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苍凉的海岸

2020-12-29 00:31迟子建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诺曼底十字架大西洋

○迟子建

如果上帝还在怜恤失落在人间的迷途的羔羊,请他把目光投向大西洋岸边的诺曼底吧。那里有一片浩浩荡荡的白色墓葬,那下面掩埋着成千上万的年轻的士兵,虽然他们告别这个世界已经有60 年了,但他们的灵魂,仍然在大西洋的海浪中盘旋和呜咽。和平年代的欢歌笑语已经彻底湮没了他们满怀着伤感的心语,那些在诺曼底海滩牵着爱犬享受着阳光的度假者,那些劳作了一天、在晚餐时喝着诺曼底特有的苹果烧酒的农人,有谁还会在意这样的一片坟墓呢——也许是人类为自己制造的墓葬太多太多了!

人类的战争史应该永远铭记着1944 年6 月6 日的黎明——事实上那一天是没有黎明的。盟军在薄雾中向着防御薄弱的诺曼底发起了攻击。为了抵御盟军的登陆,希特勒早在1942 年就下令修筑一道从诺得角到西班牙海滨的防线——大西洋壁垒,虽然到了1944年还没有完全建成,但它设置的地雷场和像丛林一样潜伏在水中的障碍物,还是给登陆的盟军士兵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和伤亡。

我不知道那些肩负着武器、野战背包、防毒面具、水壶、急救包以及食物的士兵在冲上诺曼底海滩的那一瞬间,怀着怎样的心情。当战争像一条条看不见的坚韧的饵线把他们如鱼一样鲜活的身体强行拖上海岸时,他们就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了。命运好的,他们躲过了敌人炮火的袭击,活到了和平年代,能在夕阳中一次次地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早晨。命运差的,会被敌军的子弹射中,当他们还来不及看这片陌生的陆地上哪怕一抹生命的绿色时,就永久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在飞机掩护下先期登陆的伞兵,他们并没有因为来自天上而受到特别的眷顾,他们有的落入沼泽地里,有的掉入农户的花房中,有的还被吊在教堂的十字架上,十字架充当了刺刀的角色,使他们一命归天!但一批人倒下来了,另一批人又冲上去了,最终,大西洋壁垒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诺曼底登陆成功。

我是在3月底来到诺曼底的。第一眼看到那片浩大的墓地的时候,我以为看到了正在安闲吃着青草的一群羊。那些伫立在草地上的白色十字架,连绵在一起,远远一望,像极了雪白的羊群。我悄悄在入口处的草地上摘了一簇碎碎的小黄花,拈着它走向墓地。墓地太大了,它被划分为十几个区,白色的墓碑数不胜数,墓碑前几乎是没有鲜花的,不像我沿途经过的那些乡村小教堂旁的墓地,总有鲜花点缀着。我真不知该把花放在哪一座墓碑前。天气晴朗极了,阳光飞舞着,环绕着墓地的翠绿的松柏将它的影子投到草地上,就像为墓葬镶了一道花边。那里的游人零星可数,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一片呢喃的鸟语和草地下的大海平静的呼吸声。我缓缓地独自穿行在墓葬间,看着白色十字架上的碑文,后来将那簇黄花献给了一个年龄只有15 岁的战士,15 岁——花季的年龄啊!

有谁还会记忆着这些客死他乡的战士呢!他们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隔着苍茫的大海,诉说着他们永远的乡愁。他们的死亡,在历史教科书中,是伟大的辉煌的死亡。可是再崇高的定义,也不如生命本身的存在更富诗意。他们年轻的心,一直没有死亡,大海上那些飘浮的云,可是他们流浪着的灵魂?他们该诅咒谁?诅咒制造了那人间地狱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或者诅咒让他们成就英名的艾森豪威尔?

诺曼底登陆距今已有60 年了。为了纪念这个历史性的日子,在6 月6 日这一天,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和英国首相布莱尔将莅临诺曼底,祭奠他们长眠在这里的士兵。所以,诺曼底一带的公路正在为迎接这两国的领导人而加紧重修着。诺曼底一带旅馆的房价,也因此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暴涨。当布什与布莱尔沿着平坦的道路畅通无阻地抵达这片墓地时,我相信这些越来越被世人所遗忘的战士的墓碑前会有鲜花覆盖着,庄严的祭奠的炮声也会隆隆地响起。只是谁知他们带着怎样的情怀来到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举动,将会使他们的政治天平中又增加一个砝码!

(选自《迟子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出版,有删改)

解读

在战争中,为了维护和平而牺牲的每一位战士都是崇高而伟大的,然而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说,“再崇高的定义,也不如生命本身的存在更富诗意”。无论何时,我们都应该铭记和感念那些为了换取和平而牺牲的人;更重要的是,时刻不忘反思,避免历史的悲剧重演。而现实却是,在诺曼底登陆中牺牲的英雄们,平日里几乎无人问津,最后还要成为政客们争夺权力的工具,这不可谓不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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