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资本逻辑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2021-01-08 18:58姜英华
天府新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资本劳动数字化

姜英华

一、数字技术的崛起及向社会的全面渗透

在真正的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阶段,技术以机器和机器体系的形式形成了适合资本增殖的生产方式和工艺应用。机器的应用,一方面简化和降低了对劳动者的技术熟练程度的要求,使生产由依赖熟练工人变得越来越离不开机器,女工、童工等非熟练劳动力进入劳动力市场,与机器形成共同的排斥力,排挤成年男工和技术熟练的工人;另一方面,机器剥夺了拥有核心技术的劳动力对生产节奏和生产整体的支配权和决定作用,商品生产的主导权从劳动者手中旁落到资本家和管理者手中,劳动者在生产中沦为被动的普通元素,甚至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机器零件。可见,表面上是客观的、纯粹中立性质的技术创新和技术变革,其背后却隐藏着深刻的经济要因,即资本的所有权、资本的盈利能力以及资本与劳动者之间的不对等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表面上的技术改造实际上反映和折射出的是深层的资本和资本逻辑,是一种独立于简单技术变革的利益关系和结构。

技术的波及力和影响力伴随数字化时代的到来得到了全方位的提高和强化。马克思曾经指出,在新生产力的创生和发展中,人们将随之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和谋生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和谋生手段的变化,社会关系也将发生全面的改变。在当代,以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为主要标志的新生产力的这种波及力和影响力,从肯定的方面来说,首先表现为数字技术成为了人们实践交往的重要中介。由于信息技术的普及和网络的蓬勃发展,实践的主体和客体之间打破具体的空间硬度和范围限制,借助数字化中介系统在虚拟空间进行双向对象化活动。今天,数字化技术借助数字基础设施用时间去消灭空间的交往模式,不仅适用于远距离的交流,也成为了近距离交往、办公、沟通的最普遍、最常见的形式。数字技术引发了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全面变革,随之也变革了人们的交往方式和社会关系。在经济领域,数字技术催生了经济创新发展的最新业务模式——平台,数字平台模式向整个经济领域的扩展形成数字经济。数字经济对数据和信息技术的依赖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它不仅横跨传统的制造业、采矿业、地产业、原材料业、交通运输业、服务业和电信业等,而且还囊括新兴的创新科技(如大数据、物联网和云计算等)、新服务(如跨境电商、在线教育和远程医疗等)和新基建(如5G、人工智能、特高压、智能交通等)。可以说,数字技术和数字经济对当今绝大多数经济体都至关重要。在生活领域,数字技术成为人们吃、穿、住、用、行的载体平台,网络订餐、网络购物、线上订房、订车订票软件以及微信、支付宝、云闪付等数字化支付手段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的关键工具。总之,数字技术无孔不入,它不仅越来越多地产生数据,而且广泛渗入日常生活领域,将资本生产空间扩展到日常生活领域,使人们在浏览娱乐网页和使用搜索引擎的时候,在读电子书和处理网络图片的时候,在发电子邮件和网上办公学习的时候,在进行视频通话和社交媒体互动的时候,在进行网络购物和时尚服饰穿搭的时候,在工作、医疗、休闲度假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以一般数据为存在样态的数字资本。在政治领域,数字技术的崛起和普及昭示了一种新型的技术——经济形态和权力操控机制。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随着数字技术的深化和数字技术与整个社会互动融合的程度加深,分散的数字技术合成了一个集体的海量的数字技术巨头。数字技术为人们的生产生活、交通出行和经济发展注入了动能活力,提供了便利。数字技术看似是附属和服从于人们需要的中立的、纯粹技术性的业务,起着完全辅助性和补充性的作用,而当这种数字技术的范围无穷扩展和深度无限加深的时候,就会产生垄断和监督的力量,这就是数字技术权力。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指出,大数据资本主义时代“已经出现了政府监视与大工业相结合的‘监视—工业联合体’(surveillance-industral complex)……对大数据的收集、存储、控制和分析因为受到了政治经济利益的驱使,其目的是实现对个人的经济和政治掌控。”(1)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大数据资本主义时代的马克思》,罗铮译,《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4期。因此,我们需要在资本宰制下的大数据资本主义的幕布背景下认识数字技术,也需要在数字技术的转型中审视以数据和信息商品化为中介的新型资本积累,审视数字和资本的绞合共谋,辩证地批判资本逻辑。

二、数字与资本共谋下数字资本的运行逻辑

数字与资本的共契耦合是双向互动的过程。数字技术的萌生本质上是为了缓解资本竞争的压力和化解资本增殖的困境。20世纪40年代以后,福特制大规模生产和流水线作业形式完美实现和展示了泰勒的效率原则,通过改良劳动工具、改进工作方法、节省劳动时间和提高绩效奖励等手段极大地提高和整合了资本的生产力,创造了美国制造业超越其他国家的巨大辉煌。但这种制造业的辉煌很快就以20世纪70年代全球性的资本积累过剩危机和石油危机的惨淡结局收场。究其原因,20世纪50~60年代,日德制造业的迅速崛起及其价格优势削弱了美国制造业的竞争力,高昂的固定资本费用无法在激烈的制造业竞争中继续维持美国制造业的盈利水平。生产模式的追随模仿和生产要素的环节精简等举措虽然增强了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但是这些技术改造的努力遭到了既有竞争对手(日德)的反击和新进竞争对手的稀释,结果产生了持续的价格下跌压力和产能过剩危机。这一系列连锁反应通过金融领域的汇率调整蔓延和波及其他国家和地区,最终酿成了20世纪70年代的那场全球性经济危机。到20世纪90年代,为了应对持续低迷的经济状况而向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和互联网基础设施的转向,又酿成了互联网行业的泡沫,“美国正在毅然放弃制造业基础,转而将‘资产价格凯恩斯主义’视为最佳可行的选择”(2)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页,第50页,第55页,第139页。,这种选择最终导致了美国的房地产泡沫和再一次波及全球的2008年金融危机。为了扭转经济危机的危局,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得到了超出以往的指数级的新发展。可见,数字技术的发展是长期趋势和经济周期性运动的产物,数字技术“不可遏制地追求的全面性”在今天和资本“不可遏制地追求的普遍性”实现了最大限度的合流,这种合流“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10页,第210页。因此,数字技术与其他技术创新本质上并无二致。在资本时代,数字技术的本质是资本增殖技术,它的使命是满足资本增殖和资本统治的需要。资本的最大本质是在持续增长和永恒运动中不断实现价值增殖,而生产剩余价值尤其是“生产相对剩余价值是生产技术创新和组织变革的不竭动力”(4)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69页。。因此,对数字技术发展的正确解读方式是将其放在资本演化的谱系结构中。舍此,无法正确把握数字技术的本质内涵、运作逻辑和综合效果。

(一)前提——数字生产资料和数字资本的所有权问题

马克思在论述“固定资本”时曾指出,随着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发展到最高阶段,“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慧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些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只要固定资本是作为真正的生产资料而加入生产过程。”(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10页,第210页。固定资本表明技术被纳入资本的剥削手段范围和资本的积累模式,它的扩大发展使资本能够最大程度地占有社会的“一般智力”和“一般生产力”,也最大限度地增殖和膨胀自身。如果我们以技术变量为前提,将对固定资本的印象由机器和“机器体系”移至今天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变化时,我们将捕获全景式的资本图画,比如平台资本主义。《平台资本主义》作者斯尔尼塞克认为,“从最普遍的层面来说,平台是数字化的基础设施,使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能够进行互动。”(6)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页,第50页,第55页,第139页。毫无疑问,网络互动离不开物化的数字媒介,平台作为物化的数字媒介和数字化的基础设施,属于马克思所描述的固定资本的范围。因此,斯尔尼塞克接着指出,“重要的因素是资产阶级拥有这个平台。”(7)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页,第50页,第55页,第139页。也就是说,透过数字化平台和网络界面的多种表象和物化形式,平台的实质是资产阶级依然占有劳动条件和垄断生产资料,一般的劳动者个体是没有机会和条件拥有和介入这种新型生产资料的。而且,“平台资本主义似乎有种内在的倾向,即通过提供以云平台、基础设施平台或产品平台的形式的服务提取租金。”(8)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页,第50页,第55页,第139页。这就表明,当前,绝对占有和垄断数字生产资料的资本家在双重意义上剥夺了最广大的数字劳动者——这些与马克思所说的大机器工业生产条件下的工业无产阶级同病相怜的人。一方面,他们为资本无偿地创造了最具革命性、变革性和潜力性、发展性的“一般智力”,壮大了资本的生产能力;另一方面,在不付成本占有“一般智力”的基础上,资本又拉起了一张强大的“伪—普遍性”的罗网和排他性的独占化屏障,收取了不计其数的数字劳动者的绝对租金,在不费分文的基础上再次巧妙地实现了更深层次的剥削。齐泽克在其著作《〈共产党宣言〉的相关性》中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他认为,微软的制胜法宝就源于“伪—普遍性”标准的确立和垄断,“他的手段就是向参与到被私有化和被控制的一般智力形式下的数以亿计的数字劳动的工人收取租金。”(9)Slovaj Žižek,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Cambridge:Polity,2019,p.14.可见,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资本生产的前提和内核并没有发生实质改变,只是资本样态的变换使得资本积累和剥削具有了让人捉摸不定的玄妙形式。

(二)核心——劳动范式转化和数字劳动的物质性问题

论述清楚数字技术和平台的所有权归属的真相后,人们的思想迷疑并不会因此而完全解除,因为人们仍踟蹰和纠结于数字资本的另一端——数字劳动和数字劳动形式。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经济中劳动力交换形式上的平等与事实上的不平等时,对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雇佣关系与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身依附和暴力统治关系进行了对比。他指出,对于这一时期的工人劳动力来说,自由的限度在于选择A资本家出卖劳动力或者选择B资本家出卖劳动力,或者选择其他资本家出卖劳动力,但是失去生产资料一无所有的劳动力的自由中是不包括不出卖劳动力的权利的,只不过这种事实上的不自由被表面上的被动自由掩瞒。但是,在今天,要识破和揭穿“自由的假象”和“隐匿的剥削”,似乎要付出比以往更大的努力。

首先,劳动的范围变得“至大无外”。马克思曾将“同一空间”“同一时间”“同一商品”“同一指挥”等看作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同一场域的传统生产模式,任何一个手持笔记本电脑、手机、iPad等智能终端设备的灵活流动的人,都有潜力成为为资本进行生产的数字劳动者。他们为资本节约了固定劳动场所这一重要支出项,而且冲破了空间硬度的限制,“用时间消灭了空间”,从而变相地增大了数字资本的力量。

其次,劳动的形式变得“移花接木”。劳动的形式本质上是主体的外化和客体化。在马克思时代,劳动以高强度和强迫性的方式让劳动者明显地感到劳动的异化,因为它“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化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1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0页。在数字化时代,除了一般传统性的劳动形式以外,一种自愿而又免费的数字劳动问世了。这种新型劳动将娱乐活动劳动化,人们在浏览网页和网络冲浪中不是感到被强制和强迫,而是感到舒缓和松弛;不是感到痛苦和不幸,而是感到幸福和愉悦。因而,在一种完全轻松而雀跃的情绪中被轻易地、不知不觉地由“知识性的消费活动”转化为“生产性的劳动活动”。这一接榫在没有硝烟的所谓“玩乐劳动”和“受众劳动”中变得理所当然。如关于“广告平台”,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指出,许多公司的社交媒体平台通过针对个人用户数据和行为的定向广告积累资本,人们可以把有针对性的网络广告解释为相对剩余价值的一种生产形式。在一个时间点上,广告商不仅可以像在非定向广告中那样向受众推送一个广告,而且可以通过数据监控和比较评估向受众推送定向广告,还可以通过监控、评估和比较不同的用户兴趣和在线行为来向不同的用户群展示不同的广告。在传统电视形式下,所有的观众在同一时间观看相同的广告。而通过有目标的在线广告,广告公司可以在同一时间发布不同的广告,广告的效率提高了:与非目标广告相比,广告商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内展示更多符合消费者兴趣的广告。那些广告公司的雇工和互联网用户,谁的生成数据和交易数据被利用,谁就在广告中产生了利润。广告的针对性越强,用户识别并点击广告的可能性就越大。

最后,劳动的时间变得“无时无刻”。时间是衡量财富创造的尺度。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价值增殖时,将劳动时间划分为劳动者为自己的生活资料而进行生产的必要劳动时间和为资本家无偿进行生产的剩余劳动时间。我们可以从劳动时间泾渭分明的划分中认清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夺本质。反观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资本增殖依靠模糊时间概念来最大化增殖自身,不论是传统的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划分,还是现在工作与娱乐、工作与休闲时间的划分,都在这种模糊的时间界限中融为一体,工作与睡眠时间的划分代替了传统的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划分,依靠庞大的技术支持和精细的意识幻象,劳动时间不断挤压和蚕食非劳动时间,除去生物性的睡眠时间,其他全部时间都成为了无间歇的工作时间。

可以说,“信息网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11)罗伯特·希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页。,它颠覆性地带动了政治经济学向数字化的转向,引致了诸如劳动范围、形式和时间的巨大变化。而透过数字技术带来的“变”,我们才能够发现其中的“不变”。它帮助我们透过繁芜丛杂的表象直达事物的内里,进而认清今天数字资本和数字资本主义究竟是何种意义和程度上的资本主义,我们究竟处在何种阶段和境地。

首先,资本增殖逻辑的本质没有变。资本积累的前提是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而劳动者失去生产资料。在数字时代,生产资料的占有表现为对网络、平台、信号基站、宽带等数字网络资源和数字基础设施所拥有的排他性所有权。数字网络资源的使用具有广泛共享性和价值增殖性,因此,在出卖数字网络资源在一段时间内的使用权时,并不对其他购买者形成排他性的权利关系,购买者仅仅购买的资源使用权,也不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产生丝毫触动。不同的是,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数字网络资源所具有的边际效益递增的质性特征可以带来最大的资本增殖空间。从数字平台之间的关系来看,相异平台和大小平台之间存在广泛激烈的竞争角力,其中,商品的使用价值即信息的内容交流被商品的交换价值即信息的“贡献流量”取代,这样,就产生了数字平台的流量控制和网络效应。“使用平台的用户越多,平台对其他人而言就越有价值。……这会产生一个循环,让更多的用户拥有更多的用户,从而导致平台具有垄断的自然倾向。”(12)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1-52页。这种自然垄断倾向在数字平台竞争中必然产生分裂极化后果,使大的数字平台对小的数字平台形成绝对竞争优势和相对控制。与传统资本竞争积累的结果如出一辙的是,数字平台所具有的巨大的转移成本、规模效应和网络效应,还“意味着初创平台必须发现新的有潜力的技术,或新的需要实现模式,才能突破大平台的封锁。但是,新的技术和模式又必须依赖既有的大平台进行生产、提供和推广。大平台本身具有模仿初创平台的技术或需要实现模式的强大能力,对小平台施加着强大的竞争压力。开拓新领域的小平台,在创立初期通常缺乏平台扩张的资本金。而大型平台的垄断地位使其拥有充盈的流动资金,可以对小平台进行大规模的投资和并购。这就造成了初创小平台多被少数大型平台收购,或被纳入由后者大比例参股的嵌套型层级结构。在这种情况下,集中和垄断成为必然趋势。”(13)谢富胜、吴越、王生升:《平台经济全球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小平台挂靠大平台“求生存”和大平台并吞小平台“求垄断”,也在加强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加剧了大平台之间的竞争。数字平台发展的这种必然趋势是资本积累数字化的逻辑必然。

其次,劳动创造价值的本质没有变。数字网络媒介上信息的交换价值来源于何处?如何理解?如何重新审视它与资本价值增殖的崭新关系?回答这些问题,需要重新回到价值创造的唯一源泉——劳动。对劳动的界说首当其冲。数字技术和网络媒介时代催生了“观看即工作”“收听即工作”等新劳动观念,产生了“受众商品”“数据商品”等新物质景观。受众在使用新媒体技术平台进行观看和收听时产生了大量用户数据,包括个人身份信息、个人购物信息、个人嗜欲信息、个人潜在偏好、个人网页浏览记录信息等显性或隐性的全面信息,这些全面且海量的信息构成的庞大数据库资源对广告商来说是最具价值的商品。因此,受众这种活动本身就成为“劳动”。受众的劳动时间就是他收听和观看视频的时间。这种整体性的劳动时间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观看广告的时间构成受众的剩余劳动时间,观看视频内容的时间构成受众的必要劳动时间。广告时间即“剩余劳动时间”是受众再生产自身受众力不得不付出的时间成本和代价。为了最大化增殖数字资本,媒体所有者可以绝对延长受众的观看时间,以此进行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但是,这种生产剩余价值的方法受到人的注意力和关注度的时间限度限制。超过这一限度,极易引起受众的反感和不适,因而有失去和减少受众的风险。为此,媒体所有者在原有观看时间长度不变的条件下,可以改变时间比例分配或广告的时间强度,使其在相同时间内达到相同甚至更强的广告功能。“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受众劳动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到资本的积累与增殖逻辑之中。”(14)苏特·加利、比尔·李凡特:《“观看即工作”:受众意识的价值增殖》,《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20年第6期。而且,由于数字资源的边际效益递增和“受众商品”所有权的消解褫夺,在商品交换过程中,数字资源在频繁的商品让渡中不断增殖,而受众的劳动在重复的商品交换中越来越作为无酬劳动被资本所有者占有,受众商品的所有权规律转变为数字资本的占有规律。

总之,资本积累是由一系列要素构成的整体性的动力系统。只要“技术、与自然界的关系、社会关系、物质生产模式、日常生活、心理观念和制度框架”(15)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75页,第175页,第188页。等资本的整体性动力和要素架构没有发生变化,(16)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75页,第175页,第188页。新技术就会被资本纳入新的资本剥削和资本积累模式。“资本可以接管任何劳动者自己提出的组织形式,然后将之变成生产剩余价值的生产方式”(17)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75页,第175页,第188页。,最终实现自身增殖的野心和图谋。

三、数字资本控制的异化后果

数字技术使我们置身于一个由数字构造的赛博空间和数字拟境中,数字资本作为根茎状式的流体虚拟物无孔不入而又无处不在,让一切人和事物都无处逃遁。资本将一般数据占为己有,不仅最大范围和最大程度地实现了剩余价值生产,而且将一切社会存在都定义为数字并按照数字逻辑和数字统计学进行重新摹状和塑造,多样的、有生命的物质正淡出我们的视线和真实的社会生活领域,留下的是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和破坏性的残局。要收拾残局,就要对数字资本产生的一系列绩效后果进行全面分析,以便切中肯綮,找到应对策略和解药。

(一)万能之主的物神

在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思想中,曾对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进行了梯次递进的深入批判。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马克思所批判过的拜物教具有了更为虚幻的形式。我们的生产实践和社会交往由人与人之间的生动互动变成了借助数字化界面而进行的数字与数字、符号与符号之间的统计关系,我们被数据抽空和架构并被数据中介和赋值,我们变成了数字化的无脸人,我们丰富的社会关系变成了虚拟线性的数字化的社会关系。一种新的数字化异化代替物化的异化出现在我们面前,“数字化的异化意味着我们所有的个体和个体的交往,已经完全被一般数据所穿透,是一种被数据中介化的存在,这意味着,除非我们被数据化,否则我们将丧失存在的意义。”(18)蓝江:《从物化到数字化: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异化理论》,《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马克思的异化和拜物教理论可以被“挪用”来刻画今天数字化异化的现实状况:在以私有化和资本化的数字技术和一般数据为基础的经济社会中,人与人的立体化的社会关系被数字符码与数字符码的单一化的关联掩盖,从而使数字技术具有一种神秘的属性,似乎它具有定义和掌控所有社会主体命运的神秘力量,数字资本代替商品货币成为最新的拜物教形式,即数字资本拜物教。在这种拜物教形式笼罩下,第一,人们的劳动产品只有转化为商品的交换价值并通过数字网络平台或数字化界面的中介才能实现交换;第二,生产者和社会主体的劳动关系和交换关系等只有通过数字网络平台转化为纯粹的数据量化的关联关系才能间接地表现出来。现实世界“见数据不见人”,只有智能终端和虚拟交往才能唤起人们的交流欲望和热情,而共处同一物理空间并不意味着形成真实的社会关系。

大卫·哈维对这种拜物教形式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他将单纯的技术创新和资本统辖下的技术创新区别开来,指出,“当技术成为独立商业时,它不再是被动响应需求而是主动创新,然后再去寻找和开拓新市场。它不仅在生产者(通过生产性消费)领域创造新的需求和欲望,而且正如我们每天都看到的,创新也在创造最终消费者的新需求。技术创新蓬勃发展的基础就是技术拜物教,即认为技术方案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同时,技术创新又反过来让技术拜物教更加风靡。”(19)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93页。回顾数字和资本联袂的历史逻辑进程,可以发现,数字技术的出场是以破解资本增殖瓶颈和实现资本价值增殖为前提的。现在,数字技术在资本的豢养下变成了独立的商业模式和无所不能的“物神”。它既能消融和弥合一切,也能分隔和阻断一切;它既能让我们天涯咫尺,也能让我们咫尺天涯。它超越时间空间的物理界限,用时间消灭了空间,却又构筑起新的数字化城墙,隔绝了我们直接的亲近关系,它使“社会亲近”和“物理临近”以及“社会亲近性”和“物理临近性”脱钩,使“社会相关性”和“空间临近性”脱节,并用格式化装置清除了一切社会关系的痕迹。就这样,情感被从现实世界抽离,灌注于这个由数字技术搭建起来并由一般数据编织的美丽幻境之中,无法自拔。我们置身于“微粒社会”之中,遭受一种“既透明又不透明”的悖论煎熬。数字技术和智能算法让我们陷入一种独特的数字化混乱之中。一方面,“它们将决定我们的生活,控制我们的行为。由此,一种新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权力笼罩了地球,它关系着我们存在的所有方面,统治着、影响着同时规训着我们——这正是他对我们无情的透视和计算。另一方面,我们却无力地站在程序的对面,因为我们不懂它们。我们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机器’,它们摆脱了我们的控制,所以我们需要经历的,是一个‘不可见的世纪’。根据这样的解释,数字化的机器拥有了大得无边的权力,而且是完全虚无的。它们看穿一切,但自己是无法被看穿的,以前的人们称呼这样的存在为:神。”(20)克里斯多夫·库克里克:《微粒社会》,黄昆、夏柯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49页,第180页。这个新式的“物神”剥夺了人们对现实世界的感性直接性和对现实社会关系的亲昵感,它直接规定了人和人的需求。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活在矛盾抵牾和悖论冲突之中,人类的智慧就是愚钝,而人类的愚钝就是智慧。我们是温水中熬煮的青蛙,无度挥霍而不懂节制限度,想要跳脱但又深陷其中,“因为智能手机、计算机和程序算法就像智力假肢,可以让我们加快、改进、提高。但是它们也不断地对我们产生刺激,就好像截肢者需要习惯假肢一样。而且,当有人把它们从我们身边拿走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幻肢痛,比如每个人都了解的一段没有网络的生活所带来的感觉。”(21)克里斯多夫·库克里克:《微粒社会》,黄昆、夏柯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49页,第180页。我们已经无法想象无法用电脑查询资料的“高效学习”,无法用数字支付的“有效购买”和不使用智能手机的“另类娱乐”。

(二)无处不有的规训

如果说传统的异化需要借助诸如商品、货币、符码和景观等中介物才能施展的话,数字化异化只需借助数字平台和一般数据就能将一切人和社会关系调动起来,并围绕数字化枢纽而不停地旋转。它是现时代“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是我们无法拒绝和脱离的引力场,它通过数字网节打造了一个囊括一切的规训装置和控制系统。

首先,它使我们“自愿服从”一种由数字平台制定的框架规则。数字平台用“纳入性排除”的方法,让所有想要进入数字网络空间和使用数字媒体资源的“用户”都不得不放下自由和个性,遵从网络平台设定的前置条件和使用规则,否则,将被排斥在可触及和可使用的范围之外,这最终将意味着处在边缘地带或完全被排除在社会交流系统之外。因此,数字平台不费吹灰之力,用最隐匿、最无压迫感的方法实现了最完全、最彻底的个人屈从。数字平台“虽然经常把自己作为空白的空间,供他人互动,但事实上平台却体现出一种策略。产品和服务开发的规则以及市场互动由平台所有者设定。”(22)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3页,导言第6页。借此,数字网络成为数字时代引导和控制我们行为和认知的新的“看不见的手”,它导引我们在不知不觉和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数字技术制定的框架和规则结构中行为、生活和思考。

其次,它使我们“自愿加入”一种由数字技术炮制的治理陷阱。数字技术的发展和一般数据的产生为资本治理提供了“万能之眼”,一种社会治理模式的“全景敞视主义”已经无限逼近。数字平台能否不断盈利的一个最重要衡量标准就是信息流量,即单纯的“量”。网络力量剔除了所有信息的异质性,网络流量需要记录和识别的不是具体个体的信息内容和信息差别,而是纯粹的规范性的个体计数。在网络点击量和流量的裁剪下,多元性、丰富性和个体化、具体性的个体被按照数学统计学的方法还原为同质性的数字“一”。算法治理将一切能够连接的因素都纳入数字平台和数据网络之中,在这个看不见任何强迫性的预定和谐的网络环境中,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监控着每一个个体要素,甚至“表层世界的那些看似独立的因素,背后实际上都与一些数据和算法相联系。……我们的数字形象在算法治理技术中被精准地描绘出来,成为精准治理的对象,同时也通过数字信息交往,影响到每一个被提取信息的用户的行为和思考。……每一个看似独立的个体,都已经成为智能算法下的提线木偶。”(23)蓝江:《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江海学刊》2020年第1期。举着鞭子鞭笞和压榨劳动者的显性公敌在历史舞台上隐退了,新的历史浪潮将赤手空拳而又无孔不入的监视之眼内置于每一个生命个体的体内,并以最悄无声息的方式融入每个人的血液。今天的异化不是生活偏移,“而是正常生活,我们在正常的生活中,依赖于各种智能技术和数字技术重新生产出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就是一种产品,这种产品有利于大的数字和智能平台的优化配置管理,从而真正将我们的每一个人都转化到一个平台控制的层面上。”(24)蓝江:《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江海学刊》2020年第1期。在数字资本的规训下,所有人都按照一种无法察觉的隐性规范模式来生产自己,成为网络形塑和资本权力要求的“正常个体”。这就是资本逻辑在数字技术支撑下施展治理技术的奥秘。

最后,它使我们“自愿卷入”一种由数字技术编织的霸权模式。数字技术的崛起和数字资本的普及,助推经济发展进入数字化时代,由此产生的数字经济,成为经济发展的新模式和最具潜能的新引擎。但数字经济的发展也有一种异化的倾向。有学者认为,“数字经济正在成为一种霸权主义模式:城市要变得智能化,企业必须要颠覆传统模式;工人要变得灵活,政府必须要明智和练达。”(25)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3页,导言第6页。这就意味着,一些致力于传统生产和经营模式的个人和企业无法被数字化时代拥抱接纳,数字化将所有传统模式彻底丢弃在了陈旧的历史博物馆里,如果不采用数字化准入标准,就无法生存和发展。当所有的鸡蛋都放在数字经济这一个篮子里时,这也意味着,数字经济的风险或者说数字经济一旦崩溃,它的后果也将是扩大化、连锁性和毁灭性的。哈维也对数字一刀切和唯一化进行了批判挞伐。他指出,如果认为大数据在实现城市的数据化智慧管理的同时也能够一并消除贫困、财富窃取、不平等、种族歧视等一切资本掠夺式积累的弊病和后果,那无疑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天真想法。将资本权力的表达误认为一般数据的肇因,这会使我们正中数字资本转移焦点和模糊矛盾的下怀,数字霸权将抹平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将其拆卸打磨为数字资本需要的样子,一切异见都表现为不合时宜的反叛。

四、结 语

数字资本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异形”或“怪胎”。作为一种“超级资本”形式,除去上述数字资本统治的消极后果外,数字资本还具有利用数字平台减少生产到流通的时间损失以及减少信息不对称,进而克服生产的盲目性和生产相对过剩弊端的优势和潜力。对其进行揭示批判,不是要怀抱怀旧情结倒退回到“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的田园诗般的小国寡民时代,而是要认清我们所处时代数字技术的发展,将资本统辖下的数字技术和一般数据区分开来,发掘可能的反转力量,将数字技术从资本占有的条件下释放出来,使其由“为资本”转为“为人”的目的方向和积极力量。因此可以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技术组合和变革的范围要远远超过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刻,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认识依然有效:所谓解放……就是摆脱资本的支配……这项任务是始终明确的。”(26)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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