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闺习俗的黎语叙述与文化解读

2021-01-08 06:01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黎族习俗短语

文 珍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黎族“隆闺”习俗指什么?黎族如何表达和叙述自己的文化?笔者希望能用母语叙述黎族隆闺习俗的真实情况,解析习俗的丰富内涵。本研究语料主要来自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结果,并结合笔者的团队田野调查,旨在寻源溯本,为正视听(1)对照20世纪50年代10个黎语点,笔者就隆闺习俗文化词再次调查,扩大调查地区与调查对象,调查遍及黎语五大方言的所有土语。调查对象年龄,年长的近80岁,男女皆有。结果,获得未见记录的隆闺习俗黎语文化词近20条。其中,海南五指山文化研究会会员陈达谞、吴宇森等人及其团队,张雷、苏宽、苏小会、蒲荣、刘诚聪、刘天雷、符玉梅、李慧梅、谭馨雅、黄继航、卓和平、卓传旺等提供无私帮助。本文语料来源有二:文献和田野调查。为方便语言比较,全文表格语料都照《黎语调查研究》原样抄录。表中写调类,行文多标调值。或写调类、或标调值,不影响词义与研究;不足之处,待日后完善。。

一、 “隆闺”的黎语解释

(一)ploŋ11/loŋ11释义

汉语词“布隆闺”“隆闺”初现何处,暂时无考,其中“布隆”和“隆”音节虽不同,但都是黎语“房子”“房屋”一词的汉译音。《黎语调查研究》中曾记录它们在海南各地的不同发音(见表1):

表1 “房子”一词的各方言读音

黎语哈方言罗活保定话和杞方言的通什土语都将“房子”读作“ploŋ11”,而美孚方言的西方话、润方言的白沙和元门两个土语,还有杞方言的保城土语等4个点都读做“plŋ11”,韵母小不同。从中可知黎语“房子”一词最初的声母应为复辅音“pl”,汉语词“布隆”为译音。复辅音声母“pl”在各地黎语的发展中出现分化现象,杞方言堑对土语中脱落为“p”,哈方言中沙土语脱落为舌尖中边音“l”。

笔者母语为哈方言罗活土语的抱怀小支,抱怀小支如今分散在三亚、乐东和东方等数10个村委,但全都将“房屋”称为“loŋ11”。另三亚槟榔村、育才雅林村、吉阳区落笔村委,还有白沙县七坊镇木开村等地黎族亦称“loŋ11”,汉语词“隆”读音与此近似。陵水县隆广镇老龙村哈方言称房屋为“luŋ11”,与中沙土语一样。当前调查显示,保亭县保城镇什丙村和新政镇什漏村等地杞方言将房屋念为“pŋ33”,乐东县罗活土语的不少年青人常说“poŋ11”,白沙县牙琼村润方言念为“p11”。对照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我们看到黎语复辅音声母“pl”正发生衰变。

《黎汉词典》解释“ploŋ11”有两个意思,首先本义指可数的房屋,如“ts11(一)hom53(个)ploŋ11”意思是“一所房子”[2]23。笔者记得抱怀小支新年祭祀辞十数篇,一句“ts11hom53loŋ11,thou53ɡou53tsuːn53”常被反复念诵。句子中的“loŋ11”不再指“房子”,而是引申为“家”;ts11hom53loŋ11”不是说“一所房子”而是指“一个家”,“thou53ɡou53tsuːn53”意思是“七八人”,这一句祭祀词的意思是说一个家常有七、八口人。《黎汉词典》记“ploŋ11”的第二个意思是“家”,如“回家pe53ploŋ11想家ŋop53ploŋ11”[2]23。

另有黎语词“tsiːŋ53ploŋ11”,“tsiːŋ53”是动词,意为“成、成功”,其后的“ploŋ11”意思是“家”,“tsiːŋ53ploŋ11”即“成家”。哈方言罗活土语保定话的亲属称谓中,当妻子唤作“thoːŋ11dun53”时,丈夫就呼为“thoːŋ11ploŋ11”;在这一组称谓中,“thoːŋ11”指“同伴”,“dun53”意思是“双、对”,男子要想成为“thoːŋ11ploŋ11”(丈夫)先得要“tsiːŋ53ploŋ11”(成家),“thoːŋ11ploŋ11”不仅是同住一屋的人,还要是心连心的一家人。“ploŋ11”不仅是栖身之所,还是人们的家。“ploŋ11”从一所“房子”成为一个“家”,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黎语四音格词“tsiːŋ53ploŋ11tsiːŋ53dun53”直译为汉语是“成家成双”,男女不仅要两情相悦,还要永结同心方能成为丈夫“thoːŋ11ploŋ11”和妻子“thoːŋ11dun53”。黎语还有用“pha11maːn53”(男人)、“pai11khau55”(女人)称谓夫妻的,但显粗鲁、不礼貌。从“pha11maːn53”“pai11khau55”到“thoːŋ11ploŋ11”“thoːŋ11dun53”的夫妻称谓变化中,我们能读到更多关于“ploŋ11”的文化信息,诸如黎族婚姻制度从群婚到对偶婚的发展变化过程,此处不细表,待后文具体解释。

(二)ploŋ11/loŋ11构词

黎语“房子”的构词方式灵活,下面主要以“Ploŋ11/loŋ11”最常见有以下三种:

第一,“ploŋ11/loŋ11+名词”类型,如茅草房“ploŋ11/loŋ11hja53”(茅草)、瓦房“ploŋ11/loŋ11ŋe2”(瓦)、娘家“ploŋ11/loŋ11ta3”(外婆)等。除上,《黎汉词典》还记“ploŋ11ka11”一词,解释为“刀篓,背在腰间的小篓”[2]24,其中“ploŋ11”喻指名词“ka11”(刀)的“房子”,十分形象生动。再如“ploŋ11/loŋ11tha55”与rːn53tha55”“lŋ11ts53”与“rːn53ts53”这两组词都是“厨房”的意思,“tha55”是名词“饭”,而“ts53”借自闽方言海南话“灶”。具体如乐东县志仲镇成栋村说“rːn53tha55”,而持黑土土语的三亚各村都说“rːn53ts53”;哈应土语的三亚各村如槟榔、落笔村等亦多借入“ts53”,将厨房称为“lŋ11ts5”3。从上,我们看到各地黎语的不同发展,读到汉语借词背后的民族接触和文化交往。

第二,“ploŋ11/loŋ11+形容词”类型,如旧房子“ploŋ11/loŋ11khau55”(旧的)、烂房子“ploŋ11/loŋ11rek53”(坏的)、大房屋“ploŋ11/loŋ11loŋ53”(大的)等。在三亚凤岭黎语中“loŋ11loŋ53”已经不仅仅指大房子,还指房子中的主屋,另有大家庭、大家族之意,此时亦非本义“房子”。

第三,“ploŋ11/loŋ11+动词”类型,如《黎汉词典》记“浴室ploŋ11aːp53(洗)、教室ploŋ11o53(学习)、凉棚ploŋ11thau11(放牧)”[2]24,又如黑土土语的“卧室”“rːn53ŋou55”(睡)。它还可以是动词短语,如《黎汉词典》记“托儿所ploŋ11uːŋ55(照顾)ːk53(孩子)”,“厨房ploŋ11rːŋ55(煮)tha55(饭)”[2]23-24。再如窝棚“ploŋ11thau11aŋ53”也可指山寮,其中的“thau11”如上所言就是放牧、守候之意,“aŋ53一般指刀耕火种种山栏的坡地,也指田野,还指建在坡地的园子,“ploŋ11thau11aŋ53”也常简称“ploŋ11thau11”。它是人们为方便看守园子搭建起来,建得很粗糙,“ploŋ11thau11aŋ53”多用于遮阳,有时难抵风雨。

黎语作为典型的SVO语言,以上“ploŋ11/loŋ11+X”的构词就是一个由中心词加修饰语构成的偏正式复合词,修饰语X用来说明房屋的作用、性状、功能等。

(三)ploŋ11/loŋ11kui55探析

“ploŋ11kau55”和“ploŋ11kui55”两词,汉语文献记为“布隆高”“布隆闺”“隆闺”等,或如《海南黎族社会调查》(上卷)记的“洞鼓toːŋkau”[3]86。《黎汉词典》解释前者说是“专门用来睡觉的小房子”,后者指“闺房、寮房,姑娘居住的房屋”[2]24。到底如何?

首先来解释“ploŋ11kau55”中的“kau55”,《黎语调查研究》记录动词“kau55”为“睡(躺)”,各方言读如表2:

表2 “睡(躺)”一词的各方言读音

从发音部位看,10个语言点的声母都是舌面后音,具体是哈方言的保定与中沙、美孚方言的西方、润方言的白沙和元门、杞方言的通什和保城等7个点发舌面后清塞不送气音“k”,杞方言堑对点声母是舌面后清塞送气音“kh”,此外哈方言黑土土语和加茂话的声母用舌面后鼻音“ŋ”。其次,杞方言通什点和哈方言、美孚方言、润方言共7个语言点的韵母为二合元音“au”,一致性高,各方言“睡(躺)”在语音上差异小。《黎汉词典》对“kau55”释义有二:一是躺、卧,二是睡,具体指躺下睡但尚未睡着的状态[2]144。“睡(睡着)”在黎语中另有词语表示,《黎语调查研究》记哈方言与杞方言通什点读如“oːn1”[1]479。《黎汉词典》例句“睡不着kau55ka53oːn53”[2]108,细细说来就是人已躺下睡,但无法入睡、沉睡。“oːn1”指睡着了,黎族《摇篮曲》哈方言版有一句“oːn53(睡着)zoːŋ53(等候)pha11(父亲)hei53(去)aŋ53(坡地)”,“oːn53(睡着)zoːŋ53”(等候)pai11(母亲)hei53(去)ta55(水田)”,意思是希望孩子你赶紧睡着,父母才有时间下地干活,干活才能把你养大。

1942年冬,日本学者尾邦高雄和冈田谦对当时乐东重合盆地黎族3个峒27个村的社会组织和经济组织状况进行调查。尾邦高雄指出,“房屋在黎语中称为plun”,其形状“都是简陋而低矮的蒲钵形或龟形平房。屋内不铺地板,大都只有一室”,“房屋一般是朝南而建”,“进入房间后,房间内部大都是没有隔断的通间,通常正面左手为炉具,右侧为床铺”。“床铺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在有些家庭,床甚至占据了房屋的整个半边。”“所有的家庭都把炉子周围作为做饭和进食的地方”[4]106,这段叙述十分真实地展示了黎族传统房子的内部布局,同时又解释了“ploŋ11”引申义“家”的由来。民以食为天,“ploŋ11”作为“家”,必须要在房子里进行日常的炊事活动,这就是黎族人对“家”的认识。人们在房子里饮食起居,生存第一要务,次之繁衍。法国神父萨维纳(le Père François Marie Savina)于1925年曾到海南考察,他写道:“黎族人一生都在灶房中。在灶房生,在灶房死,白天在灶房吃,晚上在灶房的柴草上睡”[5]40。其他且不谈,文中的“灶房”在黎语表达下早已不是作为建筑而存在的自然物“房子”,而是作为“家”;家具有社会属性,包括了人类婚姻、家庭、生育等方面内容。在笔者看来,萨维纳不断重复的“灶房”恰是黎语“ploŋ11”引申义“家”的最佳注脚。

尾邦高雄还描述了黎族房屋构成部分前庭的详细状况,他说:“有些家庭还特意在前庭搭建了一间小小的寝室,寝室的周围用竹子编成的席子围起来。这种寝室在黎语中被称为‘plun-kau’,常常被用做未婚青年的交际场所”[4]108。与尾邦同行的冈田谦记:“黎族女孩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父母就要为她们另建一间房子,或在自家房屋中辟出一室作为她的闺房。这间小屋叫做‘prun-kau’”[4]19。从随附调查报告的那些照片中,读者能更直观地了解到“ploŋ11kau55”本意就是供未婚青年用的寝室,它可以在父母的“ploŋ11”中,也可以在进入房间的必经之地前庭处,也可以另建一间。另建的“ploŋ11kau55”位置有靠近自家“ploŋ11”的,也会有离得较远位于村落边缘的,各地区情况不一。

称“ploŋ11kau55”的地区分布很广,如东方市东河镇西方村说“pŋ11kau55”、白沙县牙叉镇牙琼村的“p11kou53”、陵水县隆广镇老龙村的“luŋ11kau55”、哈方言抱怀小支说的“loŋ11kau55”等最初也指专门睡觉的小房子,但随社会发展,含义扩大而指所有的卧室,用于休息的卧室讲究舒适,从面积上来说已不再如从前未婚青年住的房屋那样窄小、逼仄。而最初称为“ploŋ11kau55”的卧室,它常与父母的“ploŋ11”相连相近,一般不另建。

联系前文叙述,因为避讳直说“kau55”,所以有些地方通过变化韵母与声调创制新词,以婉转地表达。据团队调查,保亭县保城镇番文什丙村、西坡村委新村与新政镇石让村委什漏村说“pŋ33kui55”,五指山市毛阳镇毛贵村委什空村说“pŋ33kui44”,五指山冲山镇番茅村委会福建村说“plŋ33kui55”,乐东县志仲镇导孔村说“p11kui11”,乐东县大安镇只朝村说“ploŋ11kui11”,白沙县牙叉镇牙琼村说“p11kwei33”,白沙县七坊镇木开村说“lŋ55kui55”,三亚市槟榔村、落笔村都说“lŋ11kui55”。从“kau55”到“kui55”或“kui11”委婉曲折表达的避讳手法,并非出于畏惧、憎恶、迷信,而是出于一种敬重的心理,体现的是黎族传统礼仪文化。这种敬重与礼貌还体现在对“ploŋ11kau55”进行详细区分,如三亚市崖城镇城西村委郎楼村男青年的寝室叫“ploŋ11thau11”,女青年的寝室叫“ploŋ11kui11”。在语言的不断发展中,因避讳而创制的单音节词具有了独立的意义,20世纪50年代记番满村共有“隆闺”两间,语叫做“khui”,一间是男的称“khuikunlau”,另一间是女的称“khuikunhεŋ”[3]332。“kunlau”“kunhεŋ”分别是男青年、女青年的意思,修饰中心词“khui”,说明是“khui”的使用者。在乐东县志仲镇成栋、谭培、保脱等村,“kui11”就专指未婚女子的寝室。

加茂话不称“隆闺”而说“kr33do35”,但两者涵义一致。20世纪50年代调查记加茂乡毛淋村“kr33do35”分男女两种,过去共有35间[6]524。调查记黎族大部分地区是有隆闺的,合亩制地区大都是5~6人或多至11~12人一间,个体小农经济地区有多人一间的,但也有一人一间的。还出现了没有“隆闺”的地区[3]86。孟凡云[7]28以为,隆闺作为黎族男女少年时代的临时性住房,因黎族群众生活的自然环境、相应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而建造的生活居住空间。隆闺是男女分开的,没有混住现象,先生形象地打了个比方说隆闺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男女生宿舍,从单人间到多人间。

据笔者调查,从前黎族百姓家中遇上婚丧嫁娶大事,就有客从外来,因交通不便无法随意往返,男女青年的“ploŋ11/loŋ11kui11”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作为客房来使用。郑贻青先生在回忆语言大调查时说她们“几个女同志就住在附近的一间小‘布隆闺’内,所谓‘布隆闺’就是黎族未婚少女居住的地方,里面除了几张小床之外,什么都没有。房子较一般的矮小”[8]340。就如孟凡云[7]27-28指出,隆闺作为建筑空间,其居住功能是首要,茅草屋和隆闺都是黎族群众因陋就简、利用自然、尊重自然的文化产物。

一般说来,“ploŋ11/loŋ11kui55”是指不设灶的、供未婚青年居住的房屋。如李露露先生客观的表述,隆闺“是一种不从事炊事”[9]的青年住所。

二、 隆闺习俗的黎语叙述与文化内涵

隆闺习俗指黎族青年男女的自由恋爱活动,如《海南岛黎族社会调查》所记“自由恋爱活动是黎族的一种婚姻习俗”[3]86。隆闺产生后,使用者通过自己的方式,在隆闺空间中进行更多更丰富的日常实践活动。孟凡云以为它会构建新的社会空间,演化成黎族民间文化传习所,又是一所婚恋学校,还是乡间交际的场合[7]27-28。以上解析与结论,还能从黎族各方言对隆闺习俗不同的叙述中得到更多的印证。

黎族各方言对青年的恋爱活动,其叫法和意义是不完全相同的。梳理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文献,加上笔者团队近期调查,共得到隆闺习俗文化词40余条,大都是动词短语。根据词义,笔者将隆闺习俗文化词大致分类并解读如下。

(一)叙述发生时间的动词短语

如毛或村[3]149的群众称青年自由恋爱活动为“fε53tshap55”、番满村说“fεttshap”[3]332、番响村”称fε53tshap35”[3]529、毛道村称“fitscːp”[11]51;汉语记为“飞节”或“菲杂”,译成汉语是“走夜路”。据团队调查,五指山市毛阳镇毛贵村委什空村说“fi55tsap53”。我们从以上短语读到了语音差异,黎语的“走”多说“fei53”,也有说“fi55”,晚上是“hap53”或是“hop53”,但无论何种,都在叙述“隆闺”习俗的发生时间。黎族遵照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业生产劳作是黎族青年男女白天的重要任务,入夜之后才有相约、聚会的空闲。

乐东县头塘村黎语称青年自由恋爱活动为“汤阳”(译音),即“玩月”之意[6]7。据调查哈方言罗活土语的大都称“toːŋ11”(玩)“aːn53”(月亮),用月亮“aːn53”说明恋爱活动发生时间的地区还有如白沙县牙叉镇“uː55(玩)“an53(月亮)、乐东县志仲镇成栋村和大安镇南筹村的“vau11an53”等。晚上走、月下玩,在这些词中最美的当属“vau11an53”。“vau11”有“摘”的意思,比如说“vau11”(摘)“k11un55”(椰子)“vau11”(摘)“hoːm53”(果子)“hai53”(树)。月亮“aːn53”当然是没法“vau11”(摘)下来,“vau11an53”意思是乘着月色;我们想象黎族青年踏着月光的行板去找心上人的场景,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月夜最好不过,但月有阴晴圆缺,无月或是月光微弱时,青年男子会擎着火把照明或是用后来出现的手电筒照亮夜路。如歌所唱“泉水千万道,夜游前人造”,王国全先生指出夜游“是一种黎族村寨中青年男女谈情的形式,也是一种风俗习惯”,并说“夜游的落足点是‘隆闺’”[10]66-69。

(二)述说活动地点的动词短语

如番阳村称“欧闺”,“闺“指寮房,“欧闺”意思是“去寮房玩乐”[11]151。又如福报村,黎语称青年自由恋爱活动为“打隆交”(译音),即“到女子隆闺去玩”之意[6]79。而笔者母语抱怀话大都称为“rːk53”(玩)“loŋ11kau55”(隆闺),再如乐东县志仲镇成栋村说“thŋ55(敲)“kui11(隆闺),东方市东河镇西方村的“tːk53”(玩)“pŋ11kau55”(隆闺)等。如前所提,“loŋ11kui55”首先是一个居住空间,又是青年男女的社会交往空间。20世纪50年代记“番文乡杞黎男的‘隆闺’只是作为住宿、放谷子或将来结婚时用;女的则已没有‘隆闺’,多与村中寡妇同住”。而毗邻汉区的琼中县堑对乡和陵水县都没有男女“隆闺”,但其历史上是有的[3]86。

据团队调查,保亭县保城镇番文什丙村、西坡村委新村与新政镇石让村委什漏村称隆闺习俗为“lu55”(逛)fan55”(村)或hei53”(去)lu55”(逛)fan55”(村),白沙县细水乡讲润方言元门土语的黎族说“phe”(去)uŋ55”(逛)“fan11”(村),其中的“fan55”“fan11”不是指游逛者所居住的村子,以上短语蕴含着黎族严格实行族外婚的文化信息。王国全先生对此曾有解释:“(黎族)崇拜同一个‘祖先鬼’,视为同宗同族的亲兄弟姐妹,在同一个宗族内世代不得通婚。在定居立寨方面,多以同宗同族兄弟聚居在一个村寨里,村寨内的男女之间不得谈情说爱。”[10]66

还有一些由动词“去”“出(去)”引领事件的短语也交代了习俗活动的地点,如加茂乡毛淋村称为“hai55leːt35”,即“去玩”[5]524;再如陵水县北光乡称为“海劳”(音译),“海”即黎语“去”的音译[5]567;还有如笔者母语称“hei53(去)rːk53(玩)”,陵水县隆广镇台方言称“daŋ53”(出)“piau11”(玩)”或“hai53”(去)“piau11”(玩)等。“去”“出去”,就是说离开自己所在的地方到别处,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具体说来是族外对象。为寻得心上人,黎族青年跋山涉水,一夜走上几十里路亦是常事。为此,青年男子到了隆闺前,常唱“远路行来脚都软”。即便这样也不一定能进入隆闺。按如今时兴的话语,你若没有个才艺都不行。

(三)说明活动内容的动词短语

如通什乡福关、毛利、什勋等村的群众去隆闺谈恋爱时,一般都说“略亚”(liːa),是唱歌和玩乐器的意思[3]234。调查详细描述“略亚”的过程,说男子到了隆闺,“便在房外吹口哨、鼻箫或唱歌问女子。女子同意后则让他进去,集体唱歌,分别对答。”“一般情况下,第一个晚上只是男女互相唱和,找寻对象”;《海南岛黎族社会调查》的附录还收有固定格式的黎语隆闺情歌4首[3]269。

《海南岛黎族社会调查》全书22个调查点,在谈及黎族青年自由恋爱活动时虽说法不一,但都提到青年男女在一起时,他们会唱歌、谈话、说笑、抽烟等。如记番满村“解放前,男子多数是三五成群,各携箫、二胡、弦琴、口琴,或背上长枪带上尖刀(防卫用)到别村的女子‘隆闺’中去”[3]333。又如毛盖乡“男子们在进入‘隆闺’之前,先在‘隆闺’的门口或旁边吹乐器或唱歌,然后在门口女子借火烧烟,女子即请他们坐下,男子即把烟送给她们吃。于是他们边吃边唱歌、谈笑或玩乐器,那时他便开始找情人”[3]431。而堑对乡因为没有固定的隆闺,所以青年谈爱的方式各样,“有时因为在家不方便,便一起到山上去谈笑和唱歌,一般都唱到半夜才兴罢而归,高兴的甚至唱到天亮才回家”[3]639。

王国全详细写道:“吃过晚饭的时候,男子穿戴整齐,扛枪挂刀,带着口弓或鼻萧,徒步到远峒别村女子的‘隆闺’里,通过对歌或吹奏乐曲来结识情人。”[10]66而郑贻青[8]341的回忆更加有趣,她说当年她们几个女同志借住在语言调查点保定村“布隆闺”的头天夜里,“大概到夜里一两点,门好像发出被人推动的声音”,她们误以为是贼,并找来民兵四处搜查,“弄得全村的狗叫个不停”,后被告知“可能是邻村的小伙子,他们夜里经常到本村来找女孩子唱歌”,“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不必害怕”。

唱歌起初是作为求偶媒介而存在的,随着文化接触与“‘隆闺’谈爱的风俗逐渐消失或完全消失的地区,口琴、鼻箫等民族乐器也处于衰退的状态”,“不单汉族山歌逐渐取得统治地位,同时唱歌场合也转移到节日盛会上,唱歌作用也转为纯粹的娱乐和增加热闹气氛”[3]107。

(四)蕴藏婚姻形式变化的动词短语

20世纪50年代调查记番响村一带称青年自由恋爱活动为“hoŋ31pi11khu53”,音译是“行必库”,“hoŋ31”是玩,“pi11khu53是女子,即去和女子玩的意思[3]529。润黎语一般都称“taːu53au53”音译“透欧”,“taːu53”是寻找的意思,“au53”指女子,即“找姑娘”之意[6]265。南溪乡禾好村有称“tshuːt55au53”音译“出欧”,“tshuːt55”是寻找的意思,也在说“找姑娘”[6]266。白沙县细水乡称为“来昌翁”(thau31tːː35luŋ55),即“与女子玩”的意思[6]367。毛枝村“黎语叫“dria”,“dria”的原意是“玩”;另一种叫“au”,“au”的原意是人。在毛枝,“只有男子在晚上去找女子,而没有女子到男的寮房找对象的”[11]89。

据团队调查,东方市东河镇西方村称隆闺习俗有2种,其一是“hei53(去)vaŋ53(村)au53(别人)”。三亚多地称“zk53(玩)mei11khau55(女子)”,保亭县保城镇西坡村委新村称“lu55(逛)pai33kh55(女子)”或“lu55(逛)ak53uːŋ55(姑娘)”,保亭加茂镇加答村委石芒村称为“lu55(逛)k55u53(姑娘)”,白沙县七坊镇木开村哈方言说“zːk53(玩)lːk53uːŋ53(姑娘)”,白沙县牙叉镇志道村委牙琼话说“tː55(玩)in33uk31(姑娘)”。

从以上隆闺习俗文化词中,我们首先看到被追、被找、被爱的都是女子,男子得更主动外出寻偶的原因如上文所及,是因为黎族传统社会中原始而严格的族外婚。其次,我们读到谈爱对象不同的称呼,从“女子(pi11khu53、pai33kh55mei11khau55)”到“别人(au53)”到“姑娘(ak53uːnŋ55、k55u53、lːk53uːŋ53、in33uk31)”。续前所言,保定话变化的夫妻称谓从“pha11maːn53”“pai11khau55”到“thoːŋ11ploŋ11”“thoːŋ11dun53”,与这些不同的对象称呼,都传递出黎族婚姻家庭形式不断变化的信息。最初的婚姻只要是男女两性结合即可开始,从没有婚姻禁例到必须辨别区分你我不同氏族的婚姻,再到文明社会讲究适婚年龄的个体婚姻。婚姻是一个动态变化的概念,“是为一定时代、一定地区的社会制度、文化观念和伦理道德规范所认可的男女两性的结合形式”[12]。可以说,以上叙述隆闺习俗的动词短语都是人类婚姻形态变化的语言学印记,蕴含着从群婚到对偶婚再专偶婚的变化过程。

又读材料,堑对乡称自由恋爱活动为“laŋ55pai55ko35”(即与女子玩的意思)及“lan55pa55man35”(即与男子玩的意思),前者是男子用语,后者是女子的用语,没有一个总的名称”[3]639。笔者家乡三亚市凤岭地区男子说“tshaːŋ53(相)lːk53uːŋ53(姑娘)”,女子说“tshaːŋ53(相)lːk53mːn53(小伙)”,动词“tshaːŋ53”有察看之意,不能单独使用,专用于指称“隆闺”习俗。从堑对与凤岭地区的说法中,我们更能体会恋爱不是单向性的活动,需要心灵互相的回应。在历史发展中,黎族形成了适合自己的婚姻制度,而隆闺习俗就是通向婚姻的重要途径。换句话说,隆闺习俗就是以婚姻为终极目标的自由恋爱活动,这是黎族社会主体的价值取向。

据调查,白沙农场5队的润方言称自由恋爱活动有“thau31(寻找)thuaŋ55(同伴)uːŋ55(玩)”“ph55(去)thau31(寻找)thuaŋ55(同伴)”“zu31(寻找)thuaŋ55(同伴)”和“uːŋ55(玩)mei31(和)thuaŋ55(同伴)等多种。母语人提供语料时特地解释前三种说法尤为常见常用,相对说来,“uːŋ55(玩)mei31(和)thuaŋ55(同伴)”的使用频率低,因为有找情人之意,不便直说。笔者以为这里的不便,正是因黎语相互标记“toːŋ35/thuaŋ55”而起,它作为一个能产性极高的单音节词素,在与介词“和”(mei31、mai31)结合组成“mai31toːŋ35”“mei31thuaŋ55”后,词汇语义范围扩大,有两个意思:(1)共同,一起,一道;(2)大家,全体。意思不一,句法功能也不一样;前者一般被视为副词可做状语,后者是名词性短语可做句子主语。再细读润方言“uːŋ55(玩)mei31(和)thuaŋ55(同伴)”和美孚黎语“tːk35(玩)mai31(和)toːŋ35(同伴)”这两个短语,它们的结构类型一致,都是状中结构的动词短语。动词“玩”是中心语,后面的介词短语“和同伴”是状语,是动词中心语“玩”的描写和修饰,表方式。所以,这两个短语中直译为“和同伴”的“mai31toːŋ35”“mei31thuaŋ55”应译成“一起”而不是“大家”。黎族青年不只是在寻找能唱歌谈笑抽烟一起娱乐的同伴,更是在找能风雨同舟、携手一生的有情人。当然,有情人只能一一相对,而不是一对二甚至多个。如前述,隆闺习俗文化词是人类婚姻形态变化鲜活的语言学印记。也正因为婚姻形态的变化,进入文明社会的个体意识到了婚姻禁忌,所以不便也不能直说。

结 语

综上,叙述隆闺习俗文化的黎语词条不但数量众多,而且内涵丰富,它们分别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内容等方面揭示黎族对隆闺习俗的多维认知。黎族人在隆闺习俗的文化语境中理解“mai31toːŋ35、mei31thuaŋ55”,还有“rːk53”“zk53”“tːk35”“uːŋ55”“liau11”等诸种“玩”并不难,但让他者理解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与黎族有着显著文化差异的他者,他们的翻译常因一字之差,而致谬之千里。

“放寮”是汉语海南方言对黎族隆闺习俗的称呼,《黎族社会历史调查》记载“放寮”是指青年男子到妇女(包括寡妇)的“寮房去”[3]53。“放寮”在黎语母语人听来,它贬义十足,极具嘲讽意味。黎族学者王国全先生说:“外族人把‘夜游’与‘隆闺’视为黎人不开化和乱婚的习俗,以讽刺的语词叫做‘放寮’与‘寮房’。这是对内情一知半解而产生的历史性偏见”[10]68。正因隆闺习俗复杂的文化内蕴,查阅黎族学者的研究著述,没有母语人会主动将隆闺习俗称为“放寮”。

1个汉语词“放寮”与40余条黎语隆闺习俗文化词,从条目数量上来比较,就明显处于重量失衡的状态,仅“放寮”一词是不能说全道尽黎语40余条习俗文化词的内容。不仅如此,还因其作为文化信息在传递中居于客位的表达,尤其是迥异于黎族文化的语义信息而致各种冲突。具体如何?笔者将另撰文进一步研究分析汉语词“放寮”与黎族隆闺习俗的文化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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