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阴影下的释然与解脱从马勒的《亡儿之歌》到《大地之歌》

2021-01-23 07:39文字陈可
音乐爱好者 2021年1期
关键词:克特套曲马勒

文字_陈可

古斯塔夫·马勒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歌剧指挥家与最重要的交响曲作曲家。当人们谈论和欣赏他的作品时,不难发现,几乎每一部交响曲或声乐套曲都难逃死亡阴影的笼罩或对死亡本身的渲染和表达。这也难怪,死亡之手从马勒幼年时起,就没有停止操控过这位可怜人短暂却辉煌的一生。马勒的父母在搬到捷克中部的伊赫拉瓦后,先后有多达十二个孩子降生。但不幸的是,将近一半的孩子在饱经疾病的折磨后离世。对于次子马勒来说,兄弟姐妹从家中被棺木抬走,以及父母常年沉浸在悲伤中的面容,这些画面构成了他童年深刻的记忆。

马勒

更为不幸的是,当马勒十四岁时,他最疼爱的弟弟也于久病后不治而亡。此时已精通钢琴演奏的马勒在刻骨的悲伤中创作了一部歌剧《士瓦本的厄尼斯特公爵》,以此来纪念自己亲爱的弟弟。自那以后,关于死亡的主题便如影随形般伴随着马勒的创作,他自己也总被相关的文艺作品所启发和吸引。1901年至1904年间,马勒又鬼使神差地、不可避免地陷入对吕克特的诗集《亡儿之歌》的痴迷,并为其中的五首诗尽心尽力地谱了曲。这套诗集写于诗人吕克特痛失了两个被猩红热夺去生命的孩子后,诗中充满了心碎、痛苦与诗人为了寻求心灵解脱而对“重生和返家”主题的描述。这部作品充满不祥的气息,马勒最初执笔时,遭到了妻子阿尔玛的强烈反对,她怕这样的诗集会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不幸。不出所料,阿尔玛的担心仅在三年后的1907年就应验成真,又是猩红热,带走了马勒夫妇挚爱的女儿玛丽亚的生命。可以想象见证自己女儿因同样原因离开的马勒,那时有多么巨大的悔恨与自责。那一套《亡儿之歌》如征兆般降临在了他自己的命运之中。

在心痛与自责的双重折磨下,马勒很快便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几乎失去了一切的马勒只得在创作中寻求心灵的安慰与解脱。此时,他发现了一部被翻译成德文的中国古诗集《中国笛》。这部充满了东方色彩的诗集似乎拥有所有马勒在寻找的意象——死亡、衰老、人生的无意义。当然最重要的:大自然中不可阻挡的万物生命的循环与重生。在马勒写给挚友瓦尔特的信中,他这样描述他的《大地之歌》(作品的歌词都来源于《中国笛》):“这是我在试图寻找我生病了的痛苦灵魂的解药。”这样的创作轨迹下,马勒的《亡儿之歌》与《大地之歌》不管是在选用的诗词、套曲的结构,还是在音乐主题和配器选择上,都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

01 马勒与门格尔贝格(右)及音乐家迪本布鲁克(左),摄于1906年

02 德国汉学家汉斯·贝特格翻译的七首中国唐诗集:《中国之笛》

弗雷德里克·吕克特是《亡儿之歌》诗集的创作者。非常巧合的是,他一生中另一个重要的身份是一位东方语言学的教授。他精通三十多种语言,并对东方的语言尤其着迷。在吕克特个人的创作中,他致力于将东方语言的措辞、意象选择甚至是哲学思想与德语诗相融合。在中国的诗词中,自然意象常与作者的心态和情绪相结合,既相辅相成又互相衬托。甚至在陶渊明、李清照等人的诗词中,自然的景象可以代替多余的直白情绪表达,一幅留白的景色就可以说清一切心境。这样独特的结合也被吕克特大量运用在了《亡儿之歌》中。而马勒从他的诗集中挑选出来,并进行谱曲的那几首,是其运用此手法尤为动人的佳作。在父亲经历女儿过世的漫漫长夜后,诗人和作曲家都笔锋一转开始描写一幅日出时灿烂又充满欢乐与希望的自然景色,那充满生机的自然仿佛故意要无视个体的痛苦,用力地释放着生命力。同样的,在《大地之歌》中,马勒所选择的第一首诗词《饮酒词》,前三节都极力描写着骄奢纵酒和美好自然的景象,却每节都以“生命的余烬是黑暗——是死亡”作结。更不用提那充满着绝望、鬼魅、黑暗的最后一节诗词。我认为马勒在这两部作品中做出如此相似的表达,无非是想将他个人命运中的不幸放置于宏观的自然或宇宙里,如苏东坡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一般,以天地不变的变更来安慰自己不可控的生命与命运。

除却《亡儿之歌》和《大地之歌》中通过不变的自然界法则来反衬个人命运中不可控制的失去,以此来获得释然外,马勒似乎还需要给自己寻找一种更为具象和说服力的东西,来摆脱自儿时起就笼罩着他的死亡恐惧。那便是关于“重生”的信念。他从一次次的失去中得来的这种新的信仰与思考,令我不断想起作家村上春树在整本《挪威的森林》中反复提及的那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对于一位作曲家来说,要如何准确地表达这句话呢?除了在《亡儿之歌》中《我总以为他们出远门去了》和《大地之歌》中《告别》的诗词中频繁提及的“重新归来”与“返家”,更能体现马勒精妙又充满哲思的作曲手法的,是他如何将音乐动机的再现和曲式结构的编排,与这种“重生”和“循环”的信仰相结合。在《亡儿之歌》的开篇曲《太阳再次从东方升起》中,马勒专为“黑夜”写下了一句哀婉又凄凉的动机,并故意在曲子结尾要描写日出繁荣景象时,将这句描绘“黑夜”的主题融进一片欢愉又充满生命力的音响中。临近整套声乐套曲曲终时,他又再次让这一主题出现,令整套作品在结尾“孩子丧生在风暴中”后循环回到了起始。这样充满矛盾和模糊性的音乐动机和主题,几乎成了马勒晚年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志。他东方式地将祸与福、黑暗与光明、死亡与生命通过音乐动机糅合、交融在一起,赋予了这套充满悲剧性的作品以一种无限感人的、带着一丝温暖希望和悲悯的结尾。

马勒《大地之歌》第一乐章“愁世的饮酒歌”开篇曲谱

位于奥地利华特湖畔的麦尔尼格作曲小屋

除了在音乐动机和主题上实验这种循环外,马勒更是大胆地运用了循环结构来革新声乐套曲。不管是在《亡儿之歌》还是《大地之歌》中,马勒都将套曲中的第一首歌完全写作为交响曲中的第一乐章,留下了明确的、悬而未解的张力和问题,并将整套曲子的终章回到同样的调性上,将先前留下的挣扎和疑惑统统解决掉,给听者,更或是给他自己,带来深深的满足与释怀感。

熟悉马勒交响曲的听众,一定都曾被这位十九世纪最后的“交响曲巨人”作品中恢宏的气势和大胆丰满的配器所震撼过。但《亡儿之歌》与《大地之歌》中,却藏着一个完全不同的马勒。他好像是在故意简化和压制交响化的辉煌音响,甚至大多数时候只运用仅仅两个乐器同时演奏。《亡儿之歌》曲终的风暴后,乐团的弱奏简直轻柔到让人不禁回想起母亲那小心翼翼又无比温暖的怀抱。哪怕《大地之歌》有着远大于《亡儿之歌》的乐器编制,马勒也按捺着,让整支乐队在第一、第四和第六首中才有短暂的齐奏瞬间。在《大地之歌》的最后一曲《告别》中,“寂静”扮演着无比重要的角色。伴随着结尾一句句的“永远”“永远”,人声和乐器在一次次的寂静间,终于落向无声,落向永恒。马勒疲惫的心灵在这样独特的配器安排下,一定获得了他所需要的解脱与宁静。

没人能确认死亡的噩运本身就埋藏在马勒的命运里,还是那部马勒竭尽心力才写就的《亡儿之歌》为他招来了不幸。他一定也在心碎和自责中无数次地追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然而如何才能得到这个人类永恒问题的答案呢?答案又是否真的存在呢?挣扎中的马勒选择在《大地之歌》中给自己一个答案,一颗解药。这套充满着东方式禅意的杰作,终于让马勒得以在人生的末尾穿过死亡,瞥见一丝永恒的光芒。把酒悲叹生命的须臾后,他也许终将与死亡握手言和,也令无数听众获得了那份动人的释怀与安慰。毕竟地球上每一个生命都是向死而生的,就像河流终将汇入大海。“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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