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旅游自觉研究

2021-01-28 20:59赵耀锋
社会科学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文士文学旅游

赵耀锋

(宁夏师范学院 文学院,宁夏 固原 756000)

旅游与文学旅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人类的游观活动都可以称为旅游,文学旅游却只包括那些与文学活动有密切关系的旅游活动。“文学旅游”这个命题不是文学与旅游含义的简单相加,而是指旅游中的文学活动,即以文学为旨归的旅游。“中国文学旅游自觉”指以文学为旨归的旅游活动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文化活动,而且对这种文化活动的追求成为一个时代普泛的社会文化心理。“中国文学旅游自觉”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命题,涉及文学、旅游学、文化学和社会学等学科。

旅游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旅游的题材是文学最古老的情节[1],也是永远写不完的题目[2]。中国旅游思想及旅游实践起源较早,周穆王远行和西王母相会的神话就是旅游文学作品,中国最古老的诗歌《诗经》和《楚辞》中就包含着旅游的情节,《诗经·溱洧》说:“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3]《楚辞·离骚》中神游上天和周流求女两个情节也包含了旅游活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庄园经济的发展,门阀士族也经常遨游山水,南朝山水诗就是中古士人旅游活动的产物,《世说新语》中大量记载了中古士人的旅游活动。但是,旅游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文化活动是在唐代,中国文学旅游之自觉也是在唐代开始形成的,文学旅游自觉对文旅融合、乡村振兴事业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中国文学旅游自觉的形成

首先,唐代庶族文士阶层的形成对文学旅游自觉的推动。人是文化的动物,旅游活动本身是一种文化活动,由于古今文化的巨大差异,中国古代文学旅游和当代文学旅游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在大众文化成为主流文化的当代语境中,文学旅游主要是指旅游者对作家的故居、作家的墓地以及根据作家的代表作品建构的各种文化景观的参观,包括大众在旅游中对文学的了解与欣赏,而与文学创作并无直接关系。中国古代文学旅游也包含上述内容,但主要指与文学创作相关的旅游活动。在大众文化没有成为主流文化的古代社会,受社会条件的制约,一般民众基本没有参与到旅游活动中去,而且即使有简单的旅游活动,这种旅游活动也与文学无关,所以一般民众简单的旅游活动与本文所讨论的命题无关。在古代社会,因为文学旅游涉及文学创作,所以中国古代文学旅游之自觉与介于社会上层贵族和下层平民之间的庶民文士阶层的形成密切相关。唐代在官员的选拔上开始实行“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科举制度使得一部分社会地位较低的庶族文士能够有机会进入官僚阶层,因此从唐代开始社会上逐渐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庶族文士阶层。唐代庶族文士阶层逐渐占据文化上的统治地位,盛中唐以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文化事件均与这个阶层有密切关系。

庶族文士阶层一生中最主要的活动围绕科举考试展开,科举考试给庶族文士文学旅游提供了大量的机会。庶族文士要考中科举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诗歌的写作上,所以诗歌写作成为唐代庶族文士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为了提高诗歌写作技巧,庶族文士需要远游寻找著名的诗人切磋技艺;经过充分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前,庶族文士还需要到各地游历以便寻找著名文人的推荐才能参加科举考试;长途跋涉去京城赶考本身也是一种游历。参加科考以后,考中的文士还必须等待通过礼部的铨选后才能正式被朝廷任命官职,而礼部的铨选一般需要两三年时间,为了解决这段时间的生活问题,考中的文士又需要经过长途跋涉到地方幕府找到一个小职位以应付生活。没有通过科举考试的文士又回到名山大川的寺观中为下一次的科考做准备,因为这些寺观可以为文士提供免费的食宿,所以成为文士会聚之地。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唐代庶族文士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与游历有密切关系,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一生大量的时间都是在漫游中度过的,而文士们的游历又与诗歌创作密切相关,因此,我们认为唐代庶族文士阶层的形成促进了中国旅游文学之自觉。

其次,唐代交通的发展对文学旅游自觉的推动。唐代交通发达,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详细考证了唐代长安通往全国各地的交通情况,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唐代交通之发达。唐代结束了自南北朝以来南北分裂的局面,随着交通的发展,一方面,南北统一之后,长安通向南方的交通线被打通,南方优美的自然山水为中国文学旅游自觉提供了物质上的保障。另一方面,长安通向西域的丝绸之路重新被打通,并在西域设立了安西都护府,那些多年没有通过科考的文士只好到西北边塞寻找发展的机会,唐代诗人岑参、高适就是典型的代表,唐代文士在西域漫游中创作了大量的描写西域风物的诗歌,这些诗歌都属于旅游文学的范畴。随着唐代交通的发展,唐代的地图绘制事业也发展起来,唐代出现了贾耽等优秀的地图绘制者,他的地图作品有《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岛图》《海内华夷图》。另外还有学者绘制了《兴庆宫图》,这是一幅宫殿园林方面的地图,《全唐诗》中有很多诗歌提到了当时的各种地图,很多首诗歌本身就属于游览图。这些因素都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唐代文学旅游之自觉。

最后,文学景观学的形成对文学旅游自觉的推动。中古以来我国旅游事业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文学景观学已经初步形成,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详细记载了各条水系流经区域的名胜古迹和风景,这部书成为唐代文士了解各地旅游资源的教科书。另外,初唐欧阳询主持编纂了大型类书《艺文类聚》、虞世南编纂了《北堂书钞》。《艺文类聚》中聚集了历代行旅、游览题材的文学作品,《北堂书钞》也汇集了唐前的旅游类文学作品,并且能够把这些作品按照类别排列,这些大型类书为文士们提供了丰富的文学景观信息及文学景观描写的艺术技巧,这为唐代文学旅游自觉提供了文学上的资源。

二、文学旅游自觉对文旅融合的促进

西方学者威廉斯认为:“人类历史是一个旅行者的故事”[4],旅行与人类文化息息相关,旅游是人们获取文化知识的重要途径,文化是人们旅游活动的精神旨归,旅游与文化之间有密切的关系,而文学是文化的核心要素,文学旅游自觉必然引起文旅深度融合。

首先,文学旅游具有促进“文化空间重组”的功能,文学旅游促进了地方文化中心的形成。一方面,文学旅游促进了江南城市文化中心的形成。因为南方旅游文化资源丰富,文士旅游大多去南方的杭州、扬州、建康等地,随着中国文学旅游自觉,南方逐渐产生了一些文化中心城市,这些中心城市逐渐成为中国经济与文化的中心。中唐以后,中国政治中心在北方,文化中心逐渐向南方转移,并影响了此后数千年中国的文化格局,江浙一带逐渐成为中国的文化中心。另一方面,文学旅游促进了地方文化的崛起。唐代文士旅游的去处除了当时比较重要的中心城市长安、杭州、扬州、建康外,“吏隐”的生活方式使得文人比较聚集的地方幕府所在的城市逐渐成为文人们旅游的去处,例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在洛阳的唱和,韦应物在滁州的游览。有些蛮荒之地的“原文化地景”和族群文化景观也受到文人们的重视,例如永贞革新后,柳宗元、刘禹锡等八司马被贬谪到永州、柳州、漳州、连州等地,这些地方后来逐渐成为文人们游览聚会之处,据说南方文士为了学习古文的写作曾经不远千里到永州追随柳宗元。在这种旅游风气的影响下,文人比较聚集的幕府所在地的“原生态在地文化”逐渐得到了发展,这些地方因为“文化叠加”效应,“在地文化”与幕府文士即“高知人群”所携带之精英文化、城市文化深度融合,因而其文化由于汲取了新的养分而快速发展,比如绍兴、湖州等地,宋代以后,这些地方逐渐成为南方的重要城市。

其次,文学旅游促进了各层级文化的“广谱式”传播。西方学者克里斯·罗克杰认为:“人在不同文化之间旅游,而文化和文化产物本身也不断移动旅行。”[4]旅游可以促进文化传播。一方面,文学旅游扩大了精英文化向民间传播的范围,这种自上而下的文化传播有助于提升中国文化的整体水平,这就是旅游的“精英文化植入”功能。由于贬谪、出使、访友等原因,唐代的文人经常到地方游历,如中唐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被贬谪到永州、柳州、漳州等地,高适、岑参曾经有过边塞任职经历,张鷟曾经出使河西。这些著名文人在游历地方名胜古迹的过程中与地方文士有一定的交往,地方文士往往会向这些著名文人请教诗文的写作,通过这种方式,精英文化逐渐向地方传播扩散,乡土空间逐渐向文化空间转化。另一方面,文学旅游促进了地方文化的高层次传播。在高知人群进入前,由于“山地阻隔”负效应,“乡创文化”只在共同体内传播,对外传播非常有限,只产生“临近地域传播”的缓慢文化渗透现象。著名文人在各地旅游的过程中,各地旅游景观包括自然景观、民俗景观、语言景观、饮食景观等必然会引起文士的游兴,文士们会将地方名胜古迹等旅游景观写入自己的作品,例如张鷟的《游仙窟》、李白的《蜀道难》、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地方自然景观被写进文人作品后,这些自然景观逐渐被附加文学因素而成为人文景观,并不断在精英阶层传播。同时,著名文士还经常将地方民俗文化转化为精英文化,如刘禹锡的《竹枝词》就是根据巴渝一带的民歌创作而成的,通过这种方式,地方文化转变为精英文化。因而,文学旅游自觉有助于地方文化的高层次传播,这种高层次传播可以提升地方文化的知名度。而且,区域民众跨地域旅游所产生的“临近地域文化传播”是地域文化活力及地域“开放进取精神”[5]形成的重要因素,也是旅游与文化密切关系的体现。

最后,文学旅游促进了文化艺术事业的发展。一方面,文人常常将旅游中所见美景画成图画,唐代《行旅图》《春游图》《山行图》等各种绘画作品流行,绘画事业高度发展,与旅游事业的推动不无关系。文学旅游促进了绘画艺术的发展,唐代山水画的盛行,“画圣”吴道子的出现,《唐朝名画录》《历代名画记》及各种绘画艺术理论的形成,都与唐代旅游事业的发展密不可分。另一方面,文人在游历各地胜景后,往往要即兴题写诗文留念,这些诗文往往被题写在各种园林墙壁上或者被镌刻在石碑上,这种风气促进了唐代书法艺术的发展。唐代草、行、隶、篆各种书体都空前发展,张旭、颜真卿、怀素等书法名家辈出,唐代书法理论也非常发达,代表性的作品有欧阳询《八诀》、虞世南《笔法论》、张彦远《法书要录》等,唐代书法艺术的发达与文学旅游中即兴题写风气的推动有密切关系。有些文人还在画幅上题写诗歌,这种方式不仅有助于绘画艺术的发展,同时也有助于旅游景观的建构。

三、文学旅游自觉对乡村振兴事业的推动

随着文学旅游的自觉,唐人游历之地并不仅仅局限于通都大邑,边塞四夷也逐渐引起文人的游兴,地方旅游事业逐渐兴起,地方文化资源逐渐得到开发,文旅融合成为乡村振兴的重要推动力。

首先,文学旅游自觉有助于地方旅游文化资源的开发。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唐人喜欢到比较偏远的地方游历,如唐人段公路曾到岭南各地旅游,并写成《北户杂录》;莫休符曾经到广西各地旅游,考察民风民俗,并根据游历见闻撰成《桂林风土记》。在文人旅游风气兴起之前,地方文化是一个较为封闭的空间,地方文化向外传播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因而地方优秀文化资源不易被外界发现,地方文化资源的“文化资本价值”基本没有得到有效利用。随着文学旅游自觉,各地的人文景观在经典作家的作品中被“赋形”,经典作家作品成为地方文化资源向精英阶层和城市文化中心传播的招牌,地方自然景观的“文化资本价值”属性逐渐形成。而地方文化资本是推动乡村经济发展、实现乡村振兴的重要推动力。

其次,文学旅游促进了乡村旅游业的发展。一方面,文学旅游有助于地方旅游景观的建构。唐代文士到各地旅游后往往要写作诗歌抒发他们对自然美景的赞赏之情,这些诗歌大多数被题写在风景名胜之处的墙壁上,这种风气一方面促进了唐诗的经典化,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经过文士们的反复传抄,很多旅游景观就成为文学景观,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就成为旅游的广告牌,为日后永州旅游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另一方面,文学旅游有助于独特旅游方式的建构。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描绘了一幅“曲水流觞”的高雅旅游方式,谢灵运夜晚点着火把游山玩水创立了中国最早的夜游方式,陶渊明发现武陵桃花源的探险访奇游历方式,都足以引起后代文人的效仿,激发人们的旅游兴趣。而且,古代文人独特的旅游体验有助于旅游情感的渲染。柳宗元独钓寒江时的人生苦闷感、陈子昂登幽州台时的知音难觅感、王维独处竹林时的人生超脱感,这些文人独特的情感体验也有助于激起人们的旅游热情。上述这些独特的旅游方式进一步刺激了地方旅游业的发展,同时也推动了乡村振兴事业不断向前发展。

再次,文学旅游有助于促进乡村经济的发展。文学旅游加快了人口流动,而人口流动促进了唐代地方交通、饮食、住宿条件的逐渐改善,促进了乡村经济的发展。交通方面,为了便于人们旅游,地方官员比较重视道路修筑,张九龄在岭南开通大庾岭,岭南文化资源逐渐被朝廷重视;李渤曾经在桂林的一座山上铺石筑路,元稹之侄元晦也曾经在桂林筑路,桂林旅游资源逐渐被开发出来。在这种环境下,一些比较偏僻之地的道路逐渐被打通,唐代的地方交通状况得到了改善,《云南行记》《蜀积记》《入洛记》《兴元新路记》等反映地方交通状况的典籍得以产生。西方学者卜正民在《剑桥明代史》一书中提出交通典籍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6],地方交通文献的出现是地方旅游资源成为文化资本的重要条件。各地交通干线上“皆有店肆以供商旅”[7],文学旅游推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在餐饮业方面,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地方上私人开饭馆酒店者已经出现,如《太平广记·李氏》一文记载冀州封丘李氏经营酒肆,《太平广记·谢氏》一文记载雍城谢氏经营酒肆,《太平广记·孟妪》一文记载三原孟妪经营酒店,《太平广记·司马正彝》一文记载溧水道上无名妇人经营饭店,《太平广记·宋衎》一文记载三门峡无名孤老经营茶馆。在住宿业方面,《唐国史补》中记载无名婆媳在蜀道上经营旅店。“客舍”这一旅馆名词经常在唐人的诗文中出现,如岑参《邯郸客舍歌》、刘长卿《馀干客舍》、韦应物《酒肆行》等。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旅馆、酒店、饭店、茶馆等地方私营产业逐渐兴起,从而推动地方经济不断向前发展。

总之,唐代中国庶族文士阶层形成,促使中国文学旅游走向自觉。文学旅游自觉是旅游事业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文学旅游自觉对文旅融合、乡村振兴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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