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哲学意义

2020-12-30 04:56吕世荣
关键词:自然界恩格斯劳动

吕世荣 刘 旸

(1.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2.中共河南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河南 郑州 450046)

人的起源问题,这一涉及自然科学、哲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的基础性问题一直以来就深受关注且众说纷纭。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以下简称《作用》)一文提出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对该问题的解决起到了重大推动作用。无论是在科学史还是哲学史上,对人的起源问题的解答都绕不过恩格斯的这一深刻命题。本文认为,恩格斯所提出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对人类如何起源的问题给予了科学回答,这一回答批判了在这一问题上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观念,以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再次论证了“现实的个人”这一唯物史观的起始概念,并且深化了关于人类史和自然史的关系问题。通过对这一命题所具有的哲学意义的讨论,可以更为明晰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作为一部真正的唯物史观著作所包含的基本的思想立场和理论目的,进而可以在一个新的理论视界中发现唯物史观这一哲学成果的革命性质。在恩格斯诞辰二百周年之际,再次深入讨论《自然辩证法》的相关议题,可以更为清晰地理解这位自谦的“第二小提琴手”为唯物史观的创立、发展和丰富所做的伟大贡献,有助于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回顾和重温这位伟大思想家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卓越成绩。

一、恩格斯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所面对的哲学基本问题

《自然辩证法》是恩格斯研究自然科学及其哲学问题的重要著作,这部著作对19世纪中叶自然科学的重要成就做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度概括,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部著作的写作和问世的过程非常曲折。早在1858年7月在致马克思的信中,恩格斯就表达了自己对自然科学领域所呈现出的辩证性质的理论兴趣。在1870年移居伦敦后,恩格斯针对当时自然科学领域的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的观念,开始打算写作关于这一领域的系统的论战性著作。至1873年5月,同样是在给马克思的信中,恩格斯初步描述了《自然辩证法》的宏大写作计划。从这时开始到1876年的三年左右时间,恩格斯写作了后来《自然辩证法》成稿中包括论文、札记片段和计划草案在内181个组成部分的最早的两篇论文和一些札记,这两篇论文中一篇是全书的《导言》,另一篇则就是《作用》。从《1878年的计划》中可以看出,《作用》一文在撰写时与全书框架的原有构思并无直接关联,但从面世的手稿中可以看出,它成为恩格斯辩证分析生物界自身的演进,以及生物界和整个自然界发展的终结(即人类起源)的理论资源与思想契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出《作用》一文在《自然辩证法》中的理论作用:它揭示出了自然界的客观发展如何最终有规律地跃出自身的范围而达到人类社会历史领域的辩证法,从而成为连接自然界演进,即某种人类社会史前史及人类社会的产生、发展及前途的关键环节。正是在《作用》一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所面对的哲学基本问题。

1.从“人由何而来”到“人如何而来”

人的起源问题不仅要回答人从何处来的问题,还要回答人如何来的问题,即探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的途径、方式、条件、阶段等问题。从问题的性质上说,这既是一个科学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但是二者探讨的方式是不同的。科学主要是从实验室和对人类考古的发现中研究从猿到人转变的过程,特别是研究细胞、脑容量以及身体结构等方面变化的科学根据,主要靠古生物学、分子生物学、考古学等学科的综合研究才能逐步解决。哲学则主要探讨用什么样的世界观追问人类的起源;探讨什么因素对人类起源的意义最大。换句话说,主要探讨的问题是:人类产生的本体及根据是什么?这种本体和根据对人类的生存、发展有何意义?如何认识自然科学的成果?显然,对“人如何而来”这一问题的哲学讨论,是科学解释“人由何而来”的思想基础,如果无法揭示从猿到人得以过渡的本体论根据,而简单地说人起源于猿就难免陷入空论。“不管自然科学家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们还是得受哲学的支配。”[1]552当然,这并非是说对人的起源问题的哲学回答可以脱离科学的发现,实际上,这一问题并不简单地属于科学或者哲学,应该说其在科学史与哲学史上是相互嵌入和融合的。

关于人类起源问题,早在达尔文主义问世以前,古人就曾做过一些探讨,古希腊的阿那克西曼德就说人是由鱼变成的,由水中产生而后移到陆地上。中国古代如《庄子·至乐篇》载:“青宁(竹根虫)生程(豹),程生马,马生人。”这些说法尽管包含一些合理的思想,但毕竟是缺乏科学根据的臆测,不足以解释人类起源的复杂问题,于是人是神造的观点一直占据着支配地位。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近代科学的兴起,人类起源的问题逐渐成为科学研究的课题。18世纪的林耐在他的分类系统中,已把半猿类、猿类和人类都列入灵长类,向否定神创论迈出了一步。到了19世纪初,拉马克在他的《动物学的哲学》中更明确地提出了人是由猿变来的主张。后来赫胥黎于1863年在其《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一书中,通过比较解剖学的研究,论证了人与猿的血缘关系。德国的海克尔在《普通形态学》和《自然创造史》中,详细地讨论了人类的系统发展史,以及人类起源的时间、地点和人种分布等问题。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一书中则“暗示着关于人类出现于地球之上的方式,人类同其它生物必定一齐被包括在任何的一般结论之中”[2]1。就是说,达尔文的进化论解决了“人由何而来”的问题,肯定了猿是人类的祖先,由此否定了神创人类的观点。然而,这仅是在所属的意义上说明了人的来源,仅是对人的某种形式规定,而并没有在所是的意义上说明人的生成,没有能够揭示人的真正历史性规定,即没有解决“人如何而来”的问题。更何况,这一科学史的演进包含着浓重的自然主义色彩。《作用》一文在自然科学的层面上重申了类人猿对人自身的出现所具有的种属意义,恩格斯借达尔文之口将之称为“人类的祖先”,同时揭示了类人猿能够向人完成过渡的秘密,即从猿转变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这就是“劳动”。恩格斯通过揭示劳动对人体器官的解放作用、劳动与语言的产生、劳动与工具的制造、人的劳动与动物行为的区别等问题,论证了劳动是人从猿中走出并且“离开动物”越来越远的真正原因。

2.自然主义历史观不能科学回答人类社会产生与发展的正确机制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认为,随着自然科学本身的发展,原有的形而上学已经站不住脚了,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不仅整个地球,而且地球现今的表面以及在这一表面上生存的植物和动物,也都有时间上的历史”[3]472。但是,关于人类社会产生和发展的正确机制仍未得到科学阐释。而当时最流行的自然主义历史观,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做法是将人类社会混同于自然,从而把人类历史自然化,即将社会的本质归结于其所处的自然条件或人的生物本能。恩格斯认为,这种自然主义历史观夸大了自然条件或人的自然属性对社会的影响和制约作用,从而夸大了社会与自然的同一性。

一方面,自然主义历史观强调自然界对人的作用,而忽视、否定了人对自然界的作用(如“地理环境决定论”),把人类历史单纯看作是自然进化的产物,用自然原因来说明人类历史,把人类历史事件当成缘起于自然原因的自然事件;另一方面,自然主义历史观取消了人类社会演进机制与自然界演进过程的区别,尤其是抹杀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双方在运动方式和发展规律上的本质区别,把自然规律简单地搬到了社会领域中,认为人类社会与“动物社会”在本质上是同一的。这一理论形态的典型代表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即将达尔文主义直接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的产物。

达尔文及其学派否认物种不变,肯定包括人在内的物种的进化过程,自发揭示了生物界发展的辩证法,但他们不了解人与猿之间的本质差别,不了解人类社会同猿群之间存在着根本的界限,而是认为人类的产生跟其他物种的演变一样,完全是受生物学规律支配的。可是,人毕竟不是一种普通的动物,人与动物之间既有亲缘关系,又有着本质区别。进化论无法解释人类起源与发展的独特规律性。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正是利用这一点,把人降低到一般动物的水平,否认人的社会性、阶级性,把动物界生存斗争的生物学规律硬搬到社会领域中来。将社会发展规律机械地归结为自然规律,其中包括把阶级斗争归结为生存斗争在内,从而为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种族压迫制度做辩护。

《作用》一文在揭示了“劳动”对猿向人的转变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基础上,认为正是由于劳动才将意志、思考、目的等人的因素加诸历史之中。“人离开动物愈远,他们对自然界的作用就愈带有经过思考的、有计划的、向着一定的和事先知道的目标前进的特征。”[1]517人也因此能够改变自然界,支配自然界,而绝非仅仅是自然规律发挥作用的质料而被规定,这也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终的本质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本质原因,仍是人自身的劳动。

二、“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对自然主义历史观的批判

恩格斯在《作用》中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命题,其中的主要动机就是批判上述将自然史与人类史完全同一的自然主义历史观,寻找自然界与人类社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真正衔接点,从而说明人类社会发展的正确机制。这一衔接点便是从高级类人猿向人类的过渡,恩格斯抓住了这一过渡得以实现的决定性因素,即真正的劳动活动的出现,在这个基础上恩格斯建立了人类起源于劳动的理论。

首先,恩格斯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正是为了科学阐明人类区别于动物的自觉能动性以及这种能动性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过程。不同于动物,人类是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的,人的生存环境是人为的环境。人在劳动中产生,又在劳动中发展,有了人,就开始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史。而“自然主义的历史观……是片面的,它认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条件到处在决定人的历史发展,它忘记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变自然界,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存条件”[1]574。

其次,恩格斯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意在进一步通过说明人是如何离开自然界的,人同动物界的差别在哪里,探讨怎样才能使人最终摆脱动物界而实现自己的最终解放。从人类的历史发展来看,要使人类完全摆脱动物界的生存竞争,从自然的必然性中解放出来,自觉地、有计划地利用和改造自然,只有到达共产主义社会才有可能实现。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私有制占据主导地位,故而存在着大量不可预见、无法控制的社会力量,无序竞争与无政府状态是社会的常态,人们之间类似动物界的生存竞争状态依旧没有改变。

最后,恩格斯考察劳动在人生成过程中的本质作用,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论证自然史与人类史的统一这一哲学基础问题。唯心史观割裂了自然与社会的关系,而自然主义历史观又夸大了社会与自然的同一性,把人类历史事件归结为由自然原因所引发的自然事件。这两种理论总是执拗于一端,一个过分夸大人的意识的作用,忽视了自然条件的限制;一个过于强调自然,而忽视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科学和哲学一样,直到今天还全然忽视人的活动对人的思维的影响;它们在一方面只知道自然界,在另一方面又只知道思想。”[3]555这样一来他们都无法理解人类社会发展的正确机制。而恩格斯说明了劳动在人与动物、社会与自然分离过程中的决定作用,揭示了从自然到社会过渡的辩证法,真正实现了自然与社会的辩证统一。

因此,关于“人如何而来”的问题,直到恩格斯的《作用》一文进行深入的探讨,通过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命题,才明确得到了回答。

恩格斯充分利用了当时的最新材料,叙述了从猿到人转变的主要过程和环节。他指出,直立行走迈出了猿向人转变的第一步。作为劳动器官的手、语言和思维都是在劳动的推动下逐步形成的,猿能够开始制造最简单的石器工具是其前肢逐渐进化成人的手的重要前提和条件。因为“手的专门化意味着工具的出现,而工具意味着人所特有的活动,意味着人对自然进行改造的反作用,意味着生产”[1]373。只是由于劳动、环境的不断变化,由于总是要去适应新的环境不断地产生新的动作,新的动作得以遗传,才确保了人类的手能够在遗传的基础上不断地以新的、越来越复杂的方式应用于新的、更复杂的动作,进而使手的功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方面,随着手的发展,随着劳动而开始的人对自然的改造,不断扩大了人们的眼界;另一方面,劳动的发展必然促使社会成员更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并最终迫使他们达到彼此间不得不通过说话才能联系的地步,于是语言就产生了。正是先有劳动,并促使语言的出现,使得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推进猿脑发育,使之过渡到人脑的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而脑的发育又推动了所有感觉器官的完善化。劳动和语言一起又促进了意识的产生和发展,而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又反过来对劳动和语言起推动作用,人类终于从动物界分化出来,并形成了人类社会。

总之,恩格斯提出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通过批判自然主义的历史观,深刻地揭示了如下问题:其一,强调人本身的形成过程并不像单纯的生物的进化模式和过程那样简单,决不能将两种演进方式相提并论。人类之所以能够成为人离不了人类祖先所奠定的机体结构基础,但这并不是决定性因素,劳动才是生物机体结构转变成人的关键。猿在向人转化的过程中还无法摆脱生物规律的影响和盲目受自然法则支配的处境,在人类由猿到人的发展中生物规律与自然法则是决定性因素,占据着首要地位,而随着猿真正成之为人,其原有的作用和地位就愈发退居次席了。对此,恩格斯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里,叙述了在血缘家庭中同胞的兄弟姐妹都互为兄弟姐妹,也一概互为夫妻的婚姻关系转向普那路亚家庭的过程中,肯定了自然选择所起的主要作用。一旦我们的祖先认识到并做出上述兄弟姐妹及其子女之间不能通婚的规范时,自然选择就不起主要作用了。因此,规范是人类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开始。在《作用》一文中,恩格斯也明确指出:“达尔文并不知道,当他证明经济学家们当作最高的历史成就加以颂扬的自由竞争、生存斗争是动物界的正常状态的时候,他对人们、特别是对他的本国人作了多么辛辣的讽刺。”[1]375

其二,强调仅仅知道人自身的形成源于人类自身的创造性活动还并不足够达到完全正确的认识,因此对这一过程还要唯物地、辩证地去看待。唯物主义地看待表现为恩格斯拒绝用精神、神等唯心主义原则和其他纯粹生物学等原则来解释人的起源。他对人类起源的探讨是从人类祖先基于生存需要所形成的活动方式、生存方式的变化来入手的,从而凸显了人类祖先生存需要和环境变化之间的相互作用。所谓辩证地看待是指恩格斯把劳动与人的手、脑、语言,以及与人形成的关系,不是形而上学地绝对割裂开来,而是看作同一过程的相互作用。同时,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把异化的产生与异化的消除看作同一个过程一样,恩格斯也是在活动的基础上从过程的相互作用中来理解问题的,从而跳出了先有人还是先有劳动的悖论,科学解答了人类的形成问题。据此,恩格斯才说:“甚至达尔文学派的最富有唯物精神的自然科学家们还弄不清人类是怎样产生的,因为他们在唯物主义的影响下,没有认识到劳动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1]517

三、“现实的个人”来源于“现实的劳动”:唯物史观的历史起点与逻辑起点

恩格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对自然主义历史观的批判,首要的是否定了达尔文主义在社会领域的无度运用,给肆意生长的自然主义思潮泼了冷水。它告诉我们,历史中的人并非仅仅是生物体意义上血肉之人,或者根本就不在于这一自然属性的人,因为在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视域中,这一自然属性意义上的人的历史并非真正的人类史,而仅仅是史前史。相反,我们所讨论的历史之中的人是在一定社会条件下进行物质生产的具有历史性质规定的人,这就是作为唯物史观的第一个历史前提的“现实的个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提出则意味着:二者之间区别的那个本质的东西就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实的劳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往往表达为“生产”或“物质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实际上在对人的起源问题的回答中重申了唯物史观的逻辑起点,并给予其更为丰富的历史要素,从而成为解释唯物史观这一哲学革命性成果的重要视界。

决定一个哲学流派的思想性质和理论发展方向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就是该哲学的逻辑起点,因为任何哲学流派的理论出发点和理论根基都是由这一逻辑起点所构成,由此该哲学流派的理论体系才得以自我展开和逐步实现。柏拉图从理念出发解释世界的变化;笛卡儿从我思的“思”出发,论证了“思”的本源性和能动性,颠倒了物质本源的观念;黑格尔从“绝对精神”出发,构造了一个自然界、人类社会产生与发展的形而上学体系。西方中世纪哲学从上帝的完善性出发,不仅构画了上帝决定人的图画,而且认定人类社会的一切都由上帝安排的。不是说要不要把“理念”“思”“绝对精神”“上帝”作为各自哲学的出发点,而是说把这些作为他们出发点的根源、根基,根据是不是科学的,这是需要论证的。如果上帝就不存在,以此作为出发点构造的历史与观念都是虚幻的,如果找不到“理念”、“思”、绝对精神的根基,以此为基础的论证就是不科学的。如果把此都看作人的思维的产物,那么这个人是什么时代的人呢,离开特定时代,特定生产关系的人就是超时代、超阶级的抽象人,这样的人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如果说是特定阶段的人的思维的话,这样的人的思维是产生不出超历史、超时代的观念的,更不要说用此去构造整个历史了。因为任何意识都只能是特定时代人的意识。如果说,这里的人不是指哪个特定时代的人的思维,而是强调人的思维的能动性的话,那么离开实践活动的能动性抽象地谈论思维的能动性就是唯心主义的了。这里只是强调作为逻辑起点的东西一定要有根基、根据,即要有历史的和现实的基础。到了马克思、恩格斯所在时代,古典经济学从“经济人”的自私本性出发解释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必然性,通过为这一社会形态的合理性作注脚而论证了其永恒性,空想社会主义以人性的善为理论依据,决定了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批判只能是伦理性的,费尔巴哈从人的“爱”出发思考理想社会。但是,人的“自私”本性也好,善的本质和“爱”的本性也好,是不是永恒的、原初的,本身是需要论证的。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些作为出发点的东西本身不具有先在性和永恒性,本身是被制约的,即是有根源的。当还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根基时,就以此为出发点去评判、构建历史是不科学的。这里且不说这些作为出发点的仅是概念,而这些概念不具有原初的、永恒的性质。而是强调作为出发点的东西一定要有历史和现实的根基。唯物史观有无逻辑起点,若有,是什么:是物质、人、实践,还是生产劳动?对此认识不统一且各有道理。马克思指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4]23这里马克思明确强调他们哲学的出发点是“人”,但不是古典经济学和费尔巴哈强调的“人”,而是现实的个人,即由他们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活条件所构成的不可或缺的统一整体。而他们的感性实践活动,主要是物质生产劳动在其中占据着最主要的位置,因为只有在物质生产劳动中的人才是现实的人。这样的出发点由恩格斯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命题提供了历史和现实的根据。因为现实的人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唯物史观的逻辑起点,也是历史的起点。生产劳动既是从自然界向社会过渡的开端,也是人类的生存方式。

正如马克思强调的,人类哪怕一个星期不劳动就要灭亡,从而将物质生产劳动作为其哲学的出发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恩格斯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理论的意义是非常之大的,他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起点和历史起点的统一,并为其逻辑起点提供了历史起点的根基。就像恩格斯晚年所写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关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规律的探讨为完善唯物史观所起的作用一样。恩格斯不是为了探讨古代社会而探讨,而是为了探讨资本主义的历史前提而做出的研究。如果马克思所提出的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结论仅仅通过既成、现有的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不可克服性来论证,就缺乏历史性维度,缺乏历史根据,而对私有制本身产生、发展所做的历史性分析则弥补了这一可能性缺陷,避免了唯物史观的不彻底性。因为唯物史观不仅要揭示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规律,还必须从起源中、过程中揭示其前提的历史起源,否则就是不彻底的。而恩格斯对于唯物史观逻辑起点提供的历史根基除了上述思想外,还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人类与猿群的本质区别。人类通过劳动从动物界分离出来,从而开始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这种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他们已不是消极地适应自然,不是像动物那样盲目地“滥用资源”,而是积极地改造自然的劳动。从而能够“给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记”[1]373。人类的劳动使得人支配自然的能力日益加强,对自然作用的盲目性日益减少,生产工具和技术的改进程度是人类进步的主要标志。只是由于生产的不断发展,才“使人离开动物愈来愈远了”,才产生了“社会”。因此,这里的劳动是指特定社会关系中的劳动。其二,人能在劳动过程中不断地协调自身和自然界的关系。“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做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1]518同时,恩格斯还强调人与动物的区别不仅在于人有意识,还在于人有自我意识。虽然,意识包含着自我意识,但二者又有一点区别。人有意识,知道我要干什么,还知道怎样实现自己的目的,最终使自然界为我们的目的服务。而人的自我意识,是指人对自身条件的认识,即对人与自然、社会环境的关系经过反思后而形成的认识,从而反思应该怎么样以及如何修正这种关系。正像人们反思近代理性主义发展观,逐步认识到人类过度开发自然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影响了后代人的可持续发展一样,来着手修正人与自然的关系。恩格斯说:“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519在社会历史中也是如此,我们“也渐渐学会了认清我们的生产活动的间接的、比较远的社会影响,因而我们就有可能也去支配和调节这种影响”[1]520。总之,这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本质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又是劳动。其三,恩格斯揭示了人类史与自然史的区别,人类史的根本特点在于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历史,只有人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历史性这个概念只能用于人这样的存在物之上:他自己的历史是他自己活动的结果,人既是历史的剧作者,又是剧中人,其历史性就表现在自己的作品的发展中。动物虽然也历经变化过程,但相较之下,人的历史是人有意识地自己创造的,而动物的历史则是人类替它们创造的,它们的历史只是本能的活动过程,自然史和人类史的区别归根到底还是由于劳动决定的。总之,恩格斯的这些思想为唯物史观的逻辑起点提供了历史起点的根基。

四、“劳动创造了人本身”:马克思主义哲学自然观与历史观的有机统一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之所以重申了“现实的个人”这一唯物史观的前提,核心就在于确立了如下原理:劳动首先是并且从根本上说是改变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的现实活动。这也就是“现实的劳动”的本质内涵,它以人本身的生成说明了人类历史的生成,并且这一人类历史由于劳动过程而与自然史有机统一。正是有了创造“现实的个人”的劳动(生产),人类历史才不至于被自然的历史所填平,才能开始真正的人类史;同时,人的劳动(生产)及其社会化形式又离不开自然界,人类史又是以自然史作为前提的,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自然观与历史观有机统一的内在思想根基。关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的阐释对这一思想根基的体现,有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讨论。

1.劳动将人从自然界中生成出来,并逐步推向人的自我历史的创造

这一点在我们前面的论述中已体现出来,我们这里主要从恩格斯所强调的人与动物的根本差别这一方面来讨论。其一,劳动与语言的产生。恩格斯认为,语言正是在人的劳动中产生的。“劳动的发展必然促使社会成员更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因为它使互相帮助和共同协作的场合增多了,并且使每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共同协作的好处。一句话,这些正在形成中的人,已经到了彼此间有些什么非说不可的地步了。”[1]512这就是说,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并且成为人超出动物的一个重要标示。“在自然状态中,没有一种动物感觉到不能说或不能听懂人的语言是一种缺陷。”[1]512其二,劳动与有意识的活动。随着语言和劳动的结合,人脑以及有意识的活动便成为人的普遍的行为,人的活动才提升为有目的的活动。“由于手、发音器官和脑髓不仅在每个人身上,而且在社会中共同作用,人才有能力进行愈来愈复杂的活动,提出和达到愈来愈高的目的。”[1]516动物改造自然界的活动之所以不能是“劳动”,在于其对周围环境的影响是“无意的”和“偶然的”,“动物在消灭某一地方的植物时,并不明白它们是在干什么”[1]517,或者即使“有计划”的行动,也不能在地球上打下自己的意志的印记。“一句话,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终的本质的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又是劳动。”[1]518在这里,恩格斯强调了劳动“并不是在人最终同猿分离时就停止了,而是整个说来仍然大踏步地前进……这种发展一方面获得了有力的推动力,另一方面又获得了更确定的方向”[1]514。劳动在人类的发展中具有“确定方向”的意义,这一论断使得作为人类的生存方式的劳动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基础地位得到肯定,同时还强调了劳动在确定人类发展方向方面所具有的价值意义。

2.人类及其生产都在自然之中,因此应当不断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

在唯物史观的基础理论框架中,以物质生产实践为基础的人与自然之间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它从现实劳动或感性活动的存在论根基中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中自然观与历史观的统一。其中至少包括如下三个方面的含义:其一,物质生产劳动是人与自然关系和人与人关系联系的纽带。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只有人的生产劳动涉及的自然界才是现实的自然界。而“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5]24。即自然界只有处于人类生产劳动的情境和过程中才能真正作为人类生存资料的来源以及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社会才是人同自然界、人与人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其二,在人类的生产劳动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制约的。马克思强调:“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4]20人与自然界的同一性表现为:“人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制约着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又制约着他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4]35人类历史进入资本主义时代后,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与社会形态也随着资本魔力的充分彰显造就了出来,这种新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质上包含着对自然界的另外一种关系——用技术理性来处理自然界。人们在改变自然物的同时也在改变人与人的关系, 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不仅构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也是创立或改变社会关系的活动。相较于 前资本主义阶段自然在人类面前所具有的神秘和威力,“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 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5]393。其三,两种关系矛盾的解决也是在人类生产劳动过程中相互制约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批判了布鲁诺·鲍威尔等人将自然与历史对立起来,看作是不相干的东西的观点,而认为自然并 非没有历史,自然界的历史其实就是社会历史,即自然史和社会史二者是统一的,并具体地论述了两种矛盾产生和发展的过程。正像马克思指出的那样:“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6]120

在《作用》一文中,恩格斯深刻地阐释了自然自身的辩证法,明确提出了解决人与自然关系中的矛盾和人与人关系中的冲突的思路,特别强调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实现两者关系长远协调。对自然规律进行认识和加以利用是人真正成为自然界的主人的重要前提,而这一前提总是在一定的社会形式中来实施的。消灭阶级对立和阶级差别是人类真正成为社会的主人的重要基础,而这一基础同人类从自然界中获取和创造的资源的多寡是直接相关的。因此,社会制度的不同,直接决定了开发利用自然界的目的和意义的不同。正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人的生产目的是为了人,而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利润而不是为了人。在这种状况下人类都还是社会和自然界的奴隶,而最终要超越这一现实,“只有一种能够有计划地生产和分配的自觉的社会生产组织,才能在社会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正象一般生产曾经在物种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一样”[1]375。这就是恩格斯有名的解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矛盾的“两个提升”。这一重要思想论证了人与自然关系中的矛盾和人与人关系中的冲突是一体两面的,这两类矛盾冲突的产生及解决具有相互制约性,因而是自然观与历史观相统一观点的进一步深化。

综上可以发现,恩格斯在“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中,通过科学回答人类如何起源的问题,并赋予劳动在人生成中的核心地位,深刻地批判了以自然主义历史观为代表的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观点,从而在自然科学的领域论证并拓深了唯物史观的基础原理,尤其是辩证法的核心原则。这不仅是人类自然科学发展史上,更是哲学史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思想事件。正如苏联著名的哲学家凯德洛夫所说的那样:“恩格斯为辩证地总结他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开辟了最初的道路。”[7]221同时,由这一命题的论证可以发现,以现实的劳动为基础的历史是自然界的历史与人的历史的内在统一,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深刻地阐明了这一点,因而并非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所曲解的那样是脱离了主客体相互关系的形而上学和实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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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下早饭”的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的观察与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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