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一战文学与英雄观嬗变——以《英雄之死》为例

2021-01-09 00:25张金凤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温特伯恩英雄主义

张金凤

文学研究

英国一战文学与英雄观嬗变——以《英雄之死》为例

张金凤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英国文学拥有悠久的英雄塑造传统,从古老的英雄传说《贝奥武夫》,到维多利亚时代历险小说中的征服者英雄,其英雄观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为了荣耀、正义而冒险征战,充满浪漫、崇高而神圣的意味。一战文学改变了英国的英雄书写,传统的爱国—英雄式书写模式虽未销声匿迹,却被抗议—反英雄式书写所遮蔽、解构。诸多一战叙事确实质疑、改变了传统的英雄概念,但也同时重新界定、建构了一种新英雄观:在现代战争中,浪漫的个人化英雄主义几无用武之地,坚忍、尽责、忠诚等品质更为可贵,奥尔丁顿的《英雄之死》便见证了英雄观之嬗变。

英雄观;一战叙事;理查德·奥尔丁顿;《英雄之死》

英雄概念比较宽泛,可指代狭义的战争英雄,也可更广泛地指涉某一领域的杰出人物,拥有非凡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英雄作为民众期望的投射,有时几乎被提升至神祇的地位。本文首先概述英国文学传统中的战争英雄形象,之后探寻一战文学对于这一英雄观的解构,最后则以英国20世纪上半叶印象主义诗人、小说家奥尔丁顿的《英雄之死》为案例,探究当时的作家对于英雄观的重构努力。

一、英国传统文学中的英雄形象

西方国家有着悠久的战争文学传统,荷马的《伊利亚特》无疑是最早进行战争叙事的文学经典,阿基里斯、赫克托尔等英雄形象也因此深入人心。早期英国文学史上的英雄形象,或多或少带有荷马式英雄的影子:在英雄行为中寻求个人价值的实现,而不是仅仅追求物质满足。敌人越强,危险越大,荣誉越大。在英国文学传统中,从民族史诗《贝奥武夫》,到基督教传说中的屠龙手圣乔治,从中世纪的传奇国王亚瑟,到莎士比亚笔下的霍茨波,英雄形象始终如一,为了荣誉,为了正义,去冒险,去征战,自带崇高而神圣的光环。英雄观一直未发生根本改变。

时至19世纪,传统英雄观继续占据人们的文化想象,人们对亚瑟王传奇的兴趣复苏便是一个例证。不过随着大英帝国的迅速扩张,英雄的概念开始更多服务于一种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道德体系,无论是司各特的历史小说,哈格德、亨蒂、史蒂文森等的历险小说,还是广泛流行的战争诗歌,其英雄人物均承载了厚重的帝国使命感,借以宣扬荣誉、责任、忠诚和爱国等价值观。19世纪初,诗人拜伦的《唐璜》第一句便开宗明义:“我需要一位英雄。”[1]这似乎昭示了英国人的英雄情结。金斯利的《向西去啊》结尾时主人公憧憬着英国下一步要进行的海外扩张:“那个时代的英雄们再次出航去殖民其他民族,憧憬着建立更壮大的英格兰,憧憬着响彻天际的喊声‘向西去啊’!”[2]桂冠诗人丁尼生创作多首爱国诗歌,颂扬英军的英勇无畏,渲染爱国情怀,英雄主义情绪流淌在字里行间。死于苏丹起义军之手的将军戈登,成为民众想象中的英雄,在媒体的演绎之下,俨然成为史诗级的传奇人物。可以说,从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英国文学中,最不缺少的形象便是白人英雄,他们跨越边境,探索新领域,成为帝国的开拓者、西方文明的传递者,这些探险者其实代言了白种人的优越感与对有色人种的殖民征服。男孩—英雄不断通过展示勇气证明自身的男子汉气质,其最终目的无非就是:要么征服和统治,要么消灭世界上的非白人种族。

19世纪英国人的这种英雄崇拜,与卡莱尔推波助澜式的影响有关。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是贯穿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旋律之一:“没有一个伟大的人物是虚度终生的。世界历史不过是英雄人物的传记。”[3]为了塑造这样的英雄,在公学教育体制中,教育者们(尤其是针对精英阶层)有意识地在学生中培植爱国者—勇士的形象,成功地给孩子们灌输了一套崇尚武力的爱国主义价值观和英雄观。此种教育经常被称作“强健派基督教”(Muscular Christianity)运动。

吉卜林的视角稍有所不同。他侧重塑造普通士兵,他笔下的汤米·阿特金斯改变了普通士兵在民众心中的印象。传统以来,士兵的公众形象并不佳。人们通常认为,当兵是各色社会闲散懒汉或格格不入者的职业选择。19世纪后期,英国废除军衔购买制,士兵上升空间扩大,这些变化也体现在文学作品中。牛津大学的道尔教授曾写作了一组诗歌,将普通士兵塑造成独立、有血有肉的个体英雄形象,而这些出身低下阶层、粗犷勇敢的士兵也在某种意义上逐渐成为战争本身的代言人:野蛮然而豪爽、目不识丁但却成为文明的保卫者。到19世纪末,由于吉卜林那些脍炙人口的军旅小说,大众心目中懒散堕落、牢骚满腹的士兵形象不见了,而代之以新形象,增加了坚忍勇敢的元素,甚至赋予了基督教英雄的意味——士兵被给予了某种超越性的尊严。

19世纪是一个崇拜英雄、创造英雄的时代,也是“英雄”“英雄主义”等词汇最大程度占据文化想象的世纪。大英帝国不仅仅是男性的一项事业,也是考验与锻造英雄主义的场域。在流行文学中,战争就是冒险,帝国英雄们的取胜是轻松迅捷的,他们的死去也是干净利落的。至一战爆发前,在公众意识中,英雄形象大致维持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英雄理想。不过,从一战叙事中,一种截然不同的英雄形象初现雏形,日渐清晰,传统的英雄观逐步被遮蔽、甚至解构。

二、传统英雄观之解构

作为人类史上的第一次现代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了整个战争意象的转变,也为人类带来再现与表征战争的新问题。虽然许多人都曾论及战争经验的不可言说性,但从战争爆发之初到战后20多年里,战壕作家们再现战争经历与战争体验的努力却一直在进行着。

早期的一战文学带有明显的官方宣传性质。战争爆发之初,英国政府需要向民众提供参战的可信理由;随着战争范围扩大、伤亡人数剧增,政府则需要为人力、物力的大规模牺牲和消耗提供合理化解释。英国政府组建“战争宣传局”,发动了浩大的宣传攻势。局长、作家马斯特曼召集由著名作家组成的委员会,发表了著名的“作家声明”,号召“以理想主义为基调,助力战争宣传”[4]。在这种氛围中,爱国诗歌如井喷般面世,诗人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布鲁克,其诗集《1914》中那些慷慨激昂的诗歌,如《士兵》《和平》《死者》等,表达了对战争热情洋溢的支持及甘愿为国捐躯的乐观精神,名句“如果我死了,只要这样想:在异乡田野上的一角有一处,永远是英国的土地”[5]传颂一时。布鲁克颂扬大无畏的英雄行为与爱国主义情怀,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他并未亲历战争,因而其眼中的英雄形象始终带有浪漫主义的个人英雄色彩,延续了传统的英雄观。这里需要提及的是,布鲁克本人英俊潇洒、多才多艺,死后被国人视作为国捐躯的青年典型和战争诗人的典范,一名殉道者、战争英雄。

1916年的“绞肉机”索姆河战役构成了许多士兵和民众心目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虽然索姆河战役之后依然有人致力于书写传统的爱国诗歌与小说,但是,更多一战文学作品的基调更加阴郁,不同以往,甚至以《以战了战》这本小册子闻名、为战争宣传做出巨大贡献的威尔斯,都不可避免地在其小说《布里特灵先生看透了》中探讨了战争之必要性及牺牲之意义这一沉重话题。

与布鲁克不同,战壕诗人欧文、格雷夫斯、萨松、罗森堡等的战争体验书写无法继续融入传统英雄塑造模式,不再有浪漫的英雄主义理想。奠定此基调的诗歌便是欧文的《甘美且合宜》:

毒气!毒气!快,兄弟们!……

如果你能听见,那颠簸而出的鲜血

从破碎的肺,汩汩涌出,

如顽疾般肮脏,如呕吐物般酸苦,

无辜的舌头生了不治之疮,……

我的朋友们,不要兴高采烈地

告诉那些胸中燃烧着荣誉欲火的孩子们,

那句古老的谎言:为国捐躯,

甘美且合宜。[6]

欧文斥责将“为国捐躯”描述成“甘美且合宜”的宣传话语,称其为“古老的谎言”,告诫胸中充满“荣誉”理念的年轻人,战争远非浪漫与理想之所在。

格雷夫斯的诗《大话》将“为国捐躯”视为一句大话。这首诗歌是一名普通士兵的自述,他坚定地表示“准备去死”,“如果死亡终结一切,如果明天必须去死”,自己将不会有一丝一毫软弱和迟疑。诗歌的最后两行突然换成第三人称叙事,准备越出战壕冲锋之时,他开始后悔之前的那些大话:“可是,站在防火梯上,等待进攻之时,/他诅咒、祈祷、流汗,暗自希望收回那些骄傲之言。”[7]这两行的语气与上文几十行的自述形成巨大反差,短促有力地将上文的大话加以否定,颠覆了传统的英雄主义叙事。

以欧文、格雷夫斯等为代表的战壕诗人,不仅揭露了为国捐躯这一“古老的谎言”,而且共同打造了一个有关一战的著名比喻:“蠢驴带领雄狮”,一批纯真无辜的年轻人,头脑中充斥着荣耀、光荣、帝国等抽象概念,为了世界和平与民主而远赴欧洲战场,可是,在愚蠢将军策划的愚蠢战役中,年轻人被成批屠杀、充当了炮灰。幸存者由震惊、苦闷、失落、幻灭,而终于觉醒:敌人并不是德国人,而是对自己撒谎的老一辈人。这样的文学书写颠覆了传统的战争意象,改变了人们的战争认知,“是欧文的诗歌打动我们那一代最深,从此之后我们对战争的看法就是,残酷、也许必要的恶,再无其它”[8]。

1920年代末,战争结束已十年,在德国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巨大成功的鼓舞之下,幸存的战壕诗人转而以回忆录或小说的形式书写战争经历,更全面、更深刻地揭示战争对英国社会和个人的冲击,也进一步颠覆了对于士兵与战争的浪漫化和英雄化的再现,质疑、解构了英国文学传统的英雄观。一战文学研究专家波尔贡兹在其命名贴切的论著《英雄薄暮》中指出:这场战争“意味着英雄主义与英雄的传统神话,霍茨波式的自主进攻,已然难以为继,尽管英雄式的行为可能、也确实大量存在。”[9]17

个人英雄的消失,其实是一战现实的忠实反映:无论是现代化远距离射击武器与大口径大炮的使用,还是大规模集体冲锋与长时间战壕守卫相结合的战术,都使得参战者被剥夺了展示英雄行为所必需的个体责任。技术侵蚀英雄行为,小说家萨缪尔·巴特勒曾评论:“因此,自从大炮发明以来,不再有真正的战斗英雄,炮弹拉平了所有人的能力。”[10]斯宾格勒同样指出战争新技术“消减了纯粹的个人英雄主义、高贵的道义感”[11]21。现代武器的发明成为导致英雄消逝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残酷的战场现状、身旁战友接连不断的伤亡、对高级领导层的失望,催生了士兵的幻灭情绪,促使诗人重新思考战争的意义。许多人丧失了对传统英雄观的认同,不再信仰牺牲、勇气、荣誉等理念,参加过一战的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评论:“在战争中我观察了好久,并没有看到所谓神圣、光荣的事物。所谓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就地掩埋。”“抽象的名词,像光荣、荣誉、勇敢或者神圣,倘若跟具体的名称——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等等——放在一起,就简直令人厌恶。”[12]这样的情绪在英国一战书写中更是难以历数。勇气、忠诚和自我牺牲等英雄主义的传统元素,在一战战场上变得毫无意义。对愤懑的人来说,生存便是第一要务,大多可以称之为英雄主义的行为,也更多的是一种为了集体生存的努力。由于在作品中如实反映了个体士兵的情绪,诸多一战作家常被冠以“幻灭派”的头衔,欧文的诗歌,萨松、格雷夫斯的诗歌与回忆录,蒙塔古、布兰顿、威廉姆斯、曼宁等的小说通常被归入此列。

在公众的集体意识中,一战造就了“现在与过去的突然断裂感”[13],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时人多提及这种历史断裂感,如英国外交大臣格雷一语成谶地哀叹“欧洲的灯火熄灭了。我们将再也看不到它们点亮”[14],让人不禁联想到文明之光的暗淡;小说家詹姆斯在给友人的信中悲悯“文明堕入了鲜血与黑暗的深渊……如此的悲剧性,任何语言都无力表达”[15]。在英雄形象塑造方面,一战也预示了某种割裂感。费德勒认为一战意味着“英雄神话之死”[16],一战文学中不再有咄咄进攻、身体强健、得意凯旋的战斗英雄,而多是幻灭失望、被动无助的受害者形象。他指出了一战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传统英雄形象的消失。在残酷战争经历的震撼冲击之下,每日面对随时而来的死亡,面对伤者的苦痛和濒死者的孤寂,参战者对战争的原初热忱消失殆尽,对“光荣”“荣誉”“牺牲”等信仰的破灭,愤怒、悲悯、幻灭、抗议等情绪油然而生。此外,由于仅靠志愿兵已经不能满足战场对兵力的大量需求,1916年9月,英国开始实行征兵制。强制征兵制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参战者身上爱国的、英雄主义的色彩。在许多人的意识深处,肮脏、血腥的一战战场已经不再是个人获得荣光之地,而是不得不咬紧牙关忍耐坚持的炼狱。

这种新现实、新境遇并不意味着在战场中不存在英雄行为,英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文学也远非简单的反英雄性质,大多数作品游移于对英雄行为的肯定与对战争的道德谴责、对参战士兵的表扬与对战争的摒弃的中间地带。“英雄”一词频频出现在叙事文本中,如“英雄是能够控制恐惧的人,而不是不感到恐惧的人”[17],“极端的英雄主义,与绝望没有区别,这对敌我都是一样的”[18],等等。在诸如此类对英雄概念的讨论中,也不乏质疑或讽刺,比如福特将进攻前的炮火轰鸣比作“战地交响乐队”:“歌剧交响乐的渐强有多滑稽这就有多滑稽。渐渐渐渐强!一定是英雄就要登场了!他没有!”“英雄来了。自然,他是个德国佬。”[19]作家们对英雄概念是如此纠缠与痴迷,反映出他们对于传统英雄观之不再适用的本能洞察。

为了应对新体验,文学中的英雄塑造必然不同以往,构成英雄的元素会重新配置。英雄主义并未被摒弃,而是被剥离其原有的浪漫的光彩。考虑到面对战场上难以忍受的苦痛与恐怖时所需要的坚毅、勇气和忍耐力,不仅理想主义消亡,英雄主义也需要重新界定,为此,英国一战文学中的英雄形象发生嬗变。下文以奥尔丁顿的《英雄之死》为例,考察战争英雄形象如何被重新建构。

三、《英雄之死》:英雄形象之重构

奥尔丁顿是英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一战爆发前,他是意象派运动的重要一员,与美国现代主义诗人H.D有20多年的婚姻关系。一战爆发后,他立即报名参军,但因身体原因被拒,两年后,在征兵制正式实施前几天,他再次报名并获准。在战场上,奥尔丁顿先后任连队通讯员、团信号员和情报官。《英雄之死》主人公温特伯恩的战争经历大致等同于奥尔丁顿本人的经历,因此小说被一些论者视为“虚构化的自传”[9]174。战后,奥尔丁顿努力回归文学圈,20世纪20年代他以文学评论为主,也几次试图书写自己的战争经历,均未告完成。1928年,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引起轰动,这也促使奥尔丁顿重拾旧稿,1929年,《英雄之死》出版。

小说以乔治之口吻,追溯战友温特伯恩短暂的一生:家庭情况,求学经历,作为青年艺术家的生活和婚姻,他的参军动机和战争经历,一直到他迎着敌人密集的机枪扫射走出战壕,终结生命。小说面世之初,便引起巨大反响,迅速成为畅销书,给作者带来国际声望,不过来自界内的评论则毁誉参半。叙事者对英国社会激烈愤慨的批判引发保守评论者的不满,而小说形式上的松散也经常被诟病,但即使批评者也对小说后半部分的战争呈现不吝赞美,譬如,同为战壕作家的布兰顿对这一部分赞不绝口,认为是“至今为止最接近、最有力的西线战场叙事”[11]219。小说被许多人视为“英国最好的战争小说”[20]。

一战文学研究专家波尔贡兹认为《英雄之死》“野蛮拆穿了整个英雄主义的概念”[9]182,对此笔者并不完全同意。小说确实没有塑造传统的英雄形象,推翻了诸多传统概念,包括浪漫化的、理想化的传统战争英雄观,但小说同时也塑造了一个新的形象,重新建构了新时代的英雄观。

小说前言以漫画般的笔触描写了温特伯恩的父母听到儿子死亡消息后的反应,这种不同寻常的反应促使乔治追溯温特伯恩的生平,探寻其自杀的根源。小说前两部分是对温特伯恩战前经历的回溯,塑造了一个与传统社会格格不入的、具有艺术气质的青年形象,充满叛逆意味。由于其敏感内向的特质,少年时代的温特伯恩,无论在家庭还是在学校里都倍感压抑。上文提及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帝国冒险氛围、扩张主义思维和英雄崇拜,学校鼓励的“强健派基督教”运动及其引发的对体育精神的狂热,社会对中产阶级家庭男孩的期待便是成长为帝国构建必需的军事或行政人员,这在小说中多有体现:教师批评他时满嘴皆是“帝国的中流砥柱”[21]69,礼拜堂里最后一首赞美诗“冲锋,基督战士们”[21]70更是直截了当。这种社会话语对一个敏感男孩的压抑性力量不难理解。

中学毕业后的温特伯恩没有遵循以往的传统进入军事学院,而是来到伦敦,试图以绘画谋生,并认识了妻子伊丽莎白。小说对维多利亚社会伪善性的抨击从学校教育、帝国意识,延伸到文学艺术、两性关系等多个层面,言辞激烈,这里仅列举几处温特伯恩对待战争的态度。他冷峻地批判战争爆发前的民众好战狂热氛围,尤其是吉卜林和他的“公学方案”:“利用人们的原始本能为一个群体、一个国家服务,而不是为个体服务。任何为帝国所做的事都是对的。”[21]148他讽刺那种认为通过战争可以实现“宗教复兴”[21]178、消除长久和平带来怠惰的观点;他更讽刺“我们的国王和祖国需要我们”[21]199式的爱国主义宣传;他将战争比喻为“最大、最具悲剧性的维多利亚式空话”:

如果你想评判一个人,一个事业,一个国家,那么问自己“他们讲空话吗?”如果这次大战果真是诚实的事业,它就不需要那么靠那些荒唐的空话来支撑。诚实的人,如果他们存在的话,就是说这番话的人:“这纯属暴行,我们尊崇暴行,我们承认自己就是野兽,实际上,我们做野兽还挺自豪”,好吧,这时我们才能评判。“战争是地狱。”是的,谢曼将军,战争是血腥、残暴的地狱。谢谢你的诚实。你至少是个高尚的谋杀犯。[21]198

温特伯恩看透了政府宣传背后的战争实质远非“全世界的自由”[21]199,看透了掌权者动员年轻人时那一套话语背后的逻辑不过是“罪恶的空话”[21]199,他丝毫不相信“那些为之发动战争的所谓事业”[21]200,而将战争视为“可怕的灾难,甚至是罪恶”[21]200。他依然报名参军,不是出于“热情的理想主义”,不是为了追寻传统的英雄主义,而是因为他不想成为自己这代人里的例外[21]200,他觉得自己这代人注定受此劫难。

温特伯恩以列兵身份而非军官身份踏入战场,此时的他已看到许多人需要经历索姆河等战役的洗礼才能认清的战争真相,比如野蛮的屠杀、政府的欺骗、高层的无能等。即使如此,出于责任和对身边战友的忠诚,他依然全力投入战事,也就是这个意义上,温特伯恩成为作者眼里的“英雄”。小说质疑现代战争中传统英雄主义的可能性,没有描绘公学体系及历险小说所倡导的浪漫而激情四射的骑士精神,也未呈现理想主义的、冲锋陷阵的个人英雄,相反,他嘲弄“远方的人们认为战斗是英雄般的,令人激动的,呐喊着的刺刀冲锋,几位勇士誓死血战到底,等等”[21]240,小说描绘的战场情形也远非骑士版英雄场景的再现,不过,从小说标题,到行文的字里行间,都不缺乏“英雄”一词。这不仅表明作者对此议题的痴迷,也促使读者反思,一战中的英雄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新情境之下的英雄观究竟如何?笔者认为,奥尔丁顿眼中的英雄主义,其最重要的构成要素便是:在认清现实、失去对战争正义性与有效性的信仰之后依然坚忍,明知生还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依然尽责、忠诚。

小说第三部分被公认为是《英雄之死》最精彩的部分,奥尔丁顿不仅真实再现了战场实景,更塑造了诸多忠于责任、忠于战友的军人形象。初到战场的温特伯恩似乎对战斗尚抱有一丝浪漫主义的想象,他失望于士兵们谈话“琐碎而无趣”,觉得“他们应该以莎士比亚式的无韵体诗谈论重大事情”[21]229。当然,他迅速彻底丧失了这一丝浪漫主义的余韵,与周围战友一样,对战争抱有更加实际、冷峻、清醒的认知。在如同“世界的坟墓”[21]242、“新式地狱”[21]279的战场上,他们远离陈词滥调:“老天保佑,不要谈什么爱国!”[21]230他们也不幻想胜利,只是尽力做好眼前的一切。叙述者多次强调坚持的必要性:“必需的素质是决心与坚持,非人的坚持。”[21]240“唯一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尽全力。”[21]329受教育程度有限的士兵们如此,基层军官们更是如此,他们彼此鼓励最多的便是平实的短语“咬牙坚持”[21]276。

温特伯恩尤其敬佩自己的中尉埃文斯。他是一战中成千上万基层军官的代表,这些年轻的排、连级军官,大多是公学体制的产物,战争爆发后参军,有些推迟入大学,有些则已是大学生。浸染于传统的公学教育氛围,他们大多抱着为荣誉、为正义、为国家而战的信念。即使当他们看清了战争的实质,他们依然抱着尽责的信念,坚守岗位。他们意志坚定,兢兢业业,坦率诚实,对手下坦诚,也绝不欺骗自己。叙述者如此描写埃文斯中尉:“埃文斯是那种典型的英国公学学生,令人惊讶的无知,令人惊讶的拘谨,不过他‘体面’且好脾气。他性格坚强,能够完成别人赋予他的责任。他接受和遵从英国中产阶级的每一条偏见与禁忌,中产阶级的是与非。他鄙视所有外国人。除了吉卜林,他没有读过任何东西。”[21]258

如果身处伦敦,埃文斯中尉本是温特伯恩嘲弄的那种人:有各种偏见与刻板印象,信奉白人的优越性,无知而自满。但是,他却是个好军官,诚实、善良、尽责,富有同情心,尽力照顾手下。他遵从每一条命令,也获得手下本能的顺服和信任。面对日复一日的炮火和身边战友的死亡,他不是没有恐惧,但他坚持着,不断与自己的神经系统作战,就是为了身体力行,做士兵的榜样。这样的指挥官无疑会带给手下安慰和安全感。“在无望的攻击中,在绝望的守卫中,他可以被信赖。这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人。”[21]259愤世嫉俗如温特伯恩,也对埃文斯这样的基层军官表达了由衷的钦佩与赞扬。他们痛苦的忍耐与坚持被提升至英雄主义的高度。

令温特伯恩感动与钦佩的另一个英雄品质便是险境之下战友之间的忠诚和责任感。在温特伯恩眼中,士兵们是一个“极具男性气概”的群体,“他们是真男人”(原文“男人”用的大写)。虽然对战争和导致战争的一切极度厌恶,但温特伯恩对身边的战友表现了最真实的爱:“你们是男人。我才不关心你们的事业是什么,它总归是腐烂肮脏的东西。但我知道你们是我见过的第一批真正的男人。……我发誓,我宁可与你们一同赴死,也不愿生活在没有你们的世界里。”[21]228“他同之前一样憎恨战争,憎恨那些战争空谈,怀疑战争鼓动者的动机,憎恨军队。不过,他喜欢士兵们,战场上的士兵们,不是作为士兵,而是作为男人。”[21]232士兵之间、官兵之间凝结成深厚的战友情,也正是对于注定成为炮灰的战友们深沉的爱拯救了温特伯恩,他不再是那个从事现代主义绘画的艺术家,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愤世嫉俗者,是的,他憎恶战争,但他更多地投入自己的职责,和战友一起构成这一共同体,依靠“基本的人性与男子气”[21]232,“从废墟中拯救出来某种东西,极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男子气与同志情,生而为人的尊严,人之间基本的友情”[21]233。叙述者自始至终对这种友情充满赞颂:“战场上士兵们之间的友谊是真正的、美好的、独一无二的友谊。”[21]19

受过良好教育的温特伯恩不愿意成为军官,他更愿意作为普通士兵尽义务。后来,在埃文斯中尉的劝告与推荐下,他同意回国接受军官培训。本就与战前社会氛围疏离的他,在经历了战争之后,与旧时相识之间的隔阂愈深,无论是与文艺界的相识,还是与亲戚朋友都更加难以沟通。社交聚会上,人们依然重复着老掉牙的“帝国需要每一个人”[21]313,戏院里充斥着“战争歌曲,非常爱国,爱国的战争场面”[21]319,人们赞美他为国打仗,却无耐心听他讲述战争,而他也无法告诉他们真相,这让他失望、厌恶,更加盼望与战友们的生活。

培训之后,温特伯恩以军官身份重返战场,越发珍视战场上的友情。他决心成为埃文斯那样的军官,保护下属,忠于职守。这里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叙事,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坚忍地尽职尽责。可惜,连日生活于炮火之中,连月的劳顿对他的身心都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战争歇斯底里症”,即弹震症,开始折磨温特伯恩。他时常感到“筋疲力尽,难以遏制的恐惧,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意志力和自尊,他几乎要垮掉。他差不多是个废人了”[21]334,他感觉自己逐渐到达“忍耐力的尽头,用尽了最后一丝精力和体力”[21]339,直到1918年11月初的一天,他感觉再也无法履行职责了,“头脑中有什么东西似乎破碎了。他觉得自己发疯了,跳了起来。排排子弹像钢鞭抽打在他的胸口。宇宙爆裂,一切归入黑暗”[21]340。

温特伯恩自己跳出战壕,他并非那种胸怀为理想、光荣、荣耀而战、甘愿为国捐躯的英雄,他对战争没有丝毫的幻想,只是出于职责和对战友的责任而忍受战争,他的死并非英国文学中传统的英雄之死,而是无法忍耐之后的自我毁灭。在小说大部分叙述中,他更像是一个反英雄形象,可是,在叙述者眼里,他和诸多历经战争的年轻人一样,成为真正的英雄。自始至终,《英雄之死》无情批驳维多利亚式的虚伪:宗教、体面、学术圈、性道德。也将传统英雄的形象不可逆转地碎片化,但同时,通过对温特伯恩短暂一生、尤其是其战争经历的追溯,小说重新定义和重新建构了新的英雄观。标题《英雄之死》便更加意味深长:英雄之死,同时也是英雄的再生。这一主题在一战参与者的回忆录里得到了应和,战地记者菲利普·吉布斯曾指出大战中的冲锋带有强烈的英雄意味,“与大战中冲向现代炮火呼啸中的地狱的人们相比,神话中的英雄黯然失色”[22]。另有论者指出:“这次战争的英雄不再是‘进攻型’的,而是‘防守型’人物。”[23]温特伯恩成为叙述者和读者眼里的英雄,预示了一套不同于以往的英雄价值观的诞生。

四、结语

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许多,包括英国的英雄书写,之前爱国—英雄式的书写模式依然存在,但抗议—反英雄式的模式开始显现。不过,不能简单化地认为,一战文学仅仅摧毁、解构了英雄主义这一概念,许多一战文学确实质疑、甚至颠覆了公众的英雄观,但同时,一战文学也重新界定、建构了新的英雄观,奥尔丁顿的《英雄之死》便见证了这一点。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现代科技塑造的新式武器大量运用于战争,再加上堑壕与铁丝网构成的坚固防御体系,令个人的力量变得十分渺小,这是助推解构传统英雄观的技术因素。而从总体上讲,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后,由于争夺殖民地等分赃不均,导致世界大战,这是一场非正义战争,战争的非正义性,导致底层官兵对战争的思想认知发生显著变化,这是导致解构传统英雄观的主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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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tish First World War Literature and the Evolution of Heroics:A Case Study of

ZHANG Jin-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 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The heroics in the tradition of English literature had remained basically unchanged in principle: romantic and individual honor, loyal and noble patriotism. However, the outbreak of the First World War changed many people’s concept of the hero. A new protest-antiheroic mode emerged. Aldington’sis taken as an example to demonstrate that even though some First World War narratives undertook to subvert and deconstruct the traditional patriotic-heroic mode to a large extent, they are redefining and reconstructing a new set of heroics at the same time, with duty and comradeship serving as the basis.

heroics; First World War narrative; Richard Aldington;

I106.4

A

1009-9115(2021)04-0039-07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4.008

2021-01-24

2021-05-18

张金凤(1970-),女,河北唐山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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