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的流传说明了什么?

2021-01-06 19:40
关键词:红色经典红色文学

樊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度沉寂的“红色经典”的回归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为我们深入研究新文学经典提供了新的话题。

所谓“红色经典”,一般指的是一批产生于“十七年”革命岁月的文学作品,以“三红一创”(《红旗谱》《红日》《红岩》《创业史》)以及《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青春之歌》《铁道游击队》《山乡巨变》《林海雪原》《苦菜花》《三家巷》《清江壮歌》《欧阳海之歌》等长篇小说为代表,还应该加上舞剧《红色娘子军》、歌剧《洪湖赤卫队》《江姐》,电影《金沙江畔》《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枪声》《小兵张嘎》《烈火中永生》《英雄儿女》,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以及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等。这些作品,以记录革命战争历史和农村土地改革与合作化运动为题材,以讴歌共产党领导下的平民英雄形象为主旋律,曾经风靡于那个过去了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鼓舞过整整两代人的理想和热情。而在那个暴风骤雨的年代已经烟消云散以后,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世俗化浪潮高涨的今天,“红色经典”的回归又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仅仅只是过来人怀旧情绪的体现和主旋律宣传的需要?

其实不尽然。

有相当一批很有成就的当代作家是推崇“红色经典”及其作者的。例如新时期乡土小说的代表作家刘绍棠就是一位在20世纪50年代和新时期之初都写出过有影响小说的代表人物。他一直深受孙犁的影响,追求小说的诗情画意,而且擅长写乡村女性的朴素之美、美好心灵。他的《蒲柳人家》《蛾眉》都体现出对孙犁风格的继承。铁凝亦然,她的早期作品《哦,香雪》就洋溢着清新、明丽的气息,也得到过冰心、孙犁的欣赏。还有贾平凹,他也多次表达过对孙犁的敬意,曾写《孙犁论》一文,表达了对孙犁“是一个儒,一个大儒”,“他是什么都能写得,写出来的又都是文学”的敬佩①。贾平凹曾经说过,引导他走上创作道路的,是孙犁的《白洋淀纪事》。他的早期小说(如《满月儿》《小月前本》)、散文(如《丑石》《月迹》《商州初录》)也都充满清新、朴素的气息。由此可见,孙犁对新时期之初的乡土小说、散文创作影响巨大。这影响与汪曾祺受沈从文的影响写出的同样富有诗情画意、感伤气质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一起,成为新时期乡土小说最温馨、最富有诗意的篇章。

新时期乡土小说还有厚重、沉雄的一脉。这一脉的代表人物路遥、陈忠实都谈到过《创业史》的作者柳青对自己的影响。路遥曾说:“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基层普通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折。”“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②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就体现出学习《创业史》、书写当代乡村平民史诗的可贵努力。无独有偶。陈忠实也说过:柳青是自己“最崇拜的作家之一”③,读《创业史》曾经“在纯粹欣赏的诗意享受上,许多年来使我陷入沉醉”④,“这部史诗所显示的雄厚的真实的力量,是这样强烈而有力地征服着读者的心,使我每读一次,便加深了对‘三个学校’的主张的深刻理解”⑤。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的作者,陕西籍作家杨争光也说过:“中国的小说,我喜欢《红楼梦》和《创业史》。”⑥陕西作家群一直以擅长写史诗著称。路遥、陈忠实、杨争光对《创业史》的敬重足以表明《创业史》的长久魅力。

而汪曾祺也写过《赵树理同志二三事》《才子赵树理》等文,深情回忆了赵树理的朴素、为人和善、能喝酒、抽廉价烟、会弹三弦、会刻图章、说话“随便”、“稿子写得很干净”等印象。汪曾祺的字里行间充满了隽永的人情味、亲切感,也显示了对以“农民作家”著称的赵树理身上的“才子气”的认同,透出人情的通达。

于是,刘绍棠、贾平凹、铁凝对孙犁风格的认同与继承就与路遥、陈忠实、杨争光对柳青风格的认同与继承,还有汪曾祺对赵树理人格的欣赏一起,共同彰显了新时期乡土文学与“红色经典”的深刻联系。这种联系显然与时代的巨变不尽一样,昭示了人格魅力与文学风格的恒久绵延。

莫言则另有发现。他说过:“与其说写《红高粱》是受了西方的、拉美的或者法国新小说派的影响,不如说是受到了我们红色经典的影响。”⑦此说言之成理:《红高粱》的平民抗日故事足以令人想到《苦菜花》和《铁道游击队》。莫言还说过,“《红高粱》里面很多战争场面的描写,有关日本人的描写,实际上都跟《苦菜花》一类的革命历史小说有关”,“红色经典里的残酷描写为我们提供了写作素材”⑧。莫言曾不止一次谈到过《烈火金刚》《林海雪原》《三家巷》中的爱情故事,显示出他在阅读“红色经典”方面的独到眼光。他特别推崇《苦菜花》:“对爱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他认为:“《苦菜花》在对残酷战争环境下的两性关系的描写卓有建树,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作家。他确实把装模作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⑨这样的发现相当有新意。也有学者比较研究了莫言的《丰乳肥臀》与《苦菜花》的不同,认为:“《丰乳肥臀》与《苦菜花》有明显而直接的互文关系。虽然两部作品中母亲形象和母爱主题都很突出,但其所赞颂母爱的内涵和表现有异。冯大娘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体现了诸种传统美德,她对封建伦理中男女不平等及非人道成分,又有出于本能的反抗。她拥护革命和革命战争不是为了观念,而是本着个人良心和正义感。她对革命战士的疼爱是‘推己及人’的结果。上官鲁氏则彻底反叛传统的和革命的伦理道德。对她来说,自己和自己子女的生存与繁育高于一切。这可看作莫言对冯德英革命历史叙事及其伦理观念在继承借鉴基础上的重写或颠覆。《丰乳肥臀》将《苦菜花》不回避性爱和暴力描写的特征发扬光大并推向极致,而剔除了后者的政治与理性内涵,只凸显其悲剧美、病态美和野性美。”⑩莫言小说的“残酷描写”、“野性美”也因此延续了《苦菜花》的风格并有进一步的强化与渲染。

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的作者徐贵祥也说过,“我最早的崇拜对象是《烈火金钢》里的史更新,一个八路军的排长,智勇双全,他在桥头堡大战猪头小队长的情节,让我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在我此后漫长的创作道路上,始终有一个东西牵引着我,那就是关于人性、亲情、民族性、家庭与国家的关系的思考,应该始于《烈火金钢》在我心里埋下的问号”,“后来我参军了,带着英雄梦。第一次到广西前线参战,乘坐火车南下,一路上经常幻想,像《烈火金钢》里面的便衣侦察员肖飞那样潜入敌人的据点,像《平原枪声》里面的郑敬之那样潜伏在敌人的警察局里,像《战火中的青春》里面的李铁那样机智勇敢,在绝境中救出美丽的女区委书记许凤”。这位“50后”作家,道出了一代人的阅读体验:读革命书,渴望在惊心动魄的斗争中做建功立业的革命人。而他后来写出《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那样的厚重之作,也体现出他对“红色经典”的可贵超越。

由此可见,军人出身的莫言、徐贵祥的战争小说也继承了“红色经典”的传统,从而显示了新时期战争小说与“红色经典”的紧密联系。

于是,革命史叙事也成了新时期文坛的一道特别风景——从邓友梅的《我们的军长》《追赶队伍的女兵们》、乔良的《灵旗》、黎汝清的《皖南事变》、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权延赤的《狼毒花》、都梁的《亮剑》那样的小说,到白桦的话剧《曙光》、电影剧本《今夜星光灿烂》以及张正隆的《雪白血红》、王树增的《长征》那样的长篇纪实文学,都以慷慨悲歌的英雄气、回望历史的深邃感、浑厚深沉的人性思考写下了夺目的篇章。这些作品很自然使人想到了“十七年文学”中的“红色经典”。它们既是对“红色经典”的继承,也打上了有所超越的鲜明印记。

而韩少功在谈及“十七年文学”时曾经指出:“中国式的‘宏大叙事’颁发了很多‘历史规律’,制造了阶级神话和国家神话。前苏联文学还多少保留了一点人情味,中国文学到后来连这一点都越来越少。柳青、李凖、浩然、周立波对农业合作化的叙事,抓住了一些有意思的问题和材料,但很多结论存在疑点。”阎连科也在谈及李凖、周立波、柳青等作家时,既肯定“他们都有惊人的才华”,又批评他们“对生活的认识却是肤浅的,包括对社会和政治的认识”。这样的观点,也不同凡响,言之有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不同年代的文学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时代局限性。

由此可见,在“十七年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巨大的时代差异与思想解放以后作家打量历史的眼光的复杂性,显示了文学发展的曲折与绵延。因此联想到郭小川的长诗《一个和八个》被“第五代”导演成功改编为新时期电影经典,还有曲波的《林海雪原》被香港导演徐克成功改编为电影《智取威虎山》,加上矫健的长篇小说《河魂》、刘玉堂的中篇小说《温暖的冬天》中对合作化记忆的感人回忆,都显示了新时期文化人对“十七年文学”的重新认识。更不用说那些从“十七年”已经成名、到了新时期“凤凰涅槃”焕发出新的创造能量的作家们——例如王蒙对“干预生活”的立场的坚持(从《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到《蝴蝶》《名医梁有志传奇》)、刘绍棠对乡土文学的坚守(从《田野落霞》到《蒲柳人家》)、白桦对浪漫情怀的追求(从《山间铃响马帮来》到《今夜星光灿烂》)、李国文对政治问题的深入思考(从《改选》到《冬天里的春天》)、陆文夫对苏州小巷的情有独钟(从《小巷深处》到《井》)、邓友梅对人生困惑的探讨(从《在悬崖上》到《那五》)……时代的巨变在相当程度上拓展了他们的文学园地,然而同时,他们仍然一直保持了自己的某些一贯风格。

变中有所不变。或者称之为:以不变应万变。文学传统与时代的关系因此显得妙趣横生、摇曳多姿、耐人寻味。作家们一面不断追逐新的生活、新的浪潮,一面频频回眸历史、传统,从中汲取不断出新的灵感,感悟永恒多变的文心与人心。

还不止于此。

“红色经典”中记录的那一场改变中国命运的暴风骤雨,那场千百万人在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中抛洒了头颅、热血与汗水的革命运动,具有怎样的文化意义?

无论是描写农民土地革命的《红旗谱》《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是反映抗日风云的《风云初记》《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小兵张嘎》《敌后武工队》《苦菜花》,或者是讴歌解放战争的《红日》《林海雪原》,都是“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穆旦诗句)的宝贵文学记录。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过《水浒传》那样“逼上梁山”、“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传奇,却不曾涌现过这么多的平民英雄传奇。一方面,民族危亡、国家蒙难;另一方面,在空前尖锐的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党派斗争中,无数朱老忠、赵玉林、张嘎、仁义嫂那样的普通农民在共产党的动员与组织下,积极投入了反抗压迫、争取解放的伟大洪流中。这样一大批平民英雄的成长故事,充分表明:中国农民能够忍辱负重,也敢于奋起抗争;平时默默无闻,突然间也会掀起改天换地的风暴。历史上那些频频爆发的农民起义,在文学史上也投下了厚重的云影——从施耐庵的《水浒传》到姚雪垠的《李自成》、杨书案的《九月菊》,一直到反映现代农民革命的作品——如叶紫的《丰收》、梁斌的《红旗谱》、黎汝清的《万山红遍》、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张承志的《心灵史》……这条从古代一直延续到当代的文学传统,贯穿着中国民族性的一大特色:不甘逆来顺受、敢于反抗压迫。从《老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名言到《韩非子》中“视死如归”成为流传千古的成语,一直到民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砍头只当风吹帽”、“提着脑袋闹革命”的各种豪语广为人知,都充分表明:中华民族有重生惜命的人生观,善于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也有不怕牺牲的豪情和舍生忘死的勇气。在那些武侠小说、战争文学、英雄传奇和某些土匪故事(如莫言的《红高粱》、贾平凹的《五魁》、叶广芩的《青木川》)中,都充分表现出民间率性而活、快意恩仇的浪漫情怀与残酷记忆。那些讲述革命战争故事的“红色经典”因此丰富了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中国绝不只是“温柔敦厚”、“热爱和平”、“崇文尚礼”的“礼仪之邦”,同时还有“敢于斗争”、“躁动不安”、“尚武重义”的刚强民魂。虽然,由于时代的局限,一些“红色经典”略显粗疏(如《红旗谱》中主要情节的缺乏浑然一体感,《林海雪原》《风云初记》后半部不如前半部那么笔墨酣畅,以及《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的主人公普遍显得形象单薄,不如“中间人物”生动、丰满等),然而,它们终究是那个大时代经历者的历史见证。到了时过境迁的新时期,仍然有不曾经历过那个大时代的作家在回眸历史烟云的情怀中写出了父辈的传奇人生——如莫言的《红高粱》、权延赤的《狼毒花》、徐贵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都梁的《亮剑》……这些作品都产生了不俗的反响,与一直不衰的“武侠热”一起,成为当代文化阳刚之气的两个持续热点,显示了英雄豪气的不会过时。因此可以说,越是世俗化的年代,人们越是需要浪漫的激情与想象。

而在一直以来关于“信仰危机”的议论中,“红色经典”也注定会重放光芒。例如《红岩》中那些铁窗中坚贞不屈的故事就一直为人称道,从1961年出版后掀起全民阅读热潮,很快被改编为电影《烈火中永生》、歌剧《江姐》,产生一次次激动人心的轰动效应,直到20世纪90年代随着“红色经典”悄然回归当代文化的多元化格局,以及因为信念教育的展开再度兴起的“《红岩》文化热”,都昭示了当代世俗化浪潮中精神重建的需要。说到当代文学,早在70年代初产生的“地下文学”中,已经响起了现代主义精神危机的声音。从北岛的名诗《回答》中那声“我不相信”的呐喊到弥漫在毕汝协的小说《九级浪》中的颓废气息,都成为80年代从“朦胧诗”(如顾城的《远和近》、舒婷的《献给我的同代人》等)到“新潮小说”(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新潮戏剧”(如沙叶新的《假如我是真的》等)的先导。以虚无主义为主基调的现代主义在尽情宣泄了现代人的苦闷与绝望情绪的同时,也宣告了“信仰危机”的降临。如何驱除这迷惘与绝望?有人皈依了宗教。有人搁置了精神的困惑,在平凡的生活中回归实实在在的乐趣。也有人从“红色经典”中重新发现了《红岩》中的悲壮人生:为了推翻黑暗的社会、为了创造新的生活,那些宁死不屈的共产党人不怕酷刑、不怕牺牲,气壮山河,感天动地。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么?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还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也都尽人皆知。然而,还是有许多“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士大夫慷慨赴死、以身殉道,以铮铮铁骨谱写出一曲曲感天动地的“正气歌”,成为民族气节的不朽代表。那种对道义的忠诚、对强权的蔑视、对死亡的无畏,千秋万代,为人传诵。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才能以一己的满腔热血去践行自己的信仰!而《红岩》因此正好成了一部现成的“人生教科书”。在革命年代,它鼓舞过一代热血青年的浪漫豪情;到了现代化建设的年代,它也成为信仰教育的生动教材。随着有关研究与宣传的持续展开,也使得《红岩》成为“红色经典”中不断受到舆论关注的典型范例——2006年年末,“《红岩》档案解密展”在重庆开幕。两年后,厉华主编的《红岩档案解密》一书出版。此书连同2010年播出的八集电视纪录片《红岩解密》,以及2011年出版的何建明、厉华合著的《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一书一起,在采访了大屠杀中幸存的革命者及其后代,并且查阅了大量解密的历史档案的基础上,披露了深藏于历史烟云中的许多玄机。其中,既公开了狱中革命者对重庆党组织被破坏的“血的教训”的深刻反思,还有对于“女人无叛徒”的特别发现,以及对于“真相中有没有假象的存在?假象中难道不会隐藏着真相?”的哲理沉思,都为《红岩》精神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都引人深思。这样的历史回眸、重新发现,进一步还原了充满偶然的命运,也进一步凸显了坚定的信仰在血与火的炼狱中的坚忍与伟大,使人产生探究信仰与个性的复杂关系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一批弘扬“主旋律”的影视作品的热播(例如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产生的“轰动效应”)唤起了出版人的历史记忆,使他们争相重印了那些“红色经典”。与此同时,一批根据那些“红色经典”改编的影视剧的热播(例如电视剧《红旗谱》《林海雪原》《沙家浜》和电影《智取威虎山》)也颇得好评。尤其徐克导演的3D电影《智取威虎山》“极为巧妙地把主旋律电影和黑帮片、警匪片进行了结合,产生了奇妙的审美效应”。它们不仅唤醒了许许多多过来人的美好记忆,也吸引了很多年轻观众,在各种影视剧竞争激烈的荧屏上刮起一股充满阳刚之气的浪漫之风。就这样,在影视人和出版人的共同努力下,“红色经典”再度走红。虽然在文化格局已经多元化的今天,“红色经典热”的重新升温也很难重现当年大红大紫、洛阳纸贵的盛况,但不管怎么说,它能够重返当代人的文化生活,本身就很有意义。

也许是因为今天的人们多元化的精神需求使然,在看多了“清宫戏”、“反贪戏”、“警匪片”、“生活片”、“爱情片”和“港台搞笑剧”以后,“红色经典”对革命年代的回忆一下子将一股朴实、清新、真诚、崇高的气息带回到了今天的文化生活中。值得注意的是,前些年《激情燃烧的岁月》和《亮剑》那样的“红色记忆”已经与当年的“红色经典”有了一些明显的区别:这些新改编影视剧“开始在宏大叙事中着力展现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过去“红色经典”中所塑造的脸谱化、模范化人物形象已经悄悄融入了石光荣、李云龙那样富有人情味的豪放、粗犷、朴实、狡黠的农民气质。具有人情味的农民英雄形象显然更令人信服,也更能使一般观众感到亲切。而根据“红色经典”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林海雪原》和《沙家浜》则因为过度渲染了杨子荣的情史和阿庆嫂的风情(这也是一种“人情味”?)而受到部分观众的强烈批评,又显示了“红色经典”在一代人心中的神圣地位。这样的批评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今天的人们(虽然只是一部分)对于“红色经典”、对于崇高精神不容“戏说”的庄严情感。这也是多元化思潮中相当可贵的一元吧。事实上,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仍然不乏见义勇为、急公好义的平民英雄,不乏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不乏献身事业的企业家、科学家,不乏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的普通劳动者。他们都以自己的感人事迹证明了崇高精神的没有过时、也不会过时。因为那种崇高精神,其实就是一直支撑着这个民族乃至人类的伟大魂魄吧!由此可见,“红色经典”的重新走红其实是有深厚的文化精神作根基的。它们是民族精神与革命记忆的成功结合。

的确,这是一个世俗化的年代,是一个商品经济大潮日益高涨的年代。但世俗化的浪潮、商品经济大潮为什么就淹没不了以“红色经典”为代表的那么一种精神?

的确,这是一个文化思潮多元化的时代,是形形色色的新思潮层出不穷、争奇斗艳的时代。可在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中,以“红色经典”为代表的“正气歌”为什么仍然能够成为相当引人注目的一元?

这样的问题,是耐人寻思的。中华民族是一个饱经忧患的民族。虽然现在已经成功走上了民族复兴的康庄大道,但过去岁月里的苦难经历和奋斗壮歌,已经深深融入了民族的记忆,并成为激励后来者自强不息的精神动力。这意味着,民族精神是可以超越时代的。时代多变,但民族精神却常常岿然不变。在“红色经典”中,我们不就可以从那些革命英雄的共产主义理想中感受到古老的“大同”理想,从他们的英雄业绩中感受到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从他们不怕牺牲的凛然正气中感受到“舍生取义”的传统气概么?的确,在“红色经典”与传统文化之间,是存在着深厚的精神联系的。而这,也是“红色经典”的精神不会过时的奥秘所在吧。

又何止只是我们这个民族!在美国,“美国梦”也一直是激励个人奋斗、追求成功奇迹的文化标志。在20世纪的文化词典中,“法兰西精神”、“俄罗斯精神”、“印度精神”这样的响亮口号也屡见不鲜。由此可见,20世纪不仅是充满了战争硝烟与革命风云、科学奇迹与经济奇迹的世纪,也是各民族在走向现代化、全球化的进程中弘扬各自的民族文化精神、并使其汇入人类精神的海洋的百年。

所以,“红色经典”的回归并不足奇。

所以,“红色经典”的回归具有深广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就这样,“红色经典”穿越了历史的云烟,使今天这个喧哗的世俗化年代与那个热闹的革命化年代奇特地联系了起来……

甚至可以说,在新的世纪,除了精神的意义之外,“红色经典”的重新回归在冥冥中还蕴涵着深长的文化意义——当“三农”问题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严重程度时,当呼唤社会公正、警惕“两极分化”的声音已经产生了严重的社会回响时,当文学界再度高涨起了关注“底层”的创作思潮时,“红色经典”也就自然成了这股思潮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层激浪……

每一部文学经典的产生都经过了时光的考验。“红色经典”当然也不例外。它们中的不少作品,能够在众多的同类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并经由电影、戏曲、连环画的改编得到进一步的传播,经由中学课本和大学教科书的重点介绍得到全民性的普及和推广,自然就有了强大的文学生命力。因此,它们就自然成了“十七年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文学经典。另一方面,“红色经典”中有的作品(例如《青春之歌》《三家巷》)由于题材的特殊性,受到了过于敏感的质疑与批判,而作家也慑于当时政治高压的威严,不得不做出相应的修改,以尽量与那个年代的政治要求保持一致,但勉为其难的修改仍然无法遮蔽其原有的风采。在政治高压的年代里,那些动辄“上纲上线”的批判造就了许多的冤案,设置了一些“禁区”,但最终只是使那些受到不公正批判的作家作品在经过了磨难以后再度放射出了更加夺目的光芒。这一特殊的文化现象也是造就“红色经典”的原因之一。

因此,对于“红色经典”传播、修改、遭禁和解禁的研究就自然成了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清理“红色经典”传播、修改、遭禁和解禁的历史,既有助于在回眸如烟往事中感悟文学浮沉的命运,也为还原文学现象的生动与芜杂、研究作家心态的微妙起伏、揭示文学与传播的复杂关系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其中,有政治风云变幻的作用,有作家在困惑、苦闷、虔诚、谨慎的情绪起伏中的彷徨心迹,还有评论家、读者、电影人、戏曲家、画家在互动中见仁见智的合力。这样,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与艺术的关系,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关系,都可以在“影响传播”这个层面上得到比较集中的生动展示。这方面的成果已经相当可观了。

在那个年代里,文学真正成了全民族的事业——从政治家到老百姓,从文艺家到教育家。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频繁的政治运动对于文学的打压。那一幕集辉煌与黯淡、荣耀与耻辱、单调与喧哗、僵化与热闹的历史,可谓史无前例,也应该不会重演了。但打着那个时代鲜明烙印的“红色经典”却能够穿越历史的云烟,在当代出版界、影视界再度红火起来,就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奇观了。

应该说,对于“红色经典”的研究,还没有结束。

例如关于中国的“红色经典”在20世纪世界“红色经典”的阵营(至少包括苏联、东欧的“红色经典”和法国的巴比塞、马尔罗、德国的布莱希特那些具有明显左派色彩的作品,还有拉美作家描写底层民众抗争的作品)中的地位,就很值得研究。中国的“红色经典”中,受到苏联“红色经典”影响的,为数不少。但就像曾经深受俄苏文学影响的作家王蒙在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中指出的那样:中国的革命文学比起苏联的革命文学来,似乎缺少了什么。“不论是赵树理还是周立波、康濯,他们总是不像苏联作家、俄罗斯作家那样抒发丰富多彩乃至神奇美妙的内心。中国作家可能写得很幽默、智慧、通俗、激烈,尤其是真实、生动、纯朴,但他们从来不像苏联作家乃至旧俄作家写得那样美,那样丰满。这也许正是苏联文学里充满了幸福、生活、光荣、爱情,而中国的文学作品里净是被骗后的觉醒、翻身后的感恩、识破奸诈与显露忠诚……的缘故吧。”“为什么我们宁爱唱苏联的歌曲——雄鹰、山楂树、蓝色的头巾、海水吻着海岸、红莓花儿、雾、夜莺、白桦、褐色的眼珠……为什么我们的歌词里没有这些?我们的歌词里如果有了这些,算不算小资产阶级情调呢?我们的歌儿为什么不能表达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内心呢?”这些问题应该说是触及了“中国革命文学与苏联革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之间的差距”这样的重要课题的。在这样的问题后面,显然有政治传统的因素,又何尝没有文化方面的原因?在中国文化史上,“文以载道”的主张历来深入人心。这样的主张在充分发挥了文艺的教育功能的同时也难以避免地相应弱化了文艺的审美功能,已是今天学界的常识。“红色经典”中存在的问题(例如“红色经典”中相当普遍存在着的主要正面人物形象普遍比较单薄,常常不如“中间人物”那么血肉丰满、性格生动的硬伤)显然与这样的传统影响有关。即便是在当代已经产生了《红高粱家族》《皖南事变》《亮剑》那样令人耳目一新的力作以后,我们仍然感到中国作家还可以写得更恢宏大气,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样。

另一方面,对于中国“红色经典”的文化学、语言学、叙事学研究等,也有待于深入的展开。一部分作家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熟悉在他们的创作中打下了鲜明的烙印(例如《林海雪原》的作者对于《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说岳全传》的熟悉使《林海雪原》也富有了侠义文化的气息,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段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著名传奇;《红旗谱》的作者也谈到过他学习中国小说的传统手法,通过人物的行动和对话来塑造人物性格的体会;孙犁、李凖都多次谈到《红楼梦》的伟大,等等);还有,作家们成功渲染出特定的地域文化氛围的笔墨(从民俗描写到方言的运用)也使“红色经典”具有了地域文化的鲜明亮色(例如《创业史》中的关中平原气息,《红旗谱》中的燕赵民俗描写,《暴风骤雨》和《林海雪原》中的东北民风描写,《山乡巨变》中的湖南山乡氛围,等等)……这些,又都使得中国的“红色经典”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联系在了一起,从而具有了浓郁的民族文化特色,并与外国的“红色经典”判然区别开来。这样,“红色经典”的中国特色就成了有待于进一步系统、深入展开的研究课题。这样的研究对于今后的革命历史叙事会有启迪的意义。

在“红色经典”回归当代文化生活的情势下,重新认识“红色经典”的文学史价值,深入探讨“红色经典”对中国古典文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创造性继承与发展,进一步研究“红色经典”对于“后革命”时代战争文学、影视剧(如黎汝清的长篇小说《皖南事变》、都梁的长篇小说《亮剑》和徐克导演的电影《智取威虎山》)的影响与启迪意义,在更深广的文学史视野中思考“红色经典”的丰富意味,这些无疑是当代文学研究深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注释

①贾平凹:《论孙犁》,《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3期。

②路遥:《柳青的遗产》,见《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36-137页。

③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④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43页。

⑤陈忠实:《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见《陈忠实文集》(一),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年,第533页。柳青多次讲过,作家要进三个学校,即生活学校、政治学校和艺术学校。

⑥杨争光:《我的简历及其它》,见《老旦是一棵树》,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8年,第367页。

⑦莫言:《写历史小说实则思考当下问题》,2014年10月11日,http://cul.qq.com/a/20141011/038452.htm,2020年10月30日。

⑧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名作欣赏》2011年第10期。

⑨莫言:《我看十七年文学》,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07-309页。

⑩阎浩岗,李秋香:《〈丰乳肥臀〉与〈苦菜花〉的互文性解读》,《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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