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反抗与超越

2021-01-11 02:37方婉蓉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2期
关键词:反抗超越沈从文

摘  要:苦难书写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写作母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受时代背景的影响,苦难书写在各类文学作品中都有表现。沈从文的小说中也有很多对苦难的叙述,在他的苦难书写中,生命的苦难可以分为生存苦难和精神苦难,这是一种普遍性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创伤。在普遍性的生命苦难背后,生命由希望到绝望,一直在进行悲剧性的反抗,体现了生命存在的悲凉和伟大。沈从文对生命的苦难和反抗充满了爱和悲悯。在爱和悲悯之中,他试图挖掘生命苦难的情感共通之处,让人们在共情的作用下,重新认识自我、发现自我,创造新的生命活力,实现对苦难的超越和升华。

关键词:沈从文;苦难书写;生命;反抗;悲剧;超越

一、苦难存在的普遍性

人作为有智慧的生物,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需要满足自身的某些目的或者欲望,这是人的一种本能需求。但是人自身的愿望往往会和现实环境产生一定的矛盾和冲突,因此人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某种困境和痛苦之中。正如叔本华所说的“世间充满痛苦,欲求产生痛苦”[1]1,人永远也逃脱不了现实和精神的困境。在沈从文笔下,生命的苦难也有这个特性,生命个体经历生存和精神上的痛苦。

(一)生存苦难

人的需求一般分为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在物质需求中,最基本的就是生存需求,只有当人的生存需求得到满足时,人才能实现其他的需求[1]3。20世纪早期的中国社会动荡、思想混乱,在这一时期,中国人民普遍承受着各种苦难和压迫,人们因为政治的腐败而遭受痛苦,因为战争而失去家园。他们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得不到保障,无法实现自我的保存,这是大环境下一种普遍的遭遇和现象。

《泥涂》和《腐烂》描写了都市底层人们的生活苦难,展现了繁华城市背后的腐败与黑暗。《泥涂》中,因为城市的扩建,那些原本住在“东城草棚”里的人,除了年富力强的,其余老幼男女全部被驱逐到破庙和棚子里,他们渴望生存,为了生存一次次降低自己的要求,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天花的蔓延、政府的欺压,毁掉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腐烂》中,那一个个生长在垃圾堆里的小孩,白日里被巡警欺负,晚上被其他的流浪汉嫌弃,也许某天他们的尸体就这样丢弃在街口,无人过问。他们的苦难是社会和时代造成的,是大环境下底层人们普遍性的痛苦和灾难。

除了残酷的政治,战争和动乱也让人们的生存需求得不到保障。在战争中,生命如草芥一样毫无价值。《静》中,本来幸福的一家人,因为战乱而支离破碎。《黔小景》中,行人们都知道这条官路上充满了血腥与杀戮,可是为了基本的生存,他们还是往来在这条官路上,从未停歇。政治动荡和频繁的战争是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的常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苦难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社会底层和遭受战乱的人们都在为生活奔波,忍受着生活的痛苦与灾难。

(二)精神苦难

在沈从文小说的苦难书写中,还有一部分人,他们的生存有了基本的保障,但是精神上却陷入了痛苦之中,经受着精神的苦难。精神苦难相较于生存苦难,更加具有普遍性和广泛性。生存苦难是大环境下一种普遍的现象,而精神苦难则是跨时空的人的本质上的痛苦。生存只是人的一种自我保存能力,而精神上的追求则是人的一种“永存本能”,希望自我在精神上获得爱,成为不朽。

《萧萧》是沈从文的一篇短篇小说,萧萧本是一个童养媳,但幸运的是她在婆家生活得还不错,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在物质生活得到了一定的保障后,萧萧的情爱意识开始萌芽。当时的萧萧是勇敢的,她甚至想逃到城里去,可是花狗最终抛弃了她。萧萧情爱的发展是自我精神追求的表现,她为了自我、为了爱,追求一种更高的生活形式,但是现实却让她更加痛苦,这种痛苦是一种体验性的情感伤痛,具有共通性和普遍性。

萧萧的精神追求是一种朦胧的追求,但是在沈从文的小说中,还有一种精神苦难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在《八骏图》中,主人公都是事业有成的大学教授,他们的交际圈都是社会名流,但这些人总是陷入精神的苦闷之中。在达士先生的信中,这八位教授,七位都“心理有疾病”,最后一位看似是最幸福的,但他的女朋友却和有未婚妻的达士先生发生了暧昧。八位教授和达士先生对爱情都有自己的追求,但是他们的追求和现实又存在很大的差距,他们一直在理性和情感之间纠结彷徨,陷入精神的痛苦之中,无法得到解脱。

无论是萧萧这样朦胧的精神追求,还是《八骏图》中知识分子的精神思考,人的精神需求和现实之间总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从而造成精神上的痛苦。这种苦难是任何时空、任何阶级的人都会经历的,是人的一种普遍性的精神创伤。

二、生命反抗的悲剧性

欲求是人的一种本能,人为了保存和完善自我会进行物质和精神上的追求,但是人的欲求和现实往往会产生矛盾,在矛盾中,人为了本能的需求从而反抗现实的困境。在沈从文小说的苦难书写中,生命的生存苦难和精神苦难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在這种普遍性的苦难之中,生命也在顽强地进行着反抗。在反抗的过程中,他们慢慢从希望到绝望,始终不能获得自我的满足和快乐,所以生命在苦难之中的反抗注定是一场无望的斗争。然而生命又永远不会停止这场斗争,为了自我的保存和发展,生命永远在与现实的苦难进行抗争,在这种悲剧性的反抗中,体现了生命的渺小和伟大。

(一)希望到绝望

希望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是指达到某种目的或者实现某种情况,而绝望与希望相反,是指无法达到某种目的或实现某种愿望,对现实感到彻底的失望。在沈从文小说的苦难书写中,无论是面对生存苦难还精神苦难,生命都在努力地进行抗争,他们怀揣着对生活、对自我的希望与现实进行反抗,可结果却总是令人绝望。

《泥涂》中,那些社会底层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并没有放弃生存的希望。面对饥寒,他们想办法养家糊口;面对疾病,他们典当家产,寻医治疗;面对政府的欺压,他们自发组织请愿团,希望政府能解决问题。他们一次次在为生存做努力,可饥寒一直威胁着他们,疾病没有停止蔓延,政府无视他们的请愿,最终一场火烧掉了他们的栖身之地。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希望究竟是什么,他们曾经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可是最终他们的希望都变成无望,在无望中又走向了绝望。

萧萧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花狗,因为花狗的存在,萧萧冲出了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以一个自由人的角色和花狗坠入了爱河,这时她和花狗在一起是自我情爱需要的选择,她在精神上得到新的满足。但现实是残酷的,花狗最终抛弃萧萧,她也从希望陷入了绝望之中。她已经不再想追求精神的自我,只想活下去,所以选择了妥协。最终萧萧还是和小丈夫成婚,回到了她最初的身份,放弃了对情爱的追求。萧萧为了情爱的欲求,进行了反抗,可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绝望地与现实进行了妥协。

总之,现实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总是存在着差距和矛盾,生命一直在试图缩小这种差距或者化解矛盾,但是现实却一次次给生命造成打击,让生命由希望变成绝望,永远无法实现自我的追求。

(二)永恒的反抗

“人生在整个根性上便已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形态繁多的痛苦。”[2]所以人在现实的世界永远得不到自我满足,生命的反抗注定是失败。但是明知道结果是失败的,人还是不能停止反抗,因为保存和发展自我是生命的一种本能,生命必须在无限的苦难中进行永恒的斗争和反抗[3]40。

生命永恒的反抗体现在生存和精神的反抗上,生存反抗是人要保存最基本的自我——活着,哪怕生活再艰难,也要活下去。《腐烂》中,生长在垃圾堆里的小孩受尽欺辱,但是他还是努力生活。《泥涂》中,他们还是没有放弃,大火过后,迁移到破庙里,靠着仅存的家当安置了自己的小家。他们都被生活的苦难折磨,可是还是选择默默承受。人可以像芦苇一样柔弱,也可以像高山一样强大,在自然中人是渺小的,但是为了自我的保存和发展,人也可以是伟大的。

生存的反抗是让人活下去,但是精神的反抗却是让人永存精神上的自我。《边城》中主人公翠翠一直坚守着精神自我。在大佬和傩送之间,她一开始就选择了傩送,所以她也一直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可是因为大佬的意外死亡,所有人包括傩送对这段感情都产生动摇,虽然他最终拒绝了船总女儿的婚事,但是他以离开翠翠为代价,那么他也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傩送了。故事的结局,只有翠翠守着那个渡口,等待那个不知何时回来的人。等待是虚妄的,但是爱是不朽的。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曾说:“自我保存的本能——饥渴——是人类个体生命的根本,而永存本能——爱——就其最原型的与生理形式而言,是人类社会的根本。”[3]45翠翠的爱是不会随着个体的消亡而消失,这种纯粹的爱是人类社会追求的理想形态。唯有这种爱才能构建一个理想的社会形式,这也是人类生生不息,永存自我的关键。但是这种纯粹的精神追求,却总是和客观世界产生矛盾,人不可能达到一个纯粹的理想状态,所以在边城的世界中,只有翠翠一个人坚持追求这种不朽的爱时,那么她的结局必然是悲剧的。但即便是悲剧,她依然没有放弃对生命情感的追求,她坚持守在渡口,守护心中纯粹的爱,这也是其精神上的一种永恒反抗。

“人类社会思想的矛盾在于理智与生命之间的冲突历史,理智要把生命理想化,强迫生命屈从于那不可避免的最后死亡,而生命要把理智生命化,强迫理智为生命的欲望提供服务。”[3]71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现实和理智都要我们屈从死亡,但是生命的欲求和自我保存的本能却让我们一直在进行反抗。生命的反抗是悲剧的,人无法抗拒死亡,抗拒苦难,但是这种悲剧又是伟大的,因为人虽然无法抵抗,却还在坚持斗争,正如古人所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生命就在这永恒的抗争中得到升华。

三、苦难背后的超越性

按照叔本华悲观主义的哲学观点,生命生来就是受苦的。生命的本质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沈从文小说中的苦难书写也展现了人本质上的普遍性的痛苦,但是沈从文并没有像叔本华一样走向悲观主义。在自我反抗的悲剧中,人虽然是渺小的,但是人同样是伟大的。所以他对生命的苦难和反抗,给予了无限的怜爱和同情,这种情感是基于他对一切有生的爱和悲悯。他爱那些在苦难中挣扎但又充满活力的生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他试图表现这些生命在苦难中的情感共通之处,让生命在苦难中重新认识自我、发现自我,构建理想的生命形式,表达对生命本身的终极关怀,实现苦难的超越和升华。

沈从文在《水云》中曾说:“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4]信仰在本质上是指愿意相信,他信仰生命,就是热爱生命,相信生命本身的力量。沈从文是在湘西自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热爱自然的一切,他用自己的情感经验去感悟生命本质的力量。根据乌纳穆诺的哲学观点,我们所爱的、所悲悯的,是那些与我们相像的事物,而且越相像越能赢得我们的爱[3]92。所以当他深入挖掘生命的苦难和力量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生命都有他的共通性,因此他对生命苦难的遭遇充满了悲悯,同时又对生命的本质力量充满了敬畏。他以最大的慈悲宽容地对待一切有生,希望生命能以自己最理想的形式获得幸福和永存。

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曾详细地描述了湘西社会的方方面面,湘西社会是20世纪中国封闭、苦难的缩影,湘西人民身上背负了多重的痛苦和压迫。沈从文同情他们的遭遇,但也发现“他们是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述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5]。所以他在这些自然生命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本质,人不会轻易被苦难击垮,虽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们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在命运中挣扎、努力。

在湘西,那些自然生命没有那么多束缚和枷锁,“无知者无畏”她们完全依照自己的情感需求进行选择,如翠翠选择傩送而不选择更稳重的大佬,萧萧选择强壮的花狗而不选择自己的小丈夫。所以在那些原始的自然生命身上,有一种更为纯粹的生命力量在指导人前行。而在《八骏图》《绅士的太太》中,那些社会上层的人他们也感觉到了精神的空虚和寂寞,但是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被城市的物质给束缚了,他们无法完全突破理智和物欲的枷锁,追求精神上真正的自我。所以沈从文通过小说表现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希望可以给人启迪和勇气,让人爆发出生命最本质的力量。

无论是对于湘西自然的生命,还是都市受束缚的生命,沈从文对这一切有生都怀有爱和悲悯,他试图理解生命的选择和归属。他用他最大的慈悲来化解生命的苦难和悲痛,萧萧最终没有被发卖或者沉塘,而是接受了原先的命运;达士先生选择留在青岛,为自己的所爱做最后的尝试;翠翠在渡口的等待并没有直接给出结局,而是留下一份想念。这些都是沈从文对生命爱的一种体现,他理解生命的苦痛,敬重生命的力量,他希望用文字“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6]。

沈从文曾说过“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他看来,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是要尊重生命本能的选择,人是情感的动物,他主张用情来化解苦难中的矛盾,构建一个爱和美的世界。所以沈从文对一切有生充满了爱和悲悯,他用最大的慈悲来对待生命的苦难和悲剧的反抗,他试图通过苦难,让生命达到一种共情的状态。生命的苦难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经历生存或者精神上的痛苦。在痛苦中,人的情感是共通的,在这种共通的情感作用下,人可以通过苦难转向更深层次的思考,让人重新认识自我、发现自我,从而创造新的生命活力,实现理想的生命和社会形式,从而达到苦难的超越和升华。

参考文献:

[1]叔本华.论世间苦难[M].刘彤,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3-16.

[2]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0.

[3]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黑龙江: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

[4]沈从文.水云[M]//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28.

[5]凌宇.沈從文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39.

[6]沈从文.烛虚[M]//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2.

作者简介:方婉蓉,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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