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与不祛魅
——读臧棣《未名湖》

2020-12-30 13:38
星星·散文诗 2020年32期
关键词:未名湖胃病解构

未名湖

臧 棣

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

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

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

他们成双的躯体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们进入

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

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

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

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

一年读过的书所垒积的高度。

它是一面镜子,却不能被

挂在房间里。它是一种仪式中

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据晚报

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

它禁止游泳;尽管在附近

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讳言

它是一片狭窄的水域,并因此缩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离。从远方传来的

声响,听上去像湖对岸的低年级女生

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

它是我们时代的变形记的扉页插图:

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

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

从1980年代起,臧棣近乎偏执般地创作了上百首《未名湖》同题诗,像是为了实现一个尽善尽美的目标,以持续而艰辛的努力来交出一份答卷。具体到每一首诗中,他的写作则显得非常轻巧、机智。身处北大校园未名湖这一方天地里,面对沉静的湖面和喧动的湖边,他是一个观察者、聆听者。想象他回到家中试图启动第一个句子的时候,什么样的情感或者经验,甚至是知识,在驱动着他?华兹华斯称“诗歌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味的情感”,暗示着诗人的主体性作用,而在臧棣这里,他作为诗人的能力不仅是表达出情感,而且时常以冷静的姿态将那个作为观察者与写作者的自己强烈地融入那些关于知识、人生以及各类关系的论辩中。

眼前这首《未名湖》理性意味浓厚,具有较强的思辨色彩。本诗似乎被一种陈述语气支配着,然而娓娓道来的口吻里,却不时流露出思考的机锋。诗中的写作对象无疑就是冬天冰封的未名湖,整首诗基本上都是在对这一客体及其参照物的描述中展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一个观看的主体始终隐秘地存在着,不断投射出审视的目光,将所有对象揽入其中。诗的开头就提示了某个主体的形象,这“虚拟的热情”未必来自诗人本人,但显然是某种试图介入并影响湖水自然形态的主观势力。由此在隐喻的意义上,未名湖作为客体将开始被持续地观看。

第一节中,“滑冰场”与“公共场所”是从写实的角度切入,但立马上升到抽象:“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湖边漫步的,是情侣,是学子,正契合未名湖的地理特征——位于高校的一隅。“它是他们进入/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未名湖是“幻想的句号”,在这里所经历和收获的,只能是“习作”,是一种“预备”,而不是那尚未到来的真正的“生活”。“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此处再次把握到了未名湖的学院气质,它是纯洁的,无悔的,被理想主义的单声部环绕,与未来生活可能的嘈杂、多元以及现实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三节中,诗人曾短暂地将视线投向湖的四周,旋即又折回到对湖的凝视和审思中。他似乎一直有意地将眼前所见与学生校园生活联系起来,如垂柳与读过的书的比较。一种与读书、求学相关的氛围因此笼罩下来,带着朦胧、美好的气息,符合人们对这里通常的想象。接下来本诗的密度和强度迅速加强,形而上意味的思辨性进一步提升。“它是一种仪式中/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在仪式中被溢出了,仪式所增加的是庄严感、庄重性,是对物赋予意义,而当这种装饰化的意义超出了事物本身的性质,是否容易过犹不及,引发新的问题?“据晚报/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信仰的胃病”让人想起“疾病的隐喻”的著名说法。疾病通常在人体病理的层面之外被附加了别的意义,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说:“我的观点的是,疾病并非隐喻,而是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地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疾病被人们无意识地牵扯进关于死亡、不洁、不道德等的隐喻中,本诗此处的“胃病”更被加上了一层“信仰”的滤镜,从这个角度而言,对“特殊疗效”的信赖亦是陷入了对超出物本身的夸饰性意义的迷恋。“晚报”则透露了一种由媒体所带来的公共性,证明这种认知已经弥散并沉入大众意识深处。

随后提到“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正是一种人们耳熟能详的形容,而现实中“禁止游泳”的事实却与之形成反差的张力,像是在点醒我们,理应对习以为常的联想或者思路保持警惕。“狭窄的水域”缩短了“彼岸和此岸的距离”,有趣的是,诗人这里正是以隐喻的方式,通过对物象现实形态的描述来质疑隐喻。接下来画面凝缩到具象的一幕,低年级女生“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戏谑中制造了一种鲜活的戏剧感。女生的发音特征属于她的身体属性,“不朽的雪莱”可以指代浪漫主义理念,宏观的理念在此被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不由得引发我们对各类观念进行重新检索。我们知道浪漫主义强调的就是把人的主观情感施之于自然,但是在这种人和物的交融中,什么将发生变形?我们对事物的日常理解是否存在谬误之处?我们的时代已经成为一部“变形记”,主观与客观的各种力量撕扯着,本诗里的未名湖作为一个小小的表征,是“扉页插图”,也是诗人游走并反思的入口。在全诗末尾,未名湖“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仔细想来,我们自以为的“知识”其实也是一种人工的釉彩,正抹去事物的原貌。穷尽这样的“知识”,终将付出失明的代价,只剩一只独眼注视着这人与自然、理念与现实交汇的世界。从语调来看,诗人将淡淡的阐述语气维持到了最后,尤其是末两句,平静得像是在一个更高的视角来观看,上帝般指摘着这一切。

北大未名湖因为其特殊的地理区位和加诸其上的历史积淀,时常被赋予人文涵养的象征意义。臧棣看着,写着关于它的诗歌,或许就是在对这种象征进行祛魅、解构与还原。有意思的是,他表达过“诗歌就是不祛魅”的观点,对诗的高贵与神圣仍抱有信念,似乎反衬着他诗中对日常神话的反思性论辩。倘若真的存在上帝视角,所有看与被看,解构与被解构的,其实就是彼此在镜像中互相对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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