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的译介模式与内生模式
——中国的日本文学史译介及对日本文学史的建构

2021-01-17 16:40郭尔雅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学史书写文学

郭尔雅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文学史” 这一概念是近代日本从西方引进后又传入中国的。最早的 “中国文学史” 也非中国人所著,而是日本学者末松谦澄于1882 年出版的《支那古文学略史》。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中国文学通史是日本人古城贞吉于1897 年编撰出版的《支那文学史》。同年,笹川种郎又编著了专题文学史《中国小说戏曲小史》。正因如此,中国学界一直以来都很重视日本的文学史著述,也不断地将日本学者的文学史类著作翻译后引入中国,其中既包括日本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也包括日本的日本文学史著作。中国学界对于日本文学史的研究,也经历了从译介、借鉴日本学界的成果,到自觉创新和超越的过程。

一、日本的日本文学史书写及其文学史观

日本学者的日本文学史建构,是中国的日本文学史建构的背景与基础,因此,有必要先做一个简单的鸟瞰式回顾。

近代日本最早的一批文学史著作,如三上参次与高津锹三郎所著《日本文学史》(1891)、芳贺矢一的《国文学史十讲》(1901)等,大都站在日本民族国家的立场,以文学史的书写参与着日本近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借助文学的方式强调日本民族的独特性,并且往往会将日本的汉文学排除在 “日本文学” 外,认为只有以本民族的语言所写的文学才能够表达本民族国民的思想与情感。到了二战战败后,日本的日本文学史书写种类和数量繁多,而且更多是作为教材而编纂的,内容上以全面和稳妥为特点,主要是以时间顺序为线索,将文学史分为上代、中古、中世、近世、近代等几个阶段进行书写,多属 “概说” “概论” 的教科书性质,相似性较高,编写者个人的文学史观和思想性就相对薄弱了。例如,1972 年由麻生矶次、市古贞次、五味智英、长谷川泉、小泉敏郎合编的《日本文学史》(明治书院),就是非常典型的教科书类日本文学史。进入1980 年代以后,日本学界掀起解构主义浪潮,对于日本文学史的书写也同样报以批判的眼光加以审视,认为以往文学史建构中常见的方式与框架过于陈旧。总的来看,日本学界对其文学史的建构,更多是受到法国学派和中国历史编纂的影响。比起历史哲学而言,日本的文学史书写更倾向于历史科学,更加注重对文学史实、时代顺序、作家生卒及创作轨迹的描述,而以自己明确的文学史观归置文学史实、以自己的思想统御整个文学史的著述并不多见。可以说,日本文学史整体上呈现出的更多是对现象的描述,是一种硬性的物质状态,而不是更为软性的精神状态,对文学现象的理论阐释相对薄弱。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些文学史家和文学理论家,对文学史的建构有着自己清晰的观念和理论,其中,小西甚一、加藤周一、伊藤整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三位。

小西甚一(1915-2007)是日本著名的文学研究家,《日本文学史》是他的早年之作,是根据他在东京教育大学讲授日本文学史相关课程的讲义整理成书的,于1953 年由弘文堂首次出版,但是出版之后学界反应冷淡,直到四十年之后的1993年由讲谈社重新出版发行之后才受到重视,由此一版再版。可以说,小西甚一的文学史建构方式,是经历了四十年的沉淀之后才得到了日本学界的全面认可。这部文学史在日本学界称得上日本文学史建构中的一部创新性与开拓性的论著。其创新性,除了自觉地将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方法运用于日本文学史之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在小西甚一看来,之前按历史朝代或按来自西方的上古、中古、中世、近古、近世的时代划分,事实上都 “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无法揭示 “内在于文艺本身而能制约文艺发展的本质”[1]13。基于这样的看法,小西甚一对文学史的时代划分进行了新的尝试: “以雅与俗为文艺史的基本表现理念,考察二者因交错互动而形成的世代区分。”[1]15在小西甚一看来, “雅” 是一种完成的、典范的、无可替代的完美状态,其美感来源于对既成形式与既存表现的追随与调和,它的 “表现的质地” 是端正的、精巧的、微妙的;而 “俗” 则是一种未完成的、不稳定的、无定型的状态,它固然不是完美的,但其中却存在着无限的可能,会表现出或质朴或荒凉或激荡或活泼或新颖等无限自由的多种不同样态。在此基础上,小西甚一把日本文学史分为三个时代:代表 “日本式的俗” 的古代(5 世纪到8 世纪)、以 “中华式的雅” 为核心的中世(9 世纪到19 世纪中期)以及以 “西洋式的俗” 为表征的近代(19 世纪中期至今)。这期间当然也存在着雅与俗共存交融的过渡性时期。第二,小西甚一的《日本文学史》虽则名为 “文学史” ,实则是从比文学史范围更宽广的 “文艺史” 的角度展开的。在这部《日本文学史》出版之前,小西甚一事实上就已经完成了《日本文艺史》(讲谈社)的五大册巨著,可以说,《日本文学史》是一部 “文艺史” 视域的文学史。

在小西甚一之后,加藤周一(1919-2008)的《日本文学史序说》应该说是力图摆脱陈旧的文学史书写框架,开启文学史新模式的又一力作。如王志松所说: “加藤周一将自己两大册文学史巨著称为‘序说’,暗含自谦之意,但恐怕更有‘此乃重新思考日本文学史书写之开端’的自负。”[2]当然,也有研究者详细考辨了 “序说” 二字的含义,认为 “序说” 通 “叙说” ,是 “论述自己观点” , “不求唯一性和权威性,只是谈一谈他自己对日本文学史的看法” 之意[3]47。但不管是 “重新思考文学史书写之开端” ,还是 “论述自己的观点” ,都与以往的日本文学史罗列文学事实的教科书式、参考资料式的著述模式有了明显区别。有别于小西甚一基于文艺史视角的文学史书写模式,《日本文学史序说》则主要是基于文化史的视角,将文学与宗教、美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思潮、文化思潮以及西方的工业化思潮等相联系,既观照了纯文学史中所重视的文本,更加关注与文学相关的思想家、理论家、学者及其相关的文本创作。譬如,在古代日本文学史的写作中,加藤周一特别重视江户时代町人思想家的学术研究、思想主张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而且,对于一般文学史上很少提到的作家和思想家,他都分立专节予以评述,如儒学家荻生徂来、新井白石,学者及思想家富永仲基、安藤昌益,町人思想家的代表人物三浦梅园,国学家本居宣长等。这揭示了日本文学史,特别是近世文学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即文学往往与其他社会思潮紧密联系,密不可分。在他的文学史书写中,非文学文本与纯文学文本同时并存,他认为,具有文学性的非文学文本也是日本文学史的有机构成部分。加藤周一是从文学在文化整体中的作用、文学史发展的类型、语言及其文字的表现、文学的社会背景、世界观的背景等方面去探讨日本文学的特征的。

如上所说,小西甚一是从比较文学与文艺史的角度进行日本文学史的架构与日本文学特征的梳理的;加藤周一是从文化史的角度去探讨文学在文化整体中的作用的;而日本现代著名作家、评论家、文学史家伊藤整(1905—1969 年)则是从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提出了 “发想方式” 这样一个文学史概念,通过对日本人 “发想方式” 的概括及各种 “发想方式” 在文学中的表现,去提炼近代日本文学的特性,并将这一概念融入《日本近代文学史》的建构中。伊藤整所提出的 “发想方式” ,主要指的是近代日本文学中独特的想象方式与构想方法。他将日本近代文学的 “发想方式” 概括为三种类型: “调和型” “逃避型” 和 “破灭型” 。 “调和型” 表现为作家放弃或部分放弃自我去达成对社会的顺应, “逃避型” 是为了保有自我而对社会的逃避,当选择逃避却依然难以保有自我时则会陷入彻底的破灭,即为 “破灭型” 。伊藤整的日本近代文学的 “发想方式” 三类型论,其根本是围绕 “自我” 的表现而生发,包括自我与我、自我与社会、自我与文学表现等之间诸种复杂的关系。事实上,这也是跟日本近代化的形成及自我意识的萌动相伴相生的,因而,它不仅是一种独特的文学史观,更具有近代日本社会的文学投影。

可以说,日本近代文人自我意识的萌发,推动着日本近代文学的产生;自我意识的实现程度,决定着日本近代文学的不同形态;日本近代文学也映射着日本近代文人的自我意识。

不管是加藤周一在文学史的书写中融入了文学史家自身的观点,还是小西甚一依据 “雅” “俗” 对文学时代进行划分,亦或是伊藤整从自我意识与自我表达的角度去审视文学史,他们都试图摆脱从属于一般的社会文化历史之下的文学史书写,克服简单地以历史的时代顺序去划分文学时代的文学史书写,而去寻求建构能够揭示文学自身内在规律的文学史的可能。

可以看出,日本的文学史建构事实上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基于国家民族的立场,是以文学的方式对国家建设和国民精神塑造的参与,这个阶段的文学史书写是从属于政治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国民文学史;到了第二阶段,文学史的建构摆脱了政治功用的束缚,主要呈现出一种知识形态,属于文学史类的教科书、辞书,或是具备教科书与辞书性质的文学史著作;而到了第三阶段,在文学史完成了其塑造国民精神和提供文学知识的使命之后,回归到了文学自身,文学史家开始通过文学史的建构,去表达个人的文学观与文学史观,同时,也试图去挖掘那些根植于文学内部,真正推动着文学发展、体现文学自身规律的因素。因而,第三阶段的日本文学史较之前两个阶段而言,就显示出了个性化和多样化的特点。

二、中国的日本文学史译介

中国译介的第一本日本文学史,是1903 年由上海会文学社出版的笹川种郎所著《帝国文学史》。随后,商务印书馆于1930 年出版了由伊达源一郎所著、张闻天所译的《近代文学》。此后,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战后两国关系长期僵化,直到1972 年中日恢复正常邦交,中国才重新开始了对日本文学史的译介。确切来说,中国开始大规模翻译并出版日本文学史,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此后,中国对日本文学史和近现代日本文学史的翻译和介绍一直没有中断过。

1976 年,即改革开放的前一年,随着中日关系正常化以及人们对日本文学了解和阅读兴趣的需要,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齐干翻译的吉田精一所著《现代日本文学史》。译者在卷首 “译者的话” 中写道: “这本《现代日本文学史》比较全面地介绍了从明治维新开始到最近为止在100年来日本文学的发展过程。在以资产阶级文学观写成的日本文学史中,这是比较简明扼要的一本,我们把它翻译出来,供我国文学工作者了解日本文学思潮流派和进行批判之用。”[4]1现在看来,当时译者选择吉田精一的这本书来翻译,是颇有眼光的。除了简明扼要以外,吉田精一的文学史观是纯学术的,能够对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不同作家和不同流派都采取客观的、一视同仁的研究态度并做出评价,特别是对左翼文学和战后民主主义文学,也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和评论。这本译著堪称70 年代后期以后的几十年间中国的日本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的启蒙读物。这本文学史虽说内容简明扼要,但却并不浅陋,相反,作为日本现代一流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吉田精一的文学史对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的把握与评论能够以一当十,抓住要害,评价中肯而得其要领,体现了文学史所应该具有的高屋建瓴的学术眼光和审美品位。直到今天,这本书仍有参考价值。

在吉田精一这本书出版两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佩珊翻译的西乡信纲所著《日本文学史》,这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翻译出版的第一本日本文学通史。这本书的基本特点是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这也是日本战后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文学史研究的一个代表和反映。如果说吉田精一是以纯文学的超越的观点来看待现代日本文学史,那么西乡信纲则是以日本历史上不同阶级的形成与兴衰交替作为文学发展演化的基本依据和动力。他认为,贵族阶级、武士阶级、市民阶级、僧侣阶级以及近代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形成与登上历史舞台,决定了文学史发展的基本面貌。虽然,西乡信纲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并非完全准确和到位,但以这样的观点写成的文学史,译成中文被中国读者阅读、接受,在当时看来是合时宜的,也是比较恰当的。因此,从选题和翻译的角度看,译者和出版社也是颇费了一番考察和选择的功夫。此外,西乡信纲的文学史又带有强烈的日本民族文学的自觉意识,这本文学史的副标题就是 “日本文学的传统与创造” ,强调日本文学的民族特色,相对贬低文学史上模仿汉文学的那些作家作品,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日本文学中一定程度的民族主义结合在了一起。在这本书的近代文学部分,西乡信纲既承认西方文学思潮对日本近代文学诞生和成长产生的影响,同时也特别强调日本近代文学超越西方影响而形成的日本民族特色。因而,他将自然主义这一日本文学的独特思潮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核心加以充分肯定,而认为唯美主义、理想主义、新现实主义等思潮都是在自然主义的分化基础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此后的无产阶级文学则是日本近代文学崩溃过程的产物。这些基本的判断是把近代文学不仅看成是日本文学史发展的一个阶段,也看成是日本文学由传统到现代转型时期的特殊的文学形态。近代文学崩溃之后,现代的 “国民文学” 开始形成,于是进入了战后文学时期。西乡信纲的《日本文学史》写到此为止,可以说是一部有着自己文学史观、体现着世界文学意识和民族文学立场的文学史名著。这本书译成中文后对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和研究所产生的影响,特别是对日本文学史的理解与撰写所产生的影响,值得今后从接受的角度加以认真研究。

我国翻译出版的第三部日本文学史著作是中村新太郎的《物语日本近代文学史》,译者卞立强等把它译为《日本近代文学史话》,于1986 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这部书与前两部书比较,其特点在于:从以文学史的发展演变构架为中心,转向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历史性评述;叙述的重点在于解析文学史的名家名作,同时也显示出历史演变的线索和逻辑。这部书不仅在上卷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各种流派、名家名作做了颇得要领的分析和评述,而且在下卷当中集中地叙述了大众文学、第四阶级文学、无产阶级文学、同路人作家文学等属于日本的现代左翼文学,尤其是用了八章的篇幅对无产阶级文学进行论述,反映了战后日本文学研究界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史观和文学史观曾经具有的影响与规模。自然,这和中国的社会意识形态也是颇为吻合的。1980—1990 年代中国人撰写的东方文学史与日本文学史,对左翼文学及无产阶级文学都给予了较多的篇幅,并且评价甚高,应该说这与上述翻译过来的三种日本文学史的影响不无关联。

上述三种日本近代文学史或日本文学通史,时间下限一般都到战败为止,由于写作时间等客观因素的制约,它们对日本战败后的文学都没有提及。1980 年代,随着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频繁以及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出现爆发性的繁荣,人们对日本战后文学的基本情况也有了全面了解和把握的需求。在这种情况下,罗传开等四位译者翻译出版的《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于1983 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由松原新一等五位评论家联合撰写,对1945 年至1976 年三十年间的日本文学做了较为详细的评述。从日本文学史的阶段划分角度看,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该书使用的 “战后文学” 这个概念,与此前的近代文学这个概念是先后相续的两个不同阶段的文学史发展的称谓。上述吉田精一等的所谓日本近代文学,也由于 “战后文学” 这个概念的出现,而在时间下限上有了明显的区隔。也就是说,日本近代文学从明治维新到1945 年日本战败之间,在西方的影响下由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转型,期间充满着各种不同文学观念、文学思潮、创作方法等的激烈冲突,在冲突中最终走向了融合。日本近代文学的基本背景是崛起了的近代日本与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东亚国家的冲突乃至这种冲突以战争的形式出现。这种时代背景构成了日本近代文学的本质,近代文学史的实质就是反映和揭示这个时代的本质。

这样一来,松原新一等所著的《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与上述三本近代文学史及文学通史一道,给中国读者提供了从古代到当下的完整而系统的日本文学史背景知识,成为中国读者获取日本文学知识的主要参考书。

进入1990 年代以后,日本文学史的翻译最卓著的成果,当属由叶渭渠、唐月梅翻译的加藤周一所著的《日本文学史序说》。有别于小西甚一基于文艺史视角的文学史书写模式,《日本文学史序说》则主要是从文化史的角度切入日本文学史的,因此,它不仅关注纯文学文本,也涉及到了对非文学文本的评介。值得注意的是,加藤周一的《日本文学史序说》作为1990 年代中国翻译的日本文学史的代表,在选材上与1980 年代呈现出了明显的阶段性差异,昭示着这一时期中国的文化理论热已经折射到了日本文学史翻译的选题出版上,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序说” ,译成中文有 “总论” 或 “导论” 的含义,这也表明了这部文学史的总括性质,其在理论的概括度和深度上自然也超越了1980 年代的几种日本文学史,表明中国读者深度了解日本文学的阅读需求。这些都通过翻译得以实现。

进入21 世纪以后,日本重要的日本文学史名著在中国基本都有了译介,因而,这一时期我国出版的日本文学史译著也相应地减少了。尽管如此,仍然出现了数部较为经典的日本文学史译著,如2015 年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的小西甚一所著《日本文学史》,这部文学史因其独特的切入角度和对文学时代的划分方式而获得盛赞,而且于2020年又在大陆由译林出版社再版,可见其影响之广。而2015 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高桥信孝所著《日本文学史》,则有别于常见的以时代为依据进行的文学史划分模式,它是以文体为分类依据,通过考察诗歌、歌物语、物语、日记、说话、历史文学、说唱艺术、随笔等文体产生、发展、继承、流变的过程,去揭示日本语言、文学乃至文化的发展历程与民族特色。除了文学通史之外,也有断代文学史与文学类型史被翻译出版,例如,高须芳次郎著、黎跃进等译的《日本近代文学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年),胜又浩著、唐先容与杨伟译的《日本私小说千年史》(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伊藤整著、郭尔雅译的《日本近代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20 年) 等。应该说,也是到了当下,中国译介了大部分的日本文学名著,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也写出了多卷册的日本文学史,这是在基本满足中国读者和研究者对日本文学史的研究学习和阅读需求之后,对文学史产生更高一层要求的体现。

三、中国的日本文学史建构及其译介推动

中国的日本文学史建构,可以说是直接受到了日本的文学史书写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译介来实现的。

中国最早的日本文学史,是1929 年由北新书局出版的谢六逸所著《日本文学史》。该书是在1927 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日本文学史》(上卷)的基础上增订而成的,是一部全面介绍日本从上古到昭和时期的文学史。从序言中可以看到,谢六逸之所以编写这部日本文学史,是想让已经走出国门、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受到关注的日本文学能够为国人所了解,同时,也能够让中国的文学研究者们从日本文学中受到启发,为中国新文学的建构、中国文学如何在世界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提供参考。事实上,谢六逸《日本文学史》中的很多材料和观点都是从日本学者的日本文学史类著作中借鉴吸收的。同时,谢六逸对他在文学史中所引用的经典文本片段也都做了翻译,为后来日本文学的译介奠定了基础,也为后来文学史的书写提供了便利。

自谢六逸之后,中国的日本文学史书写出现了长时间的中断。直到1982 年,王长新应高校日本语言文学专业的教学需要,用日文编写了《日本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 年),概括了从《古事记》问世的712 年到20 世纪80 年代近1300 年间日本文学的大体面貌。这是中国第一部用日文写成的日本文学史,也是第一部用日文写成的文科教材,在高校日本语言文学的教学中得到了广泛应用。而中国学者用中文撰写的第一部日本文学通史,则是1986 年吕元明所著《日本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6 年)。作为中国第一部日本文学通史,尽管其中有少许小说情节描述上的失误,但其在材料和内容的丰富性方面还是毋庸置疑的。由于这部文学史是在80 年代中国以社会政治、时代阶级的视角评价文学的整体风潮之下编写的,因而并未能脱离社会反映论的文学评价模式。正如王向远在《东方各国文学在中国》中所说: “80 年代是我国日本文学史介绍和研究的起步、草创和繁荣时期。在草创时期,大多数著作从材料到观点,还不得不借鉴日本同类著作,以至于中国学者自己的独特视角和观点还不突出。但它们作为改革开放后我国日本文学史介绍和研究填补空白的著作,其价值是不可磨灭的。”[5]163

到了1990 年代,我国日本文学史的书写呈现出了多样化的态势,陆续出现了如断代文学史、文学类型史、通史、简史等不同样式的日本文学史。其中,断代文学史有陈德文所著《日本现代文学史》(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 年)、宿久高所著《日本中世文学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平献明所著《日本当代文学史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 年)。而文学类型史中,肖瑞峰所著《日本汉诗发展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对日本汉诗的发展历程、重要诗人、代表性作品都做了详细的介绍和评议,同时又附以唐诗作为参照,可以说是兼具材料性与学术性的一部文学类型史。另有刘振瀛所著《日本文学史话》(商务印书馆,1995 年),对日本文学史上出现的经典作品如《古事记》《万叶集》《源氏物语》等进行了专题论述,尽管篇幅不大,但每一篇都以其独特的视角见长,而且,研究者个人的文学观也已清晰可见,可以说是中国的日本文学史书写中一个良好的开端。而雷石榆的《日本文学简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 年)则属于通史类著作,该文学史从奈良时代写起,一直到昭和时期,将各时代的文学都纳入其中。由于雷石榆本身是一位兼及诗歌翻译创作与研究的文学研究者,所以他的《日本文学简史》对重要的诗人及诗歌团体也相应地着墨较多,这应当是雷石榆《日本文学简史》的一大特色。

在整个1990 年代各类日本文学史著作大量涌现的基础上,20—21 世纪之交,终于出现了极具规模性、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日本文学通史,即叶渭渠、唐月梅所著《日本文学史》。叶、唐所著《日本文学史》中,近代卷与现代卷于2000 年在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古代卷与近古卷则于2004年在昆仑出版社出版。这部文学史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日本文学史著作。正如王向远所说: “《日本文学史》作为迄今为止篇幅最大、内容最丰富、资料最全面的日本文学史,代表了20 世纪末期之前我国日本文学史研究写作的最高水平,是叶渭渠、唐月梅夫妇日本文学史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这样大规模的、高水平的日本文学史著作,不仅在中国是空前的,即便在日本也并不多见,与日本的同类文学史相比也是出类拔萃的。”[6]98王中忱认为: “叶、唐两教授的《日本文学史》是汉语写作日本文学通史的集大成之作,也有可能是此类写作终结的一个标志。”[7]9由此可见,这部文学史在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界的贡献与地位。

跟众多的日本文学史类著作相比,这部《日本文学史》打破了1980 年代常见的社会政治阶级反映论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史书写模式,回归到了文学本体,是以重视文学的主体性、把握文学的自身发展规律为旨归而创作的日本文学史。而且,这部文学史与以往更偏重于为教学所写的教科书式文学史不同,它是一部大规模的研究型论著,除了对作家作品的介绍、对文学思潮和文学理论的爬梳之外,其中更包纳了著者对日本文学独到的赏鉴、思考和观念,有着明确的文学史观。这些都注定了这部文学史在架构模式方法和文学史观上独有创新之处。而这部《日本文学史》的问世以及其中的创新之处,与叶、唐二人长期以来对日本文学的研究翻译、对其他各类日本学者所著日本文学史著作的参阅,以及对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的翻译都是不无关系的。

事实上,在撰写《日本文学史》之前,叶、唐二人已经有了丰厚的日本文学翻译与研究积淀。他们长期主持翻译和研究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横光利一、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等日本著名作家作品,出版了多部译著和专著,而这些研究成果都成为了《日本文学史》中著者对日本文学特质的判断和其文学主张的重要来源。尤其是《日本文学思潮史》的写作以及对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的翻译,更是为《日本文学史》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叶、唐所著《日本文学史》的一大特色,就是以文学思潮为根基的文学史书写。他们认为,文学思潮不仅与哲学、伦理、宗教、文化等种种思想观念直接相关,也为历史、风土、社会、政治等条件所制约,同时还受到外来文学及文学思潮的影响。其中,文学思潮的发生与发展,受到文学之外其他种种文化因素推动、制约和影响的观点,可以说与加藤周一基于文化学视角的文学史观是相呼应的。但叶、唐二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关注了日本文学与外来文学之间的关系。同时,叶、唐所著《日本文学史》中所显露的明晰的比较文学意识,可以说是该部文学史的另一大特色,也是中国的日本文学史书写中的一大进展。他们在 “古代卷” 中强调日本文学形成过程中所受的中国文学影响,在 “近代卷” “现代卷” 中,又将对日本文学与西洋文学之间关系的论述贯穿其中,形成了一种 “和-汉” “和-洋” 文学冲突、融合、并存的文学史书写模式。这种关注到一国文学形成发展中与他国文学发生关系的比较意识,事实上与近半世纪之前日本文学史家小西甚一的《日本文学史》遥相呼应。小西甚一便是以明治为分界线,在文学史的书写中融入了 “日本—东洋(特别是中华) ” 、 “日本—西洋” 的比较意识;而叶、唐所著《日本文学史》中对日本文学与他国文学关系的论述,比之小西甚一应该说是进一步明晰与丰富了。因而可以说,叶、唐所著《日本文学史》是在翻译、参阅、借鉴日本学者所著日本文学史的基础上,融入了其自身的文学思想,成为一部集合了日本学者所著日本文学史之优长,而又有着独特文学史观的日本文学史巨著。

在叶、唐《日本文学史》之后至今,再未出现像这样规模宏大而又独具架构性的日本文学通史,或许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也不会出现,一直到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们在文学通史的书写和建构方面有了新的发现。这也许是在有了很难超越的界标式通史巨著之后的一段时期之内的必然。因此,这之后的日本文学通史的书写或者确切地说是编写,更多是出于大学教学的目的而展开的。这其中有中文写成的,如肖霞的《日本文学史》(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 年),高晓华的《日本古代文学史》(大连出版社,2001 年),李光泽、卜庆霞的《日本文学史》(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7 年),等等。更多的则是日本语言文学专业的从教者们为本专业的学生编写的日文版日本文学史,如高鹏飞、平山崇(日)所著的《日本文学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 年),张如意的《日本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 年),崔香兰、张蕾的《新编日本文学史》(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年),李先瑞的《新编日本文学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 年),徐明真的《简明日本近现代文学史教程》(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20 年),等等。这样的日本文学史因为本身就是以教学为目的编写的,所以重在知识的传达而非思想的呈现,但其在日本文学的教学、知识普及和影响力扩大方面的功效是不能否认的。而且,这些日文版日本文学史的出现,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中国日语及日本文学方面人才培养的进步与繁荣。

在以教学为目的的日本文学史教科书之外,也出现了一些极具创新性的日本文学断代史、专题史、类型史,也为中国的日本文学史类撰写提供了新的方向。如王向远的《中国题材日本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就是将整个日本文学发展史上中国题材的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进行了深入系统的研究,关注到了一般文学史相对忽略的文本,呈现出了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学发生发展过程中的巨大影响和作用,是中国乃至日本的第一部中国题材的日本文学专题史,其在文学专题史方面的突破是不言自明的。刘春英的《日本女性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12年)则是以女性文学作为文学史的切入角度,对日本文学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作家及其创作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呈现出了日本文学史上女性文学发展的脉络和内在规律。而李德纯的《战后日本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 则是从中国的视角出发去观照、评价日本战后文学,因而,其在选择和评论作家作品的时候,也带着中国学者对日本战后社会弊病的剖析以及由此而生的文学观念,是极具价值的日本文学断代史书写。这些文学史类著作无一例外都是具有研究性和学术性的,并包含著者个人明确的文学史观。

纵览中国的日本文学史建构的整个历程可知,在对日本文学进行翻译、研究以及对日本学者所著日本文学史加以译介的过程中,中国的日本文学史撰写一点点打开了局面。首先,突破了最初政治阶级决定论的文学史书写模式。而后,因写作目的的不同,出现了众多专为大学日语专业教学编写的中日文日本文学史,为中国的日本语言文学方面专业人才的培养作出了巨大贡献。更重要的是,通过对日本各类蕴含不同文学史观的文学史的译介,中国涌现出了一批创新性的日本文学史著作,它们力图揭示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呈现著者个人的文学史方法论和日本文学观、文学史观,体现了文学史著作的译介模式与内生模式的互动、超越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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