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礼》礼义研究与时代学术担当

2020-12-26 02:44郭超颖
关键词:仪礼礼义研究

郭超颖

《仪礼》作为来源于宗周礼乐文明体系的古经,是传统社会典仪制度的纲目,它的经文设辞关涉事与义的委屈周折,文、事、义兼备。正因为《仪礼》讲家政大端,切于人伦日用,清高宗谕曰“传所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者’也”(1)《清高宗实录》卷二十一,《清实录》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1页。,故而《仪礼》礼义的探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理论与实践意义非常。本文扎根《仪礼》元典,从礼学研究核心性认知、礼义探讨的历史地位、礼义研究的时代价值等三个方面展开论述,以期为当前礼学研究与礼学认知提供新的思考。

一、礼学研究核心性问题的提出

礼,是人们在社会环境中探求生产生活发展而形成的一种认知实践方式。它对中国文化来说地位尤为重要,是周王内史所谓的“国之干”(2)《春秋左传注疏》卷十三,《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元校刻本,第1802页。,是卫国卿大夫宁庄子所云的“国之纪”(3)徐元诰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6页。。礼学理论的探讨首先应从礼的元典开始,而不是主观臆测地本末倒置,管中窥豹,把末流视为本体。

三《礼》元典,以《仪礼》为本经。《仪礼》是早期中国典仪制度范式的文本记载,以程序仪节为内容体现,涵括古人认为的天、地、人三事的主要议题。如冠、昏、丧、祭、朝、聘、射、乡饮等。《仪礼》作为重要礼事活动的汇集,它的生成很好地凝结着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方法,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理念。《仪礼》礼义研究就是探求礼仪规范背后的情理依据。《国语·周语上》云“昭明物则,礼也;制义庶孚,信也”(4)徐元诰撰:《国语集解》,第32页。,在这里,古人认为显明事物法则就是礼,裁断适宜为众所行就是信。礼义研究就是通过经典范式来了解事物的真实,掌握事物治理的规律,依据法则尽可能地去探索本质。

礼义研究既然是对事物内在核心情理的探索,那么前提是仪节背后必然存在义理。而对于任何一种文化来说,经典仪节的意象都有稳定的情理蕴含。《尚书·顾命》记载周康王即位的典礼,太史宣读成王遗命,经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5)《尚书正义》卷十八,《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240页。,“后”在此当依经传训解为“君”,“皇后”就是“大君”。依《周礼》,王见群臣,王席左右设玉几,供王凭依。成王临终前顾念康王,故服冕服、凭玉几命诸公相佐。太史宣读遗命,突出成王托戒时“凭玉几”的具体仪节,孔传解释此举在于“称扬终命,所以感动康王”。这种诠释就是探讨情理依据所在。孔传的解读有其道理。这是一个经典文化意象,有着固有的文化情感。既然是经典意象,就不尽是孤例,比如《仪礼·士昏礼》女出嫁,父母告诫时“必有正焉,若衣若笄”,郑玄注云“必有正焉者,以托戒使不忘”(6)《仪礼注疏》卷六,《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971页。,“正”,指正衣正笄(7)清盛世佐认为“正”通“证”,指托戒之物。今取注说。参见胡培翬:《仪礼正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08页。,父母寄语时,同时端正一下女子的衣笄,衣笄恒在身而不忘,寓持父母之戒亦然;最后庶母把女送至庙门,为其系上鞶囊,向女重申父母的教导,曰“夙夜无愆,视诸衿鞶”,告诉女用衿鞶来提醒自己时刻不忘父母教诲。

由上可见,《士昏礼》的托戒有物与《顾命》申述遗命时强调具有象征意义的器物其情理是相通的。这就是我们的思维认知方式,也是解经的思维路径,体现着中国文化在面对生命、生活上的情感认知与哲学体悟。毋庸置疑的是,洞悉礼义是理解人情事理的必要前提。

古人对礼的研究与实践历来重视礼义挖掘,《礼记》里的《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等篇目,专门阐发《仪礼》诸礼背后的礼义,《大戴礼记》也有相关这方面的文字记载。《礼记》里保存下来的孔门弟子内部关于具体礼制仪节的讨论,也是义理择取的问题,这个传统亦为汉代经师所承袭,成为他们解经的主体思路。《仪礼》诠释重视“为什么”的特点同样是中国礼学注重正当依据与合理性的表征。该问题可以借助以下两方面窥见:

一方面,比谊会意,依经义知世论事,预知成败,乃至朝堂议礼,本身就是抽绎建构礼义逻辑的过程。《大戴礼记·礼察》:“为人主计者,莫如安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安危之萌应于外也。”(8)方向东撰:《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1页。“《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9)《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004页。皮锡瑞言:“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10)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第101页。“汉崇经术,实能见之施行。……皇帝诏书,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据依。国有大疑,辄引《春秋》为断。一时循吏多能推明经意,移易风俗,号为以经术饰吏事。”(11)皮锡瑞:《经学历史》,第103页。皮氏认为降至唐宋皆不能及,不过是礼学的功能分化之后,朝堂依典制律令,典制律令自有礼义内核,后世不必如两汉以经术称名标榜而已。

另一方面,诸多礼义原则为经传明确记载,这说明礼义法则在当时具备一定的理论定型化表述,以及共识性的存在。这种实际运用中理论阐释的直观性展现值得重视。比如,《国语》僖公二十三年曹国大夫僖负羁用“礼宾矜穷,礼之宗也”劝谏曹共公应礼遇重耳(12)徐元诰撰:《国语集解》,第328页。;周襄王十七年周大夫富辰用“夫礼,新不间旧”指出襄王用狄女代姜氏、任氏,不符合礼的要求(13)徐元诰撰:《国语集解》,第49页。。这样的内容在《春秋》经传里比较丰富,因为三《传》本就在评判“王道”“人事”是否合礼,这里面有的牵涉政治形势,有的是行事是否得宜,这些内容反映出礼仪原则的多样性与丰富性。

这种对情理依据的把握也使得礼的研习能够成为经世之学,而为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文化等领域所运用。冯友兰说:“礼之‘义’即礼之普遍原理。知‘其义’,则可‘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可以制礼矣。礼之‘义’不变,至于‘其数’,即具体的礼,则非不变者也。”(14)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50页。

礼义探讨与实践是礼学的核心部分,也是“礼以体政”的真正表现,这对于认识古代的主体思想文化内涵与社会管理有较为重要的意义。“礼”的实践性要求的是积极面对差异性的问题,并为之提供具有衡准性的处理方法。《风俗通义》云:“夫圣人之制礼也,事有其制,曲有其防,为其可传,为其可继,贤者俯就,不肖跂及。”(15)应劭:《风俗通义》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7页。这个衡准的探讨,就是礼义探讨。思维方式的培养与对它进行的关注,其背后的重点在于对“合乎道理”的聚焦与标榜。“合乎道理”就是符合普遍规律,各得其宜,有更大范围的适应性。这是自内的规正与校订。从社会角度来说,这种规约与反思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气质品格,当深受经典熏陶的他们开始走向各自领域参与社会管理实践时,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对现实进行修正。

然而由于诸多原因,代表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礼义建设已长久式微。以宗教学、民俗学的诠释取代礼义诠释就是表现之一。比如有研究者阐释中国丧礼文化时,指出“尸体在放入棺材以前,通常脚对着门”,原因在于“万一死者像吸血鬼一样起身时,他将直接走出门而不伤害家人”(16)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修订版),范丽珠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页。。放入棺柩前逝者脚对门这个仪节,文章没有交代它存在的时空维度,然而这个方位描述的准确性值得商榷。这一观点重视了宗教学、民俗学的理论与诠释理念。但却未必符合经典礼义晕染下的文化心理与地方民俗实际。按照《仪礼》经注的诠释,未下葬前,死者遗体皆是头朝南,脚朝北。之所以这样,是他的亲人不忍心把刚刚离去者立即以死者的仪节对待。只有在临葬朝庙,给祖先辞行时,是头朝北,这是因为朝事当不背父母,应当以首向尊者。

所谓传统丧礼,包含丧、葬、祭三部分,它是一个由凶渐吉的过程,《礼记·檀弓》曰“丧事欲其纵纵尔,虽遽不陵节”(17)《礼记正义》卷八,《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289页。,丧事操办虽要匆忙应事,但也不能乱了节度,其总体的思想感情是入殓为柩前如生者看待,之后是思念如生者。例如“曾子云:‘始死之奠,其余阁也与?’”(18)《礼记正义》卷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281页。始死设奠,用生前庋阁尚余下的食物,这就是丧主不忍心把刚刚逝去的亲人,迫切地按鬼神之仪敬奉,是不骤然改异的意思。礼仪的兴起制作,由质到文,但不外乎“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史记·礼书》)。《礼记·檀弓》曰“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孔颖达疏云:“丘是狐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是有仁恩之心也。”(19)《礼记正义》卷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281页。《檀弓》与《大学》《中庸》于《别录》同属《通论》,皆探讨德性之贵。《尸子》云:“曾子每读《丧礼》,泣下沾襟。”(20)载于《文选·恨赋》,李善注,参见《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6页。经义诠释,不是儒家理论理想化的拔高,相反重视自我教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征。也就是说,欧美人类学、宗教学的解读从根基上解构了我们认识事物的切入方式,采用这样的研究思路,礼学的定位可能会产生偏差。

近年来,中国的礼学研究日益繁荣,无论从古典学术研究的角度,还是如何审视传统礼文化的角度,礼义研究都应该是礼学研究的重点。如果能把对礼乐文化的认知首先落在经典本身,明确它的基本原理与理念,而后再去审视反思,或许会更客观地看待自我与外界。既如费孝通先生指出的,“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21)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二、礼义探求在中国古代典政思想实践中的角色

在上文中我们提出了礼义探求对于礼学研究的地位与意义,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面,礼义的探讨一方面是理论上的研究,另一方面是经国治世的践行。应该说,重视礼义并由此带动礼学实践,是中国古代传统思想与典政一以贯之的精神。

秦的礼制建设顺应战国来的时代变革,比如废除尸礼(22)顾炎武《日知录》认为“尸礼废而像事兴,盖在战国之时”。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四,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19页。王应麟《困学纪闻》认为“自秦则废”。参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五,上海:上海世纪出版有限股份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69页。。尸礼的消失,不仅是古人鬼神观念的改变,实则更是义理上的整合改变。这种改变顺应了秦帝国郡县制的建构需要。两汉时期,《仪礼》与《春秋》都是治世的大经。东汉末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以郑玄为代表的汉魏六朝经师对《仪礼》礼义进行了重新整合与建构,具有中古礼学开端的意义。一方面是,以《周礼》五礼统摄三《礼》,建构周公的“太平经”,取代公羊学以《春秋》为礼学理论之本的论证,生成了经典治世的新政治理想;另一方面是,以《仪礼》礼义挈领三《礼》礼义,以“义”代“仪”,借助经典权威构建完整的礼义情理依据体系。两者的交汇点在于形成了一套以为时用的《仪礼》礼义规范践行体系。这个礼学理论体系承接董仲舒,不但继续维持了经典治世的根本,而且开启隋唐礼制建设新常态。

由于地方治理教化的需要,以及复古思潮的影响,明代《仪礼》学非常注重仪节礼义细微的把握。对明代礼制确立起到重要作用的《明集礼》虽编纂仓促,但不失精细,对仪节规范理论有较好地把握。阳明心学兴起后,仍有黄佐等礼学名家恪守朱子礼学思路,重在立教与施行,其所撰《泰泉乡礼》“深寓端本厚俗之意”“大抵皆简明切要,可见施行”(27)《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二《礼类四》,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81页。。王阳明承继陆九渊的性理之学,云“礼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28)王阳明:《〈礼记纂言〉序》,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第259页。,“《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29)王阳明:《稽山学院尊经阁记》,《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第271页。。王阳明为重刊元吴澄《礼记纂言》作序,认为礼学研究当“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云“礼之于节文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非方圆无以见规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圆为规矩。故执规矩以为方圆,则方圆不可胜用。舍规矩以为方圆,而遂以方圆为之规矩,则规矩之用息矣。故规矩者,无一定之方圆;而方圆者,有一定之规矩。此学礼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动容周旋而中也”(30)王阳明:《〈礼记纂言〉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第260页。。

礼义是一套章法精神,婚丧祭祀,宾客朝聘,礼之所用,各有所主,追求的是万物可各得其宜。《韩非子·解老》说“礼,义之文也”(31)王先谦撰:《韩非子集解》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3页。,《左氏》同样提出“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的政治思想(《左传·成公二年》),注重发觉问题并能制义合理,是传统文化特别强调的管理能力。鲍叔牙推荐管仲,认为他具有“制礼义可法于四方”的杰出政治能力(《国语·齐语》),汉代经儒王吉向宣帝提出选贤任能秉礼义而治的建议,谓:“《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礼义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独设刑法以守之。”(32)《汉书》卷七十二《王吉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063页。

《礼记·仲尼燕居》:“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33)《礼记正义》卷五十,《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613页。中国幅员辽阔,多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社会管理要复杂得多。《墨子》阐述过“人异义”的道理,即“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34)孙诒让撰:《墨子间诂》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3页。。这个时候能够起到校定作用的礼义就成为官员需要掌握的治世储备。比如,唐代的官员铨选书判是重要考核项目。拟判多依据礼文而拟定问题。现以“乡射司正倚旌判”为例,加以说明。

甲司正命获者倚旌,为有司所纠,词云:“兼官无事。”

对 李思元

国有燕飨,代存饮射,贵以观徳,先乎践礼。故比兹六耦,是辨其等威;抗彼三侯,必凭乎班列。眷言伊甲,则曰司存;寔掌厥仪,克闲乃事。序宾明揖让之则,进或历阶;赞射辨升降之仪,退惟辅序。而决舍是佽,弓矢斯调。射人发功,非无破的之艺;司正命获,爰有倚旌之礼。将欲乘其多筭,罚以弛弓,使夫沮劝必明,威容可则。况职不在备,礼或从宜。无事则兼,宁云离局之过?有司所纠,实负旷官之责(35)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五百十三,北京:中华书局,第2627页。。

这是一则拟判,是针对《仪礼·乡射礼》的司正兼为司马来展开的,但又不止在此。这里对经义诠释也是一种综合的考察。由此,足见经义衡准校订在社会管理中的位置。

传统社会后期,随着学术总结的到来,通制度求礼义,成为书斋与朝堂新一轮的共识。晚清重臣曾国藩标举“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之内”,从礼无所不该,无所不包的角度,缕述有清一代的礼学研究,云:“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褎然冠首。……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36)曾国藩:《圣哲画像记》,《曾国藩全集》第14册,长沙:岳麓出版社,1980年,第152页。曾国藩在此强调,“礼”是义理与经世的统一,他认为:“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该,源流毕贯,虽极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37)曾国藩:《复夏炘》,《曾国藩全集》第23册,第730页。

班固《汉书·礼乐志》言:“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38)《汉书》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027页。黄侃谓:“经学于垂世立教大有功焉,故经学为为人之学。”(39)黄侃:《黄先生语录》,张晖编:《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8页。经学就是以礼义为核心,敷衍出的具有中华精神风貌的思想文化认知内核。礼义不悖于自然规律,符合人情人性的伦理,须是“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40)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96页。,讲求动态中的共存性。儒家经典具有法典化的性质,是学理与价值充分融合的产物。这要求经典必须尊重“事”,并重视“义”,也就是哲学意义上的事实与价值。而“文”是其载体。礼学诠释必然建立在文本基础上,这种发挥是基于事实基础上的价值期望。所以经典永远面向现实,扎根现实,又不拘泥现实。它有宏观整体上更稳固、更客观、更恒久的价值判断与导向。而启动这种礼学机制的研究与厘清,无疑会促进文化内在机制的一种深层次自检。

三、礼义研究对于当今学术研究意义与价值

目前的礼学、经学研究,更偏重于礼制史、礼学史的研究,次之是礼学家、经学家的研究,而位于活水源头的经学元典反而是比较薄弱的环节。在这种情况下,礼义研究所处的境地较为尴尬,其既没有取得元典研究的本体地位,也失去了对礼学史、礼制史研究的统辖功能。实质上,礼义研究属经学、礼学研究中的基础理论领域。20世纪以来,礼学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距真正进入基础理论研究尚有差距。随着世界多元文化交流的发展,推进这一基础理论的研究,促进对中华文化情理的理解,尤为重要。缺少对原理与原则的把握,礼学研究就不易建立起独立完整的论证框架。当认识停留在现实而非真实,停留在琐细而非本质,这于自我认知与交流对话都是不利的。

礼义研究是融贯经典与治世的桥梁,是通古今典制礼仪之变的关键,也是对中国礼乐文明特质的理论探源。中国传统礼文化既有细密,亦有条理,注重礼的身心修治作用,这是礼义规约反思特性的根本体现。古人认为“致礼意以治躬”(41)《礼记正义》卷三十九,《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544页。,礼义亦类似良知,用心礼义是对德性修为普遍规范意义的标举,对风俗治化有着警策的作用。比如,“吉凶不相干”的礼义原则。吉、凶是情感的两极,不应使二者相参杂,若吉凶之事相遇,则应按各自实际情况有所尊主。

例如《唐律疏议·职制》“庙享有丧遣充执事”,《律》曰:“诸庙享,知有缌麻以上丧遣充执事者,笞五十;陪从者,笞三十。主司不知,勿论。有丧不自言者,罪亦如之。其祭天地社稷则不禁。”《疏议》曰:“庙享为吉事,《左传》曰:‘吉禘于庄公。’其有缌麻以上惨不得预其事。若知有缌麻以上丧遣充执事者,主司笞五十。虽不执事,遣陪从者,主司笞三十。若主司不知前人有丧者,勿论。即有丧不自言,而冒充执事及陪从者,亦如之。其祭天地社稷不禁者,《礼》云‘唯祭天地社稷,为越绋而行事’不避有惨,故云‘则不禁’。”(42)刘俊文笺解:《唐律疏议笺解》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38页。这是说,缌麻是“五服”中最轻的一种,服期三个月。有缌惨以上,无论是执事,还是陪从,皆不得参与庙享吉事;但按照《礼记·王制》曰“丧三年不祭,唯祭天地社稷,为越绋而行事”(43)《礼记正义》卷十二,《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334页。,天地社稷之祭尊于私丧,不以卑废至尊。虽遭私丧,既殡已后,若有天地社稷之祭即可参与。

历史形势较为特殊的时期,礼义之辨对于世道维持又尤为被古人看重。如继宋高宗绍兴五年,临安建太庙行祭之后,绍兴七年,太常少卿吴表臣奏行明堂典祀,然正月徽宗崩逝的消息已传至,是值丧期间,故吴表臣援熙宁故事,英宗丧未除,神宗不废景灵宫、太庙之礼。翰林学士理学名家朱震以为不然,他指出按《王制》“丧三年不祭”,唯天地社稷之祭尊于私丧,可越丧举行,其他等待丧终乃祭。现徽宗尚未祔庙,不当行享庙吉礼(44)《宋史》卷一百八《礼志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601页。此次徽宗丧祭的议礼,还有服丧之制,胡寅等认为“变故特异如今日”(45)《宋史》卷一百二十二《礼志二十五》,第2857页。,“当革汉景之薄,丧纪以三年为断”(46)《宋史》卷一百二十二《礼志二十五》,第2858页。,“一新四方耳目,以化天下,天地神明,亦必有以佑助”(47)《宋史》卷一百二十二《礼志二十五》,第2858页。。此后宋孝宗改变自汉魏以来的以日易月的君主服丧之制,直至朱子对朝堂三年丧制的坚持,这就是古人尝讲的变乱之世,人心世道的拾掇与砥砺,这对于当时形势的聚合,以及社会秩序的重新建设起着一定的作用。

故纸堆里的故事虽去时久远,但这里面的典制沿革,兴衰治乱却不可不知。而沿革变迁里蕴藏的礼义无不是世道人心,纲纪举措的轨辙。礼义研究能够使我们整体上把握历史波澜大潮里的主体基线,对学术研究深入推动有些极大作用。

礼义本身是鲜活的,它会在不同事物不同局面下以不同形式把问题展现出来。历史的变迁,使得社会问题因随而变,相应的礼义也应明辨。不能明辨礼义,人们对行事的情理依据就失去把握,因共识缺失而呈现出的问题,近年逐渐进入人们的关注视野。这些探讨蕴含在社会热点问题之中。这也是现代社会管理,愈发应该关注到的方面。中国社会文化的诸多问题无不蕴含着礼义的因素,通过礼义研究,消解已经形成的认知隔膜,有助于增强我们对这方面的理论与实践创新。

首先礼义研究实质就是理据建设,注重经义理据建设是儒家六经的根本特色,礼学诠释是经学诠释与礼义诠释并重,儒家六经的精神是一种历史动态中的砥砺自进,是中国哲学智慧生生不息之所在。对礼义研究的重视,既是对悠久历史传统的应有尊重,更是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题中应有之义。结合现代文明精神,揭示传统礼义的理念与判断,能够使大家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同时,礼义研究,也是赋予其新的时代义含,义含的更新,就是情理依据的重新规整,是对文化凝聚力的重视,也是对中国文化融合性与统一性的梳理。

其次,推进礼义研究,明确礼仪程式背后的情理依据,掌握义理所表达的人文关怀与厚重沉挚,也将有助于扭转工业化生产思维在社会管理中的简单运用。社会管理不是简单的物件管理,离不开文化情理的土壤,围绕“人”的行为活动,一定蕴含着文化的需求。可以简单处理的问题,往往要求的是精准化;需要复杂对待的,往往是容受性的考虑。我们不宜对传统礼文化的理解过于狭隘,认为一切程式仪节都是不必要的繁文缛节,都可以随意剔除,以求得更直白,更高效。随意更改和剔除礼仪仪式需求,很有可能改掉就是义含的合理性。新的礼义研究与建构,可以为社会管理提供软性支持,也易于为大众真正所接受。

《大戴礼记》说完备的礼“情文俱尽”(48)方向东撰:《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卷一,第118至119页。,也就是人情与礼文的和谐完美。如蕴含仁爱共存的“相人偶”原则。狭义上讲,它是主、客方执礼时,动作相应、行动相随,相互照顾,相互尊重,与对方之意相共存。广义上是说,人在社会生活中要考虑到他人的存在,不应只有个人意识,个人的言行都宜预留有他人的位置,做人做事时有仁爱之心,充满对他人的敬意。类似这种礼义原则,并没有随着时代地域转换而变易。所以,晚清陈澧、皮锡瑞等都主张读《仪礼》宜知“礼从宜”之旨,发明“礼,时为大”之义,对古今同有之礼“倍宜钻研”(49)陈澧:《东塾读书记》卷八,《陈澧集》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6页。,“此正得其义而通之,期不失乎礼意之说”(50)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1页。。

《文心雕龙》云:“《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51)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一,第69页。《礼》用于建立体制树立纲纪,根据事理制定规范,《礼》条理章法细密,只有实践才能知悉明白,拾取其中的只言片语,也是十分珍贵的。这就指出了《仪礼》十七篇事涉丰富,把人道至备的礼展现得非常细腻,这种委曲周折之间,比较完美地呈现了措置得恰好。这个“措置得恰好”,就是礼义的存在。诚如古人所指出的,“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52)《礼记正义》卷二十六,《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第1455页。。礼义研究,就是把礼的组织生成和运作遵循的基本原则丰富完善起来,使这部分内容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理论体系。显然这是十分重要的。故而礼义研究,不应惮于古经注的繁难,旨能够于其细微处见其风貌精神。在未来新的多元学术共同体下,代表中国礼乐文明特质的礼义更会显示出它的生机与张力,其前提必当是能够重新理解凝结于元典中的这一智慧,尊重礼义研究的历史实践主体地位与核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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