再痛痛快快嗦一口晶莹剔透的冰粉,光想想便觉得人生美哉。谁知不久爆发新冠疫情,无奈飞机票作废。我引之为憾事,早已向自己许诺,等疫情结束,这份空缺总归是要补上的。

火锅派系林立,尽显百态风俗。又分为诸多亚种,各显三头六臂。“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不可居无菊——“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不可饮无菊——“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又怎甘心食无菊?相传五柳先生归隐田园之际发明了“菊花火锅”。工序颇为简洁:采下冰清玉粹的菊花,以流水涤净,放进沸腾的火锅里,煮出沁人心脾的花香。滚滚火锅炖煮着物我相忘的乐趣,这里有疏懒,清闲,淡泊,傲岸,无拘无束,忘却一切的自娱,不足为人道的风情。几片孤高的菊花瓣两头微微翘起,如泛舟湖上的隐士。花香的清甜和火锅的咸香碰撞,相得益彰,百食不厌。有时一星半点的改变,也许足以创造一种崭新的美感。

私以为“菊花火锅”味道佳是其次,主要吃个“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意境。“菊花”早已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意象,是“宁可枝头抱香死”,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也是“我花开后百花杀”。这种精神传统深深扎根于中国文人士大夫的骨髓,締结着一方贯通古今的文明净土。因此读到权倾朝野的慈禧太后尤爱“菊花火锅”,我不免惊诧。根据《御香缥缈录》记载,慈禧企望青春永驻,喜食人乳、珍珠和菊花。御厨搜索枯肠,方想出以火锅为形式联结起这三样食材。菊花火锅形神俱佳,别具风味,颇得皇恩,晋升为“冬令御膳”。“守拙归园田”的陶潜不会料想到,一千多年后,正是一个独掌大权、利欲熏心的太后把“菊花火锅”推至鼎盛。洗褪了隐士风雅,加添了华侈浮饰,自此“菊花火锅”从一种更偏向于形而上的象征变成了富有世俗味的美食。似乎历来都是如此,得与失从不分明,昔与今充满纠葛。

宋代有兔肉火锅“拨霞供”,《山家清供》记载“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沃之”。友人来访,山中无所盛待,便把兔肉切成薄片,用料酒酱汁腌渍,兔肉在火锅里涮几下便可以食用,入口爽滑鲜嫩,实为野味之上品。如今市面上少见兔火锅,鱼火锅、蛙火锅、牛排火锅遍地开花,都是“一个国”的。火锅成在食材丰富,满足各人口味,然而脾胃孱弱者,或是追求某种审美的文化人士未免怪其“太杂”。此类火锅,以“鱼”“蛙”“牛排”为主食,佐以配菜,倒是很显一番井然有序。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谓“虚实相救”“阴阳相济”,世间万物卷入各方品好的纷争和轮回,时间给出的答案总是“百川归海”——异数、另类趋向均衡与调和,终于归至“中道”门下。

火锅也是时髦的追捧者。近年来兴起许多时代的新宠,诸如冰淇淋火锅、奶茶火锅。哈根达斯冰淇淋火锅,陶瓷白的小锅,蜡烛纤细的火苗炙烤着冰冻巧克力。等它融成黏稠的酱汁,巧克力味像蝴蝶一样迤逦飞舞。这时叉着冰淇淋球,蘸一层巧克力酱,用不了几秒,热乎乎的酱汁就地冷却成一层脆皮。吃起来虽也有些童趣,到底形式大于本质,味道同质于梦龙脆皮雪糕。

奶茶火锅则兵分两路,一路走“挂羊头卖狗肉”路线。此类奶茶火锅不过是把奶茶里的配料装进火锅容器,浇上奶茶,以干冰兴办仙气萦绕感。虽说好吃,但名叫“装盆的奶茶”更为合适,实在没什么火锅的真情实感,是一个直直白白的噱头。另一类的路数偏近“黑暗料理”,奶茶作锅底,涮肉涮菜。肥羊片沾染了抹茶色,口感咸香回甜,有一种误食了变质生肉的窒息感。这实在是一个猎奇炒作的时代。我们包容多元,尊崇差异,策动创新,然而假象像个专门钻空子的小人,意欲以此为契机取代本质。我们习惯于惊羡那些“挑衅者”,误以为他们是力拔山兮的英雄。实际上呢?不过是勇于把妻儿推下马车的投机者——此刻正奴颜婢膝地取悦着市场规律,以期繁衍出一个煞有介事的空架子,用来陈列他们的盆满钵满。这一切着实叫人荧惑。

我居住的小镇火锅店不多,商家在味道上不求上进,对涨价格倒是极为上心。一次走错了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街道惊喜地发现一家火锅食材专卖店。物美价廉,食材种类齐全,从重庆火锅底料到虾滑毛肚,以至装盒的蒜蓉辣椒干碟——我登上了人类幸福的阶梯!实在比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还兴奋,早已在脑海里摆好了鸳鸯锅。这大概就是转角遇到爱,我的罗曼蒂克。

在家里吃火锅,自在。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放心地鼓圆那条装满食物的抛物线,吃到兴处,鼻涕眼泪一把抓,拖鞋在地板上跳踢踏舞。求一个“酣畅”,不必拘于形象。我父母煮面条粉干已煮出了惯性,喜欢整盘整盘地往火锅里倒食材,被我喝令禁止。下火锅必须以一筷子为单位,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仪式感了。好像是在花盆里耐心地播下种子,看它抽芽、开花,收获细琐温情的快乐。吃火锅,挑底料就跟挑男人结婚一个样,须得谨慎、郑重,光有喜欢是远远不够的。一眼与麻辣锅底相见钟情,得考虑再三,否则吃上一口辣得直呼氣,三口辣哆嗦,五口哭爹喊娘呼天抢地,再多吃一口也是不肯了,撂挑子不干,这顿火锅就吃得失败透顶。吃不惯辣的人,总想着挑战自我、寻求刺激,结果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惟能与番茄、金汤长相厮守。

美食主播密子君表示,再好吃的食物连吃一个星期也会腻,唯独火锅,吃上一个月怕也是兴味正酣。不良商家窃取了灵感,密谋荒唐的“罂粟计划”:在火锅底料中加入罂粟壳,以“致瘾”的猎网捕食顾客,人为营造长期和稳定的火锅迷恋。好在,猎网终不过天网恢恢脚下的囚徒,这份别有用心的好客“邀请”已被立案侦查,犯人也已被捉拿归案。与此相比,古人的邀请实在明净雅趣得多。

白居易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窗外雪意渐浓,渲染成一幅泠泠有声的山水画。火苗醉了酒,醺醺然舔食着砂锅,袅袅的热烟浮起了气香四溢的招呼。诗人念及友人刘禹铜,落笔成信。二人雪夜饮酒,同食火锅,其乐陶陶,忘形到尔汝。这封邀请,无酒固然不成行,然而若无火锅,料想是难敌寒夜漫漫,山远水长。

“火锅”古称“古董羹”,取食物落进沸汤里发出“咕咚”声之意。这个描述总让我联想起生命之初的那一声啼哭。人在哭声中呱呱坠地,第一份泪水总是纯粹的,不掺杂祈求、痛苦和欲望,只为原原本本的生命而存在,好像是一曲特为知照世界的歌行。在所有的食物里,以“火锅”喻“人生”大抵是最贴切的。如同人之初生质本清洁,哪怕是麻辣锅底,起初汤味也辣得明透。时间像下锅的食材,增其醇美之风味,也悄悄标好了它的价码。你说不清是在哪个时刻,一切像脚手架的坍塌一样猝不及防——汤底无可救药地变咸、变浑浊,喑呜山岳崩颓。人也总是这样无可逆转地走向垂暮之年。有的人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得尽兴,此时拍拍圆鼓鼓的肚皮,潇洒起身,无甚遗憾。有的人咬着牙,节制、自律,只吃了些黄瓜青菜,如今胃饿得像干瘪了一世纪的麻袋,可是踩着尾巴敞开吃也只不过多吃了些盐疙瘩,有再多的未完成,也只能是就此终结。还有的人,不疾不徐,不怒不喜,看它从江海熬成一摊沼泽,看它冒泡时一不小心露出黑乎乎的锅底。人与人之间如此不同,世界却总是如此——满怀热情地迎接新生命降生,恩赐童心、善良、正义,同时也附送幼稚、自私、偏邪,诱之以金钱、艺术和爱情,使得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走上那条众人走过的路,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年月迢遥,走过繁华与荒芜,一代又一代的人就这样怀揣着宿命抵达必然的死亡。

是的,世界是一家火锅店,你我皆饕餮之徒。

见习编辑: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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