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狂狷不羁的老头儿,走了

2021-01-06 16:27瓜田
杂文月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朱生豪刘文典许渊冲

瓜田

突然看到北大许渊冲教授6月17日仙逝的消息,十分震惊,惋惜,且感慨。啊,这个100岁的老顽童,离我们远去喽。我不认识许老,但他一出场便展现出的与众不同的做派,把我征服了。所以,我抑制不住地喜欢他,不断关注他。网上有一点点他的动静,我都会打开仔细瞧瞧。

对许老的特立独行,我心向往之,而不能至。因为学许老需要有两套本事:一是业务上成就大,不是一般的大;二是自信满满,也不是一般的自信爆棚。像我等俗人,后一条还好办,吹牛的厚脸皮可以有,但肚子里没有干货,没有分量,与自豪状不匹配,这就成了吹牛的骗子了。北大能在他去世前两个月为他举办一个百岁庆生活动,各地赶来的老学生们也给他密集地过了两次生日,这些活动都办得太好了!许老亲眼见到了学生们对他的热爱,学校和社会对他的认可。许老没有遗憾,我们大家也都没有遗憾。

恕我孤陋寡闻,在2017年央视举办“朗读者”节目之前,我真的没有听过“许渊冲”这个名字。搞翻译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位老教授没有一丝“谦恭”的样子,竟然一出场就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还把这副联子印到了名片上!这太另类了!让几千年来一贯以谦恭状示人的中国知识分子情何以堪!我有把握断定,当时多数观众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位老教授太不谦虚,太不老练,太没有心眼,太不懂得保护自己。这样桀骜不驯,牛气哄哄的,怎么在知识分子堆里玩呢?

儒家文化圈的人,都“谦恭”得很,非独中国人如此,日本人搞得好像比中国人还厉害。这套做派,到底是“谦恭好礼”的优良传统,应该加以肯定和发扬,还是一种毛病,需要自省?恐怕也值得讨论一番。搞一个参照系,欧美人在这方面就比较坦诚,不那么假模假式。中国人的这一套,是在儒家思想大酱缸里浸泡多年学会装蒜的结果。这里有圆滑的示弱的处世技巧。一个人以超低调的面貌出现,便于保护自己不受损害,避免当“出头鸟”和“出头的椽子”遭到群殴。

第一时间听到许老说自己是某领域的“唯一人”,即便是大实话,也还是不得劲,不舒服,没有好感。心里想,这个话,还是从别人口中出来才合适啊,怎么能自己说呢?好在我马上就意识到,是我这里出问题了,而且进而认识到,我已经是在柏杨先生说的这口大酱缸里腌咸了。今天突然遇上一个淡的,口味不对,不习惯了。发现了这一点,其实心里蛮悲哀的。

事后,我在网上研究了许老的材料,才知道,他不仅获得了“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还拿到了“‘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这个是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在他之前亚洲人还从来没有摸过。这样一个不会装(此处省略一个字)的直来直去的老知识分子,在那些年频仍的政治运动中竟然得以幸存,而且后来名堂还越搞越大,也确实是个有点偶然的奇迹。

一个人的禀性是很难改变的。有些人真的彻底改变了,但同时也就彻底报废了,成了一具毫无思想、毫无作为的行尸走肉。许渊冲没有改,所以没有废掉,能够一直很本色地走过人世间。朱生豪是翻译大家,他翻译了许多莎士比亚的作品。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的译文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在人们谈起汉姆雷特这句台词的时候,都会引用朱生豪的译法。其实,“生存”和“毁灭”,这两个词,都太大了,用在个体生命上,显然大而无当。这见解,也许谁都知道,但谁都没有说,许渊冲就说出来了。莎士比亚全集,他翻译了14本,停下来了,理由是莎翁的书,有些也不好。这个话,一般人也不会说。许老的翻译,量大而质高,以“音美、形美、意美”三美为旨归。于是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到中英法互译。五千年来,只有我这么一个人!这评价,真让人有点害怕,因为没听过有人这么评价自己呀。这是狂妄、自负吗?不是的,是实话实说。大家送他一个“许大炮”的雅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绝大部分时间沉浸在翻译世界里的许老,活出了一种绝对意义上的自我,表达也始终激烈、固执,跟周围人格格不入,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周围的人贴上“简单”“自负”的标签。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许老如果变得很复杂,很随和,很有心机,很善于适应环境,很温良恭俭让,能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还能不能一心扑在翻译事业上,并获得“北极光奖”呢?恐怕很难了。许老在世俗世界里无疑是笨拙的,也会因此失去不少东西,这也是一种牺牲吧,但付出这种牺牲,能够取得巨大的成果,还是很值得。在知识界,就是有许渊冲和陈景润这样一种类型。这种人,业务能力和水平都出类拔萃,能出大成果,但应付世俗社会却一窍不通,甚至笑话百出。这种人,中国有,外国也有。我们能不能宽容一些,珍惜这些人才,让这些人的个性和本色不受打击,不受刁难,就鼓励他一门心思搞他的学问?对他来说,学术就是他的命,他的生存方式。许老在十年浩劫中屁股被打成了紫茄子,回到家最紧急的事情,却不是疗伤,而是吹饱一个救生圈,以便坐下来把挨斗的时候想到的“惟馀莽莽”和“顿失滔滔”的译法记下来,以免忘了。这种可怜的人,你还欺负他,不是丧良心吗!

许老这类人性格上的简单、自负、固执,并不是什么优点。他的翻译理念和对具体字句翻译上的推敲、斟酌,也都是一家之言,也并不是不可以讨论的,谁对真理的认识,也不可能绝对正确。读到一篇文章,说翻译《追忆似水流年》时,班子刚刚搭好,群情振奋,摩拳擦掌。这时候,许老站起来了,说道:这本书的书名,必须叫《追忆似水流年》,否则,我马上退出!我的个天,这叫什么事嘛,要挟呀。这种做法,还能跟别人合作干事情吗?后来书名果然是尊重了许老的意见,我不知道是这个书名最贴切,还是大家不跟他一般见识,让了步。

中国文人中时常会冒出几个狂狷之士,留下一串故事,點缀甚至滋润着这个有点乏味的群体。大凡狂狷之人,必有些非同寻常的本事,如果大家都因为这些人的个性而排斥、打击他们,可能就把一个天才毁掉了。譬如屈原,此公肯定是恃才傲物了,一直认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人也没少得罪,最后不见容于朝廷,孤立得很,只好一死了之。还有,嵇康、阮籍、陶潜、王勃、陆游……名单可以拉出长长的一大串。离我们最近的,是民国时代的大学教授刘文典。此公学问大。他的《庄子补正》受到陈寅恪的好评。陈寅恪在给他做的序言中说:“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有了这个评价,我们对刘文典的狂放,就觉得可以容忍了。刘文典说:“古今以来,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我刘文典,第二个是庄周,另外半个嘛……还不晓得!”至于他当安徽大学校长的时候,与蒋介石对骂乃至对打的传闻,因无法核实,不提也罢。一个人有本事,狂就狂一点嘛,宽容他一点,他对环境也造不成什么污染和破坏。别人想狂,也得想想自己有没有狂的本钱。

纵观历史,狂狷之士在中国是个很独特的现象,绝非可以人为地营造出来。一个开明的社会环境,应该允许这种人顺利地发展,为社会创作出大的精神财富。我忽然想起水稻专家袁隆平。当年他也有些狂狷之态,偶尔冒叫一声,险些酿成大祸。他居然对伟人亲自制定的“八字宪法”妄议起来,说里面丢了一个最重要的字:“时”。有人提醒他,这可不能乱说的,是伟人定的。他居然继续妄议道:伟人也不是学农的。我就很替他庆幸,小环境竟然没有把他搞掉。如果当时搞掉了,几十年后这个为人类立了大功的水稻专家,就没有了。

许老逝矣,哲人其萎。我最担心的,就是许老狷狂的做派,千万不要薪火失传。我忽然想到,以前曾在网上见到一篇写两个70后精英的文章,记得说的是冯唐和罗永浩。这两个人,在商界折腾得风生水起,还不耽误一本一本地写畅销书,端的了得。记得罗永浩是这样说的:“希望那些喜欢用‘枪打出头鸟’这样的道理教训年轻人,并且因此觉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国人,有一天能够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有的鸟来到世间,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这话说得多么好哇,真有点气势哩。有这样的人接班,继续狂下去,人世间才不会寂寞,也使我们这些老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中国人太需要这种实事求是的张扬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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