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南朝陈郡殷氏家学特征刍议

2020-12-27 08:48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好学家族

张 悦

(信阳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长平殷氏与阳夏谢氏、袁氏是陈郡地区鼎足而立的一流世家大族。目前学界关于陈郡殷氏的研究,主要分为宏观研究和微观探析两个方面,宏观研究主要表现为对长平殷氏家族谱系的梳理、姓氏来源的追溯、婚媾情况的探究、家族成员仕宦情况的考察以及家学家风的探讨,而微观探析则集中在家族成员的个体研究,如殷浩、殷仲文、殷仲堪、殷芸、殷淳等。关于陈郡殷氏家学家风的研究,李乔《东晋南朝陈郡殷氏研究》[1]118-122一文已有论述,但不甚全面深刻。本文试从陈郡殷氏世代好学、崇玄修儒、重视孝道的家学特征入手,以窥探其家族累世为宦、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一、世代好学

中古时期,深厚的学术文化是个人立足社会、活跃政治舞台的重要基础,更是世家大族保持政治地位的内在动力。钱穆先生指出,魏晋南北朝的学术文化寄存在门第之中,并且因门第的培养而得以发展。尤其是战乱时期,官学衰微,学校总体教育衰弱,所以门第教育成了世族培养子弟的主要形式。因此,相较于下层百姓而言,具有深厚家学积淀的世族更有助于家族后代学术文化的学习,并取得一定成就。如刘师培所言:“自江左以来,其文学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2]重视文化教育离不开家族成员好学不辍的作风,陈郡殷氏自殷浩在东晋兴盛之后,文才相继,有世代好学之传统,其“累叶皆以德行、名义、儒学、翰墨闻于前朝”[3]。可见,陈郡殷氏在德行、名义、儒学、文学等方面皆有造诣,尤以文学见长。

东晋时期,陈郡殷氏积累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保持着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及优越的文化地位。如殷浩由于文名在外,为时人推崇,“浩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浩由是为风流谈论者所宗”[4]2043。殷浩还精通佛理,“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5]210。玄学、佛理之外,殷浩在医学上还有所长,如“殷中军妙解经脉”[5]614。殷浩一人精通数艺,于辞章文赋之外,精通佛理、医术、音律,与其好学钻研是分不开的,开启了陈郡殷氏的好学之风。

殷仲堪是殷浩的族侄,《晋书》本传载其“能清言,善属文”[4]2192。周祗《隆安记》曰:“仲堪好学而有理思也。”[5]210此外,殷仲堪在学术上不断钻研,不仅有集十卷,还在文字训诂方面有所精益,著有《常用字训》一卷。到了南朝时期,殷氏家族依然保持着勤思好学的优良传统。

南朝时期的殷淳“少好学,有美名”[6]1597;殷景仁“国典朝仪,旧章记注,莫不撰录”[6]1681。梁代殷钧“好学有思理。善隶书,为当时楷法”[7]407;殷芸“励精勤学,博洽群书”[7]596。陈代殷不佞“好读书,尤长吏术,仕梁起家为尚书中兵郎,甚有能称”[8]425。他们都是好学之士,涉猎广泛。

陈郡殷氏涉猎广泛,尤以文学见长,史籍中明确记载:

殷浩: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晋书卷七十七·殷浩传》)[4]2043

殷顗:有才气,少与从弟仲堪俱知名。(《晋书卷八十三·殷顗传》)[4]2178

殷仲堪:能清言,善属文。(《晋书卷八十四·殷仲堪传》)[4]2192

殷仲文:善属文,为世所重。(《晋书卷九十九·殷仲文传》)[4]2605

殷淳:高简寡欲,早有清尚,爱好文义,未尝违舍。(《宋书卷五十九·殷淳传》)[6]1597

殷淳弟殷冲:有学义文辞。(《宋书卷五十九·殷淳传》)[6]1598

殷淳弟殷淡:以文章见知,为当时才士。(《宋书卷五十九·殷淳传》)[6]1598

殷景仁:学不为文,敏有思致,口不谈义,深达理体。(《宋书卷六十三·殷景仁传》)[6]1681

殷睿:解文义,有口才,司徒褚渊甚重之。(《南齐书卷四十九·王奂传》)[9]

从这些史料可以看出,殷氏家族成员文才相继,“好学、博学之士不绝于书,是一个典型的书香世家”[1]119。

殷氏家族文学上的成就远高于其他技艺,与六朝时期的价值取向相关,很大的原因是家族文学的繁荣,可以光耀门楣以及炫耀才学。《梁书·江淹任昉传》论:“观夫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7]258因此,可以看出,与汉代以经学取士相比,六朝时期发生了重大转变,文学才能成为衡量士人的评判标准及进入仕途获得升迁的途径。如殷浩就由于文名在外,而进入仕途,“简文以浩有盛名,朝野推伏,故引为心膂”[4]2045。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殷氏家族在文学著述上亦收获颇丰。据《隋书·经籍志》 《旧唐书·经籍志》以及《新唐书·艺文志》载,殷融集十卷、殷浩集四卷、殷顗集十卷、殷康集五卷、殷仲堪著有《毛诗杂议》四卷、《论集》八十六卷、《杂集》一卷、《策集》一卷、殷仲文集七卷及注《孝经》一卷、殷叔道注《孝经》一卷、殷叔献集四卷、殷允集十卷、殷遵集五卷、殷旷之集五卷、殷淳集二卷及《妇人集》三十卷、《四部书目序录》三十九卷、殷景仁集九卷、殷琰集八卷、殷芸《小说》十卷等等。

陈郡殷氏爱好文学,世代因袭,文才相继,不仅培养了优秀的家族子弟,而且成为具有崇高政治地位以及优越文化地位的世家大族。可见,殷氏家族能够传承百年,与其世代好学的传统是密不可分的。为家族保持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及优越的文化地位,做出重要贡献,其家族能够传承百年绝非偶然。

二、崇玄修儒

魏晋南北朝之际,玄风大畅,长平殷氏家族的成员大都参与谈玄,如殷仲堪、殷仲文、殷融、殷浩等都是谈玄的高手,他们不仅是谈玄活动的参与者,更是社会谈玄风气的引领者。殷氏家族擅长谈玄,但并没有完全倒向玄学。即使在玄风大盛之时,殷仲堪、殷仲文等人仍崇玄修儒,兼济玄儒,这与六朝时期世家大族由儒入玄的主流取向相关。

玄学兴盛于魏晋时期,一度成为社会思潮主流,其产生与当时社会动乱,外界环境恶劣密切相关。魏晋士人为保全自我与家族,多借玄谈表达观点,回避现实政治。田余庆先生《东晋门阀政治》一文指出:“不入玄风,就产生不了为世人所知的名士,从而也不能继续维持其尊显的士族地位。”[10]可知,士人谈玄是世家的利益需要。尤其在上位者也爱好玄谈的环境中,玄学逐渐发展成世家文化的一部分,也成为世家大族家学传授的重要内容之一。如“(简文帝)清虚寡欲,尤善玄言”[4]219。东晋时期,陈郡殷氏家族即顺应时代变化和社会变革,以擅长玄谈而立名显身。

殷氏家族关注玄学,以玄易之学阐发义理,陈郡殷氏族人中最擅长谈玄的是殷浩。据《晋书》载,殷浩“尤善玄言,与叔父融俱好《老》 《易》”[4]2043。而受到清议玄谈之风影响,记载魏晋士人风流的《世说新语》中关于殷浩的记载有54条,其中正面涉及殷浩善清谈、尚道玄的就有19条,如《文学》第22条载: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当与君共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5]185

这一条并没有明确记载清谈的论题,但是一个很典型的清谈场面,清谈的主导人王导手持麈尾,有诸多世家之人参与,包括琅琊王氏、谯国桓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王导与殷浩一来一往,相与论辩到深夜,清谈的过程中其他人丝毫参与不进去,足见两人玄谈水平之高。

又如《文学》第28条载: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5]190

这一条表明了殷浩当时以善玄谈闻名于世,且其清谈的风格谈吐文雅,语言内容丰富华美,使人内心深受震动。

另外,殷浩的族侄殷仲堪亦擅长谈玄。《晋书》有言:“(殷仲堪)能清言,善属文,每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其谈理与韩康伯齐名,士咸爱慕之”[4]2192-2193。又《世说新语·文学》篇关于载殷仲堪谈玄的记载,其云:“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5]210。在某一领域达到精通的地步,也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的。殷仲堪承袭家族好学传统,又有殷浩引导,自然能在玄学领域取得成就。

殷氏家族擅长谈玄,但并不是以玄学为主,而是玄儒兼修的。东晋中期,名教和自然的关系不是完全对立,还有些相互融合。此时的士人一方面徜徉于自然山水之中,高蹈出世,挥麈清谈,引时人钦慕;另一方面以名教彰显自己的行为,维持家族在社会中的正常运转,所以大多士人是儒玄双修的。

陈郡殷氏不仅注解儒家作品,亦引用相关言论。《晋书·经籍志》载,殷仲堪著有《毛诗杂议》四卷,《晋书·经籍志》与《旧唐书·经籍志》均载殷仲文与殷叔道各注《孝经》一卷。

又《世说新语·言语》第103条载:

桓玄诣殷荆州,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纵有此,岂不以‘贤贤易色’也。”[5]139

其中“贤贤易色”出自《论语》,突显出殷仲堪对《论语》的谙熟于心。

《赏誉》第145条是关于殷允的记载,引用了《中兴书》对殷允“恭素谦退,有儒者之风”[5]432的评价。相较于玄风盛行的东晋,南朝陈郡殷氏修儒倾向更为明显。

南朝时期陈郡殷氏修儒一方面是前代家学的延续;另一方面是由于朝代更替,追随社会风尚,使家族保持不坠之地。宋明帝刘彧在位期间,重视儒学,提拔了重视儒家礼学的王俭,当时王俭也不过十八岁。到了齐高帝萧道成时,他更是有“儒者之言,可宝万世”[11]之论。

宋殷穆“以和谨制称,历显官”[6]1597,“和谨”意为“谦和谨慎”,与玄学的“任诞”相对,为儒家所提倡之品格。殷琰“事兄甚谨,少以名行见称”[6]2212。陈殷不害“长于政事,兼饰以儒术”[8]424。

陈郡殷氏修儒的表现还在于为了家族地位,殷浩及其子侄们在政治上的积极进取。《论语·微子》篇中子路曰:“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12]194从儒家的角度来看,不做官是不对的,做官才是应尽之责。翻阅史书可知,殷氏家族的子弟历代都有入仕的经历。连以擅长玄谈闻名的殷浩,当胡中大乱,朝廷启用他并授予官职时,他丝毫没有推辞,“浩既受命,以中原为己任,上疏北征许、洛”[4]2045。

由上可知,殷氏家族擅长谈玄,但并没有完全倒向玄学。殷氏家族身上体现出明显的崇玄修儒的特点,应该说儒学是原本就深植于传统士人内在的学问,而玄学是紧随时代变迁,社会新思潮的结果。

三、重视孝道

中国以农立国,传统社会耕种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了社会的组织形式具有浓厚的宗法性质。世家的产生源于宗法制社会,重视血缘关系,尊重祖先。于是孝成了基于血缘宗法的最基本的社会道德。孝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社会思潮变化对儒家学说有所冲击,但是建立在宗法制基础上的儒学依然有其生命力。《论语·学而》篇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12]2孔子云,为人孝顺爹娘,敬爱兄长,却喜欢触犯上级的人,是很少的。两晋时期司马氏代魏,政权取得方式是不义的,所以统治者提倡以孝治天下。到了南朝更是如此,梁武帝撰《孝经义疏》,《陈书·孝行传》里载:“孝者百行之本,人伦之至极也”[8]423。这样一句话,强调了孝的重要性。对于世家来说,强调孝道,可以加强家族凝聚力,维护门第不改,永葆荣禄。东晋南朝陈郡殷氏十分重视孝道,在数代家族成员之间都有直接体现。

东晋时期有殷仲堪,据《晋书·殷仲堪传》载:“(殷仲堪)衣不解带,躬学医术,究其精妙,执药挥泪,遂眇一目”[4]2194。殷仲堪的父亲病了很多年,他一直亲自照顾,并且为了治好父亲专门研究医术,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用帮父亲拿过药的手,擦拭眼泪导致一只眼睛看不到了,也没有丝毫懈怠。后来父亲去世,“居丧哀毁,以孝闻”[4]2194。殷仲堪的孝行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的儿子,殷仲堪被桓玄所逼自尽后,其子殷简之“载丧下都,葬于丹徒,遂居墓侧”[4]2199,并且跟随义军为父报仇。

南朝时期,梁殷钧“年九岁,以孝闻”[7]407,甚至在母亲去世后“居丧过礼”[7]408,导致萧统都对他的情形感到忧心,亲自手写书信劝诫,“昭明太子忧之,手书诫喻”[7]408。

陈代殷不害“性至孝,居父忧过礼,由是少知名”[8]424。父亲去世后,殷不害承担起长兄的职责,对母亲和五个年幼的弟弟照顾有加,为人称赏。后来江陵失守,殷不害忙于督战,与母亲走失。他的孝更表现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如《陈书·孝行传》载:

于是甚寒,冰雪交下,老弱冻死者填满沟堑。不害行哭道路,远近寻求,无所不至,遇见死人沟水中,即投身而下,扶捧阅视,举体冻湿,水浆不入口,号泣不辍声,如是者七日,始得母尸。不害凭尸而哭,每举音辄气绝,行路无不为之流涕……自是蔬食布衣,枯槁骨立,见者莫不哀之。[8]424-425

史书中这一段记载十分详细地展现出殷不害寻找母亲的过程,他在冰天雪地中,一边哭泣一边寻找,遇到有尸体的沟壑就跳下去,一具一具或扶或捧仔细地看是不是他的母亲,全身湿透,不吃不喝,连哭泣都没有停止,就这样过了七天,才寻到母亲的尸体。而找到母亲尸体后,他更是哭到不能自已,连路人都被他的悲痛感染到流下眼泪。较之史书对其“居父忧过礼”的称赞,殷不害对待母亲的态度更足以证明他的至孝,甚至能影响更多的人。

此外,殷不害的弟弟殷不佞亦是至孝的代表,二人一起列入《陈书·孝行传》。史书载殷不佞“少立名节,居父丧以至孝称”[8]425,遭遇母亲去世无法奔丧之事,他“四载之中,昼夜号泣”[8]425,并且一直为母亲守丧。不佞的孝不仅表现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他还“事第二寡嫂张氏甚谨,所得俸禄,不入私室”[8]426,兄长早丧,“长嫂如母”,他便如对待母亲一样侍奉寡嫂。

通过以上诸人的孝行,可以感受到陈郡殷氏其孝道门风,世代相传,逐渐内化为其家族的德行标志。陈郡殷氏的至孝行为,不仅是儒家道德观念齐家在现实中的外化,而且是社会以孝治天下的要求,更是其家学修儒的内在要求。

综上所述,陈郡殷氏家族从东晋殷浩起开始兴盛,其世代好学的家族传统培养了一批博学有素养的家族子弟。儒玄双修以及对孝道的重视反映了六朝时期的价值取向,跟随了社会主流思潮,又有其独特个性,不仅稳定了家族的各种社会关系,延续了家族子弟的声誉,而且塑造了家族子弟的气质和行事方式,保证了家族门庭的安泰与长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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