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儒学的式微及反思
——以张锡勤先生《儒学在中国近代的命运》为中心

2021-01-15 19:38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西学君主儒学

于 跃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 150080)

张锡勤先生的《儒学在中国近代的命运》以对一系列历史事件引发的反思为线索,梳理出中国近代儒学的式微之路。儒学几经转向,不断背离儒家传统的治平之道。在中国近代,儒学面临着被边缘化的境遇。从儒学式微的整个过程来看,虽然儒学在近代最强大的对手是西学,但无论在哪一个具体的阶段,我们都会发现儒学所面临的诘难在于其失去了解决社会问题的功效,甚至其阻碍了社会问题的解决,而造成这一状况的根本原因则在于儒学自身。

张锡勤先生认为,儒学在中国近代的式微,是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时人对明代灭亡、朱陆之争、鸦片战争、汉宋之争、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袁世凯张勋复辟帝制、五四新文化运动等具体历史情境反思的层层递进,也可以被看作是人们对于儒学的信心逐步减弱的过程,这一过程从一些主要代表人物对儒学的态度来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儒学式微的产生),人们对儒学持认可与敬畏的态度,试图保留儒学在思想上的统治地位以实现社会的治平,但这种思想也发生了动摇;在第二阶段(儒学式微的加剧),人们实质上已经丧失了对儒学的认可与敬畏,虽然仍打出“尊孔崇儒”的旗号,但所提出的思想与主张已经没有了儒学的踪影。

一、儒学式微的产生

儒学的式微产生的时间跨度由明末清初到晚清时期,具体表现主要包括朱陆之争、汉宋之争对儒学的影响,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与早期维新派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学术主张对儒学的冲击,这些学术争辩与学术主张削弱了儒学的力量,以至于动摇了儒学在思想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

(一)朱陆之争、汉宋之争对儒学的影响

儒学式微的原因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在于儒学内部的学派之争。在这一过程中,各派的治学方法、治学者的道德实践以及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都受到了人们的质疑。理学清算晚明学风,以及古文经学与理学的相互攻击与批判,使儒学的弊端和局限暴露无遗,大大降低了儒学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地位。

朱陆之争由来已久,反思明末清初社会动乱的原因,理学家们最终将前朝的败落归因于陆王心学。对于儒学的发展而言,朱陆之争一方面沉重地打击了儒学中的心学这一重要流派,削弱了儒学的整体实力;另一方面,儒学内部在打击心学的同时提倡程朱理学,这又削弱了儒学的思想底蕴,限制了儒学未来的多元发展方向。

随后汉学开始对理学发起了挑战,试图以考据训诂的治学方法还原儒学的真意,却又因其治学方法进一步削弱了儒学的社会实践能力,从而割裂了儒学与社会现实的联系,进而动摇了儒学作为官学的地位。而汉学家们由于执着于考据之学,忘记了对于义理的阐明,且以考据换取功名利禄的风气兴起,导致大量的儒家经典遭到不必要的攻击与污蔑,儒家经典的神圣性在这种治学方式与风气下严重受损,这无疑又是对儒学立身思想基础的沉重打击。虽然古文经学兴起,但古文经学的兴盛使儒学失去了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而理学也同样无法解决社会问题。理学未来的复兴,只是形式上的昙花一现。随后而来的诸子学的复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对儒家的正统地位有所撼动,但其本质却依然是以诸子之学补儒学之缺,即以儒学为体、以百家之学为用。儒学的式微也为封建体制走向崩溃埋下了伏笔,即维护封建统治的官方意识形态开始衰落。需要注意的是,张锡勤先生在批判汉学家诸多的理论弊病的同时,对于汉学家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也予以了充分的肯定。

至龚自珍、魏源生活的时期,中国封建社会的各种社会问题更为凸显。以今文经学为代表,儒学开始重新正视其社会治理的功用,从而掀起了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思潮。儒学开始了自我更新,也相对地迎来自己重新焕发生机的“曙光”。但今文经学始终无法撼动古文经学的地位。

(二)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的学术主张对儒学的冲击

1.太平天国运动与儒学

张锡勤先生认为太平天国在对待儒学的态度上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矛盾性。一方面,其借助“上帝”的力量开展农民革命,这势必导致对孔子的贬低,进而反儒、焚书;另一方面,在维持社会秩序的准则上,太平天国又只能依靠儒学,而为了使两种理论相融合,太平天国对儒学经典进行了篡改。太平天国运动的领导者自称其权力来自于神权,虽然其对儒学有所依赖,但儒学也只是处于边缘化的地位。

随着这场农民革命态势的持续发展,其反孔反儒的程度也逐渐变得狂暴。“其坚决、严厉程度应该说超过了当年的秦始皇”[1]46,而太平天国反儒的思想基础,则来源于孟子所描述的儒家思想所导致的劳心者与劳力者的对立,而儒学则为劳心者的专属符号,当两者尖锐对立时,儒学这种符号自然也就成了攻击的对象。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儒学当失去了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时,也脱离了群众,被束之高阁,这才是儒学被边缘化的根源。太平天国运动历时14年,波及17个省市,其反儒活动对于儒学的冲击可想而知。

2.洋务运动与儒学

就像将明末农民战争及明朝的灭亡归因于心学一样,历史又一次重演,这次汉学的空谈训诂考据、不重视社会治理,成为了导致太平天国运动的罪魁祸首,理学也因其在道德教化方面的作用迎来其形式上的短暂复兴。但“修身派”的理学家们并没有抓住这次机会,依然坚持着道德决定论,希冀着依靠教化抚平乱局。然而,他们却没有审时度势,固执己见地阻碍着中国近代化的进程,理学家们通过反身修德远不足以应对其所面临的未有之变局。

与此不同的是,以曾国藩为代表的“经世派”则“博取诸家之长、中西之长,为己所用”[1]77,在恢复理学传统道德的同时,开始对汉宋之争与朱陆之争进行调和,在具体治平的做法上试图跳出儒学的限制,进而关注西学的作用。此时知识分子开始了对儒学的变通,这种不拘泥理学的做法,成功地为清代“续命”,使曾国藩成为清代“中兴名臣”之首,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于理学解决社会问题能力的质疑。

这一阶段,洋务派与其反对派纠结于道器之争,而忽略了对传统儒学的“道”在社会治理中的失效进行反思。洋务派虽然尊孔崇儒,却在不经意间削弱了儒学地位。因为洋务派对于时局作出了较为明晰的判断,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中西之间在实力方面的差距十分明显,所以洋务派提出了“求强”“求富”,这种审时度势、以“利”为先的“合理”主张,使陷入困局中的人们不得不对儒学所讲的“义利之辨”进行重新审视。这种适用时局的反思对传统儒家以“仁”为先的治理主张产生了挑战与背离。对这一趋势体会最为深刻的则是洋务运动的反对派。虽然洋务派在伦理道德方面继续坚守儒家的“三纲”传统,但其主张从制度层面进行更为广泛的社会变革,这一主张则更加背离了儒学。

3.早期维新派与儒学

早期维新派应运而生,鉴于洋务派存在的局限与弊端,其对西学的接受范围逐渐扩大,特别是在制度方面学习西方,标志着对西方的学习从器的层面过渡到制度层面,维新派称赞西方议会民主制度,“视‘君民共主’的议院制为最佳政治制度”[1]88,而王韬、郑观应对君主专制作出的批判,则更能说明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封建君主中央集权导致了儒学社会功能的失效。

传统儒家理想政治构架的基础是提倡“民为邦本”的民本主义与维护封建君主专制,然而封建社会政治制度的发展却严重偏向君主专制,这也是儒学理论内部的矛盾所在。此时早期维新派所提出的学习西方“君民共主” 制度的主张,实质上是站在传统儒学的角度,试图复归儒学的政治理想。

洋务派与早期维新派思想家的一系列活动,促使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出现,民族资产阶级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这一期间的“西学中源”说,一方面出于民族文化自信的需求,另一方面秉此说者,多以诸子之学为西学之源,对诸子学的研究作出了贡献,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非儒意识,提高了诸子之学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地位,进而撼动了儒学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相互对立的主体是中学与西学,或者说是西学、西教对儒学产生了冲击。诸子学的兴起也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同时,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也不仅限于儒学而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仅就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对于儒学的宇宙论所造成的冲击,必然会扩展至政治、伦理等多个领域,更毋庸说西方的社会政治学说的传入对儒学所造成的影响了。

二、近代儒学式微的加剧

近代儒学式微的加剧主要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儒学的影响中得以充分体现。

(一)戊戌变法与儒学式微

戊戌维新时期的思想家们摆脱了早期维新思想家“尊孔崇儒”的底线,对儒学进行了清算。

康有为“以尊西俗为尊孔”[2],认为“孔学的真精神即是西学、西政”,对传统儒学进行包装式的改造,托孔子之名,将儒学宗教化,推行西方制度观念,并将批判的范围扩大到孔子以外的所有后儒。严复则更为直接地批判儒经、儒学。何启、胡礼垣则从儒学的起源开始,对儒家的各家各派进行批评,质疑儒学独尊的神圣地位,其批判的对象甚至包括了康有为,力图对儒学进行彻底的清算。其间,更有对儒家经典进行抨击的,或批以谬论,或判为伪经,儒家可读经典仅余“《易》与《春秋》”,“使孔子成为传承无人的孤家寡人”[1]127。这些举措导致数千年来以儒学为主流的中华文化面临价值危机。

梁启超对康有为有过这样的分析,他认为虽然康有为有目的性地抬高孔子的地位,但其对孔子的态度与此前尊孔崇儒的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然而事实上,以康有为为代表所提出的“孔教复原”这种看似浩大的主张,也只是试图利用孔子尚未消亡的影响力,将孔子神圣化、宗教化以推出自己的西学主张。

其他维新派代表人物之所以持保留孔子的态度,都与康有为类似,因为他们对儒家的批判和否定范围几乎涵盖了体现儒学精神的经典。在维新派思想家那里,孔子“名存实亡”,所以保留孔子只是出于现实考虑,即以孔子之名宣传自己的主张。张锡勤先生对此评价道:“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第一次思想解放……(儒学的)真理性和合道性遭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怀疑,逐渐为人们所摒弃,进而接受来自西方的诸多新的观念。”[1]108

对儒家经典和儒学进行正面攻击的主体,主要来源于没有儒学、科举背景的知识分子,其批判主要表现为批判儒经、儒学,代表人物有严复、何启、胡礼垣。严复的批判矛头直指“六经五子”,对于汉学、宋学、心学等内容全盘批判。而何启、胡礼垣对儒学的批判尤为激烈,直接主张“废经义”,进而否定儒学的神圣性。

这一时期,对儒学的批判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内容。

第一,否定“天不变道亦不变”,在观念上开始求变。

第二,否定“三纲”,认为“三纲”是人为的统治工具,否定“三纲”的神圣性,并且认为“三纲”本身就是对于儒学基本精神的背离。

第三,认为君王所以成为君王,应在于其为民办事、以民为本,而君主的集权化也是儒学在发展中对自身基本精神的背离。批判的主体强调主权在民,即“这种主权在民说与自由、平等、自主等观念相交织,就构成了一股对传统儒学的强大冲击波”[1]106。

第四,对儒学的基本概念进行批判,批判传统儒学的义利观、公私观、理欲观。

虽然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陆王心学迎来了复兴之路,但这不过是为了使儒学精神价值在未来能够继续得以传承。人们历经反思,逐渐认识到儒学的弊端,随着中国经济制度、社会制度的不断革新,儒学已经无法恢复其封建帝制时期的思想统治地位。

(二)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与近代儒学式微

20世纪初期,儒学地位动摇的具体原因在于制度层面发生了变革,这使孔子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地位开始动摇。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和资产阶级的形成,在学术层面人们向西方学习的主动性空前增强,且很多西学由日本引入,而引入的内容也从科技转向哲学、社会科学。加之新式学堂的增多,西学思想进一步传播,儒学与政治绑定关系逐渐出现裂痕。从废除科举制度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儒学丧失了全部的政治保障,知识分子纷纷转型,使儒学的传承中断。脱离了政治的儒学告别了其繁荣时代。

面对辛亥革命后的两次“复辟帝制”,批儒批孔已经与维护革命成果与中国近代的社会变革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民主与科学的旗帜下,从哲学、政治、伦理、文化、社会各个领域对儒学与孔子进行彻底的批判,以此推进中国社会转型,防止历史逆流再度发生。

三、对近代儒学式微的反思

张锡勤先生对儒学在中国近代命运的分析与整理,将近代儒学式微的整个过程有逻辑性地描述出来,发掘不同时期的具体表现及其影响,为当代及未来的儒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学术资源。

对儒学在中国近代式微的反思,可以从儒家的正名思想说起。孔子的正名思想与君主继承制下的中央集权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正名思想要求以德配位,但君主继承制会导致君主先有名后有实,然而能够良好地履行君主义务的前提,就是需要对君主进行“实”的培养,但是在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下,对君主“实”的培养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目标。另一方面,正名思想的实现需要君主的支持,这就需要加强中央集权,但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必然导致君臣关系发生巨大的变化,原本君主能力不足这一弊端,可以通过臣来补全,但随着臣对君的辅佐与匡正的能力不断削弱,导致君主专制下的国家发展对于君主能力的依赖程度不断加深。儒学思想中仅“正名”思想的目标就存在矛盾之处:一方面其要求君主获得强权来推行儒家的治国理念;另一方面其又要求建立一个协作式的君臣关系使其理念能够在社会现实中得以充分实现。可以说,当封建君主集权达到顶峰之时,也是以政治为依托的儒学理论自我割裂的完成之时。在封建社会,儒学的式微过程就是中央集权不断加强的过程。与封建统治的绑定,使儒学的命运依赖于政治,所以儒学在中国的式微是历史的必然,而西方的入侵和西学的冲击只是加速了儒学的式微过程。

总的来说,在封建社会,作为官学的儒学,无法发挥其社会治理的功能,其强调人的道德修养,以此为主要治世手段,无法有效地应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局,从而导致儒学失去了公信力,走下了神坛。但儒学为何会失去其社会治理的功能?如果儒学不具备社会治理能力,那么也无从确立其在封建社会官学的地位,也不会在中国与政治绑定千年之久。从《儒学在中国近代的命运》一书所绘制的恢弘历史画卷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政治上封建君主中央集权的不断强化是导致儒学无法发挥其功用,以至于发展停滞的重要因素。儒学虽然有利于封建秩序的维持,但儒学对社会的治理以“修德”为基础,尤其是对封建制度下君主的道德水平有较高的要求,而绝对中央集权的形成,反而使君主成为社会治平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一旦在位者不能满足这一体系下的要求,必然影响其治理系统发挥功能,进而引发,甚至恶化社会问题。由于儒学理论存在这一矛盾,当儒学开始与政治结合时,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背离其理想和初衷。所以近代儒学式微是复杂的、多方面的历史因素和事件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儒学在政治治理方面的失效,其根本原因在于儒学理论自身的矛盾。随着封建专制化进程的不断深化,君主跳出了儒家“君君、臣臣”的限制,背离了儒学的基本精神,最终导致封建专制制度瓦解与儒学在近代走向式微的命运。尊儒派的内部斗争,无非指责他派不识孔子真学,导致治平之道无法实现,但儒学在近代式微的趋势却无法改变。

换种方式来说,在儒家流派中,从孔子开始,试图以周礼治国,整肃社会秩序,还天下以太平。但在当时,儒学这一政治理想的实现,需要与政权相绑定,特别是与强力的君权绑定。所以,孔子在鲁国所做的政治治理,实质上是帮助鲁定公加强中央集权,一个采纳儒家思想的君王只有拥有权力,才能有效地按照儒家思想治国,权力越大,推行的力度也就越大。而从历史的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封建社会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在一定时期内,儒学确实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但随之而来的代价却是儒学政治治理实现的程度和可能性与君主治理能力的关联性越发紧密,而君主的治理能力却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且随着君主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臣子对儒家政治治理的补充能力也不断削弱。儒家政治理想的实现,需要以君主权力的实现作为保障,但是君主实现中央集权后又势必会阻碍儒家基本政治理念的践行,所以,导致儒学式微的根本原因在其理论体系内部的矛盾,外在的具体历史情境只是或减缓或加速了这一进程。

我们应该正视儒学的当代价值及局限,把孔子还原为一般意义上的人,而非神化、圣化的人,正视儒学中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的部分。儒学对人的道德修养的强调在当代仍具有积极的意义,在当代社会,脱离封建制度、建立在自觉自为基础上的儒学,反而可以更好地发挥这一功能。应当指出,经过百余年来对儒学的批判与反思,如果我们能够革除其弊端,那么儒学中的思想精华在当代仍能重新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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