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之境与孤独之痛:论《人生海海》中的上校形象

2021-01-08 08:08王倩倩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海海麦家乡土

■王倩倩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20039)

在“谍战小说”中不断探索的麦家“以一种冷静精细又饱含力量的叙述姿态,不断书写缜密的情热、疲惫的亢奋、隐秘的伟大,把这类故事演绎到了极致”,[1]点燃了一个“谍战”的时代。然而麦家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拒绝重复,不断寻求创新的可能。八年蛰伏,麦家携新作《人生海海》华丽回归,是其创作上的又一高峰。李耀鹏、孟繁华两位学者评价《人生海海》是一部“告别谍战书写的小说”,是“新的小说美学精神的典范。”[2]谢有顺、岑攀在《英雄归来之后——评麦家的<人生海海>》一文中指出,“《人生海海》讲述英雄归来之后的生活”[3],认为这部小说是对传统的“英雄叙事”写作的反叛。众多研究关注其在语言、文体结构和叙事方面的创新,却鲜有人关注到麦家对以上校为代表的“失语者”群体在民间话语权力中所遭遇的压迫。一直以来我们习惯于把“民间话语”当做“边缘话语”、被压迫的权力,而忽视了民间话语语境中同样存在着残酷的语言暴力。小说中的上校所代表的恰恰是一代英雄在时代和权力话语中的“失语”,背负着一代人的隐痛。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借用福柯的话语理论,将上校这一“失语者”形象带入到民间话语语境中进行分析,试图理解上校在乡土社会话语规范中的尴尬处境,并探究造成“失语”的原因以及关注“失语者”最终如何实现自我救赎,进而对“失语者”投以爱的关怀。

一、权力之失与话语指向

一般情况下我们认为,话语是一种使用语言的言说,它表现为人与人用言语交流、沟通的语言,而语言又通过词汇的内容加以表现。但是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把“话语”置于“机制”的名目下,主张“要将话语保持在它的确定性中,使话语出现在它特有的复杂中。”[4]在福柯的话语理论中,话语与权力是相互对应的:权力是保证话语实现陈述、促进话语传播的工具,而话语又是分配权力、传递权力的手段。福柯“从话语中导出权力,又从权力结构中安排话语。”[5]将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紧密联系起来。权力是影响和控制话语的关键,那么“失语”在一定程度上也正说明了话语的权力缺失。

根据我们对话语权力理论的理解,“话语因为有权力的参与而变得复杂,因而也就有了主流话语和边缘话语之分,而且因为权力的参与,这些不同的话语处于流动、对立的状态。”[5]而“失语者”正是在话语权力中处于弱势的人,是那些有话说不出的人。在医学上,“失语症”作为一种病症,指由于脑损伤导致丧失口语、文字表达和领悟能力的疾病。而在文学上,“失语”指向“文学作品中无法用正常的语言沟通和说话的方式传达内心的意愿,表达自己想法的人。”[6]这样的“失语者”不仅仅指向生理层面,更有着深层的文化隐喻隐含其中。

在《人生海海》一书中,上校便是典型的“失语者”,前期的他是因为有隐情不便于“说话”;后期因话语权力的压迫而疯了的他,便成了没有能力“说话”;而处于特定历史的上校,在卸去英雄主义的光芒之后,便又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记,是一类人、乃至一代人的失语。因此,上校的失语既有生理上的“失语”,同时也有文化层面的“失语”。整部小说中所有的故事基本上是由“我”多方打听和偷听来的,并通过与想象中的上校的对话以及村民们对上校的不断猜测和理解,共同描绘与还原了一个夹杂在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之间的上校。小说以一种多视角、零散化、非线性的叙述方式,将叙述的权力交给多个角色,大致梳理出上校波折而传奇的一生。而上校并未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任何的辩解和独白,这便是上校“失语”的最有力的表现。

二、失语之境与孤独之伤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7]3乡村社会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话语系统,而维系这套话语系统的权力,来自于经验,而非其他。我们可以说,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8]8那么可想而知,当出现了与传统格格不入的人时,处于乡土社会中的人,所采取的必然是防范、警惕或打量、探究的态度。

《人生海海》中的主人公“上校”便是一个被主流话语抛弃的人。有着双重身份的他,青年时,是战场上叱咤的时代英雄,呼风唤雨,威名远扬,充满了传奇的英雄主义色彩。最后因为一场政治错误被开除军籍,遣回老家,名誉、身份、地位从此一落千丈,当然随之失去的还有他所拥有的话语权力。从此,在官方主流话语中自然是不会再有他说话的资格,彻底成为一个“失语者”。同时回到双家村的他,成了村民眼中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当然这首先源于他复杂多变的身份和传奇般的经历,也注定了他与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的境况。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说,“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让人感觉到是自动的。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养出这种亲密的群体,其中各个人有着高度的了解。”[8]62显然,带着一身“谜语”回到故乡的上校,是不具备与村民们“长期的共同生活”以及“相互熟知”的特质的,也就成了乡亲们眼中“熟悉的陌生人”。在乡土社会主流话语系统中,自然也被隔绝在外。

回到双家村之后的上校,成了一个村民眼中公认的——最怪的人,甚至在“村里所有人的怪古加起来也顶不上太监一个人,他绝对是全村最出奇古怪的人,怪古的名目要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7]18一是群众一边要打倒他,一边要巴结讨好他;二是最恨他的老保长却对他最好;三是他是个“太监”;四是他什么活都不做,日子却过得十分舒坦;五是对猫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宝贝。正是这些在村民人眼中古怪的行为,引起人们的好奇、猜疑与揣测。村民们带着探究的眼神,想要揭开上校身上的一个个不同寻常之处,想要为无聊的生活寻找一些不一样的乐趣。当这些“谜底”得不到准确的解答时,人们便会擅自揣度,为事情寻找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村里人的不理解,正是间接导致上校“失语”的原因。

致使上校“失语”的主要原因是他有隐情不便说。这个让他宁愿失去尊严也要维护的秘密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是关乎民族大义的气节。他宁愿失去男人最宝贵的东西,被别人叫做“太监”,放任流言四处传播,也不愿做出任何辩解。所以当小瞎子撞破这份秘密时,一向仁义的上校才残忍地割掉了小瞎子的舌头,挑断了他的手筋。上校以一种暴力的方式让小瞎子闭了口,正如村民们对他采取语言暴力,使他成为“失语者”一样。上校的这份气节,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们来说是不会理解的。费孝通在《差序格局》一节中指出,“私的毛病在中国实在比了愚和病普遍得多”,[8]30“把国家看成一个超过一切小组织的团体,为这个团体上下双方都可以牺牲,但不能牺牲它来成全别种团体。这是现代国家观念,乡土社会中是没有的。”[8]39虽然传统美德中讲究道义,但是一旦与“私”挂上了边,一切也就只能让步了。小说中“我爷爷”为了父亲的名誉,偷偷将上校的藏身之处透露给警局便是一个例子。

礼治的可能必须以传统可以有效地应付生活问题为前提。靠传统观念维系话语权力的乡土社会里,经验便是指导生活最好的工具。在《人生海海》中,多次出现“爷爷讲”,这里的“我爷爷”便是代表着乡村主流话语中的行为规范。比如,“爷爷讲,‘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作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7]11“爷爷讲,‘运气是阳气,鬼魔是阴气,阴阳是相克的,甘苦是作对的,人一旦阴盛阳衰,苦头当道,就要倒霉头,背祸水,吃水也要呛死。’”[7]21……而当已超出传统经验之外的上校,重新回到这一权力话语中时,就已经失去了村民们对他的“身份认同”。

正如麦家在访谈中谈到,“我觉得我们对乡土的认知往往是建立在对乡村美好想象的基础上,它看起来挺田园、挺世俗,但其实里面处处隐藏着人与人之间的高危的、紧张的关系。”[9]小说中上校的遭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当上校被“我爷爷”举报之后,流言的矛头也就指向了“我们家”,“我父亲”跪在祠堂门口讨饶,讨到的只有一顿顿难听的话,“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什么有本事去替上校顶死等等。”[7]172“我”在学校里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排挤,我们一家人成了众矢之的,从此夹着尾巴做人。“我父亲”和“我爷爷”反目成仇,“我爷爷”最后抑郁而终,我们一家人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我爷爷”错在了哪里?上校是官方的通缉犯,爷爷只是在行使公民应尽的义务,但是,这种行为触动了乡土社会对道义的要求,它触犯了强大且不容冒犯的民间话语权力。那么,村民们真的是在为上校打抱不平吗?不是的。他们只是急于想找到一个“替罪羔羊”,为自己良心上的愧疚开脱而已。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上校的失语,是由于主流话语权力的缺失,那么“我一家”又何尝不是面临着话语权力的威胁呢?我们想到乡土总是联想到田园、宁静、与世无争,但是其中蕴含的斗争与恐惧也是不足与外人道的。在《人生海海》中,我们可以多次读到,村民们在祠堂门口晒太阳、嚼舌根,许多流言也正是从这里流传出去的。流言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打破表面的风平浪静,进入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同时这也是话语权力之间的较量。

三、爱的和解与自我救赎

小说同样可以说是一个关于“成长与救赎”的故事:历经二十二年漂泊不定的“我”,终于凑齐了一张返家的机票;父亲原谅了小瞎子的所作所为对“我”的家庭造成的严重创伤;上校晚年以疯了的代价回归童真,与林阿姨终成眷属、相濡以沫。最后,“我”被林阿姨和上校之间伟大而坚贞的爱所感化,原谅了小瞎子,这不仅没有让“我”像想象中那样抗拒,反而令我浑身感到轻松。一切丑恶、不堪和仇恨都在爱的光辉中得以救赎。

当漂泊海外多年,归乡的“我”,辗转找到上校时,看到的是一个鹤发童颜、老态毕现却沉稳自如的“老小孩”。他对过去的记忆像是跃出水面的鱼,绝大多数时间沉没在水下,偶尔才会灵光乍现,却还前后不一致。上校的状态回归到孩童时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当然,这一切是以榨干林阿姨为代价的。虽然上校嘴里喊着林阿姨是老伴,实际上是把她当做母亲一般依赖。老年的上校,不再记得那些屈辱,那些他曾经甘愿当太监、当光棍、当罪犯,也要保住的秘密,那些见不得人的耻辱和罪恶,如今却像宝贝一样,逢人便向人炫耀。失忆后的他终于变成了“他想成为的人”,终于“可以忘掉那些脏东西,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改掉那些字”,[7]216这些字终于不再能作为利器而伤害到他,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不失为命运对他最后的眷顾呢?林阿姨不离不弃、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是上校最后的归宿。“麦家的小说虽然一般聚焦个人,但其背后却具有深重的历史反思。”[10]上校到死也不曾为自己的清白做出任何辩护,最终依旧以一个“失语者”的身份,原谅了那些伤害他的人,完成了自我救赎。而这个结痂的伤疤,却永远留在了一代人的心中,想起时依旧会隐隐作痛。

小说中,最后陪伴、帮助并见证上校实现自我救赎的人是林阿姨。林阿姨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人,是乡土社会主流话语规范下的“不敢言”的“失语者”。“在乡下,人心像日常生活一样粗糙简单,黑白分明,分辨不了黑白交织出来的复杂图案和色彩。”[7]198林阿姨在村民们心中是以一个菩萨般的形象存在,也正是这份尊敬使她失去了袒露心声的勇气,宁愿将往事锁在心里,任别人无端猜测,莫名膜拜,也不敢将心里的秘密告与他人。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我爷爷”的复制品,一步走错将会成为众矢之的,最终落得万劫不复、死有余辜的下场。年轻时因爱犯下的错,最终酿下最毒的药,爱而不得便成恨,成了导致上校悲剧人生的催化剂,因爱结的苦果,也终将用爱来完成自我救赎。林阿姨在上校最无助时来到他的身旁,在生活上,给予上校最无微不至的陪伴和关怀;心灵上,想上校所想,为上校了却今生最大的夙愿——去掉身上的字,洗刷掉今生最大的耻辱。最后,为了换取来世相爱的机会,选择和上校同生共死,用爱战胜了一切丑恶,以爱的方式实现这场灵魂的救赎。

小说中的“我”,是作为上校“失语”遭遇的见证者和转述者,贯穿故事的始终。但同时“我”也是这场语言暴力的受害者,二十多年的“逃亡”生涯,饱经生活的摧残,经历过最深的孤独和无助。“我”是带着对小瞎子的恨回来的,每一次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我”的心中都涌起一阵快感,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我”暗暗希望这份惩罚最好是遥遥无期,永无尽头。“我”对小瞎子的恨,事实上早已刻骨铭心,不管相距多远,永远留在村子里。二十多年过去,村子里的人包括父亲都已经原谅了他,而只有“我”还固执地留在过去。这份恨,使“我自己正在成为世上最孤独的人……孤独让我变得胆怯,不敢去领赏。”[7]但一个很偶然的不经意的善举,改变了“我”的想法。“我”随手施舍了的两百元,使“我”最终战胜了自己的心魔,“我居然感谢起自己来,这个不经意间的所谓的善举给我留下了经久不息的安慰。”“这是我的胜利,我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7]231我明白了爱是一种能力,也是心灵的救赎,最终带来的是心的宁静。

特殊的历史时期,道德的衰败、秩序的溃散、信仰的迷失,致使当时的乡村处在一种无序的状态中,暴力、伤害和背叛成为解决问题的方式。麦家借用闽南语将小说取名“人生海海”,寓意人生像大海一样,潮起潮落,复杂多变,但大海同样是容纳百川,宽阔无边的,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书名有一种饱经磨难不过尔尔的沧桑,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释然,同样也是原谅、是洒脱、是放下,是活着的勇气。循其封面语“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我说 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我们可以说本书是一部关于英雄主义的故事。但是什么是英雄主义?麦家在作品中同样给出诠释:“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7]220人生海海,不完美才是人生,小说的最后所有的秘密、真相都不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眼前的生活和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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